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兩樁案子。
兩樁案子都讓村長趕上。一樁失竊案,簡稱竊案。一樁命案,不用簡稱也叫命案。
命案發(fā)生在冬天,離現在很近。大清早的,村長在村頭看見女尸。女尸趴在雪地上。她啥都沒穿,渾身溜溜光。連一點傷痕也沒有。連一點遮羞的布,也沒有。
多數是凍死的。
現在農民們懂得保護現場,沒誰想去翻動女尸臉,那么,就難以確認她是誰。不過,最吸引眼球的,要算女尸光溜溜的身子。圍觀的人堆里,時不時的,有誰控制不住自己嘴,贊嘆道,操!還沒見過這么好的……操!
失竊案的案發(fā)時間比較遠點。卻很離奇。
兩年前,村長從鄉(xiāng)里開會回來,當時,西邊一球落日,卡在山尖上,像落不落的,不愿意落。正趕上吃晚飯,農民們一見他樣子,嘴里險些噴飯:他不光腋下夾著報紙,手里攥著報紙,后脖領里插著報紙,就連他褲腰沿里,還掖著報紙!農民們嘴里所以要噴飯,最先想到兩個字,作秀。然而農民們一生土了巴嘰的,土慣了,對于時髦詞匯,暫時還羞于叫出口,干脆直接了當地,管他叫,裝。并紛紛說,村長,你真能裝啊!村長說,我這不是裝,是拿回來有用的。農民堆里有想象思維發(fā)達的,就說,有啥用?根據趙本山小品演的,你除了糊墻再就是上廁所,不會干別的用吧?村長辯解道,我這是真的有用。農民們不以為然。農民們了解村長,說他裝,最典型的例子,他念書少,連小學文憑都沒到手,只念到小學三年,因生活貧困,輟學回家。從小就出門打工,待大了后,發(fā)現沒文憑吃不開,到哪里總比別人矮半截,連對象都劃拉不著,也夠丟人現眼的。索性的,以后他不管到哪里,胸衣兜上,經常別著兩管鋼筆。結果,丟人現眼的事,讓他攤上。那天他往家匯錢,一個老太太看他胸前別兩管鋼筆,就求他給她代寫匯款單,他只得硬頭皮答應,老太太在旁邊念地址,他寫,人家念一個尚字,他寫成了上字,老太太就說,你這個尚字,跟我兒子寫的那個尚字,怎么不一樣呢?按說他不應該再問了,他卻問,怎么不一樣呢?老太太可能是連幼兒園文憑都沒有,不過她有自己的辨別能力,她說,我兒子寫的那個字筆畫多,你寫的少。他問,少多少?老太太說,那可少老鼻子了。他覺得自己連老太太都不如,當時就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滿臉像是誰給造上苞米面子似的,刷白刷白。從此他再也不敢別鋼筆了。村長這一次帶著滿身報紙回來,可不是裝,他一份一份的,分給大家看。農民們心想,這又不耽誤吃飯,就邊吃飯邊看。還別說,看出名堂來。報紙屬于本地市報,縣報,地區(qū)報,以及內部通訊什么的,上面一水的,登載著大討論。討論什么呢?某領導下來考察后,扔給縣長一句話,說,改革開放都三十年了,該縣居然還這么落后,你們一定要擯棄舊思維,要超常規(guī)發(fā)展!報紙的文章連篇累牘,點睛之筆只有三個字:超常規(guī)!農民就糊涂了,互相問,啥叫超常規(guī)?超常規(guī)是啥玩意?有農民答,依我看,超常規(guī)就是不按常理出牌,對不,村長?村長說,你這樣答也算對。村長接著說,講道理可能幾天幾夜也講不完,咱又不會講道理,動嘴皮子咱天生不是那塊料,不如簡單點講,就是什么來錢,抓什么,準行。村長腦瓜子活,看準羊絨值錢,他動員農民養(yǎng)羊。兩年工夫沒白費,養(yǎng)羊形成規(guī)模,立刻的,就有商販跑來,抓羊絨。其實,商販從河北來。河北跟遼寧緊挨著,算鄰省。但不管怎么說,那也叫外商。能把外商吸引到家門口,那算能耐,上邊下邊全都表揚他,他臉上自然有光??墒亲罱隽思[心事,讓他很沒面子。一個叫翠花的女人,跟楊老三離婚后,嫁給了楊老三的哥哥楊老二!這是去年的事。豈料今年她又要離婚;雖然她沒說再嫁給誰當老婆,可村民比較了解楊家,原先楊家一共哥三個,全是光棍,按照村民猜測,預計她翠花極有可能的,嫁給楊老大,一口氣把哥仨個的光棍面貌給徹底改變了!村長所在的村子,叫團結村,轄下十七個村民組。團結村本來地處偏遠,而翠花那個第十五村民組,更屌遠。村長自上任以來,尚未去過那個組。所以,他對翠花本人情況,知之甚少。不過村民的議論,飄到他耳朵里,讓他鬧心。村長不鬧心別的,翠花頭一次離婚,他給開的介紹信?,F在婚姻法有改動,想要離婚,必須拿出基層組織開的介紹信,否則,法院不予受理。一個女人,在哥倆之間嫁,可能還會在哥仨之間嫁,這成啥?文一點說,她也太不講究了;土一點說,這不跟母雞似的,隨便讓公雞匝絨嗎?于是,當翠花再一次找村長開介紹信時,村長火了,說,你就是開一個當小姐的介紹信,我都給你開,可你開離婚的,沒門!一旁的村婦女主任偷偷給村長遞話,說,原先老楊家可是挺窮的,她嫁過來后,日子才有一點點抬頭啊。村長沒聽勸。村長動了氣,誰勸都不好使,一旦有了氣,只管往外撒,把氣撒完了算。這時他手機響,一看不太熟,索性關掉,說,見過扶貧的,卻沒見過這么扶貧的。再說了,就算扶貧,也沒有你這么個扶貧法啊?村長還說一些別的什么,都是嗓外話,任誰聽了,都會受不了。村長這才發(fā)現,這女人蔫巴嘰的,還挺扛造。這話要是造別人,早造成一臉苞米面子了。她可倒好,只坐那里聽著,抿著嘴唇,讓嘴唇始終處于濕潤狀態(tài)。那么,她本來就紅的唇,越發(fā)顯得紅。村長說話間,不可能不盯著翠花看,他眼睛落在那唇上,忽然有種錯覺,以為看見雨中櫻桃,飽滿得不忍去碰,一碰了,肯定會破!這多多少少的,讓村長分了心,他自然就有點收斂自己嘴,不說嘴下留情吧,也算嘴上留德,他只好扭頭離開村部。不過臨離開,他沒忘記把門摔成山響。這山響,主要給自己留一個臺階,省得自己沒法脫身;其次,嚇唬嚇唬對方,今后別來找他開介紹信,死了那份心吧。此招果然奏效,次日,村長來村部,果然沒搭著那女人影。手機又響,看看,好像還是昨天的號,他又沒接。他為啥沒接呢?有些不熟悉的電話最好不接,一接了,多數是小姐打來的?,F在的小姐也太有手腕了,不知擱誰手里掏騰到他的手機號,上回接了,以為農民找他,豈料那個肉麻啊,他險些答應。婦女主任沒忘記昨天事,話里話外有點提醒村長的意思,她說,村長,我打聽過了,翠花離婚那件事,好像也不犯什么法。要不咱睜一眼閉一眼得了。村長問,你聽誰說不犯法?婦女主任說,鄉(xiāng)司法助理老蔡說的。村長一下就放寬了心,說,老蔡啊,他老蔡頂個雞巴!鄉(xiāng)司法一天到晚不琢磨別的,都鉆錢眼里了,還顧得法不法?沒事,咱拒開介紹信,于情于理都沒錯,別聽老蔡瞎掰!婦女主任見他話硬,就繞著彎說,要不,等我下到組里,調查調查,看翠花這次離婚想嫁誰?村長想起來,婦女主任跟老楊家好像沾點啥親戚。雖然八稈子打不著,但是親三分向,肚子里的話就短了斤兩。一如鄉(xiāng)政府搞截留,他把剩余的話留在舌頭下面,順著她說,等有空下組里看看吧。旁邊有人插了一句,說,畢竟她懂得先辦營業(yè)執(zhí)照,后開工,這總比天天開工也不辦手續(xù)的強多了。村長說,你們說啥也不好使,她不怕坷磣,我還嫌丟臉呢。這事要是讓電視臺瞄上,那就不是我村長自己坷磣,咱全村都跟著坷磣!信不?一下的,想起去年的事,都啞住。去年,電視臺有個欄目組下來,專門收集跟文化有關的鏡頭,村長想盡地主之誼,陪欄目組吃吃飯。欄目組著急趕路,本不打算跟他嘮嗑,更沒吃飯的意思,卻看見村部門口掛滿獎狀,有的掛不下,恨不得往地上掛。多數屬于經濟類獎狀。其中兩張文明建設獎狀,讓欄目組動心,便跟他嘮嗑,說,我們只是路過這里,如果你能提供跟文化有關的線索,或許我們會留下。村長問,啥叫文化線索?欄目組啟發(fā)他,說,農民業(yè)余時間都干點什么?比如,晚上拿什么娛樂?村長說,哎呀!這你可問著我了!平時吧,動不動就停電,動不動就停電,想看個破電視,沒門!一個個閑得五雞六獸,男男女女碰到一起,只能搞點破鞋啥的。我看除了這,再沒啥文化了。結果,他這套嗑在晚間新聞播出,坷磣透了。不過話要說回來,村長那句話如果電視臺封殺,不播出,別說算坷磣,那在農民嘴里都是平常嗑,算個啥呀?電視臺也是沒事整事,說穿了,大概為了收視率吧。在農村,男女偷歡,常常被一些人羨慕的。甚至拿來當山歌唱:雞嘴沒有鴨嘴圓,家嘴沒有野嘴甜,去年兩人親過嘴,今年還在嘴邊甜。
連續(xù)幾天沒見翠花影子,估計就像她人一樣蔫巴嘰的,這事恐怕也蔫巴沒了。正值鏟頭遍地時節(jié),村長扛起鋤頭去自家地里鏟地?,F在農村很少有誰鏟地了。一般都撒除草劑。村長所以鏟地,也是有原因的,頭幾年他出門開會,看別人天天起早跑步鍛煉,顯得挺有身份,他也跟著鍛煉,看自己是否屬于有身份的那塊料。還別說,近年自己得的氣喘病,鍛煉得有點見好?;貋砗笞约阂财鹪珏憻?。整個一個團結村,就他一個人跑,而且又是大清早,農民們以為出啥事了,都往他前邊看,看他追什么。白費,他前邊五百米可視范圍之內,什么也沒有。農民們又一下的,都往他后邊看,白費,他后邊五百米可視范圍之內,什么也沒有。更叫農民們奇怪的,是他自己跑沒影了,不久,他自己又跑回來。而且來回跑。農民們就覺得他得啥病了。有膽小的,趕緊把門窗關嚴,省得他跑進誰家里,鬧事,那可就操蛋了。農民們早就得到普法教育,懂得像他這種人上誰家鬧事了,算白鬧。好像殺了也白殺?,F在的命,多值錢,讓人白殺,豈不怪可惜?其實村長也不弱智,更不比誰傻,他從農民們的表情里,讀到了啥叫適應。從此,村長天天起早干一點農活。比如,像鏟地,給人看了,他有點保守,認準傳統(tǒng)耕作方法好,其實他為的是鍛煉。他鏟不到半壟地,影影忽忽的,感覺地頭蹲著一粒人。早霧尚未散盡。是個女影,約摸自己老婆蹲那里拔草,村長就干咳一聲,表示你來拔草我知道了,接著鏟??扃P到地頭時,村長有尿,肥水不流外人田,一般都采取就近的,掏出來往莊稼苗下面澆。村長一邊尿一邊想,資源吶,豈能浪費?村長尿足,勁大,也就是資源充沛,聲音嘩嘩的,就驚動了女影。女影抬頭看時,正好村長也看她,一下的,村長想草草收兵已來不及,自己的法人代表還是讓人家看了個完整版。按說這事也沒啥,自己早已經不是處男,還怕失身嗎?只是臉皮子嫩,立刻掛一層燙,把整張臉都燙成紅布樣。而翠花,目光碰到了法人代表之后,本意是要躲開的,可她盯在那上面,目光暫時挪不開,并大大咧咧說,村長啊,我可啥都沒看見呀!村長這才收回法人代表,握起鋤頭趕緊鏟地,一不小心,竟然鏟掉兩窩苗!這太出乎村長意外了,她翠花哪里是蔫巴嘰的人吶?假如,給這女人屁股按上尾巴,她整個浪的,就是驢啊!可是,翠花說完那句話,眼皮再也沒抬,悶不聲的,繼續(xù)蹲那里只顧拔草。一時的,村長有點摸不著頭腦,想她家在十四組,起早就來給他拔草,要走多遠的路?其目的,無非想開個介紹信,我再這樣拖著不開,好嗎?不行,我不能心軟,我一定堅持到底,看她還有什么招法。他瞄了翠花一眼。卻從這一瞄里,發(fā)現自己還想瞄第二眼。農村人的審美標準,通常是,第一眼就說好的,屬于挺打人的那種。翠花雖然不夠打人,但瞄了第二眼之后,村長不得不承認,翠花屬于耐看型的。而且越看越有些好看。村長覺得自己有點走神?;诖耍彘L無心鏟地,扛起鋤頭走人,把她晾在那里,省得讓人看見,說些閑話。剛走到地頭,手機又響。不過這一回是短信。村長知道短信垃圾多,但同時也得承認,垃圾里面偶爾也夾雜著有用短信,忍不住的,打開看??粗粗?,村長拍一下腦門,順手把鋤頭放在地壟溝里,急忙往村外趕。按說村長先回個短信,就不用這么著急了,可村長不會發(fā)短信。有手寫式的手機,卻貴出一大截,他哪能舍得買?回電話又心疼錢,只能勞駕自己的兩腿,赴約似的,快走。其實他也就是赴約。從這一點上看,村長對待自己也夠節(jié)儉的?;▊z錢,雇個皮鞋頭什么的,多省事啊。農民管這種人叫小摳。所謂皮鞋頭,是一種微型出租車,因外型酷似皮鞋頭,得此雅名。
趕到鄉(xiāng)街上,免不了小姐騷擾。鄉(xiāng)街兩旁店鋪林立,經濟也確乎繁榮。但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穿插著灰色網點。這些網點各有其冠冕堂皇的店名。不過她們經營的,全是一路貨色。她們遍布其中,見著男性行人,立刻開火,都趕上戰(zhàn)爭年代了,讓人遇到四面射擊,無處藏身。卻也不排除,有些人愿意遭到射擊,恨不能遍體鱗傷,才好。小姐們的敬業(yè)精神,也著實了得,她們明知有些人不會上鉤,還是一連聲地勾引:來吧先生,我的貨色好。進來看看吧,看看不要錢的。先試用后付錢,也行。顧客是上帝呀。村長想起前幾日傳聞,不免暗笑,有嫖客帶錢少,商量小姐,問,我?guī)уX只夠半段的,行不行?小姐說,行。事后付帳時,嫖客拒付。小姐問,為啥?嫖客答,我花錢用的是后半段,可你只服務前半段,服務不到位,錢也就不到位。我這人講理吧?村長心說,看看人家嫖客,多幽默。把這幽默移植到村務工作上,那才叫超常規(guī)呢!正這么想著,忽遇一小姐攔住他,喊,進來呀大哥?村長本不愿意搭茬,卻看她歲數頂多十七八,自己給她當爹還差不多,但她一口一口叫的,把自己都叫差輩了,急忙說,孩子,我這么大歲數,老啦,快別這么喊。結果小姐卻說,老了也沒關系,我們這里有印度種馬,這藥免費的,特別管用。村長見過印度種馬小廣告,知道那藥干啥用,也不想停留,邊走邊說,白費,我的法人代表老了,老得都抬不起頭,你找別人吧。小姐說,吃了藥你法人代表立刻抬頭,那頭抬得高高的,瞧好吧你!村長已經走出說話半徑,小姐還在糾纏,并提高嗓門喊,真的,你法人代表肯定高抬頭!村長也提高嗓門喊,跟小姐不同的,村長是邊走邊喊,我現在經濟疲軟,拿啥抬頭啊!這一句喊,還真給小姐整得沒電了。村長乘機快溜,幾乎帶著氣喘,到達約會地點:小旅店。更不用說,小旅店也是半公開半地下的,經營那種營生。約見人姓李,是個河北商人。村長這幾年專門和他交往。旅店固定,房間固定,村長輕車熟路,先敲門,后問,李老板在嗎?房間里答,進吧,門沒插。村長推門,門確實沒插,一推就開。但同時,也讓村長開了眼。村長本能的,抬起兩手,把眼睛捂上。并說,李老板吶,上回你就整這節(jié)目,下回你再說門沒插,我可不相信啦。李老板說,你也別太土了,來,這小姐我剛用完,我是包時間的,還剩十幾分鐘,反正錢已經花了,你再睡個腿吧。睡腿,屬舊時當地老話。專指包妓女時,老板玩夠了,時間未到,按規(guī)矩又不能返錢,只好順便讓別人接著玩。也算借此送個人情,一舉兩得。村長有點驚訝。他不驚訝別的,睡腿這句老話,本地人都很少有誰記住,居然從他嘴里蹦出來,可見他對本地的興趣,不但廣泛,而且還要深入了?,F在,睡腿早已不用,替而代之的,叫揀剩。意即揀別人剩下的貨。當然了,此話含貶義。誰揀的剩,誰掉價。村長考慮他是外省人,而且算外商,含含糊糊不跟他計較。為顯示自己不土,急忙說,現在啥都講究原汁原味原生態(tài),等你忙過這一陣,到我們團結村去,嘗嘗綠色食品,那才環(huán)保呢!小姐不愛聽這話,生氣道,買一贈一你都不會享受,你腦子進水了吧?說完,小姐氣哼哼穿衣離去。村長這才把兩只手從臉上拿開。李老板本來愛幽默,見村長能夠把話整到這種層次上,就幽默道,半年不見,你的水平見長啊?,F在到處搞一村一品,等我有空,非得去你村好好品一品不可!村長說,那是小菜一碟事,到時你多準備印度種馬吧。我不用準備那玩意,準備那玩意多掉價?我的設備完好率天天達標,你信不?好,我信,你快說正事,找我干嗎?李老板喝口礦泉水,先潤潤嗓子,才說,其實你也不要瞧不起小姐,女人嘛,智慧都在身體里。我們男人往往注重大腦智慧,而忽略身體智慧,這是觀念上的最大失誤。面對他這套理論,村長顯得特別文盲,趕緊打斷他,說,有正事說正事,理論那東西跟我油鹽不進!李老板只好轉過話題,說,上回你幫了我忙,這回還得你幫。村長一時沒想起來,問,啥事?李老板說,就是你替我開車的事呀。村長說,快別提那事了。一提那事我都后怕!不出事怎么都好說,可一旦出事,我有幾個腦袋呀!李老板不急不火的,拿話點他,說,我以前那老多貨,產地可都算在貴村頭上啊。這一句點的,點到穴位上,村長一下就沒電了。原來,李老板收購羊絨,設的收購點,就設在村長家。設在誰家不白設。村長除了正常抽紅,羊絨總量還一律算在團結村名上。年終上報鄉(xiāng)政府,好處都歸了村長。自然的,村長就愿意幫他忙。那次為躲工商路查,羊絨運輸只能走夜路。鄉(xiāng)路李老板不熟,況且在夜間,只好請求村長為他開車。結果選擇村長算選對了。村長手下耳目多,有人報信,說前方工商設卡,村長磨回車頭,開向另一條路。前面卻照樣設卡。村長擔心暴露自己身份,逼得沒招,干脆加足馬力,硬沖。攔阻的人也是膽小,見汽車來勢洶洶,怎敢攔?事后村長想,多虧沒撞著人,要不,早就去吃另一碗飯了。所以,村長問他,還跟上回一樣嗎?李老板答,不一樣。村長這才點頭。李老板說,貨在本溪,路稍微遠點,單靠夜路,白費。還要走白天。愁的就是走白天。我想破了腦皮子,終于想出一個辦法,你回村找一找,找個會哭的,今晚跑一趟本溪。你說啥?找個會哭的?對。怎么,有難度?村長說,這倒不是。李老板說,那就快回去給我找,找來的人我付給工錢。你可抓點緊,別誤事呀。臨走,李老板塞給村長一張話卡,說,拿著,看你平時不舍得用電話,我剛充了一百元在里面,你可勁用吧。另外,我的新手機號你也記住,別不接我的電話。
村長這回舍得用手機,走到半途,打手機問李老板,你說的會哭,是哭九腸的吧?手機里說,你那叫鼓樂班!鼓樂班我不會雇嗎?還用得著你呀!村長覺得自己又給人造上一臉苞米面子,趕緊關機??熳呋卮遄樱彘L決定找婦女主任商量。畢竟的,從宏觀角度看,女人比男人會哭。等他找到婦女主任,婦女主任說,妥,這事包在我身上。你就說幾點用人,到時你瞧好吧。村長沒想到事情這般透溜,就告訴她晚上幾點幾點,在哪在哪碰頭。
吃過晚飯,打了幾個有用沒用的電話,就到了晚上幾點幾點。碰頭地點距離村子遠。不遠不行啊,近了,碰見臉熟的,這黑燈瞎火的,一男一女湊在一塊堆,豈不讓人生疑?一粒光亮,移過來。看光亮不是從自己村子方向來,想她婦女主任還挺鬼頭的,故意繞道,懂得遮人耳目啊。估計是手電筒光。等近了看,果然是。村長干咳一聲。對方卻沒有回答。就疑心,可能不是婦女主任。他再干咳一聲。黑暗里才傳來女聲,村長,是我。村長聽出不是婦女主任。急問,你是誰?誰叫你來的?回答說,我是翠花,婦女主任派我來的呀。村長把牙齒咬出聲響。想發(fā)作,又憋回去。想,你婦女主任不來也就算了,可你派誰來不好,怎么單單派她來呢?這時手機響,是短信。婦女主任發(fā)來的。說,據我摸底,咱村就屬翠花哭得有水平,而且唱著哭,如不用,實在浪費。村長不會發(fā)短信,啥話不能說的,看手機。他不看別的,單看時間。換人已經來不及,說了句,將就吧。帶頭往黑暗里走。也就得他帶頭。因為他知道往哪里走,你總不至于跟在翠花后面,讓她摸不著北吧?而且路窄,像繩子一樣盤來繞去。走著走著,由于手電筒在后面,那么,他看見自己的身影被拉長,長長的,就在腳前,一腳一腳往上踩,好像永遠也踩不到頭!不是自己頭的頭。那影子,像自己一樣,肯定有頭,可影子太長,長得無邊無際。而且自己走它也走,就永遠踩不到頭了。但后來,情況發(fā)生變化,隔一氣了,影子在自己左邊。隔一氣了,影子在自己右邊。有時兩邊是大片苞米地,那么,自己的影子就貼在大片苞米地上,像夢似的,飄逸。有時兩邊是懸崖,忽一下的,發(fā)現自己有了高度,那高度,都高過懸崖,自己的上半身,高到夜空里,不知所往。這情形讓他覺得飄飄欲仙,有些神奇。不過,只神奇了半碗飯功夫,他就回到現實。偶爾的一次轉彎,他發(fā)現翠花跟在后邊,隔一會了,左手平伸著舉手電,隔一會了,右手平伸著舉手電,其實,她這樣舉手電,原因是,兩條胳膊累得慌,必須來回換,才行。這讓他一下明白,是自己身影擋了道路,翠花她不這樣舉手電,手電又怎么照路面?他想說,你累了,我替你拿一會兒手電吧。話到嘴邊,咽回去。村長覺得,這樣說話顯得自己心軟,那哪行啊?在翠花面前,心一定要硬的。就說,這破道,再寬一點多好!可說完,村長更后悔。你想想,道寬一點,兩人并排走,那是啥概念啊?村長這句說完,那個悔呀,腸子都恨不能悔斷。卻沒想到的,翠花給她個臉就敢爬鼻梁上,她居然在這樣窄的小道上,生撕活拉的,硬擠上來!本來已經深夜,道路兩頭不見人影,村長卻慌張著,不知快走好還是慢走好。尤其是,兩人時不時的,胳膊碰著胳膊,肩膀碰著肩膀。甚至,都不是碰,是擠。擠著,碰著,村長感覺衣服粘了身子,出了半身汗。何以出半身汗呢?答案簡單,靠翠花那邊出的汗。村長就在一片緊張里,居然有心琢磨,是否翠花她那邊也出半身汗呢?憑良心,村長最初那一點別扭,隨著夜路的伸展,漸漸有些變化。是啥變化呢?具體還說它不出描它不像,朦朦朧朧,村長覺得這夜晚有點新鮮。白天村長還煩著翠花,現在呢,雖然還不能說不煩,但最起碼的,村長從感覺上,已經不那么別扭了。尤其快走到李老板車旁,村長都忘記接頭暗號,還是李老板早早的,向他這邊探問,村長嗎?經這一問,他著實嚇一跳。他不嚇別的,是嚇他自己和翠花兩個人,早已走在寬道上了,怎么還要互相擠著走呢?他趕忙的,跟翠花分開走。盡管只剩五步之遙的,那也得保持距離,免得節(jié)外生枝,不合適。互相簡單介紹一下,李老板看看時間,啥都沒說,發(fā)動車,車燈照亮路面,上路。走一氣,村長想起啥,問李老板,你不用試試?李老板說,試啥試,我還信不過你呀。村長卻有些不放心,畢竟的,他還從沒聽過翠花唱歌,更別說哭歌了。轉過頭對翠花說,你唱一段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翠花就在車里唱,在那高高山頂上,牧羊姑娘放著一群羊。該剪毛時來剪毛,那是該剪的;不該剪時剪去毛,那是該哭的。在那高高山頂上,有位放羊小姑娘。該出嫁時才出嫁,那是該嫁的;不該出嫁時出嫁,那是該哭的。在那高高山……李老板打斷說,行啦行啦,你哭得挺合格?,F在不需要哭,你給我唱點別的吧。翠花就唱,什么不識路?棉線不識路,銀針來引路;穿過一層紗,經過兩層布,來到三層領;銀針挑轉頭,銀針回來了。銀針回來了,棉線不能回,留在衣領上!什么不識路?姑娘不識路,情哥來引路;走過兩重山,經過三條河,來到婆婆家……李老板又打斷說,你來點刺激的,唱個帶色的吧!翠花連想都沒想,張嘴就唱,我比楊貴妃好,我比楊貴妃騷,不是我的名氣小,因為皇帝沒有把我找!唱了好幾段,其中最色的,李老板聽得直拍方向盤,說,操他媽,這比錄像帶強多啦!唱著唱著,聲音小下去??赡艹哿?,最后歌聲停止,替而代之的,是鼾聲。村長最后也睡去。但他歪向李老板睡的。有幾次他頭歪在李老板肩上,影響開車,李老板抽空推他兩把,他才沒再歪過來??斓降胤綍r,李老板捅捅村長,村長醒來,一看自己歪在翠花肩上,而翠花,比自己醒得早,正用一只手擎著他頭,怕他繼續(xù)往下歪。見此情況,他趕緊正了正身子,坐直??筛杏X上,有塊鐵在烙自己臉,好像聽見被烙得滋滋響。早飯老板請客,就兩樣:火燒豆腐腦。吃完,開始收貨。村長頭一回陪李老板收貨。上回只幫他開車。在村長印象里,收貨,還以為跟自己村子那邊一樣的收法呢。卻沒想到,讓村長開了眼。村長知道,出售羊絨的農戶,幾乎都摻假。最早幾年,摻鹽。目的是壓秤。一袋精鹽才多點錢?可變成一斤羊絨,上百元!尤其后來,羊絨價一年比一年瘋漲,誰知道又在羊絨里摻什么。摻鹽的時候,李老板自有辦法來識別,拿舌頭舔舔羊絨,就妥。此法被識破,農民學精了,不摻鹽,改成摻鐵粉或者摻精鋼砂。那東西跟羊絨一個顏色,肉眼難以分辨。就算知道摻假,卻兩眼干瞅著,沒一點招兒!摻假也不是誰都會摻的。把羊絨鋪在院子里,鋪成一大片,然后,往上面撒鐵粉。要撒勻。比春耕撒種子還勻。厚厚一小層,像下了雪,一片銀白。然后,圍上一圈人,人手一根木棍。集體舉著木棍,嘴里唱著勞動號子,有節(jié)奏地向一片銀白打去。打出古咚古咚聲。擱遠看了,像集體打一面白鼓,都趕上農業(yè)會戰(zhàn)了,煞是壯觀。正是在這一片壯觀里,把假的也打成真的了。而李老板,也不是白給的,開頭吃過幾回虧,后來再收羊絨,改成晚上收。晚上收的好處在于,須在燈光底下收,才行。摻鐵粉和精鋼砂的,經燈光一照,那東西,像無數顆小星星……就露了餡。有時農民故意安排在沒有燈光處驗貨,只提供蠟燭,想蒙混過關。白費,這難不住李老板,他兩手伸羊絨里,握握,然后空著手離開,到有燈光的地方,兩手舉在燈下,看兩手,就看個明白。但這一回,已經白天了,還收貨,村長想,李老板不怕吃虧嗎?結果,收了兩家之后,讓村長目瞪口呆:人家指著兩堆東西,說,兩堆加在一起,共這個數。農民三根手指頭捻著,其實就是捻著錢數。李老板連價都不還,立馬付錢。對方收錢之后,說,你看,是我們幫你摻,還是你拉回去自己摻?眼前的兩堆東西,一堆羊絨。一堆沙子。沙子上插一把鍬。村長吃驚不小,覺得這幫農民真會算計,連鹽和精鋼砂的錢都不舍得花,就近挖沙子,也夠精的。李老板說,咱們雙方商量商量,我光拉走羊絨行不行?對方用眼睛望著河套邊,說,我們最不缺的,就是沙子。你最好拉走。把沙子留下來,顯得我們占你便宜,我們心理不平衡啊。李老板笑著說,本以為我就夠幽默了,哪想到還有比我更幽默的!好,我拉走,我拉走。農民見買賣徹底成交,主動幫著裝羊絨。村長看見李老板走到車后,去打開車廂板,一下的,現場所有人的眼睛,給什么燙了似的,望住車上:原來車上拉著一口棺材!李老板并沒有停止動作,爬上車,打開棺材蓋,再跳下車,然后揮鍬,吭哧吭哧的,往棺材里裝沙子。這輛汽車叫半截美,后廂不算高,好像專門為便于裝卸而設計。所以,李老板一鍬一鍬裝沙子,很容易。裝完沙子,農民也把羊絨裝完。開車出村子,估計不在農民視線范圍了,李老板把車開到背靜處,然后停車,走下駕駛室,爬后車廂里,朝村長喊,來,搭把手。村長遵命而去,兩人合力抬棺材。全抬是抬不動的。實際上也不需要全抬。兩人只抬一側,讓棺材形成側翻,把沙子倒向車外,就妥。倒完沙子,這活才算干完一半。另一半,需要翠花上來,三人一起往棺材里裝羊絨。羊絨屬于飄載,為了壓實成,三個人分工合作,一邊裝,一邊進棺材里,拿腳踩。踩羊絨的活,由翠花踩。翠花頭一回站棺材里,心虛,腿也就跟著虛。怕自己踩不實成,更怕自己歪倒,她只好哈下腰,兩手扶著棺材幫,來回踩。她這個勞動姿勢是隨意的,卻任誰看了,都覺得好看。尤其從后面看,她還露出一段腰白,更迷人。邊踩邊裝,一溜氣裝完。剛才翠花踩羊絨,被李老板看進眼里,他開始琢磨事?;氐今{駛室,村長說,這幫農民太不講究。李老板說,此言差矣。村長沒學過文言文,滿臉茫然。李老板就說,他們還是挺講究的。村長更糊涂,問,啥?這也叫講究?李老板說,他們明人不做暗事。你想啊,把沙子摻完再賣,我回去還得花人工,從羊絨里分離出沙子,那要賠多少本?村長想想也在理,便說,經你這么解釋,他們是簡化程序一步到位啊!李老板說,拿時下流行話來講,與時俱進跨越式發(fā)展吶。汽車又開進兩個村子,同樣的,對方也是同樣賣法。所不同的,他們這回用塑料袋子裝沙。當然,買完羊絨后,也是同樣的,他們把車開在背靜處,繼續(xù)倒沙子,繼續(xù)裝羊絨。棺材裝滿,收羊絨才結束。村長準備回駕駛室,李老板卻說,別,你倆留在棺材旁,等路上遇見堵車時,你倆演個戲,她哭,你在旁邊勸她,別讓她太悲傷了,就行。村長有點蒙。心想,我哪會呀?也不知道自己是點頭了還是沒點頭,等汽車上路,才有點回過神。村長開始犯愁,想,路上被盤查,該怎樣說自己和翠花兩人的關系?怎樣使用自己的表情?愁啊,說不愁那是假話啊。所幸的,經過路查地點,人家一見棺材,別說盤查,連搭話的意思都節(jié)約,趕緊放行。剩下幾個路查點,汽車剛減速,人家立刻揮手,都不愿意尿他們,讓車快開。那么接下來,他們也不尿路查的,整個浪的,路上根本就沒哭,更別說使用表情了。結算勞務費時,翠花沒要錢。她說,你用的是哭,可我連眼淚都沒掉,收你錢不是喪良心嗎?李老板非常詫異。不過只詫異幾秒鐘,立刻轉向村長,拍拍村長肩,說,你的村民講風格,就等于你講風格,那好,這份情,我就心領啦!謝謝啊!村長本想幫翠花要這筆錢,如果幫她要到手,那么,自己那一份工錢,就算借光,李老板也會給。卻沒想到,翠花這么一拒收,上哪去借光?自己那一份工錢,算是捐獻了。村長并不弱智,他看出來,翠花是真不要,但同時也看出來,李老板也是真不想給。那么,他對李老板就暗生怨意。李老板并沒有發(fā)現這種怨意,分手前,還好心把村長拉一邊,私下里說,我發(fā)現個秘密。村長問,啥秘密?李老板說,她好像對你有點意思。村長說,你可拉倒吧,凈瞎扯!李老板說,我這方面比你有經驗,不信你好好觀察吧。見村長不信,又說,咱倆裝車時,她后腚老是沖著你臉。那后腚,屬于上翹型,既緊成,又肉乎乎,初一拍一下,十五還顫!村長說,我怎么沒發(fā)現?李老板說,那是你沒留意,只要你眼珠留意那上面,你眼珠就拔不回來!我要是你,趕緊把她拿下!我先扔句話給你,等有空了,我非得把她弄到手。換句官話,屆時我親自品嘗一下綠色食品啊!說話間,有個皮鞋頭經過,李老板把車攔住,并付了車錢,連拉帶拽的,硬把村長和翠花推進皮鞋頭里。村長心里叫苦,那工錢,算是徹底拉倒了,他拿一點小錢,打發(fā)自己,表面顯得大度,其實他這人夠摳的!皮鞋頭內部空間狹窄,兩人并排坐著,不擠也得擠。這一下的,讓村長隱約想起什么來。但具體想起什么,又說它不出畫它不像了。究竟想起什么呢?皮鞋頭開到村口,村長下車后,趕緊關車門,生怕有誰看見車里翠花。其實村口沒人,挺寂寞。就在這寂寞里,皮鞋頭離開,拉著翠花往十五組去。望著漸漸被塵土淹沒的皮鞋頭,村長忽然醒過腔,他一直沒想清楚的,現在想起來,他惦記著和翠花兩人走夜路的那段時光。這怎么可能呢?我怎么能惦記她呢?不過心里承認,兩人那段夜路走的,似乎顯得短。他四下看看。確信沒人,也要多余地看看。
這個時間段,竊案暫時還沒有發(fā)生。但不妨先敘述一下,此案的蹊蹺之處。說它蹊蹺,關鍵在于當事人始終的,在現場。當事人便是李老板。李老板后來收羊絨時,選中村長手下的一名組長,由組長幫忙,在鄉(xiāng)街求租到滿意庫房,為臨時儲備羊絨點。說滿意,任誰看了也都會滿意的。那座庫房,原先屬于土產站的,后來土產站黃了,便閑置下來。必須詳細說說庫房,這跟案子有關。庫房很高,房頂采用雙曲拱形頂,即,鋼筋混凝土結構,且采用三氈四油防雨層操作法,把屋面封閉得溜嚴。一句話,屋頂是密不透風的。距離地面三米高,屋墻上雖然設有排氣窗,卻一律的,鋼筋欄桿。等于說,人是沒法鉆進去的。除非把欄桿弄斷了,才行??蓡栴}是,經刑偵勘察,欄桿毫無動過跡象。那么,只剩下庫門,留給人們眾多猜測空間。很可能的,蹊蹺出在門上。然而門也是一絲一毫沒人動過。要說蹊蹺也就蹊蹺在這里。李老板回憶,為防止被偷,自己親手去買門鎖。尤其組長也像自己一樣膽小,生怕事后出現麻煩,自己受牽連,買鎖時,組長還讓村長全程作陪,加上李老板,一共三人去買一把鎖。買完回來,李老板當著二位及出租人的面,取掉原來舊鎖,換上新鎖。盡管如此小心防范,幾天后,羊絨還是丟了。到底是何方高手行竊,居然連警察都難以破案呢?
關于那個雪天早晨,村長首先做的,就是打110報警。警察到現場,還有段距離,而村民又懂得保護現場,那么當眾的,他沒跟村民一起欣賞女尸。隔一會了,他進屋暖暖手。隔一會了,進屋暖暖手。大冷的天,誰愿意挨凍啊??墒谴迕窨闯鍪裁磥?,向他喊,村長你出來看一下!他出屋去看,開頭倒是沒看出什么,順著村民往雪地上指,再看,還別說,隱約就看出痕跡——爬行的痕跡!回頭再看女尸臥地姿態(tài),看她頭腳,以及這隱約爬痕,村長一下的,有點醒過腔,想,如果順著爬痕走走看,會看出什么吧?他就一邊哈腰查看,一邊走。
次日,村長忙完正經事,才想起鋤頭還在地里,就離開村部,往自家地里走。老遠望見有個女影蹲那里。這回,相距十步之遙的,村長一眼就辨出是翠花。憑感覺,翠花沒有發(fā)現自己來。他就停住腳步,一聲不響的,看她??吹氖呛笥啊2挥谜f,那一段腰白,就幫助了他大膽,懷著心跳,準備詳詳細細看個夠。但又害怕什么,不敢多看,只能悄悄退幾步,退到放鋤頭的壟溝旁,摸起鋤頭鏟地。兩手握住鋤柄,就握住了微涼。好像不是使用鋤頭,而是使用微涼,開始鏟地。這把鋤頭跟自己最熟,那么,通過手感,一下一下去鋤草,就跟鋤雜草似的,手感飄然入心,心也就一點一點的,也像有一把鋤,鋤去不少雜念。專心鏟了幾壟,鏟到累時,直直腰,豈料地里溜空,翠花啥時走的,一點沒感覺。但又確實的,感覺她像一陣風,來也沒準,去也沒準。這感覺,怎么有點像夜里坐車呢?忽忽悠悠的,困意爬上眼皮,村長在地頭找個干爽地,枕著鋤杠小睡。在這小睡里,肯定有夢。不過醒來后,夢中情形已忘得所剩無幾,只剩一口棺材,有點印象。恰這時,忽聽遠處山上,飄著歌聲:妹在山上種白菜,白菜開花正抽苔,妹盼哥哥來挑菜,早盼晚盼不見來……尋聲望過去,果然望見一粒女影,走在山道上,越走越小,直到沒影。村長摸不準那歌是誰唱的。想再聽聽,白費,山歌再也沒有飄來。村長怔怔的,呆立著。照實說,村長感覺自己有了心事。
人這東西,心里就怕裝事,裝事,就像裝了芯片似的,容易被相關事宜鏈接。平時也沒注意翠花,現在可倒好,想不聽都不行,有關翠花的破事,恨不得借上劉翔腿,一蹦八個高兒往耳朵里跑。先聽說,翠花還沒跟楊老三辦理離婚手續(xù)前,就跟楊老二黏糊上了。當然是偷著黏糊。楊老二在楊家里最大區(qū)別是,他總戴眼鏡。是近視眼鏡。要說有些事物不能一概而論,楊老二這副眼鏡,就是佐證。本來全家都沒念書,可偏偏楊家出來了近視眼!那天晚上,翠花提前貓在苞米地里,等他。他來后,兩人去繁就簡,直奔主題。兩人完成主題后,楊老二覺得還沒有黏糊夠,想再黏糊黏糊。就提出個要求,說,我想變一下花樣,行嗎?翠花說,想變啥花樣隨你便!楊老二說,你那一碟肉,我都用過十幾回了,一回比一回好,卻一回也沒正式看它是啥樣子,這回讓我看一看吧?翠花說,就這破要求,還用得著拿到議事日程上來,算個啥呀?就劈開兩條腿,給他看。豈料遇見麻煩,因他急忙出來,眼鏡忘在家里,怎么看?按說翠花這人也夠心細的,她想,楊老二剛來時,還有一點月光,現在黑咕隆咚,豈能讓他回去取眼鏡?就親自穿衣提褲子,回家取他眼鏡。取來后,又親自給他戴上,再自己脫衣脫褲,自己擺好姿勢,一點都不怕麻煩,給他看。由此可見,兩人黏糊得真是到位啊。然而,村長也不弱智,啥事到他這里,聽風就是雨,成什么了?他首先琢磨,這破事的源頭從哪里來。抓住源頭,才好去偽存真。一旦是誤傳呢?起碼的,天色已晚,細節(jié)那么真實,誰又是目擊證人呢?還別說,很快摸出源頭,一個叫李可修的,最先講出這破事。李可修有個毛病,白天愛睡覺。他在自家地里干活,起土豆。土豆是套種在苞米地里的。起了不到一半,犯困,就順著壟溝躺下,沉沉入睡。睡到黃昏時,他有點醒。但還沒有全醒。隱約聽見腳步聲,向苞米地里走來。他懶得動彈身子,就勢的,歪著自己臉,看去。種地的人都知道,苞米靠下部葉片少,他隔著苞米葉片的空,影乎乎辨出來人是翠花。老楊家地跟他家地緊挨著,老楊家沒有套種土豆,苞米又沒有下來棒子,而且天都快黑了,她來苞米地干啥?他就帶著懷疑,整理好身姿,改成趴臥狀,監(jiān)視著翠花。翠花進入苞米地之前,先在地頭一棵苞米上,搭一塊白毛巾,然后鉆進苞米地里,蹲下來,開始等待著。翠花跟他只隔兩壟苞米,一下的,他緊張得都不敢出氣。好在天色已晚,不的話,翠花蹲下時,同樣隔著苞米空,還不發(fā)現他才怪?急忙的,他抓把土,往自己身上臉上涂抹。像士兵作戰(zhàn)一樣,他滿身獲得偽裝色。接著天黑下來。接著聽見一個人的腳聲,向苞米地走來。可能看見那條白毛巾了,停下腳步,在那里靜呆一會。李可修估計,他在望風。里面的翠花卻著急,向苞米地外面呼喚,你傻啊楊老二?我都等不及了,你還磨磨蹭蹭干啥!嘩嘩啦啦,苞米葉片響。稍靜一下,又嘩嘩啦啦,這回還是苞米葉片響。李可修聽出來,兩個人撕下眾多苞米葉片,鋪在壟溝里。然后,又是眾多的聲音,詳詳細細在整個苞米地里飄起來。當然了,李可修還聽見兩人喝哧帶喘的聲音。這是主旋律的聲音。突然就靜下來。一片靜。靜了好多時間,聽見兩個人對話,我想看看你那一碟肉,行嗎?那有啥不行的,看唄!李可修隔著兩壟苞米,也想看,可他干著急,什么也看不見。過一會,楊老二說,白費,我忘帶眼鏡了。翠花說,你等著,我回去給你拿。后來的細節(jié),因為夜色全都忽略不記,但那句經典的話,誰聽了誰都會記住:真是一碟好肉!村長聽后,咂摸其中滋味,好像自己被勾引了一回,盼著什么。盼著什么呢?就好像,自己一出生,已經下道了。一連幾天,村長都不敢正眼看別人。偶爾得空,村長也會想起李老板那句理論,身體智慧應該高于頭腦智慧。
李老板打來電話,準備再次約見村長。只說約見,并沒說明約見內容。村長說,告訴我地點在哪吧,我馬上去!李老板說,這次不在鄉(xiāng)里,到你村去。村長說不出原因的,一聽來本村,居然沒了底氣,蔫聲蔫氣回答,你來吧。李老板就開著半截美,來了。李老板說,陪我下各組走走,收羊絨。看李老板一臉猴急樣,村長意識到,他明著收羊絨,暗地里肯定奔著翠花去。一時的,村長腦瓜子里亂糟糟。道理簡單,誰的地盤誰做主。可是照實說,在此之前,村長對翠花也不是太上心,野花雖然野,還是順其自然的好。卻從李老板下村這一刻起,他開始在意翠花了。畢竟的,在村長勢力半徑內,自己沒下手,讓別人先下手了,那哪行啊。但在臉面上,還得裝,裝成大度,以免讓人看破。一旦看破,兩公爭一母的,豈不笑掉大牙?村長就主動說,下到各組好,順便你再品一品純綠色食品。李老板問,純嗎?村長答,純,個保個的純。說完這句,正巧遠處一位賣瓜的喊,快來嘗一嘗吧,個保個的純吶!村長憋不住想笑。這想笑有點像感冒,傳染給李老板,李老板也憋不住想笑。兩人就這么想笑又沒笑成的,鉆進半截美。車剛啟動,村長說,把婦女主任帶上,順便讓她去組里給育齡婦女查體,也算公私兩不耽誤,可以吧?李老板說,可以。然后下到各組,收羊絨。
雪地里,幾個村民跟在村長后面,順著爬痕走。走一氣,雪白里有個醒目的顏色,撞進眼球。沒費勁看清它是女襪,紅的。女襪給一塊石頭壓著,因壓的不多,所以老在風中飄。
十五組最遠。按照順序,只得先收其他組,最后收十五組。問題出現了:前十四個組并不在一條線上,半截美左跑一趟,右跑一趟,費了汽油不說,居然沒收到羊絨!現在的農民,懂得囤積,今年的羊絨不賣,留著明年賣。對李老板而言,羊絨值錢,汽油價格更邪乎!總不能讓自己白跑,不掙錢也就算了,卻往里搭錢吧?忽然想起什么,對農民說,據我掌握的經驗,羊絨最難存放,整不好,連本都陪了。那東西可是最怕受潮!農民過于誠實,把本不該透露的經營秘密,向外人展示。領著李老板去看,原來,農民用塑料布把羊絨包得嚴嚴實實!這辦法即經濟又實惠。李老板十分驚訝,急問,誰想出的這辦法?農民也不隱瞞,直言相告,村長給大家想出的主意。一旁的村長聽了,臉上掛不住,趕緊說,你都兩年沒來收羊絨了,這辦法不是針對你的。我光顧著下次農民再投票選我當村長,以為你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哪考慮你這次親自上門來?李老板也會解嘲,哎吆吆,智慧,智慧,智慧啊。而村長,又憋不住的,暴露出幫人的本性,只顧替李老板著想,一心幫他,忘記應該防范他了,建議李老板,去十五組。并說,十五組保證有貨。李老板已經灰心,就卡他,說,你怎敢這樣叫準?村長說,跟我去吧,保你這一趟不白跑。陪了算我的!怎樣?看村長說得板上釘釘,李老板決定去。去十五組的路上,花了很多時間不說,磕磕絆絆的,半截美險些拋錨。李老板心想,早聽說村村通了,居然還有這破路,看來那里會有貨。
汽車開到十五組,出現點意外。十五組是個新建組。原組在欄上,后經縣財政撥款,選址欄下,建了新組。新組村長來過。卻令村長沒有想到的,他這次親自下組,才知原組還有近二十多戶留在欄上,沒有搬下來。據說他們住慣了欄上,不愿搬。給錢也不搬。村長心下暗說,見過落后的,卻沒見過這么落后的!給錢都不搬,這是一群傻子啊。他領李老板先到的是新址——欄下。欄下跟其他組一樣搞囤留,拒賣羊絨。磨了一陣嘴皮,也沒磨成,村長只得領著李老板,再往欄上去。欄上不通路。就連像樣的土路,也沒有。逼得沒招,干脆放棄半截美,由組長領著,他們徒步往上爬。爬不到半途,組長似乎想起什么來,偷著拽村長衣角,低聲說,那個坡地方,我哪能去?村長一時沒明白,傻乎乎問,你怎么不能去?組長急了,才說,我嫌坷磣啊!村長一下醒過腔,原來他組長是嫌翠花名聲不好,沒臉領著外人去欄上啊。李老板見兩人嘀嘀咕咕一會兒,組長居然向回走,就問,怎么回去啦?組長邊走邊答,我忘了一件事,今天到鄉(xiāng)林場定購樹苗,明年開春還要栽樹吶!組長這套話,任誰聽了,怎么都像說謊呢?村長心卻明鏡,組長他真是定購了樹苗,只不過,趕在節(jié)骨眼上,他選擇訂購樹苗而拒絕領路,著實讓人生疑,這人是不是不夠誠實?可話又說回來,現在又有幾個人誠實呢?事情出現岔頭,恰就出在村長為了給組長遮羞這點上,村長補充道,他真的去訂購樹苗呀。李老板就瞧不起村長,心想,跟我玩腦子,豈不等于魯班門前玩斧鑿?于是就有了后來花錢雇組長租庫房一事,本意只想玩玩身體智慧,令李老板沒想到的,簡單的玩玩,竟然玩出一樁失竊案!并且非常離奇,驚動警察,也沒能破案。蹊蹺不?
但是,按照時間順序,那樁案子暫未發(fā)生,而眼下的李老板,正由村長領著,兩人一步一喘的,往欄上爬。婦女主任落在后面,隔一會了,聽她喊,你倆慢點行不?隔一會了,聽她喊,你倆慢點行不?后來漸漸聽不見她聲音。以為她累趴蛋了,回頭望時,原來她為節(jié)省力氣,早已不喊,幾乎手腳并用的,跟在后面爬。李老板說,看她爬的樣子,仔細想想人和畜生有啥兩樣?村長聽了這話,心里不舒服。把人和畜生放一塊堆來比,不是不行的,可被比的人,屬于自己村里人,他說,別光看她樣子像畜生,你我也一個屌樣!李老板聽出他話里帶刺兒,只得節(jié)約自己嘴,埋頭繼續(xù)往上爬。途中休息了好幾氣。其中兩氣,為消解身體疲勞,三人嘮起閑嗑。而李老板身體一旦稍有清閑,他的嘴聽從身體指引,開始不閑著,問婦女主任,能嘮嘮翠花事嗎?婦女主任也沒看村長臉,心想,反正翠花事需要向村長當面嘮一嘮的,就嘮了。翠花原居外縣,父母早亡,一打小的就跟姥姥過活。到了該嫁人年齡,她提出條件,帶著姥姥出嫁,再沒別的。由于這個剛性條件限制,她眼瞅著該出嫁了,還憋在家里。說是外縣,其實挨著咱縣,她家跟欄上只隔半天路程。老楊家聽說此事,一掂量,自家三個光棍,正常娶媳婦,花多少錢?家里啥都不缺,缺的就是錢吶!想省錢娶媳婦,那不得等到鐵樹開了花?村長本想阻止嘮此嗑,卻一下聽上了癮,居然愿意聽了。楊家有一個老母親。兒子們想,這跟放羊是一樣的,放一個是放,放兩個也是放,就這樣,全家安排楊老三走前頭,其余走后頭,互相手牽著手,幾乎走了多半天路,才到翠花家。得知翠花姥姥癱在炕上,來回全是山路,怎么能帶上她走?還別說,楊老三帶頭尋摸,尋摸到一把破木椅子,三兄弟有了招兒,用兩條長木桿,捆綁住木椅子,讓姥姥坐。看似簡陋了點,但感覺還有幾分像轎子。三兄弟輪換肩著簡易轎子,磕磕絆絆,一直把姥姥肩回了家。同時跟回來的,還有翠花。李老板性急,趕緊問,那后來翠花怎么會在兄弟之間來回嫁?村長咳嗽兩聲。屬于干咳。他覺得是時候了,就像電視劇,關鍵地方該掐就得掐。婦女主任意識到了這一點,收住嘴巴,改說,趕路要緊!趕路要緊!于是三人繼續(xù)爬坡。爬爬停停,停停爬爬,三人幾乎跟真畜生似的,在山坡上受累,遭罪。人也罷,畜生也罷,一旦累大發(fā)勁了,自然會累出尿的。他們當然也不例外。開始的時候,李老板還有點顧忌,想尋個遮人眼目場地,把尿排出去,一時的,卻難見這樣的好去處。正急得慌,看見村長連想都沒想的,掏出來就尿,他也趕忙掏出一線尿來,加上村長一共兩線尿,雙管齊下,把他倆腳前的土,哧得直冒煙!尿至后半途,尿聲小了,李老板偷問,這樣不文明吧?村長說,農民一般都這樣,到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方,只要不回頭瞅誰,誰也就不拿你當誰,也就沒啥。尿吧,愛誰誰!李老板嘴上說,對,愛誰誰!眼睛卻忍不住地,回望了一下,結果望見兩瓣白屁股,正好蹲在那里,像全開的兩瓣荷,全開著。盡管沒能望見詳細的尿,可分明望見,那一片地,濕了。
終于爬到坡上面。老遠的,望見一堆人站村口,正朝這里望。這就奇怪了,也沒誰下通知啊,他們怎會早早等待呢?尤其村長最奇怪。因他清楚,欄上一直沒裝電話的。村長也曾經與電信部門聯系,人家經過核算,欄上一共才不幾家裝電話,若是給裝了,都不夠初裝費的,誰干?總不能干賠本的買賣吧?所以就沒裝。而且這里沒信號。就算有手機,也等于是聾子耳朵,白搭。那么,是誰送信給了他們呢?一開始,村長望見,那堆人里有誰連跳帶蹦的,作歡呼狀。接下來,等他們越走越近時,人堆陸續(xù)變得安靜,似乎歡迎的,并不是他們。等走到人堆跟前,一問,還真猜對了,他們等了一上午,專門等待電視臺來人。李老板有個發(fā)現,村民人人手里攥著一把草。見到他們后,也不管愿不愿意,給三人分一把草。李老板欲問村長怎么回事,村長哪還顧得了他。村長急問,電視臺?他們來干什么?回答說,來拍電視啊!經過七嘴八牙的講,村長終于弄清,去年來了兩個人,是電視臺文化欄目組的,搜尋舊事,回去編節(jié)目。村長問,搜尋到舊事了嗎?回答說,不光搜尋到了,還要今天來拍呢!村長驚訝不小,心想,多虧我來了,沒有個干部接待,那哪成啊?而李老板不管這個,他經商要緊,立即向人堆發(fā)話,我來收羊絨的!反正你們站著也是站,不如把羊絨拿來,一邊賣一邊等人,兩不耽誤,多劃算?想想也對,農民紛紛的,回家取羊絨。婦女主任也不閑著,先由村長陪著,往農戶走,做查體工作。當然是給育齡婦女查體的。查體也叫孕情檢查。所以,每次查了,村長就得回避,不能陪她了。總的看,村長是陪了全程的??删唧w過程,村長必須缺位才行,就覺得這干部當的,很沒意思。查完一例后,再走下家,查下一例。那么,這中間出現空暇,村長豈能讓耳朵閑著?索性問起翠花事。也算以此打發(fā)無聊了。婦女主任間間斷斷地,講翠花事。村長呢,間間斷斷地,聽翠花事。最后歸攏一塊堆,就是個完整版。翠花嫁過來之后,知道楊氏三兄弟有兩個全瞎,只楊老三沒全瞎,一只眼睛有視力。老婆婆也全瞎。這等于說,楊家人全靠一只眼睛,生活著。翠花來了后,親眼看見就是這樣一家子,拿自己姥姥格外為重,上上下下的,認真伺候姥姥多年,直到把姥姥伺候死為止,沒讓姥姥遭一點罪!村長聽到這里,心中生疑,忙問,我聽說楊老二不算瞎,還偷拿弟弟眼鏡,跟翠花倆做那事時,戴上眼鏡用。婦女主任說,人嘴真是兩哈皮,上下一忽搭,咋就忽搭出故事來?你聽誰瞎編的?村長說,糾纏這個沒用,你照實說,翠花她是不是跟楊老二在苞米地里偷歡吧!婦女主任啞巴了。村長想起來,婦女主任跟楊家沾點什么親戚的。是親三分向。她維護楊家形象,情有可諒,就不計較她了。眼下自己的聽癮,給勾引出來,抓緊聽,過過聽癮,比什么都緊要。就催她,接著講啊。婦女主任一看也瞞不住了,干脆照直講,講翠花與兄弟間那些破事。姥姥死后,翠花想,拿什么酬答楊家呢?以德報德,是最簡單辦法。只有也拿楊家老母為重,才行。翠花跟老母處常了,老母向她掏出心愿,即,另外兩個兒子,成家無望,也就不指望娶媳婦什么的,只求翠花多生兩個,給那兩個兒子一人留一個后,當媽的死也就閉上眼了!翠花當面的,答應了。暗里卻想,別說多生兩個,你就多生一個,那也叫超生啊!這年頭,誰敢超生啊?既然不能違法,那么,合理合法的,總可以生吧?村長說,操,當初我就料到這點,才沒開介紹信??磥砦易鰧α?。婦女主任接著講,翠花把計劃向楊老三和盤托出,征求他意見。楊老三對翠花說,咱倆結婚時說沒花錢,誰信?只是多少罷了。錢是少點,可就是這點錢,硬是大哥二哥積攢好幾年才有的啊!他倆核計,三個人不能都打光棍,干脆把這點錢用在我身上,成全一個是一個啊!你說,我能反對嗎?跟楊老三辦完離婚手續(xù),下一步就是給楊老二生孩子。麻煩出來了,楊老二說,翠花你傻啊,既然把手續(xù)辦了,你就繼續(xù)跟我弟弟過,有誰晚上上咱家查房嗎?面上說是我的孩子,就行唄。弟弟勸說,你沒有自己的孩子,哪懂骨肉?咱媽媽為啥對咱們好?就因為咱們都是從媽媽身上批發(fā)下來的肉啊!你就把感激的話說上一火車,那也白搭,那也等于嘴上說的,不等于從心里流淌出來的!快跟翠花睡吧,到時候,從你身上批發(fā)下來一塊肉,接在手里掂量掂量,你就懂得啥叫骨肉了!楊老二節(jié)省了嘴,懶得辯駁。他心想,我寧死不從,你拿我有啥辦法?翠花卻有招兒,睡覺時,盡管還睡南炕,身旁卻總要放一堆苞米棒子,每到夜半時分,她摸一粒棒子在手,往北炕扔。一扔一個準。一扔一個準。都很準地扔在楊老二被子上。等次日早起,翠花一驚一乍喊,哎呀嗎呀,誰把棒子挪窩了?都挪北炕上,那我只好上北炕撥苞米啦!說完就上了北炕,呼呼的,撥起苞米來。她就坐在被子上撥,被子下還躺著楊老二,撥時,故意把苞米粒子灑在被子上,噼里啪啦的聲音,一個勁敲打被子,以此撩他。翠花想,我總這么撩他,早早晚晚的,不信不能把他撩上道!村長明著陪婦女主任查體,心卻懷著小九九,說白了,借查體之名,行查看之實。查看誰呢?當然是翠花!越聽翠花事,村長越著急見到翠花了。他忽生一個念頭,翠花身體里,是否就像李老板說的,充滿智慧呢?假如,身體智慧與頭腦智慧pk一下,誰輸誰贏呢?村長急想聽聽翠花到底怎樣把人撩上道的,卻見李老板跑來,邊跑邊喊,村長你給評評理!李老板身后還跟著兩個村民。村長說,跑啥跑啊,讓狼攆了咋的?到底咋回事快說!等李老板說完,村長一聽,就為一桿破秤,把李老板鬧成這般狼狽,就跟著他們返回村頭。問,究竟怎么回事?七嘴八牙地講了一番。原來,看見村民陸續(xù)拿來羊絨,李老板掏出彈簧秤,正想泡秤呢,村民卻說,先等等,我們自己有秤,用我們的。李老板并不計較,反正就是一桿秤,用誰的不當用?就等。結果這一等可倒好,干等也等不來那桿秤。李老板問,怎么還不見秤?村民說,已經派人去取,過會就來,別急。李老板說,還別急呢,都等上半個多點了,一桿秤再怎么金貴也不可能像省長似的,難見一面吧?雙方因此動了嘴,一個堅持用彈簧秤,一個堅持再等等,用老秤。村長聽完,問村民,取一桿破秤有啥難的,差哪?村民說,倒不是差哪,主要是那桿老秤正用呢。村長問,干啥用用這么長時間?答,抬魂用。問,抬魂?誰家抬魂?答,楊家抬魂。村長嗷了一聲,再無話。怪不得的,一直沒見楊家人呢。又問,抬誰的魂?答,抬他家老母親。擔心村長沒明白,解釋說,都抬兩禮拜了,還沒咽氣,只能接著抬。所謂抬魂,專指老人到了壽路,將死未死時,將人放拍子上,用粗繩子兜住拍子底,再往繩套里插入兩根木桿和一桿大秤,由晚輩人抬在肩上,開始為將死未死的人泡秤。先在秤桿上撥動秤砣,平了,看秤花,定準那個斤兩,別動,把斤兩記下來,才算完成了一步。下一步,就是等待了,等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氣,趕緊看秤。主要是撥動秤砣,平了,看秤花,幾斤幾兩的,千萬記準,然后把前頭的幾斤幾量跟后頭的幾斤幾兩用減法算一下,得出一個幾斤幾兩的數來,這個數,就是魂了。一般數多的,魂也多。魂多,給后人帶來的福就多。村長說,都什么年代了,這里咋還保留這個習慣呢?沒人吱聲。一片靜里,李老板發(fā)話,我看你們羊絨一點不攙假,人也一定實在。這么著,我出個主意,大家看行不行,行了,照我說的辦,不行拉倒!村民說,說吧。李老板就說,咱們一幅一幅的,先泡。每泡一幅了,雙方記賬。最后等你們那桿老秤來了,抽出一幅來,叫這一幅,把這一幅叫準,就知道其余的泡得怎樣了。這樣省事。我主要沒時間在這里干靠啊。村長聽了覺得辦法不錯,表態(tài)說,先試著泡幾幅吧。于是就使用彈簧秤,開始泡羊絨。接下來的場景,令村長驚訝不已,所謂記賬,簡單,每泡完一幅了,農民就在地上劃一道溝。每泡完一幅了,農民就在地上劃一道溝。而李老板,手握計算器,把該記的全部記載下來。一幅一幅的泡,一道溝一道溝的在地上劃,每劃夠十道溝了,再抱來一塊石頭,把那一小塊地面壓牢,最后數石頭,記住石頭數量,也就記住羊絨數了。村長心說,古代結繩記事,莫非就是這等景象?難怪組長不來。讓李老板看了,丟誰臉?真叫坷磣吶!村長正急得慌,忽聽誰喊,看,取來啦!一起望過去,就見兩三個農民共同托捧著一桿老秤,風火火奔來!照實說,村長一小就土生土長的,卻從未見過如此大的一桿老秤!整個秤桿上,油汪汪暗亮,這秤,不知使用了幾輩子。李老板說,好吧,用你們的秤,叫一幅。村民就叫了。似乎哪里出了差錯,小聲嘀咕,怎么會不夠秤呢?有誰說,這幅不算,叫下一幅。看下一幅咋樣。白費,下一幅也不夠秤。連著叫幾幅,有人泄氣,放下那桿老秤,不叫了。漸漸聽到誰哭,邊哭邊說,完了,好幾年都這么往外賣東西的,咱吃死虧啦!李老板立刻亮著嗓門喊,沒關系,后叫的一律不算,按彈簧秤算!然后又問,還剩下誰家羊絨沒泡?誰家沒泡抓點緊啊!有誰說,就剩老楊家沒泡了!李老板說,能拉一屯不拉一人,誰去告訴他,快點來泡?;仡^問村長,他家羊多嗎?多的話,誰領我去一趟,上他家泡。村長一聽,壞菜了,他去楊家很容易見到翠花,翠花那么會撩人,李老板不用撩都守不住心,再遇上會撩的,那還了得?趕忙說,我陪你一塊去吧。說話間,遠處傳來喊,你們泡沒泡完吶!望去,只見楊老三跑來,得知不用秤,抱起老秤趕緊跑。有誰說,快抬半個月了,看他這么急,這回該見著魂了。村長和李老板,不謀而合往楊家走。楊家住在欄上最后邊。整個欄上一條街,街不長,如果尿尿,都不敢使勁,一使勁了,會從這頭尿到那頭。所以,村長和李老板走在村街上,很容易看見楊老三背影。幾乎同時的,看見楊老三突然站下,不跑了。越過他背影向前望,一個女人迎著他跑來,邊跑邊喊:咱——媽——媽——不——見——啦——!女人是翠花。這無疑屬于壞消息,任誰耳朵聽了,都會嚇著。村長和李老板,幾乎是小跑起來,往那里奔。翠花奔到楊老三跟前,急說,傻站著干啥?還不快把大秤送回家,送回家了,興許就見著媽的影了。于是兩人合抱那桿老秤,奔回家。村長李老板緊隨其后,跟進了院。那個拍子還停在院當間,蓋死人用的大黑布,掀翻在地角,而拍子上,老女人躺過的褥面,隱約可辯一個人形。所謂人形,說白了,算是人躺過的窩印。都躺半個月了,哪能不留印呢?可任誰望上去,那人形都跟活人的人形不搭邊。難道,跟死人的人形就搭邊了嗎?過了一會,院子里的人都聽見什么聲音。好像腳步聲。不是一個人的腳步聲。聲音越來越近。明顯的,感覺是一大群人在奔走。已經走到身后了,院中人沒誰敢回頭,怕回頭了,一下看見什么。聽見亂七八糟說話的,村長才大著膽,回了頭。原來村民都往這里走。等他們一走到院門口了,見著院里情形,陸續(xù)收緊腳,不走了。人多,膽也跟著肥,村長彎下腰來,小小心心,拿手捏了大黑布的邊,慢慢掀開大黑布,往那塊地上看。似乎被村長給感染了,所有人也都跟著看,看那塊地。本來地上沒什么,卻看著看著,都說,怎么也有個人形呢?李老板感嘆說,智慧啊智慧,這也許就是身體智慧啊。村長沒看出地上留下什么智慧不智慧的,他直起腰,松了那塊大黑布,對眾人說,四下找找吧。于是,再次響起亂七八糟腳步聲,向著村里或者村外,四下找。
村長和李老板曾經私下分析過那樁竊案。分析到最后,兩人甚至實地仿效竊賊,在大庫房里里外外觀察個遍,仿佛真情實景的,演了一回大盜。村長說,沒過過真偷癮,過過假偷癮也挺不錯啊。李老板看案子拖了很久也沒有破案跡象,埋怨說,警察是不是看我是外省人,存在地方保護呢?這屬于關鍵詞,村長可能讓關鍵詞刺激了,趕緊辯解,說,有些案子經官方了,一下就破了。但誰又能個保個的,全破?歷史上偵破高手還留下懸案,何況這里是小警察?好像為了給自己舉證,村長拿出一個例子,講給李老板聽。說他小的時候,幾個人合伙去生產隊偷土豆。當然是冬天。土豆鎖在菜窖里,鐵門,沒法打開,大家只好在氣眼上想招兒,還真就想出了招兒,回家拿一根長棍子,上頭削成個尖,從氣眼里往下探棍子,一探一探的,探到白菜了,白探,因為氣眼小,探到你也拿不出來。只有探到土豆了,往回抽棍子,土豆就跟上來了。當時以為我們挺會發(fā)明的,等我們長大些,聽說城市小偷早就掌握此招,專門用長桿子往窗戶里伸,伸了,再一挑,就挑回一件衣服。此招有個好聽名字,叫挑桿。問你干啥的?回答,挑桿的!村長說,牛不?李老板沒有說話,他仔細地看村長。
一開始,還有幾人陪村長在雪地里走,后來想,等警察到現場,肯定會翻動女尸的,那么很容易看見女臉,看見女臉了,不就一下認出她是誰了嗎?陸續(xù)的,沒有誰愿意跟他,只剩村長一個人,繼續(xù)朝前走。走一氣了,看見離地半尺高的樹丫上,掛著一只女短褲……
李老板說,把大黑布帶著,這東西留著身體智慧,有了它,興許好找。村長想,啥東西寧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無,便說,那就拿著吧。不過大黑布也太大了,拿在手里險些拖地,索性尋個棍子來,舉起大黑布,像舉了一面黑色旗,飄飄搖搖出了院子。陪他倆走的,還有婦女主任。村長也算看開了,本村事讓李老板免費看個飽,再遮遮掩掩沒意思,正好,婦女主任跟在旁邊,接著問她,也等于接著聽翠花事了。但這次婦女主任講的,翠花事少,而楊家兄弟及老母事,多些。楊家兄弟三人一小的,就全瞎。老母身體好時,維持這個家正常運轉,盡量不讓這個家趴窩。年歲卻不客氣,像催債鬼,一點一點的,把老母骨頭催軟了。農活越來越不能干,逼得沒招,想出了土辦法,需要三人下地干活時,輪換背老母,老母在一個兒子后背上,指揮著另外兩個兒子干。那么干活也就談不上速度,慢是慢了,好在四口人里老母有眼睛,干活時,老母眼睛不追他們,沒誰追他們。要說沒誰追也不全對,當肚子餓了,肚子會追他們的。除此,還有誰追他們嗎?幾年下來,路熟,地熟,莊稼也熟。啥都熟,三兄弟就不用再背老母下田勞作,他們手拉手去田地,干完活了再手拉手回來。當然了,小范圍干活還行,比如上山打柴下河撈石頭還有放羊啥的,就白費了。忽然有一天,老母對三個兒子說,我一直瞞著你們,咱家有個親戚在本溪,他有錢,答應給咱家一筆手術費,剛剛能夠治好一只眼睛的。你們都是我的兒,讓我偏向哪一個,都心疼。我想了幾年了,還是你們三個好生坐一塊堆,坐一塊堆了,好生拔草棍,看誰能夠得到那只眼睛。不管哪個得到那只眼睛,我心也就落穩(wěn)了。你們今晚睡一宿,明天拔草棍,行嗎?整個晚上,三個兒子都沒睡實,一個個翻來覆去的,心里那個矛盾啊!他們恨不得永遠這么黑天,永遠沒有白天,就像他們身處的世界,總是黑,多好。可是憑良心,誰又不想得到那一只眼睛呢?拔草棍,等同于抓鬮。老母也一個晚上沒睡實。她弄好了三個草棍,生怕草棍不一般粗,選了又選,挑了又挑,除了長短不一樣,別的,真是一模一樣了。一共三個草棍。老母反反復復撫摩三個草棍,就像撫摩三個兒子一樣,撫摩到了天亮。不舍得卻又必須的,將三個草棍慢慢地插入泥盆里。雖然草棍有長短,但插完了,露在外面卻一樣一樣的。老母發(fā)話,誰拔到最長的草棍,那只眼睛就歸誰了。說完,老母把泥盆放三個兒子中間,手捏盆沿,猛一甩,再抽回手來,讓泥盆自己轉。等泥盆終于不轉時,老母說,開始拔草棍吧。三個兒子都去拔了。待拔出來后,三個兒子都把手藏襠里,背著老母偷偷把各自草棍掐短些,然后一一舉出來,問老母,你看誰的最長?老母看見兒子們互相謙讓,心里百感交集。誰都見過,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其實他們各自看不見,心里雖然想著把草棍往短處掐,等掐完,草棍又怎么會一樣長短呢?老母接過三個草棍,很容易比出結果,她說,就是老三了。幾天后,老母由楊老三背著,先去本溪,從親戚那拿錢。其實哪有親戚?老母讓兒子隨便背個地方,謊說自己去親戚家取錢,實際是她積攢一生的錢,說取來了,然后去別的城市,讓兒子背進醫(yī)院,她辦好所有手續(xù),和兒子分別躺在兩個手術臺上,實施眼角膜手術。等拆線那天,楊老三期盼著手術成功。醫(yī)生為他一層一層解紗布,解掉最后一層了,他漸漸的,看見了穿白大褂的,戴白口罩的,這些,都是他從來沒見過的,卻做夢都想見到的東西,這些東西,應該就是人了。還有一個人,跟一群白的不一樣,她怎么把白色口罩戴到眼睛上了呢?從她嘴里發(fā)出的聲音,聽了,知道她是母親??伤劬υ趺椿厥履?他想了一想,忽然的,什么都明白,老母唯一的一只眼睛,摘給了自己呀!講到這里,婦女主任嘆口氣,唉,沒有這一只眼睛,哪能娶上媳婦呢?翠花嫁過來后,一點一點知道楊家全部內幕,她發(fā)誓,就是為楊家赴湯蹈火,也值!
恰這時,刮來一股風,村長手里舉的大黑布,呼啦啦飄,飄出許多聽不懂的聲音。欄上房子不少,可有些房屋主人搬到欄下,空的,沒人住。有些房屋,住著人,沒空。哪些空哪些沒空,從表面看,房屋模樣有點像克隆,不好區(qū)分。村長就不管空不空的,逐一地去找老母。幾乎沒費多少時間,房屋基本查完,依舊半個人影也沒見著。說人影好像不對??刹徽f人影又該說什么影呢?這樣找來找去的,自然找到村外。舉目看了,村民三人一伙五人一幫的,依舊不死心,就連破草棵子也翻,希望忽然的,能夠翻出什么來。漸漸泄氣,村民陸續(xù)回村頭,覺得在村頭守望,反倒可靠些。畢竟的,村民去年親耳聽電視臺說,明年幾月幾日的,來拍片。村長說,會不會把日期記差了呢?一村民說,操,怎么可能!我們好幾個人都在場,這日子記得崗崗準,絕對不會差!村長問,在場?在什么場?村民又是七嘴八牙地開講,聽了,還別說,欄上真有故事,單單沖著這故事,相信電視臺也會來的。早年,國民黨飛機和日本飛機發(fā)生一次空戰(zhàn),一架國民黨飛機被擊中,駕駛員受傷跳傘,落在欄上。日軍地面部隊獲此情報,逐村逐戶搜查。同時在外圍設多層包圍圈,看架勢,非逮住這個傷員不可。傷員降落在山坡上,兩個農民夫婦正割草,旁邊還跟著一個孩子,傷員求農民救自己一命,農民夫婦二話沒說,趕快套起牛車,讓傷員上車,然后用草把他蓋上,趕著車,把他拉回自己家。跟在旁邊的孩子,是老母。老母那時還小。農民夫婦本想接著把傷員拉走,拉出欄上,一看日軍查得嚴,出不了村,咋辦?而且眼瞅著,日軍越查越近。情急中,農民夫婦抬出棺材,擺放院當間,示意傷員躺進棺材。等他躺好了,蓋嚴蓋,立刻摔碎泥盆,再給女孩戴孝,讓女孩跪于棺前,并打她一嘴巴??蘼曧懫饡r,丈夫站一旁當看客。妻子也戴孝跪哭??蘼曌钕纫齺磬従印`従右豢淳椭厥?,趕緊的,幫忙豎立高桿子,再弄一長串歲頭紙,掛于高桿上。恰這時,日軍進了院子里。雖經仔細查,白費,查不出什么來,只得離開。這期間,隨日軍來的保長,向農民夫婦暗中傳信,說堅持幾日,上邊正計劃救出傷員。但日軍每天都來查,而且查得一天比一天嚴,甚至險些掀棺蓋了!形勢緊迫,假戲再演下去,就得越演越像真格的,才行。不的話,早晚還不得露餡?一露餡了,了得?全家人甚至全村人性命,都難保啊!第三天,像模像樣地出殯,下葬,把棺材埋了。當然了,棺材里面放足水和吃食,供傷員食用。堅持嘛,只有在地下堅持,才算安全可靠!終于的,保長送來救人計劃。由于日軍多層包圍圈過于密實,無法穿越它,那么,計劃也夠大膽的,即,修一條簡易跑道,供飛機起降專用。初聽,農民腦袋都大了,幾輩子沒見過那玩意,啥叫跑道?不過經保長詳細一說,又覺得簡單了。前提條件是,尋找大一些的平乎地,拿碾子反復碾壓,碾壓實成,就算簡易跑道了。為了不驚動日軍,必須晚上干。而且燈也不能點,一點了,欄上位置高,很容易讓駐扎下面的日軍發(fā)現。白天尋摸到了挺大一塊平乎地,那里生長著大苞米,蓋過人頭。黑燈瞎火的,農民不分男女老幼,把碾子抬進去,壓。說是壓地,其實壓的,哪是地?而是苞米啊。苞米眼看要上漿了,一上漿了,等于一年糧食到手了!雖然心疼,可救人一命,比糧食還糧食啊!在規(guī)定時間內,地壓平了,也壓實成了,然后,農民順著跑道方向點燃三堆篝火。幾乎同時的,多架飛機劃破夜空,向日軍駐地襲擊。日軍也用空軍力量反擊。又一場空戰(zhàn),在夜間打響。亂戰(zhàn)中,有一架飛機,乘亂降落。被農民從墳墓里挖出來的傷員,登上飛機,飛機挑過頭來,順著跑道開,起飛,升入夜空。也是按照計劃,農民迅速遠離大苞米地,我方飛機向三堆篝火投放炸彈,破壞現場,不留蛛絲馬跡,營救計劃就算大功告成了。當年那塊苞米地,屬于老母家,現如今,依舊是老母家的承包田。電視臺那兩個人,從老母嘴里掏出上述故事后,拍胸說,我們回去寫腳本,明年的今日,現場開拍!日頭已過中午,農民還在村口等待。他們估計,電視臺人在山下吃完午飯了,再爬山。來過一趟欄上的人,基本都吃過爬山苦頭,那么,不把肚子造飽,誰敢爬山?村長這一伙里,后來又加入楊老三。是村長讓加的。村長開始懷疑,李老板出的主意,對嗎?自己舉著大黑布走小半天了,怎么還是不見老母影?便生出一個念頭,讓楊老三入伙,畢竟的,那只眼睛原先屬于老母,大黑布跟眼睛到一塊堆了,會更有效果吧?這一伙開始往山坡上尋找。大家經過分析,認為老母不會走太遠。道理簡單,她早已沒有眼睛了,拿什么指路呢?李老板卻保留個人觀點,他說,眼睛屬于身體一部分,它從前把道路河流山川樹木一一照下來,肯定留下印象給身體其余部分的。雁過還留聲呢,何況人乎?村長說,我們都沒文憑,可別捅詞了。李老板發(fā)現了什么,說,看那邊,有羊!村長望了,果然有羊。最先看見三兩只羊,在崗梁上吃草,接著后面跟過來更多羊,它們集體的,在崗梁上吃草。村長問,誰家的羊?楊老三答,我家的。村長再抬頭望了,一點一點的,冒出一粒人影來。起初,望見了頭。然后望見了上半身。再然后,幾乎望見了全身。憑什么說幾乎呢?因為崗梁上草短,蓋住了腳,除了腳,其它部分勉強可以辨認的。而且這粒人影,是女影。兩下距離相隔比較遠,正想問一下女影是誰,婦女主任眼尖,說,那不是翠花嗎?村長這回細望過去,確認是翠花,便說,那算了,她都沒遇著,咱還往前走干嗎?這一伙人轉個向,往別處尋找。尋找一氣,漸漸走入雜樹林中。通常情況下,遇見樹林也是大手時候。村長問,有誰大手嗎?李老板說,我。說完,呼呼的,往深處跑。等不見了他影,估計應該大手了,卻從那里傳來他哎呀嗎呀叫喚聲!并連連叫道,村長快來!村長快來!村長也是呼呼的,奔叫聲跑去。村長邊跑邊猜到了怎么回事。等跑那里一看,正如自己所猜,李老板給蚊子叮咬得不行,才叫喚。村長問,給你的那把草呢?也不用李老板回答,村長自顧取出腰間別的一把草,點燃,扔地上,說,這回你蹲上面吧,肯定沒蚊子咬。將信將疑蹲了,有效果。村長講,山上蚊子不是一般蚊子,必須點草才行。農民家里都儲備這種草,專門對付山蚊子!李老板大完手,回頭看一眼自己剛剛卸在地上的貨,說,這草真好,光冒煙不起火苗,這要是起火苗了,哪怕起出小小火苗,還不把法人代表燒個夠戧?他們一伙重新會合,走出樹林,接著找。忽然的,從村口那邊傳來亂七八糟的喊,看—吶—!快—看—吶—!他們這一伙,還有另外三五伙,都往村口奔。
奔到村口,少數人已經爬上了樹,多數人沒爬上樹。爬上樹的和沒爬上樹的,一律朝下面望。村長也跟著望,就望見,幾粒人影,慢慢往上爬來。其中有兩人,合抬著一樣什么東西,顯得更加吃力。李老板扯扯村長衣袖,說,我可沒空陪下去,抓緊收羊絨吧。
村長沒有去碰那只女短褲。以他的能力,他分析不出女短褲為什么會掛在樹丫上。不過繼續(xù)哈腰找,雪地上斷斷續(xù)續(xù)的,勉強辨認出爬痕。再走,還能見到屬于女尸的東西嗎?
隨著越爬越近,村民看清了,人很多。按照規(guī)模,應該算一隊人。是一隊什么人呢?村民堆里,性急的,開始叫出聲來,叫道,拍電視來啦!拍電視來啦!村長卻懷疑,抬的那個物件,也不怎么像攝像機呀?是否自己落伍,人家更新換代了?曾經耳聞,主管文化的副縣長說,享受人類文明成果,在他任期內,爭取把全縣電視換成高清晰度的。所以村長持觀望態(tài)度,沒敢吱聲。等那隊人徹底爬上來,村民才一個個的,啞巴了。全都看清楚,抬的那個物件,居然是一口泥缸。原來,鄰鄉(xiāng)有座廟,老道死了。死法跟民間有區(qū)別。區(qū)別大,是坐著死的。那么,也就是坐著圓寂了?真沒想到,道人遠比俗人享福,就連死,依舊保留活時的坐姿。泥缸呈倒扣狀,扣在拍子上。看不見老道,但知道他坐在里面。尤其是,遵照老道遺囑,格外在泥缸上鏨鑿一個口,口的位置,正好留在老道眼前,這樣圓寂后,即使埋在土里了,他也能坐著看世界。村頭所有人,繼續(xù)啞著,注視眼前這一口泥缸,緩慢的,經他們臉前走過。走過村子,向更高的崗梁上,緩慢穿越。直到穿越得不見一點影子,這里的村民依然舉著腦袋,往那沒有影的地方看。漸漸的,飄來什么聲音。起風了?可是所有樹葉都沒動呀?聲音一點一點的,重了。很沉重的。最后,變得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咔嚓咔嚓的,好像從近處一片大苞米地里,響出來!恰在此時,村長手舉的大黑布,無風而自飄,飄的方向,居然也是大苞米地!村頭一群人,集體往大苞米地走。未等走近,有人拿手往里指,說,快看,那是誰?都停下了腳,隔著苞米葉片的空,先看見人形,爾后,看見人影。是很老的一個女影,正拉著石磙子,一點一點碾壓苞米棵子!大家呆站那里,被苞米碾碎的聲音或者女影努力拉動石磙的人形,給雷著了,一時半會的,處于集體無意識。李老板也有點蒙,覺得如此老舊女人,已經進入抬魂程序了,怎么會拉動石磙子?不可思議!最先發(fā)話的是村長,他意識到什么,說,電視臺來了怎么辦?村民逐漸的,醒過腔,是呀,苞米壓完了,人家拿啥拍?村長提示道,現在壓的是她自家苞米吧?紛紛回答,是她自家苞米。村長說,等鏡頭需要碾壓過程,有誰愿意碾壓自家苞米嗎?一下的,給問住了。所以給問住,村民想,又不是真戰(zhàn)爭,整那些個虛的干啥!有用嗎?如果遇上真戰(zhàn)爭,備不住的,我們會舍得。村長進一步提示,說,也備不住的,電視臺會有補償。對吧李老板?一看,李老板不在身邊。往別處看,發(fā)現李老板向楊家走去。村長留下大黑布,安排幾人進苞米地,并說,把老母弄回家。
村長追上李老板,說,我陪你去收羊絨,順便安排一下吃飯。李老板邊走邊說,這些村民,怎么都像一群傻蛋?電視臺隨便丟下一句話,也信?村長說,啥事總往好里想,養(yǎng)成習慣了。李老板看村長跟村民也一個屌味,懶得廢話,只管悶頭走。他心里想,跟你說也等于白說。現在都寬帶了,連電腦都沒買,你村長跟誰視頻過?誰又跟欄上視頻過?這欄上,分明處于視線盲區(qū)啊!呼呼隆隆的,從他倆身后傳來一片腳步聲。他倆急忙往街旁讓了讓,村民背著老母,簇擁著,超過他倆,呼呼隆隆向楊家奔去。他倆眼前,蕩起無數煙塵。
后來電視報道,一場百年不遇大雪襲擊東北三省。這件事,地球人都知道。等村長在厚雪里艱難走一氣,完全喪失道路感,意識到遭災了。那么,幸虧可以望見遠處有個紅,具體什么紅,先別管,因為一路走來的經驗,隱約說明,依照此法走下去,會有結果的。走到那個紅了,是女襪。同樣掛在樹丫上。接著往前走,村長遇見女上衣。再接著走,理所當然遇見女褲。就是被這些物件指引,村長距離現場越來越近,疑團也接近打開。
老母重新躺在拍子上。村長和李老板進院,只看見蒙著的大黑布,沒看見老母臉。那桿大秤,繼續(xù)用。不過沒見到楊家人影,由村民抬秤,泡人,也算抬魂了。村長詢問,楊家兄弟呢?有誰回答,為招待你倆,都去打稻子啦!李老板納悶,稻子?像這么高的山上生長稻子?別扯了!村長說,噢,你以為水稻呀,欄上哪能種得了那東西?是旱稻!李老板說,我沒見過旱稻,領我看看去。拐出房后菜園子,走不多遠,聽到隆隆聲。等他倆再走幾步,都站下,兩人不約而同的,被眼前景象吸住,楊老大楊老二加上翠花,三人共同用腳快速踏著滾筒式打稻機,三人步伐一致,三人手握稻捆來回翻動的姿勢也一致,剩下楊老三也沒閑著,他手舉長木锨,一下一下往半空里揚稻子。相離很近的坡地上,趴著一片白乎乎吃飽了的羊群。羊群也集體向這里望,好像它們的眼球,也一律被女人胸吸引,那胸隨著勞動動作,飽滿而歡快地,顫個不停,顫個不?!?/p>
這一家人完全進入忘我,不知道有這么多眼睛在看他們,尤其翠花,唱起了山歌:情哥回來了,姑娘不能回!為啥姑娘不能回?花季留在了婆婆家!
次年開春,十五組組長在他承包山上栽樹,并說,不管誰家羊啃了我樹,都不好使!但翠花想出辦法,她領三兄弟割回許多柳條子,去皮,拿水泡上幾天,然后用刀削開,白天晚上不停歇,編牲口用的口罩。給山羊戴上口罩了,就可以合法穿越樹苗地帶,怕啥呀?
村長琢磨過味,羊絨失竊,應該組長嫌疑最大。他領李老板買那種鎖,那么,他可以事先多買那種鎖去配出多把鑰匙,配完再退貨,就行了。等后來李老板買鎖,他記住鎖型,就等于記住哪把鑰匙……除此,想偷出羊絨,別無它法。村長跟民警這樣說了,民警卻說,你這屬于有罪推理,早過時了。問,啥叫有罪推理?答,預先假定某某有罪,然后順著這個假定去調查……侵犯人權的。
翠花為了引人救出被困雪中楊家兄弟和羊群,死了。享年二十九歲。籍貫,不詳。
后來村長經常去欄上。他決心在他任內,不能漠視弱勢群體。而新農村工作,更不能留死角。千方百計關心他們,才算合格村干部。望著只有一只眼睛的楊家三兄弟,他對他們說,別灰心,太陽倒一個了,可它照全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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