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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一樓大廳取回報紙和刊物,正準(zhǔn)備打開自己家門時,看到項長江從外面回來了。他臉上帶著笑,轉(zhuǎn)過樓梯時還抬手捋了捋頭髮,把低垂到腦門上的一綹兒頭髮撩向頭頂。這時我看到項長江的身后還有人,離他身后半步遠,還有個女人。女人不緊不慢地跟在項長江身邊。
那女人微微轉(zhuǎn)了頭,對項長江說了句什么,就脆脆地笑出了聲。項長江說:小點聲!別吵了人家休息。你就沒一點正經(jīng)的。他又把聲音放得很低說了句什么,女人便興奮地說了句狠話:呆會兒讓你求饒!然后,女人似乎覺悟到什么,立刻用手捂了嘴,把笑聲捂在自己嘴里。項長江和年輕的女人向樓里走,女人高跟鞋踩踏著地面,敲出輕脆響亮的聲音。
項長江家住3層,在我家樓上。他們家目前只有老項自己,獨生兒子高一那年,被送到意大利留學(xué),妻子梅萱想孩子,上個星期因公去俄羅斯,再轉(zhuǎn)道去意大利看兒子。項長江說孩子的舅媽,自己在那邊弄了個貿(mào)易公司,從國內(nèi)往那邊倒騰低檔服裝和鞋,再把高檔的意大利貨倒騰回來,雖說進貨,運輸,報關(guān),納稅、質(zhì)量、衛(wèi)生等等檢查很麻煩,但她還是把貿(mào)易做得十分紅火,這一出一入都是利。
孩子剛走那陣子,高興之余,突然發(fā)現(xiàn),家里變得清靜了。好好的家,突然少了個人,還是家庭的核心主力,怎么會不清靜呢。老項和梅萱在屋里呆著,常常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不說話,跟沒人一樣,也聽不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淖鲲埪?,偶爾能聽見一句半句的唉聲嘆氣。在外面瞧見別人孩子大人的一塊兒走路逛市場,也是沒個笑模樣。
項長江現(xiàn)在是一家國營大建筑公司的采購處處長,負(fù)責(zé)給建筑工地買建材、工具、機械的申請審核簽字,應(yīng)酬、迎來送往也在他的工作范圍內(nèi)。這個職位堅挺,硬得就像工地上使用的45號鋼筋棍兒,隨便往哪里一扔,都能摔出當(dāng)啷當(dāng)啷的脆響。光本市的工程,他們公司就開了十幾個蓋居民小區(qū)的項目。哪個小區(qū)不得有十幾幢樓,甚至更多的大樓會所啊。凡是這些項目所需的建筑材料,機械工具,都要經(jīng)過項長江審批簽字,才能購買。有句俗話說,買的沒有賣的精,但這說的是一般民間買賣,小本小利買家是一定要賺錢的。但凡買賣一夠上項目的說法,就天翻地覆了。在項目里,雖然賣東西的仍然要賺錢,但買東西的也一樣賺錢,甚至比賣的賺錢還要多很多。這事誰都知道。
就是這份工作,將項長江的兒子送出了國,并支撐著他兒子在意大利的一切費用。但項長江不這么說,他說孩子舅舅只有一個女兒,沒有兒子,舅媽又喜歡兒子,經(jīng)濟條件和環(huán)境允許再生一個的時候,她的年齡又大了點,再加上生性嬌嫩,打一小就怕疼,便放棄了再生一個的想法。舅媽說:姑舅親,輩輩親,砸斷骨頭連著筋,便格外疼這個外甥,把他當(dāng)成自己的兒子,接他去國外上學(xué),一切費用也是舅媽料理,說是只圖身邊有個人。舅媽跟他親媽一樣。
平常日子里,來找項長江的人挺多,絕大部分是賣東西的廠家銷售代表,也偶然有干部模樣的人來。后一類人來,十分謹(jǐn)慎,也從不張揚,不像銷售代表們那樣興奮,卻顯得有點神秘。項長江有辦不完的事,每天都忙忙碌碌。剛開始,來找他的銷售代表,總是悄悄地有所避諱的樣子。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這樓里住的都是書呆子,整天忙忙碌碌,手里拿的不是報紙就是各種各樣的大小信封,見了生人連看一眼都不愛看,他們便不再拘束,逐漸放松了情緒。從一進樓道,他們說話的聲音逐漸大起來,那聲音把樓道震得嗡嗡響。他們先互相核實項長江家的門牌號,接近3層的時候,大家準(zhǔn)會搶著大聲說:就是這層,就是這層。3層嘛,我不會記錯的!然后大聲喊著項處長,使勁敲他家的房門。
銷售代表們吵吵嚷嚷的說話聲音特別大,敲項長江家房門時,喊叫的聲音就更大,我們在自己的家里都能清楚地聽到喊項處長的聲音。這項處長、項處長的喊聲,在過道里嗡嗡嗡地帶著回音,聽起來讓人心煩。其實項長江家的門外裝著電子門鈴,我們這樓里的所有戶門外,都裝著門鈴。可來老項家的人,約好了似的,一律不按那玩意兒,一律扯開嗓子大喊大叫。生活中,習(xí)慣了安靜的我們,雖然也在乎職稱、職位什么的,愿意聽到別人稱呼自己××長什么的,聊天時也要說說自己目前有沒有升職的希望,但還是膩味這么響亮的喊叫聲的。
我們這幢大樓的每一扇門里,都住著相當(dāng)于處長、局長甚至更高職位的人。這種按職位集中分配住房的辦法,如同將一堆相同品牌,不同規(guī)格的產(chǎn)品堆積在一間庫房里。擠擠挨挨的居室房間,大同小異的建筑格局,支搭積木似的形成了一幢大樓。我們樓里住著的人,一般出席會議等正常場合,要穿西服革履,平時就沒有那么嚴(yán)肅了,一般都是休閑裝,隨意,也透著和氣。大家煩躁的時候沉默不語或發(fā)發(fā)牢騷,開心的時候互相說說笑話,與菜場上賣菜的小販沒兩樣,在貨物緊俏的時候,他們隨心所欲地標(biāo)高價,天快黑時也會讓點利,高興時便一臉微笑,不痛快時就給你看“驢臉”。大家除了工作內(nèi)容不同外,都是跟著太陽、月亮那樣黑天白日轉(zhuǎn)轉(zhuǎn)悠悠地過生活。
只是項長江那種超現(xiàn)代的生活方式,讓人看得眼花繚亂。光看看他家那扇單元門的豪華程度,你就可以知道這絕不是一般的防盜門。這門關(guān)上時的“砰砰”響聲,跟頂級豪華轎車的門關(guān)上時一樣沉悶張揚。項長江進出有單位的小車接送,司機是個瘦瘦的中年人,看上去實在厚道,愛抽煙,見了誰都笑著點頭打招呼,閑言碎語總有話說,卻從來不多說一個帶工作的字,人緣很好。
老項自己有駕照,家里也有私車,可一般情況下,他家的車是在車庫里停著。老項不說開自己的車,沒人給報銷油錢,用公車,組織負(fù)擔(dān)費用。他說坐公車不僅是待遇,重要的是身份象征。自己開車算什么?給組織丟臉!
項長江早幾年和我們一樣,也是寫文章的文化人,除了每月那點固定的薪水,加上爬格子鼓搗來的或多或少的稿費,生活過得去而已。早先我們聊天時,大家都會開玩笑說:兜兒里比臉還干凈,他媽的!然后還要一起哈哈哈地大笑。
那時的項長江,情況與我們大家差不多。我們寫文章,寫長篇或?qū)懚唐?,雖然換回的稿費不多,可老覺著自己已經(jīng)了不起了。我們這些家伙心有靈犀,商量好了似的都清高。我們習(xí)慣低著頭看世界,覺得蕓蕓眾生慧心靈智未開,缺少藝術(shù)的感悟性,只有我們弄文學(xué)的人才崇高。工人做工,農(nóng)民種地,我們則使倆手指頭捏著鋼筆雕琢人的心靈。攪動人的心靈讓人哭,讓人笑,讓人郁悶,讓人充滿希望,是容易的事情么?我們不高傲誰高傲?工人、農(nóng)民兄弟們賣力氣,我們賣思維,這是本質(zhì)的區(qū)別。
可我們畢竟不是萬能的造物主,在我們眼前腦后,還藏著無數(shù)只手,每一只手都可以翻手為云,復(fù)手為雨。每隔一段時間,我們便會被不同的運動,使用不同的借口歸置歸置。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明年到別家。尤其是經(jīng)濟,它不僅僅有自己的規(guī)律,還能不聲不響地改變了人心。我們總以為能看到別人的心靈,還可以揚言要雕琢他們的心靈,卻無法剔除人性中的獸性,當(dāng)然,更看不到經(jīng)濟的發(fā)展規(guī)律,看不到巧取豪奪的實惠,寫字換稿費就是我們的經(jīng)濟概念了。
我們這里一得意的工夫,整個世界都改變了模樣兒。滿大街都是花花綠綠的時尚報刊和雜志,它們的每一頁、每一塊版面,甚至每一個小欄目,都散發(fā)著性氣息,都炫耀著女人的豐乳肥臀,所有的平面上,都鋪滿了女人裸露迷人的曲線??纯茨切﹫罂s志上的女人圖片,總是比自己的妻子嫵媚許多,妖艷許多,還有明星隱私、主持人自述什么的文字助陣,隨時都在滿足著人們露淫和偷窺的欲望。誰要是手里拿著本《湯姆叔叔的小屋》,說自己喜歡文學(xué),不會被人認(rèn)為是白癡,也會被認(rèn)為缺少時尚細(xì)胞。
項長江是個聰明人,挺早就干脆地撂筆了。他不失時機地轉(zhuǎn)行跳槽,踏踏實實地去當(dāng)了處長。他干的是那種實實在在的處長,不像我們只有個處長、副局長、國家一級或二級作家什么的名稱,還是“相當(dāng)于什么什么”。甭說使公款洗腳按摩、吃鮑魚喝燕窩,就連出去參加會議,往往都得自己掏腰包出差旅費。項長江管著人,還管著物,權(quán)利實在,現(xiàn)在他寫張條子,十幾個字,甚至簽個仨字的名兒就值幾萬。而我們成千上萬的寫字,也值不了兩壺醋錢。
項長江總和別人說自己40歲,其實他快50歲了。和所有的中年男人一樣,頭發(fā)里會在這個時期出現(xiàn)白毛。項長江大約由于操心,白發(fā)更多一點,白頭發(fā)與黑頭發(fā)攙雜在一起,看上去他的頭發(fā)整體顯灰白色,也就顯得有點蒼老。可他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隔一兩月就把頭發(fā)染黑。項長江是文化人,懂得體面,也跟得上時尚,他從不把染發(fā)說成“染發(fā)”,而是說“焗油”。他不在家里染發(fā),他到美發(fā)廳去染頭發(fā),是那種黑黑的顏色。他那頭發(fā)“焗”了油后,油黑锃亮的蠻神氣。
誰要是說他的頭發(fā)像假的染的,項長江會立刻抬起手,使勁胡嚕著自己焗過油的黑頭發(fā)讓你看。還要瞇縫著眼睛對你說:假嗎?告訴你吧,頭發(fā)是真的,顏色兒是假的,跟沒染不一樣吧,是不是?!被女人揉搓的時候,很疼呢!常疼得我快樂地大笑,哈哈……
有感覺呀,絕對不假!得感謝現(xiàn)代的科學(xué)技術(shù),它總是及時地為我們提供修理肉體的化學(xué)手段,使女人看起來漂亮,使男人看起來年輕。我不就染了染頭發(fā)么?這是休整自我形象的小手段,和男人理發(fā)刮胡子,女人擦粉抹口紅一樣。你說我這頭發(fā)像假的,可你知道你老婆的乳房和屁股是真的還是假的?你撫摸她前胸那柔軟滿有彈性的兩團肉的時候,你揉搓拍打她那圓潤結(jié)實的屁股的時候,準(zhǔn)以為在愛撫女人性感的肉體。實際呢,你可能在撫摸一塊包著人皮的硅膠。哈哈哈……
這些東西你也說是假的?敢說嗎!就算你知道她那人體部件是經(jīng)過了修理,好意思說是假的嗎?即使是由硅膠充填過的假乳房,你摸它,她也會出聲!就像會發(fā)聲的塑膠娃娃,你一用力捏它,它內(nèi)部那個發(fā)聲系統(tǒng)會吱啦吱啦地叫喚。女人也一樣,在你捏弄她前胸的時候,一樣發(fā)出聲音。形狀和聲音不是一個概念,形狀只提供視覺感受,聲音才是傳達深層次情感的手段?,F(xiàn)代人,過的是科學(xué)生活,玩的是心靈感應(yīng),享受的是視覺迷幻。只要視覺舒服,還有觸摸感覺,就是真的!
我跟你說,染頭發(fā)的時候,發(fā)廊里的小姐有很多耐心。她們那雙小手不僅僅白皙,還溫柔啊!就那么慢慢地在你的腦袋上,前后左右地?fù)崤?,軟綿綿地觸摸,那是什么樣的感覺呀。她圍著你前后左右地轉(zhuǎn),鼓脹的前胸,不!也許是硅膠液體或墊了塑料、鋼絲、海綿什么東西的前胸,會有意無意地在你身上蹭蹭。她們把一種感覺傳遞給你的同時,身上還散發(fā)出一種化裝品的香味兒,那香味兒與女人身體獨特的氣味兒混合在一起,你不聞都不行,它往你的鼻孔里鉆!舒坦!這種不動聲色的誘惑是真舒坦。
還有洗的時候,十指尖尖的小手,在你腦袋上撓啊,撓啊,抓啊,抓的。啊!……哈哈……哈哈……!最有意思的是,給你洗完了頭發(fā),還要用小手給你胡嚕一把臉。你想去吧,那肉乎乎的小手借著水的柔滑,輕輕撫過臉頰的時候,是什么樣的感覺。這么說吧,你媳婦的手,無論多么細(xì)膩,無論多么溫柔,永遠也不會把那樣的感覺弄出來。每當(dāng)項長江說起這些的時候,總得意地笑,讓你自然地忘掉他染了的頭發(fā)。
有了這許多的樂趣,項長江怎么能不愿意年輕呢。他這個處長當(dāng)?shù)米虧?,衣食不愁,生活也就從容。不像我們和朋友喝酒時,為女人買件禮物時,雖然也慷慨得連眼睛都不眨??伤较吕?,還是要在心里盤算盤算,總怕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的小金庫給花掉了底兒。
項長江現(xiàn)在不僅不在乎花錢,還有就是他改行后,疏遠了和我們的交往,早先朋友之間的往來使他覺著麻煩。他說自古文人相輕,沒有一個為文的家伙不以為自己就是孔圣人。其實呢?過時嘍!過過高質(zhì)量的生活么!整天貓在亂糟糟的小屋里,聞著空氣中彌漫的廢稿紙和舊書的怪味兒,在桌子前一鞠,盯著一堆方塊字發(fā)楞,能把文章給捋順溜嘍的時候,自己還得意地笑呢。不說泡酒吧,不說進夜總會,不說去發(fā)廊洗頭,去按摩房洗腳,OK房和小姐一起嗽嗓子,也不說吃大餐,你請他打打網(wǎng)球、高爾夫吧,哼,連桿兒都拿不好,更不懂得競賽的規(guī)矩。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被人請去打打網(wǎng)球、羽毛球什么的,打一拍子就得撿一回球,倆人在網(wǎng)子兩邊,你發(fā)球他撿球,他發(fā)球你撿球,顯得挺忙活。對方撿球的時候,這邊還要伸胳膊探腰地做幾個瀟灑的擊球動作呢。老得撿球不說,一不留神,能把人家價值千金的球拍子給戳折嘍。運動的概念,對文人來說,也就是打打乒乓球,游個泳在水里撓幾下狗刨兒。除了排列歪歪扭扭的方塊兒字,干什么都不行。哼!文人——過時嘍!說文人過時了,成了他的口頭語,小鈴鐺似的掛在他的嘴邊上,他總是乜斜了眼睛看著我們這些他過去的朋友。
而項長江轉(zhuǎn)行后交往的朋友,與我們不一樣了。你看吧,凡是大聲喊著“項處長”來找他的人,一律健康色兒,黑紅的臉膛,身材也結(jié)實,不管天冷天熱,大都是皺巴巴的西服裹在身上,漂亮的領(lǐng)帶垂吊在胸前,白亮亮的旅游鞋踩在腳下,外表雖不倫不類,卻顯著性格豪爽。這些人每次來看項長江,都不空著手,總是肩背手提地帶著不少東西。都是些箱箱包包的煙啊、酒啊、鹿茸、人參、鱉精、海狗鞭什么的東西。項長江被健康和物質(zhì)包圍著,許多新流行的時尚他都率先體驗了。他細(xì)長精瘦的身子對燈紅酒綠早已熟悉了,沒結(jié)沒完的應(yīng)酬,常常讓他東倒西歪地走回家來。如今,與他說吃說穿說玩說學(xué)問說歷史說二戰(zhàn)說東南亞海嘯說松花江污染說太湖的藍藻說恐怖襲擊……,無論你說什么,都不新鮮,項長江張嘴就給你堵回來:甭跟我說這個,都什么年代了,思維模式還停留在20年以前呢?現(xiàn)而今得說經(jīng)濟,得說蓋大樓!太湖里有藍藻,黃河污染,與我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現(xiàn)在得說自己拿回來的貨幣厚度,懂嗎?活得真他媽的累!要不文人怎么會被扔在邊緣了呢,過時嘍!
他說的“真他媽的累”,說的是我們大家的生活,而不是說工作累。由此可見,他跟仍然得趴在稿紙上,坐在電腦前的我們是多么不一樣了。我們常??吹剿π靥ь^地在這個大樓里出出進進,鮮艷的領(lǐng)帶在他的胸前飄揚,锃亮的皮鞋在他腳下閃光,那種趾高氣揚的模樣,分明是告訴我們大家,他已經(jīng)不是昨天的他了,他活得滋潤啊。
今天,他大約又要滋潤了。
項長江在這個驕陽似火的中午,帶著那女人悄悄地向樓上走著。那女人衣飾時尚,舉止有幾分端莊,幾分輕佻,帶有一種職業(yè)特征。雖然她并不一定從事那個職業(yè),也許是為了增加自己兜里鈔票的厚度,兼職做幾個活兒而已?;蛘咚齼H僅是秘書,是屬于白領(lǐng)范疇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我看到,她眼睛里射出的光很不安分,活躍得帶鉤兒。在她這種眼神里,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是魚,她把自己白皙裸露的身體當(dāng)成了誘餌,把眼光當(dāng)成了釣魚的線和勾,在人世的海洋里掄來掄去,就是要逗引魚們掛上。
我不敢回頭去看,因為我和項長江有矛盾,除了在寫文章上互相看不起的矛盾,還有就是因為女人的矛盾。
我說過,和許多人都說過,我這個人并非假裝正經(jīng),說好話不做好事,想做壞事卻絕對不說的事情,我干不了。對于和女人有關(guān)的事情,我并非保守得像個剛出土的木乃伊,老覺得眼睛里看到的一草一木,都和古時候不一樣。有傷風(fēng)化,那是說別人呢,哪個寫小說的人會心靜如水?甭管男的女的,只要是寫小說的人,肚子里一律塞滿了花花腸子,我們管這叫構(gòu)思。
我這樣說的時候,妻子說:你個老流氓!
實話實說吧,我挺喜歡女人的,尤其喜歡那些有獨特個性的女人,無論她是倔強得霸道,還是溫柔得讓人心醉,只要她懂得情感,不是跟你做了一次以后,就哭著喊著非要做你老婆,要逼你離婚私奔的女人,我都喜歡。生活么,不做夫妻,大家不是也一起白頭到老嗎。
可在男人和女人的肉體之間,若是有一道由金錢連接起來的紅線,我就不敢恭維了,絕對不喜歡,而且厭惡!這么說,并不是想證明我多么高尚,只是想說這樣的性關(guān)系我不喜歡!我總想,干那事之前或之后,把錢放到女人手里,跟一只公狗把一塊骨頭叼來扔到母狗嘴邊上,然后興奮地跳鬧著,圍繞著母狗撒歡、叫喚、律動有什么兩樣。何況今天要干這種事的人是項長江,我就更不愿意看了,是厭惡,還是一種回避的心理,我自己也說不清。
我加快了開門的節(jié)奏,把鑰匙擰來擰去,轉(zhuǎn)了好幾個圈,但我越是著急就越是打不開這個門。雖然這是我自己家的門,雖然我天天開它,關(guān)它,雖然我已經(jīng)從它這里,進進出出了成千上萬次,可有時它仍然給我難看。去年冬天,它就乘我出去拿報紙,把我關(guān)在了外面,我穿著睡衣睡褲,在溫度不高的樓道里不停地活動了2個多小時,直等到妻子從單位趕回來,我才重新走進自己的家。
每到這樣尷尬的時刻,我就想,我們的生活其實挺無奈。在生活里,我們不僅需要適應(yīng)周圍的人群,還必須要學(xué)會適應(yīng)飛速變化的環(huán)境和日益翻新的日常用品??杉词鼓阍敢馊谌肷?,也會被突如其來的事情弄得手足無措。有時候連自己出產(chǎn)的兒子、閨女都不聽話,何況這別人生產(chǎn)的東西呢。
情急之中,我沒有一點辦法,只好趕忙把眼睛死死地盯在鎖孔處,手里的鑰匙仍不停地來回扭動,假裝聚精會神地研究它??晌以绞遣幌肟?,就越覺得項長江在我的背后不遠處,得意洋洋地沖著我笑,他額頭上那條小小的傷疤,也在光的反射下,閃著紫光晃動。他嘴犄角向下撇著的樣子,仿佛得意地在說:小子!別瞧你把我弄成這樣,今天我比你活得滋潤!慢慢地寫字吧你!門又開不開了吧,破門!你個只會寫方塊兒字的東西!
項長江的夫人梅萱,曾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委托過我們這里的鄰居:幫我看著我們家的“項處”,他要是有什么招貓逗狗的行為,可得告訴我啊。他這個人啊,就是缺少自覺性。你們男人都一樣,就是不能有錢,只要兜里有了倆閑錢,準(zhǔn)想著出去淘氣!
梅萱說話非常刻薄,她說項長江的時候,一定要把大家也說在里邊。她認(rèn)準(zhǔn)了我們都是一樣的東西!她這么說我們的時候,透著親切,也嗲嗲地非常有女人味兒。
她認(rèn)為,我們這些家伙,除了寫寫文章,還有個互相監(jiān)督的責(zé)任,也應(yīng)該盡這個義務(wù)。若是沒有人向她“匯報”,而她又親自從她的“項處”身上發(fā)現(xiàn)了異常,譬如在項長江穿的衣服上找到一根女人的頭發(fā),嗅到了生疏的女性化裝品味兒,或是香水味兒。那么,項處長夫人那好看的白牙能變成兩把利刃,恨不能切碎了她看到的所有人和物,甚至把我們居住的這幢大樓嚼成肉泥。她會用一句話把我們一網(wǎng)打盡:凡是寫小說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可是當(dāng)梅萱這么說的時候,我總是猜想,她會不會對我網(wǎng)開一面。因為我和她曾有過那么一點點接觸,就一次,就那么一點點,絕對是當(dāng)時的情境所致,屬于偶然事件。況且,我還是她和項長江的媒人。
項長江和女人往來的時候很謹(jǐn)慎,他從不去酒店開房間,說如今到處都安裝了攝像頭,很容易被人暗算,怕被掃黃行動卷進去。他不愿意因為女人失去自己的職位,也不愿意被人指責(zé)道德有缺陷,更不愿意失去梅萱,他認(rèn)為梅萱是旺夫命,是他的福源。
他總是把女人帶回家里,認(rèn)為只有在自己的家里才最安全。為了不使鄰居們尷尬,項長江在做這事情的時候,還是小心隱蔽的,他總是在早晨或者午飯后把女人帶來,晚上則絕對不。他知道文化人的作息時間,這樣就可以小心翼翼地躲開人們的視線。實在躲不開的時候,項處長也不會尷尬,他會裝出帶來的女人是自己的部下,或者是友情單位的朋友、推銷業(yè)務(wù)的公關(guān)小姐,而大大咧咧地對你拱拱手,低低頭,呲牙一笑。從他的動作里,從他的笑容里,你會看到他的性情,是多么和藹可親。所以,這種時候,你就不得不對他點點頭,假裝什么也沒看見。大家成年累月地住在一幢大樓中,在一個門里出出進進的,跟一家人有什么兩樣呢。何況以前我們又都是同行,既然人家已經(jīng)小心,大家也應(yīng)該自覺,盡可能讓自己的眼睛不到處胡看,偶然看到了,也絕不胡說,而我則加倍謹(jǐn)慎。我和項長江的矛盾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但它畢竟發(fā)生過。
這時,項長江已經(jīng)和那女人斜視著我,警惕地走過我的身后轉(zhuǎn)上樓去,女人的高跟鞋落在地面上的聲音收斂了許多,只能聽到輕微的噠噠聲。這個時候,我感到女人的神情張揚,眼睛也向外噴涌著媚態(tài),調(diào)皮地射在我的脊背上。她的眼光,兩只靈巧的小手一樣,淘氣地往下扒我的衣服。我便下意識地回頭去看。在兩層樓梯的轉(zhuǎn)角平臺處,我看到了那女人白皙健康的長腿閃動著青春的光亮。穿在她身上的黑色緊身短裙,尺寸窄小得令人吃驚,里面的紅色內(nèi)褲,隨著她的走動時隱時現(xiàn),跳動的小火一樣在她修長的兩腿間燃燒著??粗前咨⒓t色、黑色編織成的流動的春情,我的全身火辣辣地?zé)崞饋怼.?dāng)我逃跑似的躲進自己的小房子里面時,我如釋重負(fù),深深地松了一口氣。這時,我以為我已經(jīng)逃離了世間所有的現(xiàn)代,所有的欲望,所有的骯臟,重新獲得了清凈無為的權(quán)利,可以安心地隨便干些什么了。
可是我錯了!我這個自以為閱歷頗多的家伙,總是對現(xiàn)實生活中所發(fā)生的事情判斷失誤。
女作家沈阿言,曾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不能和女人接觸,多看一眼都不行,甚至不能結(jié)婚。她說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女人愛我,每愛一個女人,都會給我?guī)硪淮谓匐y,會影響我的事業(yè)發(fā)展。我曾經(jīng)不信,只當(dāng)她那是和我開玩笑,閑來沒事胡說八道,可生活中的現(xiàn)實正逼著我不得不信。沈阿言啊,她不是作家,簡直就是個女巫!她那黑亮黑亮的眸子,能在瞬間把一個人看透嘍。
當(dāng)我拿著剛剛?cè)淼膱蠹?,在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上方便時,我聽到了通往樓上的管道里傳來了“嘩嘩嘩”的流水的聲音。我下意識地感覺到,我們現(xiàn)代人的生活,就是被這種橫七豎八的管道聯(lián)系在一起的。
我知道,這時在我的頭頂上方,項長江正暗藏著一種犯罪心理的快樂刺激,做事前準(zhǔn)備。雖然隔著一層樓板,可我總是覺得他那家伙正對準(zhǔn)我的腦袋狠狠地撒尿。那尿柱強勁有力,將馬桶中的清水澆出了許多泡沫,咕咕咕地在我的頭頂上發(fā)出令人厭惡的沉悶聲音。不,也許那不是項處長弄出的聲音,也許是那女人。我完全可以聽見頭頂上的鐵管子里流水的聲響,我完全有理由相信那些污七八糟的東西流到了我的頭上身上。可我毫無辦法,只好逃到臥室去躲避。然而,只過去了不到十分鐘,臥室的天花板上就傳來了“吱吱啦啦”的床鋪不堪重壓的聲音。我睜眼去看,那厚厚的水泥樓板仿佛都在顫動。
這個時候,我肯定會想到,無論是誰都會想到,這是他們在做那種事。因為我清晰地聽見了嗵嗵地錘擊聲和呼哧呼哧的喘息聲。這些能夠穿透一切物質(zhì)的聲音,帶著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自由自在,嘲笑著現(xiàn)代化的千篇一律的建筑設(shè)計,讓人忍無可忍,卻也無處可藏。在這樣的噪亂環(huán)境中,我頭痛欲裂,已經(jīng)沒有辦法沒有興趣繼續(xù)我的工作。我不得不打開電視機和現(xiàn)代化的音響設(shè)備,讓高雅的和流行的,讓帕瓦羅蒂,讓朱哲琴,讓斯琴格日勒一起在我的小房間里抒情、放歌,讓音樂掩蓋雜亂無章的噪音,讓它們肆無忌憚地喧響,讓它們的旋律張揚著占領(lǐng)我的生存空間,塞滿我的耳朵,讓音樂替代項處長他們弄出來的那快樂的、惡狠狠的聲音??蓛H僅過了幾分種,我居室四面八方的墻壁后面,我樓下的鄰居,就用敲打墻壁和暖氣管子的聲音對我提出了抗議,電話鈴也報警似的尖叫起來。
毫無辦法,我只得放棄了一切試圖擺脫被攪擾的企圖,立刻關(guān)閉了電視和音響,抓起那堆鑰匙,想跑出去,躲開這個使我煩躁的地方??稍谖易プ¤€匙,那堆鑰匙發(fā)出嘩啦嘩啦地響聲的時候,我止住了腳步。
鑰匙嘩啦嘩啦的聲音,讓我想起了我與老項的往事……
2
第一次去編輯部找項長江,他就使我陷入到了難堪的尷尬中。那天我去他們編輯部送稿件,一進門,老項便扔給我一支煙,大聲地問我,怎么樣?我不知道他問的是什么,就說什么怎么樣?瞧瞧,瞧瞧!我都看見了,還瞞什么瞞啊。項長江開始毫不留情地揭我的老底,還對編輯部里的其他人說我喜歡泡女人,而且說不管漂亮與否,只要是女人,我都喜歡。他把我和劉麗的事情添枝加葉地述說了一遍,說劉麗長得不僅黑,也丑,傍了個有錢的男人出國了,去了澳大利亞。那女人也曾經(jīng)對他有意思,但他不干,沒有一點女人的魅力,提不起“性”趣!說完他就大笑。其他人對此雖沒表示太大的興趣,但也都跟他一起笑,還扭了頭來看我。我卻覺得這樣有點過分,對剛剛認(rèn)識的朋友,怎么能這樣呢?就算我是個為追女人什么都不顧的家伙,他也不應(yīng)該這么說自己的鄰居吧,人家是女人啊。劉麗對我說起老項的時候,說的可都是他怎么怎么好,作品怎么怎么棒。這也是后來我與老項發(fā)生矛盾的一個原因。
是在一個夏日的清晨,劉麗介紹我認(rèn)識了項長江。
那天早上,劉麗打電話約我,說是要在出國前見個面。在此之前,我與劉麗在一個單位工作過三年,三年里我們保持著親密的關(guān)系。她打電話讓我必須去見她,說她正在處理家里的物品,出國的手續(xù)都辦好了,去澳大利亞找先生。我們要團聚了!她興奮地說。我說你怎么早沒跟我提過這件事呢?她說也想過給你打電話,但還是沒打。這回真要走了,心里有點空,覺得還是得見見你,要不這一走不定猴年馬月才會回來,也許永遠不回來了。我想在走之前,走之前一定得見見你。
我們在一個廠里工作時,劉麗在計劃室做統(tǒng)計員,我在生產(chǎn)科,由于工作關(guān)系常常要與她接觸,日子久了,就互相有了感覺。劉麗真的像老項說的那樣,不是多么出色的女人,除了修長的雙腿,在她的身體上,實在沒有什么值得讓男人心動的地方。馬來西亞人一樣黝黑的皮膚,微微向前撅起的小嘴唇,簡簡單單的杏核眼,扁平的前胸使她的身體永遠沒有曲線,穿任何衣服都一樣。這一切都說明她僅僅是個普通女人。
我們的親密關(guān)系開始于分別,也結(jié)束于分別。我因?qū)懽鞯男枰{(diào)離工作了10年的單位,在與劉麗約會告別那天,在中山公園里的樹叢旁,夜的黑色把我們與世界隔離開,也給了我行動的機會。我告訴她我要調(diào)離單位,要離開她的時候,她沉默了半天才說:真舍不得分手!從我一進廠,咱們就在一起工作,雖然不是一個科,倆辦公室卻門挨著門。我說我也是啊,在一起呆了這么多年,有三年多了吧,都有感情了。她也說都有感情了。我以為她和我的想法一樣,便突然放棄了虛偽,放棄了自以為文明的矜持,突然將劉麗摟進了懷里。劉麗沒有掙扎,卻也沒有任何反映,只一動不動地任我摟抱著。所有的行為都是我一個人的,當(dāng)我在樹影綽綽的黑暗中,試圖把雙唇壓向她的雙唇時,我看到在她雙眼中閃爍著眼淚的光亮。
我與劉麗分手了。打電話互相問候,成了我們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
今天,劉麗突然打來電話告訴我,說她要走了,要到澳大利亞去找他丈夫。她還在電話里告訴我,她要在這一天,把她留在我心里,還要把我裝在她心里,帶到遙遠的異地,讓我永遠陪伴著她。
聽了這話,我怎么能不興奮呢。見面那天的天氣很糟糕,陰雨欲來,灰黑的云彩塞滿了天空。街上的人挺多。我騎著自行車沿著紡織大道向西,直奔向我們的約定地點。
到了約會地點的時候,劉麗已經(jīng)在那里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身邊還站著一個男人。那男人瘦高瘦高的,長著一臉紫紅色的青春豆。他仰首挺胸地站在劉麗身邊,看見我來了,就把頭轉(zhuǎn)過來,嘴犄角往下撇了撇,算是對我表示了歡迎。
這使我感到意外。劉麗在電話里不是說只我們兩個人么?她怎么還帶來一個男人呢,莫非是他丈夫?我有點尷尬地和他們打了招呼,并熱情地和那男人握了握手。劉麗大約感到了我的不快,就笑著為我介紹說:瓜哥,這就是我經(jīng)常和你說起過的鄰居,作家項長江,老項還是編輯呢。他出去辦事,剛好從這里經(jīng)過,我就把他叫住了,介紹你們認(rèn)識認(rèn)識,你們都是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啊。
那男人沖我撇著嘴犄角笑了笑,好像還微微點了點頭。他說話刻薄,也直接。他問我寫過什么東西,但不等我回答,就接著說從沒聽說過我,也沒看過我寫的東西。但沒關(guān)系,只要是寫作的人,大家都是哥們兒。以后有事找我,我在×××雜志編輯部工作。同行么,互相關(guān)照是應(yīng)該的啊。
聽他說是在×××雜志編輯部工作,我興奮地說:謝謝!謝謝!我剛開始寫小說,以后我要是有發(fā)的稿子什么的,還真得求你呢,×××雜志是著名刊物,你是老師,你可要多指教。他就笑了,哈哈地大笑著說:沒問題。沒問題。找我,盡管找我。哎,對了你們是不是有事,那你們忙去吧,我也有事,先走了。祝你們玩得盡興!玩好啊!說著話,他對我神秘地眨了眨眼睛,還“啪”地一聲,使勁地打了個非常響亮的響指。劉麗聽他這樣說,就生氣地使勁打了他的肩膀,說:壞,你們都一樣,沒有一個好東西!項長江笑了,說開玩笑開玩笑。
我弄不清楚項長江為什么神秘地對我笑,為什么在說“玩好啊”這仨字時加重了發(fā)音,他會不會是誤會了我與劉麗之間的關(guān)系。其實那時候,我與劉麗什么故事都沒有。
劉麗去了澳大利亞以后,我們僅僅通過一次電話。電話是她打到我家里的,她說那回的感覺真好。我也想對她說幾句親熱的話,但妻和兒都在,所以只好說你到了,那邊還好嗎之類的寒暄話。她在電話那邊笑了,開朗的笑聲,說你在家里說話不方便吧,那以后,以后我回國再找你好么?但直到今天,她還沒回來,也沒有再來電話。她留給我的記憶是非常深刻的,我也很感激她,一個女人要去與自己的丈夫團圓之前,還把自己給了我,我怎么能不記住她呢。再說,為了我的事業(yè),她還介紹我認(rèn)識了作家項長江??赡芩裏o論如何也想不到,我和項長江之間的恩恩怨怨,就是因為和她的故事,而拉開了序幕。
后來我和項長江接觸越來越多了,也知道了他是個很活躍的人。尤其是他有個特點我比不了,他能說會道。他常對別人,尤其是對比自己年輕的文學(xué)青年鼓吹文學(xué)。他最喜歡談?wù)摰男≌f是《在人間》。他甚至可以背誦書里的某些段落,還牢牢地記著高爾基這個名字。每當(dāng)他談起這部小說的題目和作者時,他那細(xì)長精瘦的身體仿佛充滿了陽剛之氣,背誦其中的段落時,滔滔不絕,兩只黃褐色的眼珠兒就放出藍綠色兒的光。這個時候,許多文學(xué)青年便會對他肅然起敬。
喜歡雖然喜歡,可項長江自己并不寫這種風(fēng)格的作品,他看不起這些翻譯過來的文章。他說要看外國文學(xué),就得看原文的作品。尤其是俄羅斯小說,都讓那些不懂文學(xué)的翻譯給翻壞了。開始我一直以為項長江看過那本書的原文,后來才知道他跟我一樣,不懂外文,所以老項可能根本就沒看過那小說。項長江說在中國,他只崇拜一個叫巴金的作家。他對巴金小說的喜愛程度,如視己出。巴金在牛棚里受罪的時候,項長江上高中一年級,由于那時候不用上學(xué),他就迷戀上了讀書。他喜歡巴金,喜歡《家》,還經(jīng)常學(xué)著寫一些小詩歌和小文章,總幻想著有一天自己也能夠成為一個和巴金一樣的作家。
工作以后,項長江對成為作家這件事仍然日思夜想,終于進入“莎士比亞文學(xué)院”學(xué)習(xí)文學(xué)創(chuàng)作。從那里畢業(yè)后,又如愿調(diào)入到×××雜志社??臻e的時候,他也寫點小說散文報告文學(xué)等作品。
在“煤城創(chuàng)作大會”之前,項長江突然發(fā)表了一部大作品。這篇作品剛一見刊物,就引起了讀者和作家們的關(guān)注,鬧哄哄的一片叫好聲,讓項長江過足了出名的癮。這也是他那天在我的房間里特別興奮的原因。
項長江和許多作家一樣,喜歡喝酒,酒后無論醉與不醉,全要假裝醉了,然后瞪著眼珠兒,盯著女文學(xué)愛好者看。然后便在酒精燒出來的迷迷糊糊中,講講文學(xué),說說美學(xué)理論是怎么回事,創(chuàng)作的概念是什么。當(dāng)然,大多時候是講笑話。項長江在講完黃色笑話后,還會很自然地說起自己妻子的冷淡,婚姻的不幸,悄悄地把誘惑敞亮出來。曾經(jīng)寫詩的梅萱,就是在這樣的時候熱血沸騰,最終成為了老項的妻子。
是個夏天,在A城西郊大山里的一個古廟中,我和女詩人梅萱,一起參加了一個研討會。開會的地方,是在一個古廟里。那里已經(jīng)沒有了和尚,作為地區(qū)革命博物館對外開放,還設(shè)有招待所供客人休息。A城的文人們,經(jīng)常選擇去那里進行創(chuàng)作或是開會。古廟分上下兩寺,寺中古木參天,兩個寺院由溝壑幽深的曲徑相連,確實是幽雅的去處。到那里的第二天中午,陽光燦爛,飯后梅萱約我去散步。出了古廟,我們沿著彎曲的山間小道,隨便聊著向前走,不知不覺就拐進了深深的大山中。中午的大山里,彌漫著荊條花的香味兒,空氣清新讓人陶醉。梅萱一邊跟我說話,一邊挑挑揀揀地摘野花。她彎腰摘花時,裙子就被身體揪得向上掀起,兩條白皙的小腿就露了出來。就是在這樣清新的空氣中,就是在這樣的輕松的氛圍里,我們越走越遠。后來在一棵有千年樹齡的古銀杏樹下,在一塊被自然雕磨得平整光潔的青石板上,我和梅萱并肩而坐。
山里的景色美極了,我們沉浸在空氣清新的山野之間,舉目望去,遠山上的綠色植物仿佛是一團團漂浮的墨綠色煙云,自由自在地到處彌漫。散碎的野花零落在青石板四周,一簇簇一棵棵都驕傲地挺拔而立,像是這綠色原野中爭奇斗艷的一群美女。肅穆的古廟旁,靜謐的大山中的一切,無不顯示著大自然醉人的神奇。
我拿出一支煙,邊點火邊對梅萱說,前些天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事,或者說是被人為掩蓋著的事,早就想跟誰探討探討,可是總不知怎么說。今天遇到了你,想聽聽你的看法。你說,那么多的作家、評論家都不說,咱算什么呢,咱也不適合站出來說是吧?人微言輕么!
梅萱說在這里抽煙,你可要小心火災(zāi)啊,要不別抽了吧。我說不抽我能憋壞嘍,不過我會仔細(xì)的,這么好的大山,我也舍不得燒掉它。梅萱說,這山一燒起來,準(zhǔn)把咱倆燒死,人們還不說咱倆殉情,我不能背這樣的風(fēng)流罪名,咱倆雖然什么都沒干,可到時候誰為咱們說清楚?
我說梅萱你知道項長江嗎?就是那個瘦高瘦高的作家,發(fā)表了一部中篇小說,跟一外國大作家的文字一模一樣。
梅萱樂了。她說這事啊,誰都知道。大家都不表示什么的原因,是因為你要是說了什么,就得罪人了。我勸你也別說,他又沒抄你作品,你管呢。眼下抄個書,把自己的作品多投幾個刊物的人很多,根本不算什么事。能夠把大作家的作品模仿好,容易嗎?很正常。服裝可以翻新,流行時尚可以復(fù)古,房屋設(shè)計可以模仿,文學(xué)作品為什么不行?你說,我說的對不對?其實,項長江這個人挺好,也能干。
我想說不對,想說服裝翻新,時尚復(fù)古,是因為人的審美需要,把袖子去掉改坎肩,把乳罩面積縮小,把褲腰降低,把裙子剪短,是因為女人要風(fēng)流,男人要欣賞。可一聽梅萱已經(jīng)給項長江做出了“人挺好”的結(jié)論,我沒再說什么。
梅萱說得對,他又沒抄我作品,我干嘛多管閑事。項長江一定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才這么做,專找人們認(rèn)為不可能的作品抄,誰都不會懷疑。哲學(xué)有存在就是合理的概念。我也必須得承認(rèn)項長江不容易,不是誰都敢做能做這樣的事。要想做得天衣無縫,手里得有點花活才行吧。再說了,小說又不是漂亮的女演員,可以抖動著前胸,裸露出酮體,扭動著大腿和屁股招人看,而且是一個人一個風(fēng)格,當(dāng)然能逗人興奮??墒俏膶W(xué)作品呢,密密麻麻的小字,講述著千篇一律的故事,看起來還挺耗時間。都什么年代了?豬牛羊都能克隆出一模一樣的來,人的克隆研究也在進行中,小說憑什么不行,憑什么不行?我反復(fù)問自己,我決定讓自己閉嘴。
我正胡思亂想,梅萱突然用力靠了靠我。她兩手抱著膝蓋,把頭抵在上面,不動聲色地扭轉(zhuǎn)了話題。她說:我們不談文學(xué)了吧,我們說點別的吧。我說好啊好啊,我們說點別的什么吧。
我告訴你一個我的秘密吧??赡愕帽WC,不許笑我!
我說說吧說吧,我保證。她說我特饑渴。真的。我丈夫整天跟麻將沒結(jié)沒完,長時間的賭博,讓他變得像根兒爛香蕉,什么都干不了。就是俗話說的那種“望門醉”。你一定知道,非常痛苦的哎。我們早晚得分手。我覺得他挺好的,可他卻老假裝不知道這回事,還故意回避我。你能幫幫我嗎?
我說我不知道你剛剛說的那事情有多么痛苦,因為我進門都不醉,千杯都不醉,根本沒有那毛病。你既然想讓我?guī)湍悖赡愕酶嬖V我他是誰,怎么個幫法啊。
梅萱不說話了,只是深深地低著頭。我也只好沉默了。這種事怎么開口問人家女人呢。但我在這樣的沉默里,偷偷地看梅萱領(lǐng)口處露出的白脖子,心里猜測著她說的那個男人是誰。
山間的小風(fēng),一會兒涼一會兒熱地拂過我裸露著的皮膚,還從敞開的領(lǐng)口處一拱一拱地往衣服里鉆,感覺癢癢的,舒坦極了。我悄悄閉住眼睛,感受大自然的清凈和男人與女人之間無語的溫馨。
一會兒,我感到梅萱動了動,并悄悄側(cè)過身來,還感到梅萱硬挺而又綿軟的乳房,在我的胳膊上慢慢摩動的壓力,感到梅萱肌體的躁熱和微微發(fā)甜的體味兒。我睜開眼睛,看到梅萱微微向上仰起的臉上洋溢著春情與嫵媚,白晰的雙頰中托舉出一個似乎透明的粉紅色嘴唇,濕潤的舌頭在那個透明嘴唇間蠕動裸露,使她的雪白的牙齒充滿了活潑性感的魅力。一個真實的沒有任何掩飾的誘惑,正在我的面前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此時此刻,漫天彌漫的陽光,明亮得讓人睜不開眼,宇宙里能有如此的清凈,身邊還有個漂亮的女人,人生真好!此時此刻,我感到自己的身體,正給予女詩人的誘惑以積極的響應(yīng)。我感到自己正在充血。
山野間靜極了。
梅萱微微斜靠著我的身體,把兩條腿舒展在那塊光潔的大石板上。她的雙臂向上伸出,兩手交叉,鉤在脖子后面,頭便輕輕放到我的肩膀上。
許久許久,梅萱問我你想什么呢?
我說什么都沒想,只是感覺你的身體比你的語言,比你的詩歌更有力量。梅萱笑了,她把手放下來,轉(zhuǎn)過身看著我說:許多人都這樣說,你也這樣認(rèn)為么?
我沒有回答她,而是問她那是誰。
聽到項長江的名字,我的心在女詩人面前顫抖了。我原以為女詩人想說卻不好意思說的那個男人是我,但卻不是我。我覺得自己被一支女性溫柔的利箭穿透了,冰涼的空氣和人性的悲哀,像鹽一樣撒在我心的傷口上。
我在不明不白中覺得悲哀,我不理解,為什么女詩人能夠?qū)⒆约旱撵`魂和肉體分離開來。這種情況,我從來也沒有遇到過,即使是在我年輕的時候,在我和妻子的生活中,在我和其他女人的行動中,也根本沒有發(fā)生過,最起碼沒有在同一個時間里發(fā)生過。我在困惑中不得不承認(rèn),作為一位詩人,梅萱思維里的自由與奔放因素是多么的非凡。
我想到了中國一句流傳千古的俗語:寧拆十座廟,不破一門婚。君子,應(yīng)該成人之美。我決定答應(yīng)女詩人梅萱的托求,成人之美是件好事。我只后悔不該和梅萱提到項長江抄襲別人作品的事情。
梅萱扭著身子坐在我的身邊,用一把小巧的梳子規(guī)整自己的頭髮。明亮的陽光仿佛是一把刻刀,將她變?yōu)橐蛔饨欠置鞯牡袼堋K淖藙?,剛好遮住太陽,身體四周被鑲嵌了一圈明亮的光環(huán),閃爍著好看的五光十色。我瞇縫著眼睛盯著女詩人紅潤潤的臉蛋看。梅萱散亂烏黑的長髮,被汗水粘貼在臉上,隨意地遮掩著她的眉眼,顯得更加嫵媚了。我懶懶地坐在大石板上,感受宇宙間飄飛著的金色陽光。藍藍的天空像一床柔軟的綢緞被子,松散地搭在我身上,老讓我產(chǎn)生一種勞累后快要入睡的感覺。
3
參加煤城創(chuàng)作會那天,我在北京火車站鐘樓下的約會處,找到了同去的項長江和周士堅。那時,我們都不住在這幢大樓里。因為這幢大樓還沒有蓋起來。
從老遠的地方,我首先看到了項長江。他右手提著一只深棕色的中號真皮旅行包,身穿一件淺駝色的風(fēng)衣,顯得十分搶眼。走近了,我又看到他的左手拿著一本詞典,深灰色西服前胸的上兜里插著兩支鋼筆。這就使項長江胸前垂著的,像叫驢發(fā)情過后甩來甩去的生殖器一樣的黑色領(lǐng)帶,失去了應(yīng)有的文化意義。項長江看到我時,嘴角微微向下撇了撇,臉上漾滿了陽光般的笑容。
當(dāng)列車把燈火輝煌的都市拋下,撲進黑色的天地之中時,同行的女作家沈阿言,拿出一副撲克牌玩算命的游戲。
正在與周士堅一起喝啤酒的項長江看見了,便喊著叫著,第一個洗了牌。
那時,我們的火車上還沒有安裝空調(diào),滿載的車廂里,聚集著人體散發(fā)的燥熱,每平方厘米的空氣中都彌漫著汗味兒、臭鞋味兒、烈性酒經(jīng)過人體循環(huán)后的酸腐味兒和泡方便面的香味兒。熙熙攘攘的列車車廂,仿佛是個向前急速奔馳著的人市。
這時候,項長江已經(jīng)解開了襯衣鈕扣,裸露著他沒肉光皮的胸脯。被揪松了的黑色領(lǐng)帶,皺巴巴無精打采地萎縮在他的脖子下面,疲軟得十分難看。車上的幾位旅客,也因無處可坐而擠在我們的座位周圍觀看。
沈阿言洗牌的時候,項長江便舉起啤酒瓶子,仰著脖子咕嘟咕嘟喝酒。招得周圍人們一個勁夸他能喝,而他也自豪地說了句順口溜:啤酒不苦有點甜,萬盞千杯只等閑。萬盞千杯——只等閑啊!說完他就撇著嘴犄角,把一只腳抬起來蹬在窄窄的座椅上,兩眼直直地討好地盯著沈阿言。
沈阿言洗完牌,認(rèn)真地看著攤開在小茶幾上的撲克牌,過了大約兩分鐘吧,她抬起頭凝視著車廂里的空氣說:項長江福大命大造化大,今后的發(fā)展更大,一生中總有貴人相助,將來必是大作家。第二個是周士堅。沈阿言說周士堅先苦后甜,應(yīng)該從現(xiàn)在開始停止寫詩歌,改寫小說。說評論家上官誠離開祖國的時候,他當(dāng)導(dǎo)演的妻子就將仙逝。說孫曉嵐的散文將來能和冰心比美。就是有一樣不好,在一生中會和許多男人有關(guān)系。
孫曉嵐問她:許多是多少啊?到底有幾個?和男人有什么關(guān)系?
沈阿言并不看孫曉嵐,她邊洗牌邊說:女人和男人能有什么關(guān)系,當(dāng)然是男女關(guān)系。
大家被沈阿言的話逗得大笑起來,圍觀的旅客們也跟著大笑起來,有幾個男人還用淫褻的眼光偷看孫曉嵐。孫曉嵐沒笑,她轉(zhuǎn)過臉盯著我說:有什么可笑的,我就喜歡和男人發(fā)生關(guān)系。哪個女人不喜歡和男人有點關(guān)系,那她準(zhǔn)有毛病。尤其是咱們搞創(chuàng)作的人,要是連這么一點溝溝坎坎都不敢逾越的話,還能寫出激動人心的好作品嗎?瓜哥你說,是不是?孫曉嵐帶著一臉中國作家式的矯情,轉(zhuǎn)過頭問我:你說是不是?
當(dāng)然。當(dāng)然。這是孫女士的自由,是任何一個人和任何一部法律都不能干涉的自由。如有需要,本人愿隨時隨地將我貢獻出來。我一邊調(diào)侃,一邊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肩膀說:這里就是你的港灣,歡迎隨時靠上來停泊。加加油,歇夠嘍,開走也自由啊!大家又笑,孫曉嵐就用手捶打我。
這時沈阿言狠狠地掃了我一眼,跟著就把已經(jīng)洗好的牌舉到我的面前。我說我不算??缮虬⒀詤s舉著撲克牌,繼續(xù)用兩只大眼睛狠狠地盯著我?;椟S的燈光里,我突然看到了沈阿言眼睛里那兩個黑亮黑亮的眸子似乎在訴說著什么,便伸手拿過牌,胡亂搗騰了幾下交還給沈阿言。
萬沒想到,這一次開出的牌形竟一塌糊涂??粗切┥y搭配的紙牌,沈阿言半天沒說話。于是,周圍的人們也跟著沈阿言一起沉默了。
這時,火車輪子便趁機“哐啷啷、哐啷啷、哐啷啷”固執(zhí)地勤奮地喧響起來。那個身體肥胖的列車服務(wù)員,第五次推著他的窄窄的不銹鋼小車走了過來。小車上放滿了五顏六色的食品、飲料和啤酒。列車員渾厚的男中音不停地重復(fù)吆喚著車上的商品名稱,他的吆喝的聲音,炸雷似的震碎了列車車廂里暫時的寧靜:啤酒、面包、茯苓餅,真正清宮特產(chǎn)茯苓餅,慈禧太后吃過的茯苓餅!
沒有人買東西,誰都知道火車上的東西貴,胖男人推著小車慢慢地走了過去。項長江看著他的背影說:不是都中華人民共和國了嗎!怎么還賣大清朝的東西。你是太監(jiān)呀?聽聲音可不像。再說那老太太吃剩下的東西,誰還吃?這最后一句,他是摹仿太監(jiān)的聲音說的。所以逗得大家又笑起來。
笑過后,沈阿言抬起頭,盯著我的雙眼看了好一會兒,終于用平淡的語言,描繪出一個令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的預(yù)言,并把我毫不留情地拋入到一個水深火熱的深淵之中。
沈阿言對我說:在你今后的生活中,不要去追求女人,也不要接受女人的追求。我是說不要和女人制造什么故事。沒有女人會真正愛你,而且,男女之情會毀了你的事業(yè)和前程。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你只要遠離女人,和你的妻子也得分居,最好離婚,獨身是你最好的選擇。那樣,在你生活的路上,就不會有什么坎坷。
獨身?!獨身倒沒什么可怕的。我看著沈阿言黑亮黑亮的眸子說:就是不能和女人接觸,讓人費解。我的女兒怎么辦,我不能愛她么?她也不會愛我嗎?你這不是把我扔進了悲慘世界嗎。你難道不知道離婚就像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一樣難受嗎!那些干亙辣倔脾氣古怪的家伙,百分之八十是離婚或獨身的人。要真的到了那種地步,我還活著干嘛?不是成了行尸走肉了嗎。
大家狂笑。可我發(fā)現(xiàn),沈阿言沒笑,她黑亮黑亮的眸子死死地盯著我。這時項長江又抓過牌,非讓沈阿言再給他算一次。
我并不相信沈阿言的話,當(dāng)然更不相信什么算命的把戲,大家在一起閑聊解悶罷了??煽粗虬⒀皂永锓派涑龅哪欠N光,我知道,一定有什么故事要發(fā)生了。
到煤城住進旅館的那天晚上,大家聚在我的房間里聊天,先講流行笑話和黃色笑話,又夸項長江剛發(fā)表的作品有多么棒,如此寫下去,將來一定會有巴金沈從文老舍茅盾那樣的成就。然后就開始聊文學(xué)。從中國到世界文學(xué)里的大作家的名字和他們的著名作品的書名,不斷的從項長江和周士堅們的嘴里流水一樣的涌出,仿佛誰要是少說出一個作家或一部作品,就是誰的功夫不到家。這讓我想起了中國古代的武俠們在正式過招前,先要在彼此互相接觸不到的地方比一比內(nèi)功??纯凑l敢把燒紅的煤球放到自己的大腿上,誰敢把沸騰的開水直接倒進嘴里,誰敢把手伸進滾開的油鍋里去撈炸丸子吃,誰能一口氣喝干一壇子老白干兒。我仰靠在床頭,覺得項長江他們已經(jīng)屬于世界級文人了,他們的靈魂正在古希臘的城堡、埃及的三角塔、英格蘭的皇家園林中、法蘭西的大鐵架子周圍鉆來鉆去。他們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針對我來的,這些話像一把把鋒利的飛刀,毫不留情地剁在我的肉體上,并且在我每一寸肌膚中,每一絲血管里尋找我的靈魂。不把我的靈魂從肉體里驅(qū)趕出來,再從四層樓房的窗口拋出去,就決不罷休。作家么,要是沒有舍我其誰的氣勢,還叫作家么!
煤城的黑夜,到處都飄飛著黃土粉末兒和黑色的煤末子,渾濁的空氣被黃土高原的風(fēng)驅(qū)趕著,在夜色沉沉的黑暗中嘯叫。仿佛有許許多多的幽靈在宇宙間游蕩笑鬧,甚至擁到我們住的房間外,爭先恐后地拍打窗玻璃。這個早春的夜晚,充滿了恐怖。
我覺得頭疼,晚飯時喝過的本地白酒,正在我的身體里作怪。我覺得自己每厘米血管、每立方寸的肌肉,都被那白酒燃燒著了。我的臉也被身體里燒著的大火映紅了。那種被稱為優(yōu)質(zhì)的本地白酒,其實并不優(yōu)質(zhì),它的勁頭像酒精對了水??勺骷覀兿矚g勁大的酒,喜歡說“李白斗酒詩百篇”,并把這個當(dāng)成文化人的驕傲。作家們要是固執(zhí)起來純酒精都敢嘗嘗,所以我們?nèi)匀缓攘艘粋€痛快。可喝過后,我立刻頭疼欲裂,非常難受。
雖然我已經(jīng)非常難受,但我還是想,我們的創(chuàng)作與其他作家和作品的名字會有什么直接的聯(lián)系嗎?在項長江們的高談闊論中,我感覺自己1780毫米的身體正在縮小,仿佛變成了一個形體發(fā)育不全的侏儒,而且智力也有麻痹的障礙。我真希望自己能夠再縮小,或者有隱身術(shù),忽然地就在人們的眼中消失,就是變成一只什么蟲子也無所謂。讓這些正在描述海闊天空的人們,大大地吃一回驚??蛇z憾的是,我蠢笨得無此技能。我無可奈何地閉住眼睛,準(zhǔn)備在項長江們的高談闊論中悄悄地迷糊一會兒,只讓自己的身體陪伴著談興正濃的作家們。
就在這時,項長江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他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著讓大家安靜,安靜!安靜——,大家都安靜!!
一屋子人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就都靜下來不說話了。項長江坐在床上,向前探著身子問我:我說老瓜,大伙這兒談?wù)摰脽峄鸪欤阍趺茨芤宦暡豢阅?你不是沒看過什么書,來這蒙事的吧?你說說你都看過什么書?你這么不愛說話,這樣的窩囊脾氣,怎么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呢?我看你要是這樣下去,怎么能寫出好作品,你肯定干不了這行。
我沉默了半天,才勉強睜開眼。我不是不想理項長江,我討厭被一個同行擠兌,雖然有句俗語說同行是冤家,大家彼此互相看不起是正常的現(xiàn)象??稍谶@么多的人面前,尤其是這許多人里面還有女人,讓我難看,我是不能忍受的。但我身體里的酒精比他討厭得多,也有力得多。我費了挺大的力氣才從酒精的統(tǒng)治里掙扎出來,用手撐著床往起挪了挪身子,看著天花板上許多圈圈點點的臟痕說:工農(nóng)兵學(xué)商,車船店腳衙,我真的不知道寫文章的人應(yīng)該算哪行。在你們諸位文學(xué)大俠面前,我實話實說,你們剛才說的那些書,我都沒看過,我孤陋寡聞。孤陋寡聞這個詞你們都懂吧,中國有句老話說:小廟的鬼,沒見過大神仙。那說的就是我這種人。不過有句話,我不能不說,我看的書,雖然沒有你們多,可我看的書都是經(jīng)典。嗨!我看的那些玩意兒,可是字字璣珠,沒有一本屬于閑書。你們看書是挺多,可就好比你們吃的是高粱米和棒子面,改善改善生活也就磕倆雞子兒,弄碗高湯喝。自己的“腎”虧自己知道,在女人面前打腫臉充胖子,不能丟了男子漢的陽剛之氣是不是?我看書少,可那是我在進食燕窩、魚翅、熊掌、蜂王漿、鹿鞭什么的,那些東西可全是精品蛋白,強力補腎啊。我的“腎”虧不虧我自己也知道,可我不敢說,尤其當(dāng)著女人我不敢說。因為我十分清楚,男人的陽剛之氣不是說出來的。大家吃的食品營養(yǎng)價值不一樣,身體的素質(zhì)肯定也不一樣。走題了。走題了!你們聊著,聊著啊。我歇了。
項長江像被高壓電棍捅了一下,全身痙攣一下,猛然從床上坐起來,把手中的啤酒瓶往桌子上“砰”地一墩,用一種看稀有動物的眼光看著我說:老瓜!你這不是叫板嗎?你說你寫出過什么好東西?吹牛也不能沒邊啊,吹牛BI你也得先睜開眼睛看看,坐在你面前的人都是誰啊!今天你得當(dāng)著我們大家的面說說,什么書算經(jīng)典?你看的那些書要全是經(jīng)典,我們都成他媽的小兒科了!這話你敢跟×××、×××他們說嗎?這倆作家的書你看過幾本?連人名你都是剛聽說吧?依我看呢,你頂多就像個想學(xué)壞的中學(xué)生似的,看看自以為能和××齊名的那個小子寫的東西,可他寫的那也叫東西?如果把文學(xué)作品比做菌類食品,那人家×××、×××的作品就是大白蘑菇,又好吃又好看!可那小子寫的東西算什么東西呢?狗尿苔!而且還是叭兒狗撒的尿!還,還,燕窩、魚翅、熊掌、鹿鞭呢,對,還有蜂王漿,往你自己的臉上貼金!你說,什么算經(jīng)典?你說!今天你說出來的那些書,要真是大家都認(rèn)可的經(jīng)典,我把這三瓶啤酒一口氣都喝干嘍??赡阏f的要不是經(jīng)典,就你喝!你從此也就別在我面前說大話。隨便找個什么鄉(xiāng)村的小學(xué)校,啊、喔、呃,嘰、嘁、嘻什么的,去從頭學(xué)學(xué)去!吹牛BI——!你吹牛BI!!
聽了項長江的話,我覺得自己剛才的事情辦得太倉促了,跟項長江這種剛剛懂得一二三就四六瘋緊抽的人,瞎?fàn)巶€什么勁兒。于是,我就扭過身子,面向墻躺著。并用雙手的拇指掐住風(fēng)池穴,再用食指和中指按在太陽穴上按摩,以減輕自己頭的疼痛。我說:算了,算了!什么經(jīng)典不經(jīng)典的,咱們這不是一說一笑閑聊天嗎。你是孔子孟子淮南子莊子和孫子,我故意把孫zǐ的發(fā)音說成了孫zì。我是背煤拉纖的苦力成了吧。要不,我給大家講個笑話吧,黃色的。
不成!黃色笑話誰不會講?今天你非說不可。項長江喊起來。
誰不會講?你就不會講。要不你講一個我們聽聽。我面對著墻,嘴里嘟嘟囔囔??善渌艘膊桓闪?。
對!對!!!屋子里幾乎所有的人都憤怒了。今天你非說說什么書是經(jīng)典。你以為你是誰呀?連初中三年的學(xué)你都沒念完整,還,還看的都是經(jīng)典?
算了吧,咱們聊咱們的,瓜哥他喝多了,說胡話呢,讓他躺著他的。沈阿言在一邊打圓場。
不成!沈阿言你甭管,這里沒你的事!這事要是不整明白嘍,他要瘋!
對,今天非讓老瓜說說!他說出來的話,也太沒邊了!
你們非讓我說,那我可真說了。是說中國的還是說外國的?要不咱們聽老項講黃色笑話吧,他說他會講。我猛地坐起來,說完話又重新躺下去。
嗨!你別在這兒裝孫子,少拿黃色笑話轉(zhuǎn)轍,我不會講,怎么了!告訴你,講黃色笑話多下流啊,不是我們作家應(yīng)該干的事?,F(xiàn)在,甭管中國書外國書,你快說。說!說——!
說不出來就喝酒!痛痛快快地喝,別讓人費勁。項長江不依不饒,乜斜著眼睛瞪著我。
我說我可以說,但你也不能把話說得這么糙。你不是口口聲聲地說你是作家嗎?聽說話可有點過了。我從床上坐起來,瞪大了被酒弄得有點迷糊的眼睛盯著項長江說。
好!好!!你甭跟我這兒轉(zhuǎn)彎磨角地找轍,現(xiàn)在聽你的,咱們文明地說。項長江坐直身體,扣好白襯衫領(lǐng)口的紐扣,又用手反反復(fù)復(fù)上上下下地整理、系緊脖子上的黑領(lǐng)帶,長滿紫紅色青春疙瘩的腦袋還不住地晃動。這讓人看起來,他整理領(lǐng)帶的動作,好像在給驢手淫。然后他把三瓶啤酒整齊地放在茶幾上,正襟危坐兩眼盯著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老瓜先生,請你說說你都看過哪些經(jīng)典書?
我斜靠在床上,看著垂在項長江胸前的黑色領(lǐng)帶笑著說:哎——,這么說才是文明人的樣子,作家么,人家不是管咱們叫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么,就算是裝孫子吧,咱們也得裝著點是吧。
哎!哎——!這回可是你不文明!項長江不失時機地指責(zé)我。
好好好,我錯了!咱們文明地說。項長江啊,你知道你系的這條領(lǐng)帶,還有你剛才的動作像什么嗎?算了,算了!說出來你又不愛聽。我不說了,我還是說我看過什么書吧。我從小就看《幼學(xué)瓊林》《千字文》《弟子規(guī)》《論語》和《毛澤東語錄》什么的,看了好幾十年了,前些年我還把毛澤東那些條語錄天天讀呢。不知道這些書,算不算經(jīng)典?
聽了我的話,屋子里靜了好一會兒,沒有一個人出聲。只聽見周士堅因鼻竇炎而不能控制自己的喘氣發(fā)出的“吭,吭,吭”的嗽氣聲音。過了一會兒,項長江似乎在自己的沉默中找到了反擊我的根據(jù)和力量,突然就炸了窩。
項長江蹦下床,把那三瓶啤酒“砰!砰!砰!”墩在我面前,喊叫著,大罵我迂腐、耍賴。非要我把三瓶啤酒喝光。我卻對此不屑一顧,慢條斯理地對站在床邊的項長江說:喝三瓶啤酒不算什么,可你知道泰坦尼克號游輪在哪兒沉沒的嗎?
項長江瞧著我,不知道我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以為我故意給他出難題。就生氣地說:這種簡單的問題誰不知道,小學(xué)生都能回答上來。
可你就不知道。我盯著項長江說。我告訴你,說著話,我用手指著自己的肚子說:在這兒,知道嗎?泰坦尼克號游輪就沉沒在這兒!如果你能證明我剛才說的那些書不是經(jīng)典,而且在座的諸位也認(rèn)同,我不僅把這三瓶啤酒喝光,我自己再給我自己加六瓶,九瓶酒往這里一倒,滄海一粟啊,就跟把一杯水倒進缺水的黃河似的,不算什么!可你敢說那些書不是經(jīng)典作品么?你寫本《聲律啟蒙》我瞧瞧!干脆點,你別在這里廢話,招我生氣。自己把酒拿上,找個沒有人的地方,或者回你自己的房間,去把酒喝嘍。一口氣喝不完,就慢慢地喝,喝一夜也沒人管你,偷偷倒進馬桶里也沒關(guān)系。沒人看見,也不丟面子,我們就當(dāng)你喝了。可你別忘嘍你可是個男人!
我的話把項長江弄得面紅耳赤張口結(jié)舌,他想說那些書不是經(jīng)典,可他自己心理也十分清楚,那是無論如何也證明不了的。他知道,我跟大家玩了個偷換概念的游戲,也就堵住了大家的嘴。
結(jié)果,那三瓶啤酒誰也沒喝。大家不歡而散。只有沈阿言沒走,當(dāng)屋子里只剩下我們倆人的時候,她用黑亮黑亮的眼睛看著我說:要我陪你說說話嗎?你看上去有點不舒服。
我搖了搖頭說:謝謝,我頭痛,只想睡覺。對了,你把那三瓶啤酒給老項送他房間去,擺我這里我瞧著心煩,拜托了!謝謝你。
沈阿言拿了酒,也離開了我的房間。
4
第二天中午的飯桌上,我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當(dāng)著大家的面,我公開問沈阿言,如果我不要事業(yè),也不寫什么小說,只要女人,那將會怎樣?有沒有什么辦法把我從水深火熱中拯救出來?
沈阿言笑了說辦法是有,可你不要事業(yè),哪個女人會要你呢?說著她就笑。然后小聲對我說,吃完飯,他們都去開會時,你到我房間來,我再給你好好地算一卦。保證會讓你有個輝煌的前程。沈阿言說話的時候,瞟了孫曉嵐和項長江他們一眼。
于是,那天晚上,伴著黃土高原的狂風(fēng),在春天難耐的干燥中,在柔軟的長毛地毯上,在并不軟的軟床上,有了永遠響在我腦中的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呻吟。這一聲呻吟,至今攪擾著我。使我總也弄不明白,為什么在我和別的女人交往時,總要想起沈阿言來,而且總是沈阿言,從來也不會有其他的女人在那種特殊的時候,出現(xiàn)在我的腦子里。
那天午休后,狹長陰暗的樓道里,陸陸續(xù)續(xù)有了人們的腳步聲,項長江和周士堅們,都準(zhǔn)時走出各自的房間去開會。我先隨著人們進了會議室,然后乘著會前的混亂,又溜了出來。我先奔公共衛(wèi)生間的方向走,經(jīng)過沈阿言的房門時,回頭看看沒有人注意我,便一頭鉆進了沈阿言的房間。
沈阿言先鎖好房門,然后從挎包里拿出一盒香煙,甩給我說:你先抽支煙,我給你倒杯水。
我靠在沈阿言的床上抽煙。我把吸進的煙使勁吹到手中的煙盒上問沈阿言:你怎么抽這種男人抽的煙?
國產(chǎn)煙里哪兒有專供女人抽的呢?這個牌子的柔和,挺好抽的。你放幾包茶葉?
幾包都行,越濃越好。
在火車上我就發(fā)現(xiàn)你愛喝濃茶,你也不怕苦?
咱們不是從小就被教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嗎,我苦慣了,也不敢怕苦。
你這嘴是挺討厭的。說著話,沈阿言把一杯水放到小茶幾上,然后坐到我對面的床上。她兩條修長的腿在我的面前伸展開,雙腿繃直,褲腳下露出光裸的纖巧小腳,套在一雙黑色的半高跟兒皮鞋里。我看著,就覺得沈阿言的兩只腳在閃光,微微突起的腳弓,恰倒好處地在黑皮鞋的襯托下張揚著。我驚詫她的腳怎么會長得這樣好看,以至于我的眼睛竟忽略了她裹在深藍色緊身毛線衣里高聳的前胸。我不能再靠在床上了,兩腿之間正在悄悄膨脹。繼續(xù)仰靠著,那個地方會顯山露水,讓沈阿言看著笑話。我便裝作若無其事地坐直身體,但眼光仍然離不開沈阿言的腳。
沈阿言大約也感覺到我的眼光,可她沒有收回自己的雙腳,而是非常自然地把兩只腳交叉疊在一起,并微微搖動。于是那白光便一閃一閃,好像故意引逗我似的。
我為了掩飾自己齷齪的心態(tài),就裝模做樣地說:你不是要再給我算一卦嗎,現(xiàn)在開始吧。
你怎么也相信這個,大家一起說著玩玩,別當(dāng)真啊。沈阿言笑著說:我就是想把你騙來,咱們倆人聊聊天。我想聽你講笑話,黃色的。
我說:不會講。沈阿言說:你昨天晚上還要講,怎么隔一夜就不會了呢。講吧講吧,我要聽。
我就給沈阿言說了一個謎語讓她猜。沈阿言說你討厭!我猜著了,你再說,說個笑話。我講完倆餃子的笑話,沈阿言就撲上來捶打我,你真討厭!你流氓!太壞了你!就沒有別的嗎?
有有有——,你聽好啊,我又說了個謎語,讓她猜,你猜吧,猜不上來,我就去開會了。
沈阿言想了想,說:猜不著。但我晚上準(zhǔn)能告訴你答案?,F(xiàn)在我給你看一樣?xùn)|西,看完你就去開會。沈阿言從小提包里掏出兩把鑰匙,將其中的一把遞給我。
我接過鑰匙,看到栓鑰匙的白塑料牌上刻著“B樓709房間”的字樣。我就盯著沈阿言的雙眼問:什么意思?
沈阿言看著我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說到這里,沈阿言轉(zhuǎn)身從小茶幾上拿起兩支煙,將一支遞給我,另一支自己用打火機點燃。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就像人們疲乏時做的深呼吸。我感到她呼出的煙霧,溫馨地帶著一股濃濃的香味,緩慢地彌漫開來,隨著屋子里充滿惰性的空氣,軟軟地向我撲過來,像是她的手在撫摸我一樣。沈阿言坐回我剛剛坐過的床上,微微低著頭,用一種有氣無力的語調(diào)說:晚上我在那里等你,告訴你謎語的答案。哦,對了,我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只是誠心誠意地邀請你,和你找個沒人打擾的地方聊一會兒天,給你講講我的故事,沒有別的意思。如果你感到為難的話,可以在離開這個房間后,抽個空直接去那里,把鑰匙放進房間,然后撞上房門,悄悄離開就可以了。而且,你不必對我解釋什么。
聽了沈阿言的話,我心里感動,也激動,同時充滿了惆悵,我搖搖頭,又隨口說了聲:你說的意思十分明確,我聽明白了。如果我現(xiàn)在可以走了的話,我可先去開會了。走到門邊的時候,我忽然覺得自己應(yīng)該說點什么,便回頭盯著沈阿言黑夜一樣黑的眼睛說:你的,你的,哎,我不知這么說成不成,你的腳非常好看!
沈阿言說:是么,謝謝你。沈阿言說話的時候,雙眼瞇瞇著,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粉紅色的嘴唇也微微向前噘著,充滿了迷人的誘惑。
如果這時我不去開會,而是去把鑰匙放到那個房間里,你不會介意吧?
當(dāng)然,那是你的自由。沈阿言雖然這么說了,可她眼睛里仍然飄出一縷憂慮。接著她說:我堅信你不會這樣做,拒絕女人的邀請不是紳士風(fēng)度。
是么?我有紳士風(fēng)度嗎?你真的這么自信?我沒再繼續(xù)說下去,只是隨便看了沈阿言一眼,慢慢關(guān)上房門走了。
空空蕩蕩的樓道昏暗而狹長,堅硬的紫紅色化纖地毯踩上去仍然顯得柔軟,它悄悄地規(guī)定著人們的走向,或去或來,似乎使兩側(cè)雪白的墻壁,失去了它們存在的根本意義。陽光從樓道盡頭的小窗戶爬進,把它淡黃色的光沿著這條灰色的地毯,舒展開來,越向里延伸就越暗。就像一條雖然有水卻不流動的小河,經(jīng)年累月地靜臥在那兒,任人們隨意地在它的身上趟來趟去。
樓道里靜極了。只有一位樓層服務(wù)小姐,孤獨地斜倚在服務(wù)臺邊,拿一支圓珠筆在一個什么東西上胡亂畫著。我沿著腳下紅色的“小河”“唰啦、唰啦”地“趟”過她身邊的時候,小姐抬起頭,先木然地看了我一眼,緊跟著臉上就有了經(jīng)過商業(yè)訓(xùn)練的笑容。我看到了,就把自己并不英俊的臉龐,變成燦爛的微笑給了那位小姐。小姐向我點點頭。我便興奮地“唰啦、唰啦”地從她面前“趟”了過去。
小姐仍然低頭在紙上胡亂涂抹,樓道里復(fù)歸寧靜。
5
我沒有去會議室,而是回到自己的房間。沈阿言的做法讓我感到吃驚。我們在來煤城開會的火車上才第一次見面,以前只是彼此聽說過。我只知道沈阿言是寫小說的,但究竟都寫過哪些作品,并不十分清楚。
在火車上,我們有過一次短暫的接觸。那是剛上火車的時候,大家吵吵嚷嚷地閑聊起來,我站起來說去抽支煙,沈阿言也就跟著我去了那里。車廂連接處像個狹小的長方形盒子,四壁上雖然沒有油污灰塵,卻永遠顯得臟兮兮的。這里的空氣比車廂里冷清多了,小小的空間里彌漫著香煙煙塵難聞的氣味,車輪和鐵軌摩擦發(fā)出的噪聲,塞滿了這個狹小的空間。
我把肩膀靠在壁板上,而沈阿言怕弄臟自己的衣服,不敢接觸油膩膩的壁板。我笑著說:人有時候活得挺累的,常常被自己的感覺和視覺欺騙嘍。其實這壁板并不臟,只是瞧著臟。為了安全,我建議,你還是靠著點好。說著話,我用手在車廂的壁板上使勁抹了一下,讓沈阿言看我的手,沒有一點黑油污。然后我遞給沈阿言一支煙,我們就聊了起來。
沈阿言說我看過你寫的《我是什么東西》,挺喜歡的,生活里這樣的人和事不少。然后,沈阿言放輕了聲音問我:那男人的原型里有沒有你自己的成分啊?
聽了沈阿言的問話,我笑了笑說:有時候,搞寫作的人,跟不上社會的發(fā)展,所以根本不知道生活是快樂還是痛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也許所有的人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瞎編虛構(gòu)的故事而已。
沈阿言拿出自己的煙,為自己點上一支,又把煙盒遞給了我接著說:我以為,那里肯定有你的影子,只不過你不敢承認(rèn)罷了。你講了一個看似混亂的故事,卻是一個讓人思索的也值得深思的故事。
嗨,對了??催^你的小說后,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一個你的小說以外的問題,不知成不成?
問吧。咱們一起閑聊,問什么問題,我都愿意回答。
你敢離婚嗎?沈阿言問我。
除了不敢殺人放火,我什么都敢??墒牵腋陕镆x婚,誰會無緣無故地離婚呢。這不是敢不敢的事兒,是你這個問題問得沒有道理。
沈阿言搖了搖頭說:我就是隨便問問,關(guān)心你嘛。
我想問沈阿言為什么要關(guān)心我,但是還沒來得及問,項長江和孫曉嵐就大喊大叫地來了。
抽支煙就得了,別沒結(jié)沒完地躲在這里說悄悄話!有什么話不能當(dāng)著大家說啊?說著話,項長江伸手就要掏我的衣兜。哥們兒,來支煙抽。
我掏出自己的煙盒遞給項長江,對孫曉嵐說:你可別和項長江太近乎嘍,他可是隨時隨地都想勾引女性,上他當(dāng)?shù)呐嗄甓嗔巳チ恕S绕涫菍ο矚g文學(xué)的女青年,他就跟蚊子聞到了汗腥味似的,嗡嗡地繞暈了你算。你剛一疏忽,他就得手了。
上當(dāng)?我上誰的當(dāng)?瓜哥我告訴你,你這樣說人家太缺德。項長江人不錯,誰和他好,也不能算是上當(dāng)。但是我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因為我不喜歡他的酒糟鼻子。孫曉嵐說完就大笑起來。沈阿言和我也笑了。
項長江用力推了一下孫曉嵐說:怎么說話呢?干嗎說我的鼻子呀,酒糟鼻子也是沒辦法的事,打一生出來就這樣。你喜歡不喜歡都與我沒關(guān)系,孫曉嵐啊,我告訴你,壓根兒我也沒打算勾引你。這么說吧,我媳婦也不喜歡我,可是有人喜歡我,當(dāng)然也包括我的鼻子。
自慰!孫曉嵐說你這叫自我安慰!
你這話可說過了頭啊,什么叫自慰呀,多難聽的語言!我知道你不信?可梅萱親口跟我說過,說她就覺著不錯。不信你問老瓜。說著話,項長江已經(jīng)把煙點著。他只象征性地嘬了一口,就把煙卷兒從嘴上拿下來,硬往沈阿言的的嘴上塞;什么破煙,嗆死人。沈阿言你試試,真難抽。也就是老瓜這樣的窮酸文人,才抽這種劣質(zhì)香煙。
沈阿言勉強向后仰著身子歪著頭躲避項長江塞過來的煙,可項長江仍然嘻嘻哈哈地一個勁兒非要塞到她的嘴上。沈阿言沒辦法,只好用手接過來,狠狠地塞進掛在車廂壁上的煙缸里。嗔怪地說:項長江你別討厭,這么臟的東西,怎么能隨便往人家嘴里塞。你以為你是誰啊!討厭鬼!說著還打了他一下。
開玩笑,開玩笑!我就是不能像老瓜似的刻意討好女人,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犯錯誤,已經(jīng)把人得罪了,可自己心里還挺美。不過,沈阿言啊,我告訴你,老瓜這小子泡妞讓我遇上過。追求不高,一個鐵工廠的破工人,那女人是我的鄰居,名字叫劉麗。你可別光聽這名字好,人卻是長得黑不溜秋的,又矮又瘦,眼睛也是瞇縫眼。顏色比非洲人淺點,卻沒有非洲女人性感。
然后項長江轉(zhuǎn)過頭對我說:你總是隨時隨地貶低別人,卻在每時每刻每分鐘都給女人下套兒,誰要是上了你的套兒,雙眼皮都得哭成單眼皮,那準(zhǔn)是滅頂之災(zāi),想后悔都來不及。所以我和孫曉嵐一發(fā)現(xiàn)沈阿言被你勾引出來,就跟蹤而至,來勸勸沈阿言,讓她隨時提高警惕,保護自己。這么漂亮的女作家,我們不能眼瞧著她往你的套兒里鉆!
他的話剛說完,孫曉嵐就喊起來:項長江你不要把我牽扯進去,我沒有什么要勸沈阿言的。大家在一起隨便聊天,沒那么神秘,沒那么復(fù)雜。說著話,孫曉嵐就有意無意地用胳膊碰了碰我,眼睛也在這同時把一個溫柔遞給了過來。然后她轉(zhuǎn)過臉對沈阿言說:項長江愛開玩笑,你別信他說的話。
我什么都不信,只是你們吵了我們的談話。根據(jù)“阿瓜”定律,任何中斷了的談話,要想回到原來的主題和興致上,都是相當(dāng)費勁的。沈阿言說:你們?nèi)绻€要呆在這里,我就先回去了。說完,沈阿言就強拉著我向車廂里走去。
項長江說:嗨,孫曉嵐你聽見沒有,人家已經(jīng)有了定律了。咱們什么時候也弄個聯(lián)合宣言啊?
孫曉嵐邊隨著我們往回走,邊說:什么聯(lián)合宣言,就是有宣言,也是我的人權(quán)宣言。
于是,我們就一起走回車廂。沈阿言重新拿出了撲克牌,接著和大家玩起了算命的游戲。也就不動聲色地,一語道破了我的心病。
這個簡單的經(jīng)過,使我不能不想想,我究竟是否要走進B樓709房間。僅僅為了聊天,用得著單開一間房嗎?在馬路上散步、泡酒吧、逛公園,可去的地方多著呢。
我躺在床上抽煙。但過了一會兒,我就做出了決定,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我都要去B樓709房間,是在晚上,而不是現(xiàn)在去送鑰匙。人家沈阿言是誠心邀我,或許真的是想避開人們的視線隨便聊聊天,也不一定就會發(fā)生想象中的事。怎么可以這樣猜想人家沈阿言呢?我們男人的內(nèi)心世界,有時候真骯臟。
是不是我們這些搞寫作的家伙都會這么想呢,還是僅僅我自己這樣想。沈阿言眼睛里那雙黑亮黑亮的眸子,每時每刻都向外流露著純情,她是水一樣清醇的女人。我翻了個身向外側(cè)身躺著,又拿起支煙接上,把剩下的煙屁股按滅在煙灰缸里。就在煙頭上的火亮最后一閃的時候,我腦子里欲望的幽靈也跳鬧著活躍起來。我忽然決定我要去。而且我要為我和沈阿言策劃一個安靜長久的夜晚。我必須在晚上到來之前,裝得像什么事情都沒有,要和大家一起開會,討論,說閑話,吃飯,甚至再逗逗項長江,最好我們倆人吵起來。然后我就裝做生氣的樣子消失在大家的視線中,像我腦子里的幽靈一樣,歡快地去找沈阿言。讓項長江當(dāng)托兒,這個創(chuàng)意真棒!哪怕是到了晚上什么故事都不發(fā)生,和沈阿言靜靜地坐在昏黃的燈光下聊天,也是一種享受啊。于是,我像一只狗似的,快樂地一個翻身站到地上,把剛剛抽了兩口的煙按滅在煙灰缸里,又在煙灰缸里倒上點剩茶水,然后拉開門向會議室走去。
6
一下午都非常順利地過去了,開會討論時,我和沈阿言都盡可能不去看對方,就怕別人起疑心。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我卻被項長江纏上了。
當(dāng)時我和孫曉嵐、周士堅正坐在一起吃飯,項長江拿著一瓶白酒晃晃地走過來。他讓孫曉嵐向邊上挪挪,然后“砰”地把酒墩在桌子上,鞠著身子對我說:昨天你肯定沒喝好,今天咱們哥倆好好地喝喝。中午就想跟你喝,可咱們不能耽誤下午的會?,F(xiàn)在沒事了,我倒要瞧瞧是你這個引車賣漿的能喝,還是我這個“孫子”能喝!罵人不帶臟字,你有兩下子啊!
我心里有事,也不想喝酒,可在項長江面前又不能軟嘍,就說:咱們改天吧,我都快吃飽了,還喝什么酒?就是喝了酒也是水味兒,沒什么勁。
來勁不是,我請你喝酒,又不跟你要錢。就算是水,你也得喝,這點禮貌你應(yīng)該懂啊。說著話,他招呼服務(wù)員拿來兩個杯子,咕嘟咕嘟就把酒倒上了。你要是不喝,就當(dāng)著孫曉嵐和周士堅的面說,你晚上去發(fā)廊泡妞,我呢也就不勉強了。什么事都可以請個假,惟獨泡妞這事不行,你有這個愛好嘛。俗話說,勸賭不勸娼。說吧,你要是去泡妞,咱們就不喝了。
聽他這么說,我真想打他倆耳光,我怎么能說我今天晚上去“泡妞”呢?項長江啊,項長江!你這是把我往絕路上逼呀。
不說?我早就猜到了,你雖然有泡妞的愛好,可你沒那閑錢!那——咱們就喝酒!項長江不依不饒。
我看了看那瓶白酒,看了看孫曉嵐和周士堅,又回過頭去想看看沈阿言。沈阿言這時正和汪老頭、韓教授、陳大哥他們坐在一起。或許我們生存的空間里有一種外在的感應(yīng)現(xiàn)象存在,這種像線繩一樣的感應(yīng)電波,能把相互關(guān)注的人們悄悄地系在一起。所以,我看沈阿言的時候,她也正好抬起頭向我這邊看。雖然我們倆人之間有一段距離,可從她黑亮黑亮的眼睛里射出的光還是讓我感動得鼓足了勇氣。沈阿言這時候的眼光,對于我來說可不是普通的眼光,那是興奮劑呀。我把心一橫,轉(zhuǎn)過臉對項長江說:你甭來勁,你以為你能嚇著我啊!不就喝酒么,你說怎么喝?
項長江不說話,只耷拉著上眼皮,乜斜了我一眼,伸手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光了。然后他用手抹了一下嘴唇,“砰”地把杯子墩在桌子上,連口菜都不吃,只用兩眼直直地盯著我。
三兩的杯子,他一口喝光了。我呢?肯定也得喝。但我故意不急著喝,不是下午就想好了要逗逗項長江嗎,現(xiàn)在他正好送上門來。我兩眼盯著項長江,伸手抄起酒瓶,就往他的杯子里倒酒。沒想到項長江還真有骨氣,他愣沒攔著,就那么耷拉著眼皮,撇著嘴犄角,瞧著我把他的杯子倒?jié)M了酒。那杯酒可是真倒?jié)M了,酒液都高出了杯沿,圓圓的鼓起了一個包,要是再往里滴答一滴答酒,就得溢出來。但是項長江仍然一聲沒吭。
我沒轍了,喝吧??珊任乙膊荒茏岉楅L江心里痛快嘍,我把酒杯拿起來,對項長江說:我覺得你這酒喝得有點勁道,喝出一個英雄來,跟李自成似的。沖!可就是有點賊氣!你不是口口聲聲說你是作家么,作家是這樣的賊氣嗎?你以為你這樣能嚇著誰啊,別人不知道,我可清楚,你不就是一個海綿體么,酒一滲進去就膨脹,有地方擱是不是?我告訴你,說到這兒,我把酒杯舉到嘴邊,不給項長江說話的機會,我的胃好、腎好、管道好。你瞧著,我牙還好呢,我把這酒嚼著喝……
說實話,這杯酒一下肚子,還是真燒得慌。足足的三兩,那是56度的白酒啊!跟酒精似的,要是這么喝,我今天晚上是什么都別想干了。沈阿言可是滿懷希望地等著我呢。我不能為了跟項長江這個酒鬼子斗酒而讓沈阿言失望,我把酒杯放下,趕緊吃菜,又扒拉了幾口飯,就站起來想開溜。項長江坐著沒動,只從對面冷冷地扔過一句話來:站住!你也是男人,把酒倒上!我剛才可是倒了兩杯。
我抓起酒瓶晃了晃,先看了看項長江的酒杯,然后把剩下的酒倒進我的杯子里,不滿,淺淺地三分之一的樣子。我抬眼看項長江,以為他會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倒進我的杯子一部分,兩杯酒勻勻。但項長江沒這么做,他的嘴犄角撇著,上眼皮下垂,根本沒看我。他把手伸進懷里,“噌”又拿出一瓶白酒,“砰”地墩在桌子上。這時,項長江抬眼皮瞟了我一眼,只那么一瞥,就慢條斯理地從兜里拿出一個開瓶子用的小扳手,先用左手把煙塞到嘴犄角叼著,接著兩只手那么一配合,“嘣!”的一聲,第二瓶酒也被他打開了。
我知道,要是再這么喝下去,我和項長江倆人都得醉。可不喝又沒法收場,他都說了:你也是男人!言外之意是我要不喝這酒,連男人都不是了。我正左右為難,不知是接著喝還是堅決不喝的時候,沈阿言站到了我的身邊,她手里拿著兩個空酒杯,對項長江說:還有幾瓶酒?都拿出來。
此時,項長江的臉已經(jīng)紅了。他抬起頭看著沈阿言說:沈阿言,你甭管。我們倆人就喝點酒,就兩瓶。沒了!他拍拍自己的前胸讓沈阿言看,呆會兒他醉嘍,我去陪你說話,跟你說對不起,給你賠禮道歉,給你講笑話聽。
誰用你陪!自做多情!昨天你就逼著他喝酒,今天又逼著他喝酒,大家都知道他不能喝酒,你這不是欺負(fù)瓜哥嗎!今天我倒要看看你能喝多少酒。說著話,沈阿言把她拿著的杯子和我用過的杯子倒?jié)M了酒。
項長江這會兒倆眼珠子泛紅,不知道他為什么不敢正眼看沈阿言,只是盯著我說沈阿言喝不算,讓女人替酒不是爺們兒!可他的話已經(jīng)說晚了,沈阿言一連氣喝光了兩杯酒。她也像項長江似的“砰、砰”把酒杯墩到桌子上,也不吃菜,只盯著項長江說:你要是人你就喝,兩杯兩杯地喝,你要承認(rèn)自己是流氓,你就甭喝!說著話,她把另一杯酒推到項長江那杯酒的邊上。
聽了沈阿言的話,我感到莫名其妙,覺得這事有點邪行,我們畢竟是“文化人”啊,沈阿言這么漂亮的女作家,怎么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了如此狠毒的話呢,怎能這樣說自己的同行呢。孫曉嵐和周士堅也面面相覷,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會兒,項長江的臉已經(jīng)通紅了。他低著頭說:喝就喝,這與是不是流氓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喝兩杯酒算什么!
項長江喝了,喝得一塌糊涂。
結(jié)果,孫曉嵐和周士堅扶著項長江回房間,而我則跟著沈阿言回房間。走到半路,沈阿言靠在我身上悄悄對我說:咱們?nèi)樓。
你怎么樣?能行嗎,其實你沒必要跟項長江斗酒,失身份!我安慰沈阿言。
沈阿言搖搖頭,什么都不說,只一個勁兒往樓外走去。我也只好跟著她。
于是,在到煤城的第二天晚上,我和沈阿言消失在大家的視線中。
7
走進B樓709房間,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原來是個高級套房。房間里除了酒店配置的家具、電視、寢具等物品外,什么都沒有,顯得空空蕩蕩干干凈凈。地毯也不像我們住的標(biāo)準(zhǔn)間,是化纖地毯,這里鋪的是純毛編織的那種,長長的毛非常柔軟,踩在上面,兩只腳會把舒服的感覺傳遞到全身。我扶沈阿言在沙發(fā)上坐下,幫她在靠背上靠好,就拿起放在茶幾上的暖壺要為她倒水??缮虬⒀匝鲋碜?,伸出手拉住了我的胳膊說:你坐。你也坐。我不喝水。
我給你沏杯茶,你喝一點水,解解酒勁吧。
不。不——!今天這酒是多了點,但我還沒到醉的程度,還能堅持。我知道我自己,你放心吧。對,沈阿言把頭靠在沙發(fā)上,閉著眼睛說:呆會兒,你打個電話,讓服務(wù)員給送兩杯咖啡來,要涼的,有冰塊更好。我想喝咖啡。
我聽話地放下暖壺,轉(zhuǎn)身抓起了電話。
等我打完電話,坐到沈阿言對面的時候,我看到沈阿言淚流滿面了。我趕忙又站起來,去盥洗間給沈阿言拿來毛巾,并輕輕地為她擦眼淚。沈阿言仰靠在沙發(fā)靠背上一動不動,任我擺布她。我輕輕為她擦干眼淚,建議她抽支煙,放松放松情緒。她點了頭,仍然不動。我把自己的煙拿出來,抽出一支塞在她的嘴唇間,然后拿出打火機,準(zhǔn)備給沈阿言點燃香煙的時候,服務(wù)員送來了咖啡。
服務(wù)生是個年輕的小伙子,長得帥氣,也非常懂禮貌。他規(guī)規(guī)矩矩端著放咖啡的盤子,徑直走到茶幾前,什么也不說,也不看靠在沙發(fā)里的沈阿言,輕輕地把兩杯咖啡放在茶幾兩側(cè),把裝方糖的盤子和裝鮮牛奶的小杯子放在中間,再把兩把小勺子輕輕地分別放在裝糖的盤子上。然后他直起身后退了幾步,轉(zhuǎn)身對我說:先生請慢用,如果您還需要什么,請隨時打電話叫我。說著,不等我回答,對我微微鞠了一下身子,就拉開門走了。
我關(guān)好房門,坐到另一個沙發(fā)里,側(cè)著身子為沈阿言調(diào)咖啡。
瓜哥啊,我想說說我的事,你愿意聽嗎?沈阿言的聲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語,但分明是在問我。
我一邊攪動著她那杯咖啡,一邊說:你約我來,不就是要說說話,聊聊天嗎。我當(dāng)然愿意聽。只是你要是覺得難受,喝完咖啡,就先休息吧,喝了那么多酒,早點睡。以后咱們有機會再一起聊。
不。不!就今天。你不知道,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今天是我的生日,還有就是去年的今天,我和我的男友分手了。我的,我和他的故事你愿意聽嗎?她從沙發(fā)上坐直了身體,看著我為她調(diào)咖啡。又說,我還要抽煙。
愿意。你說什么我都愿意聽。你要是心里不痛快,我就給你講笑話吧,一直講到明天早上,讓你笑夠嘍。
不!今天我要你聽我說說話。行嗎?
行,行!我就愛聽你說話。我把咖啡遞到她手里。
沈阿言笑了,她低下頭湊近咖啡杯,用鼻子追隨冉冉升起的熱氣,聞著咖啡的香味,深深地吸了口氣。沈阿言說,這咖啡真香!看到我點了點頭,她接著說: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和男友分手的日子,我覺得心里空,就想找個人說說話。于是想到了你,哎,你不介意我這樣說吧?
我什么都沒說,只是看著沈阿言搖了搖頭。
阿言說:我不討厭和男人交往。可是我討厭沒有語言交流和情感鋪墊的直接行為!昨天夜里,就是你們吵嘴以后,大家不歡而散,各自回房間休息了。我不是晚走了一會兒嗎?
是啊。那又怎樣?我站起來,挪到沈阿言的沙發(fā)邊,擠坐在沙發(fā)扶手上,用手輕輕按摩她的頭和肩頭,試圖通過這樣的動作,讓她感覺到一點安慰。
你不是讓我把那三瓶啤酒給項長江送去嗎?我到了他的房間,項長江坐沙發(fā)里生氣呢。我把酒放在茶幾上,勸他別生氣,說大家說的都是酒話。然后就想回自己房間休息。項長江追出來,非要拉我一起去散步。我不去,他就死皮賴臉地求我,說酒憋在身體里難受,又讓老瓜這么一氣,心里不舒坦,走一走就好了。沒辦法,我就跟他出去了。我們一路都默默地走著,幾乎什么都沒說。到了外面沒人的地方,他突然使勁地抱住我,用他散發(fā)著酒臭氣的嘴吻我。我不答應(yīng),他就用力擰我的胳膊……
說著,沈阿言又淚如泉涌了。
聽了阿言的故事,我心里不好受。我對阿言說,我要送你一件生日禮物,阿言很高興,微笑著問我送什么禮物給她過生日。我說明天吧,明天你就知道了。接下來,我們有事無話。她說這么折騰感覺真好,我都有點累了,說晚就蜷縮在我懷里睡了。我也很累,但我沒睡,我要給阿言準(zhǔn)備生日禮物。第二天凌晨,我悄悄起身穿好衣服,為沈阿言蓋好毛毯,離開了B樓709房間。
回到A樓,我沒有直接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先去了服務(wù)臺。服務(wù)臺那里靜悄悄的,只開著一盞昏黃的小燈,淡淡的光顯得挺溫馨,沒有人在那里值班。我把已經(jīng)休息的服務(wù)員敲醒,告訴她我住在項長江住的517房間,鑰匙忘在屋子里了,請她幫我開開門。
年輕的女服務(wù)員用朦朧的睡眼看了我好一會兒,才轉(zhuǎn)回身從屋子里拿出一大串鑰匙,她不理我,嘴里嘟嘟囔囔地說著什么,同時把手里的鑰匙抖動得嘩啦嘩啦響,自顧自往項長江的房間走去。許多把鑰匙“嘩啦、嘩啦”互相碰撞的聲響,把夜的寂靜都抖碎了,空空蕩蕩的樓道里,到處塞滿了金屬清脆尖細(xì)的噪聲。服務(wù)員打開房門后,半側(cè)著身子給我讓開路,同時扔過來一句話:以后早點回啊!這深更半夜的,都幾點啊?天都快亮啊,你不睡覺,別人還得休息呢啊!
我對她笑了笑說:是!我們都是夜貓子,天越黑,就越精神,毛病很多。今天你值班,吵得你也不能休息,真對不起你了!你要是不介意,一會兒天亮你下了班,先來把我敲起來,你也來把我吵醒,就算懲罰我,我沒意見,還請你去吃早點,喝豆?jié){。
我說話的時候,年輕的女服務(wù)員仍然像剛才一樣不理我了,嘴里仍然嘟嘟囔囔說著我想聽也聽不清的什么話,手里仍然嘩啦嘩啦地抖動著鑰匙往回走。
走進項長江的房間,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弱亮光,我看到了放在茶幾上的三瓶啤酒,就是第一天項長江非要我喝的那三瓶啤酒,就是沈阿言給他送回來的那三瓶啤酒。我這次的判斷果然正確:項長江的房間里就是沒有酒,也肯定會有空酒瓶子,因為他愛喝酒??粗楅L江呼呼酣睡的模樣我想:要是這會兒下手肯定容易,可咱也是男子漢,不能乘人家沒有意識的時候欺負(fù)他,我得讓項長江站起來,我們倆人得面對面地了結(jié)了這件事。這么想著,我就得意地沖著并不漆黑的空間做了一個怪樣,壓抑著即將得手的喜悅和激動之情,伸手悄悄地拿起一瓶啤酒,揣進褲兜里。然后突然掀開了蓋在項長江身上的毛毯,使勁地把他捅醒了。
項長江睜開眼睛,一瞧是我,就一邊往自己的身上拽毛毯,一邊舞動著醉酒后捋不順溜的舌頭嚷嚷:這森(深)更——森(深)更、半、半月(夜)、月(夜)的,你——你他媽的——有勞(毛)病啊?
我笑了笑,也學(xué)著項長江的口氣說:你怎么跟我一樣沒心沒肺呀,睡得還挺香,今天喝合適了是吧?我告訴你,我沒病,沈阿言有病!她非要來看看你。
項長江聽我說是沈阿言來看他,便信以為真。他一骨碌爬起來,激動得手忙腳亂,急急忙忙地往兩條腿上套褲子,然后裸著上身,連躥帶蹦歪歪斜斜往外跑,連鞋都沒穿,光著兩只腳就去開門。
我想樂,沒敢樂。
樓道里是靜悄悄的昏暗,沒有一個人。項長江探頭瞧了一眼空空蕩蕩的樓道,迷迷糊糊轉(zhuǎn)回身,可能要問我什么,但我沒給他開口說話的時間……
(責(zé)編:朱傳輝電子郵箱:zch761106@163.com)
更正
本刊2009年四期《撕麥穰》一文作者“侯獻遠”應(yīng)為“侯遠獻”。特此更正并向作者侯遠獻致歉。
星火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