李文娟
每一年的寒食、清明,總是要提起介子推的,有些地方已把清明與寒食歸為一天了。而我們說起他,也自然是萬口一聲地推崇,毫不吝惜贊譽之辭,大張旗鼓地宣揚他的高風亮節(jié)。
可是,如果將那一段歷史細細考證,我們會發(fā)現(xiàn),成就介子推兩千多年美名的三樁事兒(割肉救主,不求功祿,以死明君)卻一樣也站不住腳,經(jīng)不起推敲,甚至可以全部推翻,也就是說他功勞很小,亦曾想加官進爵,而且死得毫無價值。
功微,動機不純
不能說介子推全無功勞,畢竟他跟隨重耳流亡了19個春秋,雖然在決定重耳命運的重大事件中未起什么關鍵作用,但他畢竟為重耳捧了個人場。
那么會有人說,他不是曾割肉救主了嗎?但是,如果分析當時的情勢,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介子推其實是白挨了一刀,或者說他是情愿自殘,就是說:他無須割肉,重耳也能活命。
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
驪姬之亂后,重耳逃入翟國,他的兄弟則在晉國即位成為晉惠公,惠公擔心重耳終有一日會奪其位,便派人去翟國殺重耳;不料重耳預先得知消息,便和隨從急匆匆逃出了翟國,連翟國的國君都不知曉。而一個叫頭須的隨從又偷去了所有的生活用品,趙衰帶著一壺飯漿尚未趕到,所以重耳又累又餓,向利民求食不得,便挖野菜煮食,正覺難以下咽之際,介子推割了大腿肉煮了一碗香噴噴的肉湯獻給重耳。重耳感動地落淚:“此恩讓耳何以報答?”介子推說:“臣豈敢奢望報答?!?/p>
無論哪段歷史記載都未說明當時的重耳已到了非吃人肉不可的境遇,他們可以向村民求食,可以挖野菜充饑,趙衰還帶著飯漿馬上就會趕到,所以說,重耳并不是非要吃葷不可,也是餓不死的,只是飯食不夠檔次而已。既然重耳的胃不成問題,介子推為何還要做這么大的動作,割下自己的腿肉給重耳吃呢?唯一的解釋只能是:介子推的動機是不純潔的,是夾雜了功利意圖的。要知道,重耳隨從眾多,其中不乏名士賢臣,而介子推只是淹沒其中的無名文人,是沒什么機會經(jīng)常接近重耳的,如果不借此機會以表忠心,難保重耳將來會記得他這個人,論功行賞也自然不會落到他頭上。所以,他恰到好處地演起了苦肉計。
試想,在大家餓得吃野菜時,他卻端出了一碗香氣撲鼻的肉湯,這對一個饑餓的人來說,印象該是多么深刻啊!怕是一輩子也難以忘記。這就是介子推的用意所在:讓重耳記得自己,記著自己的忠心耿耿,大功談不上,但最起碼也混了個臉熟,待重耳成為一國之君之時,自己的日子也許就有了保障。再說自己一窮二白,老母親還在家無人照顧呢,因此,為了母親,這肉也值得一割。只是,介子推沒有想到,這條流亡的路太漫長了,長到重耳漸漸忘記了那碗肉湯,自己那不敢奢望的報答,也來得太遲太遲……有所求的付出注定是痛苦的。
祿弗及,傷心歸隱
按照千載流傳下來的說法是:重耳復國后,介子推認為重耳成為國君是天意,非眾人之力所能助,他不愿與那些受了重賞的“貪天功為己有”的俗子們同流合污,因此,他歸隱山林,不問世事。當重耳想起他欲封賞時,他堅辭不受,直至身死,還收到了勸君清明的效果。
而事實上,這只是后人善良的揣度,如果我們不善良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介子推是想求祿的:歸隱,不是他本意;被焚,更是他意料之外的無妄之災。首先,一個人跟著主公跑了19年,家中赤貧,老母無人贍養(yǎng),你說他想不想改善改善現(xiàn)有境況?于任何一個正常人來說,是想的,不想才不正常。可為什么重耳復國后,介子推沒有受賞呢?是他主動推辭的嗎?不是?!蹲髠鳌そ樽油撇谎缘摗分杏幸痪洌骸敖樽油撇谎缘摚撘喔ゼ??!币簿褪钦f,介子推沒主動求“祿”,但“祿”也確實沒主動封到他身上。也沒有確鑿的證據(jù)能說明是重耳封了他,而他沒要,而是重耳根本就沒想起來他——因為他的功勞太小了,他所有的功績只是那一碗可有可無的人肉湯。
他的功勞小到什么程度呢?我們就依次來看看英明的重耳是如何界定從亡隨員那19年的功勞的。
當時,已成為晉文公的重耳論功頒賞,大會群臣,把功勞分為三等:
隨同出亡者為首功,以趙衰、狐偃為首功,狐毛、胥臣、先軫等還在其次;
送款者為次賞,以欒枝等為先;
迎降者再次賞,以卻步揚等為先。如果有漏賞的,允許自言,可以自己前往說明功勞,以領賞賜。
于是,有個叫壺叔的不服氣,他一直照顧文公的生活起居,以致足殘腿傷,他覺得自個兒受賞太輕,就大膽去找文公理論,文公便耐心一一道來:“若以仁義開導寡人,使寡人明通事理,便可受上賞;若輔佐寡人參與謀事,使寡人不辱于諸侯,便可受次賞;若冒著箭矢,頂著刀槍,以身體護衛(wèi)寡人,便可復受次賞。所以上賞賞德,其次賞才,再其次,賞功。你的奔走之勞、匹夫之勞又在其次,三賞之后便到你了?!眽厥迓犃?,慚然而退。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晉文公是一個多么英明的君主,他不是一個忘恩負義、薄情寡恩的國君。他太理智太明斷,因此才漏下了那個割股之臣介子推。沒辦法,不是介子推不言祿,是祿及不到他啊,他的功勞太微不足道了,最多也就是個粟米之賞。
回頭再說介子推,他不想升官發(fā)財嗎?他不想讓母親過上好日子嗎?其實他的老母親就說出了他的心聲,《左傳》里記載,子推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誰懟(音“對”)?”他母親是說:何不也去求爵祿,就這樣死了,怨誰?《東周列國志》也這樣記載了他母親的話:“你為國君效勞19年,并曾割股救君,勞苦不小,若能獲得粟米之賞,以供朝夕食用,豈不勝于織鞋為生?”
其實這些道理介子推何嘗不知?關鍵是人家文公偏偏把自己忘了啊,封完了三等賞都沒有自己,去自言吧,等于自食其言,自找難堪。自己曾言:“獻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懷無親,外內(nèi)棄之……而二三子以為己力,不亦誣乎,況貪天功以為己力乎,下義其罪……”自己以前說過的,文公復國不是臣子的功勞,是天意,如果貪天功為己有,就是個小偷!如果這時自己去求賞,不就是搬石頭砸自個兒的腳嗎?即使文公不說他什么,狐偃也會反過來鄙視他的,所以,作為一個“性狷”的、清高自傲的文人來說,邁出那一步,真的好難。
因此,在盼賞無門、心灰意冷之后,介子推真的很受傷,也只有歸隱這條路可走了,一隱了之,死了那份心,不讓那有恩無報、竹籃打水一場空的煩惱一輩子困擾自己。而且,歸隱山林,也有可能是自己最后的一搏,是最后的炒作,他只是沒想到會因此送命而已。
明君自明,卿無須死
說到歸隱,繼而逼得晉文公火燒綿山,亦是介子推之過,而非功,更不是后人所譽美的為了能讓文公“清明”,以死明志。傳說介子推被燒死前留下了一首詩:“割肉奉君盡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柳下作鬼終不見,強似伴君作諫臣。倘若主公心有我,憶我之時常自省。臣在九泉心無愧,勤政清明復清明。”
這首詩恰恰說明了他至死不忘割肉,覺得自己實在是委屈,但是這場秀做得太大了,大到無法收場,更無顏復出受賞為官了,所以大火之中的介子推已抱了必死的決心,但他卻硬是為自己掙來了一個“勸主清明”的好名聲,其實也是為了讓自己死得值、死得其所,否則他這輩子也太冤了些。
但這首詩也寫得多余,難道晉文公是個不明的昏君嗎?
事實說明晉文公非?!扒迕鳌保魇欠?、辨忠奸、賞罰清,是個難得的好國君。以后來的晉楚城濮之戰(zhàn)來說,當兩軍對峙、命系一線時,先軫要堅守,而狐偃要退讓90里,因為文公避難于楚時曾許諾:他日若交戰(zhàn),自己當退避三舍,以報楚國之恩。一合30里,三合就是90里,狐偃毫不猶豫地退了。晉國戰(zhàn)勝后,先軫功勞最大,文公卻把首功給了狐偃,就是因為他講誠信、顧大局,不逞匹夫之勇,未損晉國清譽,先軫也自然信服。文公英明可鑒!
所以,文公根本用不著介子推來“死諫”怎么做國君,他比誰都清楚,他做得很優(yōu)秀,成功到介子推想都想不到,介子推只記得自己曾割過大腿肉。再者,介子推就這樣死了,更讓晉文公背上了個棄功臣的罪名。燒山之時,大臣魏犨一語道破天機:“從亡之日,眾人皆有功勞,又豈只子推?今子推隱身山林要挾主公,以致車馬延留,枉費時日……”
但文公卻一直內(nèi)疚,畢竟曾吃過人家身上的肉。因此他便設立了紀念介子推的“寒食節(jié)”,讓介子推占盡了便宜,成了流傳千古的誓死不言祿的榜樣,以減輕轉嫁內(nèi)心的不安。就像如今一個普通老百姓,一次見義勇為或因公殉職后,馬上就成了烈士、英雄,甚至被演繹成一個神話。
這么說來,介子推有沽名釣譽之嫌,盛名之下,難當其譽。他不僅功勞小,甚至還有過失:
第一,他割肉獻主,有助長重耳貴公子作派的嫌疑,是不能效仿的反面教材。史上諸多食人肉的主兒現(xiàn)在都令人很惡心:齊桓公食易牙幼子,樂羊食親子羹,唐代的張巡為守城甚至把老婆殺了給士兵吃。
第二,他不忠。為什么不忠?晚他300多年的趙威后有最好的詮釋,當時齊國派使者問候趙威后,這老人家問使者:“……於陵子仲尚書存乎?是其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此率民而出于無用者,何為至今不殺乎?”這段話是說:隱士於陵子仲還活著嗎?此人上不向國君稱臣,下不能治理好自己的家,中不愿交結諸侯。他是引導老百姓無所事事的人,為何至今還不殺掉他呢?趙威后的意思很明顯:不問國家大事,不為國家著想的隱士是不能為人楷模的,是不忠之人,該殺掉才是。就是說,介子推去隱居也該殺,也是該死的。試想,文公剛復國,百廢待興,如果大家都和介子推一樣,傷心了就去歸隱,不思進取,不求發(fā)展,國家還有什么前途,還圖什么春秋霸業(yè)?
第三,他迷信,誤導國人,犯了主觀唯心主義錯誤。他總說重耳復國是天意,不是人力所為,這絕對是和歷史唯物主義唱對臺戲,不足取。
第四,他不孝。出亡19年不說了,回國后為了自己的面子不求功祿,讓老母親和自己織鞋度日,最后還累及老母被燒死,何孝之有?
第五,他還破壞了生態(tài)環(huán)境。綿山三天的大火,是什么樣的概念啊?如果他乖乖出山,向文公表明心志,亦不至于引發(fā)綿山大火,殃及周遭生靈,介子推之罪重矣。
因此,介子推不僅功低德微,還有嚴重的個性缺陷及諸多過失,做人很失敗,用《圍城》里趙辛楣評價方鴻漸的話來形容介子推最恰當不過:“你這個人,并不壞,可是全無用處。”
所以,介子推是不足以讓后人膜拜和學習的。在兩千多個冷雨飄零、凄清慘淡的料峭寒食時節(jié),他永遠是悲劇的主角,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燒一把紙錢,以慰他寂寞受傷的悠悠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