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我沒有想到，就是家族里的任何一個人也不會想到，六叔的死和一個女人有關(guān)。

對于六叔，西水市人民政府是蓋棺定論了的。

1949年，西水市解放后不久，西水市人民政府就追認六叔為革命烈士。

我的六叔馮春陽23歲那年壯烈犧牲了。

我在西水市的《文史文獻》上讀到過一篇回憶六叔之死的文章。文章是六叔的一個戰(zhàn)友、北山游擊隊第二中隊的中隊長寫的。

我將這篇回憶錄摘抄如下:

1948年3月9日(農(nóng)歷)，馮春陽只身下了雍山，去鳳山縣南堡鄉(xiāng)松陵村參加西水市工委召開的一個重要會議。會議定于3月10日中午在松陵村的開明地主馮拴緒家的樓房里召開。因為要走五十多里山路，馮春陽提前一天下了山。

傍晚時分，馮春陽回到了松陵村的家。

睡到半夜時分，馮春陽突然聽到有什么響動聲，他推開媳婦，穿上衣服，下了炕，一把抓起壓在枕頭下面的短槍。這時候，有人在叩房子門。馮春陽拉開了門閂。他一看，門外有十幾個人，他怕驚動了父母親，擔心他們被傷害，他沒有開槍。馮春陽被押向了村外。

原來，是有人告密。

國民黨南堡鄉(xiāng)的鄉(xiāng)長劉侃得到密報后，領(lǐng)著十幾個人趕到了松陵村。

一年前，馮春陽帶領(lǐng)他的游擊隊踏了南堡鄉(xiāng)政府，打死了原鄉(xiāng)長和五個鄉(xiāng)丁。抓住馮春陽，劉侃就是為了出這口惡氣。

劉侃將馮春陽押到了松陵村北邊的一塊苜蓿地里。劉侃沒有審問馮春陽，他大概知道，從馮春陽嘴里是問不出什么的。他舉槍就要打。馮春陽說，你們再向北走一點，不要叫我爹和我娘聽見槍聲。劉侃冷笑了一聲:沒看你娃還是個孝子?他抽出手槍，一連朝馮春陽開了三槍。馮春陽倒在了血泊中。

鳳山縣解放后，游擊隊抓住了劉侃。1949年8月，劉侃被新成立的人民政府槍決了。

這篇回憶錄在最后說，馮春陽犧牲的經(jīng)過是國民黨的偽鄉(xiāng)長劉侃交代的。

這篇回憶錄確切地交待了六叔死的時間和地點，對于六叔之死，沒有多少懷疑之處，要說有疑點，那就是:誰是告密者?

為此，1989年，我走訪了依舊健在的北山游擊隊的老隊員，包括寫回憶錄的那個中隊長。這幾個老人都說，告密者肯定不是游擊隊里的人，有可能是松陵村在國民黨縣政府任職的馮旭，也有可能是松陵村的哪一個農(nóng)民。這個告密者只有劉侃最清楚，可是游擊隊逮住劉侃后，劉侃死活不交待。這就成了一個疑案。

大概，家族里的人都覺得，既然六叔被追認為革命烈士也就心安理得了。況且，六叔無兒無女，六嬸在六叔犧牲后不到一年就改嫁了。至于說，是誰告的密，也就沒有人追究了。

家族里的人的想法只是一廂情愿。文化大革命中，北山游擊隊被造反派說成土匪隊伍，北山游擊隊的好多老隊員被打成了歷史反革命，六叔也未幸免。造反派將六叔的墓碑推倒后用鐵錘打碎了，他們將六叔也歸入歷史反革命。六叔之死也有了另一種說法。他們說，西水市工委就沒有在松陵村召開什么會議。馮春陽土匪慣了，不經(jīng)游擊隊的大隊長同意，提著槍回到家，是自投羅網(wǎng)。

1980年，西水市委和市人民政府給北山游擊隊平了反，六叔的墓地里重新立了墓碑，六叔之死是自投羅網(wǎng)的說法也就再也聽不到了。

事隔幾年，我在1987年的鳳山縣《文史資料》上讀到了一篇文章，是寫六叔之死的。讀后，非常吃驚。這篇回憶錄是六叔的一個戰(zhàn)友寫的。

這篇文章主要回憶了六叔的功績，比如，他活捉雍川鄉(xiāng)的偽鄉(xiāng)長繳了長短槍二十桿;他闖進鳳山縣監(jiān)獄，機智地救了兩名地下黨員;他帶領(lǐng)北山游擊隊配合人民解放軍主力在川口河阻擊戰(zhàn)中英勇作戰(zhàn)。但當說到六叔之死時，文章卻說，六叔犯了一個大錯誤。因為那次會議原來確定在松陵村召開，西水市工委已經(jīng)知道，會議泄密了，所以決定取消會議。六叔已經(jīng)得到了取消的通知，可是，他執(zhí)意要下山，要回松陵村。因為，六叔結(jié)婚還不到百日，他留戀新婚不久的妻子，在家留宿半夜丟掉了性命。文章還說，馮春陽的妻子是一個20歲的農(nóng)村女人，缺少理智，而馮春陽作為一個游擊隊的中隊長，竟然連這一點理智都沒有，真是叫人難以理解。

六叔果然是因為六嬸，是因為貪歡而丟了性命的?

對此，我難以相信。

我走訪了寫回憶錄的這位老革命。老人七十多歲了，說起話來字正腔圓。他堅持他的觀點。馮春陽之死和他個人是有責任的。他再次告訴我，那次會議取消了。因為，他當時是交通員，最清楚。他還給我提供了幾個健在的老同志的名單，讓我去走訪。

在鳳山縣，我跑了二十多天，一一找到了健在的北山游擊隊的幾個老同志，他們也是一口咬定，那次會議確實取消了。真不知道馮春陽為什么要回到家里去送死。

對這些老同志提供的信息，我還是半信半疑。

后來，當我走訪了北山游擊隊的政委趙周祥，我才解除了疑慮。

趙周祥解放后曾任西水市軍分區(qū)副司令員。離休后，在省城的一個干休所休養(yǎng)。在那家干休所，我找到了趙周祥。他說，馮春陽是個好同志。他接連說了三遍。然后，他就看住一個方向，似乎陷入了沉思。他又說了一遍，那次會議確實是取消了。我相信他的話，我問他:我的六叔是不是不知道?趙周祥想了想，說，很難說呀。他又補充了一句:應(yīng)該知道的，應(yīng)該。

六叔既然知道，為什么還要回松陵村?難道真的是為了回去和年輕的六嬸睡一覺?一個游擊隊的負責人難道會如此輕率?女人在他的心目中比他的性命還重?

帶著諸多疑問，我又走訪了和六叔在一起打游擊的老同志。他們都說，六叔不是好色之徒。他很遵守紀律，一直是大家的楷模。當然，游擊隊里也有偷著抽大煙的，有攔路搶劫的，有提著槍去強奸婦女的。這些人都被處理掉了，沒有處理的，在1950年的打擊反革命運動中得到了清查。

既然六叔知道會議取消了，為什么執(zhí)意要回松陵村?排除他回去和女人睡覺的目的，其中的原因就是謎底，這個謎底只有六叔知道。惋惜的是，他將謎底帶進了另一個世界。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揭秘六叔之死也興致不大了。歷史本來就是一筆糊涂帳，我也懶得去清算它。

2006年冬天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是趙周祥的兒子打來的。趙周祥的兒子在電話中告訴我，叫我趕快來一趟古都醫(yī)院。我放下電話就往古都醫(yī)院趕，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到了古都醫(yī)院，我才知道。趙周祥已到了彌留之際。老人家給兒子說，要見見我。兒子把電話打到了省文聯(lián)，是單位上的領(lǐng)導告訴了我的手機號。

我走進病房之時，老人時而昏迷時而清醒。他畢竟83歲了，聽他的兒子說，老人是絕癥。我坐在他的床頭，等著他說話。他氣息微弱地說，馮春陽，你六叔。我說，他咋了，你慢慢說。那天下午，我在他的病房里坐了二個多小時。老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有些話能聽清，有些話語已經(jīng)聽不清了。把老人的話串在一起，只有一個意思:1948年西水市工委在松棱村準備召開的那次會議確實是取消了。工委叫趙周祥給馮春陽通知，趙周祥卻沒有通知馮春陽。

當時，我一聽，頭轟地炸了，是趙周祥故意的嗎?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能質(zhì)問一個彌留之際的老人嗎?看看瘦成一把骨頭的老人，我張不開嘴了。我有什么權(quán)利質(zhì)問他?

我內(nèi)心正在燃燒著。老人突然又張開了嘴，我聽見他清晰地說:你六嬸，趙美萍。她咋了?我問老人。老人靜靜地看了我?guī)籽?，嘴唇裂了裂，算是笑了。他干枯地一笑，閉上了眼睛，不再說什么了。

我走出病房時，回頭最后看了老人一眼，只看見他那全白的稀疏頭發(fā)，只看見了他消瘦的臉龐的一個側(cè)面。我在心里說，你和我六叔即使有過節(jié)，也不該讓他去送死呀!

很快的，我又將自己的想法推翻了，也許是老人彌留之際說胡話。上一代人之間的糾葛很難說得清。我對老人的崇敬之情未減一分半寸，他是從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

沒多久，老人過世了。參加送別的當年的老戰(zhàn)友沒有幾個了。我不可能在那個場面又提六叔之死。不過，在那次送別會以后，我從幾個老人口中得知:六嬸和趙周祥老人確實是一個村里的。按輩份，趙周祥將六嬸叫姑姑。

六嬸改嫁后沒幾年就過世了。她留下了一兒一女。從她的兒女那里我也證實了，六嬸的娘家就在鳳山縣雍川鄉(xiāng)趙家營，和趙周祥在一個堡子里。

人際關(guān)系已經(jīng)廓清了?？墒?，這和六叔之死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先說六嬸吧。六嬸是趙家營有名的漂亮姑娘，她長得清秀豐滿，尤其那嘴唇特別撩人。她還讀過三年書。她之所以嫁給六叔是父母做的主。六叔暗里是游擊隊地下黨，公開身份是一個大木匠。六叔年輕輕的，木匠活干得很不錯。六嬸家的家境還可以，六嬸的父親請來六叔去給他家蓋房子，蓋畢房子，六嬸的父親看中了六叔，就將女兒許配給了馮家。

趙周祥不是趙家的親生之子。他是從郭店鎮(zhèn)抱養(yǎng)的，到了趙家就改了郭姓。趙周祥大六叔一歲，他在趙家祠堂里和六嬸一同讀過三年書。

那時候農(nóng)村的年輕人是不敢言及戀愛的，在趙美萍十六歲的時候，趙周祥就愛上了她。他借故他們是“姑姑侄兒”向趙美萍家里天天跑，可是，兩個人只能眉來眼去，只能用眼睛說話，呆在一起的時間超不過五分鐘。這種不能用言語表達的愛情十分煎熬人的。知子莫若父。父親終于看出了兒子心里的小九九。他將趙周祥叫到跟前去說，娃呀，你把美萍叫姑哩，不要看她小你三歲，人家輩份大。父親只能以此點撥兒子。兒子已經(jīng)知道了他是郭家的人，他不怕倫理的金箍咒。他被愛情折磨得坐臥不安。他壯著膽子和趙美萍在村外的土壕里約會了一次。他的父親知道后，掄著一把碾棍將他打出了門。一氣之下，他進了北山，干上了游擊隊。

趙周祥沒有想到，他那心愛的人竟然嫁給了他的戰(zhàn)友馮春陽。

馮春陽結(jié)婚那天，趙周祥大醉一場。事后，有人下了他的槍，不然，他那天就會惹出事的。

……這只是我虛構(gòu)的小說中的情節(jié)。至于說，趙周祥為什么沒有通知馮春陽，那次會議已經(jīng)取消。也許，這里面什么原因也沒有。作為一篇小說，只能究其原因，或者，只能寫出結(jié)果。也許，六叔之死和趙周祥毫無關(guān)系。

看來，六叔之死并不是因為有人告密，也不是他為了和女人睡一覺而去鋌而走險。這兩個秘密破解之后，又陷入了另一個迷途。這個謎底是不是如趙周祥所說的那樣?人在彌留之際的話能全信嗎?

如果說是趙周祥為一個女人而致六叔于死地，這就把趙周祥抹黑了。在我的心目中，趙周祥是一個堅定的、光明磊落的共產(chǎn)黨人，他不會那么卑鄙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也許，這里面就沒有所謂的真相。歷史只能讓后人記住:六叔死了，是被一個偽鄉(xiāng)長打死的。這就是全部真相。

(責編:朱傳輝電子郵箱:zch76110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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