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天氣,雨是要下不下的。呂禾眼睜睜看著站臺上紛亂的人群,就是沒看見呂松。一個醬紅色頭發(fā)的女人提著的什么硬東西戳著了他的腿肚子。狗日的!他正疼著,女人又戳過來一眼。哥啊,你要是不來接站,我可就慘了!呂禾正想著,肩膀被人拍了一掌,扭頭一看,可不就是呂松。哥含糊地招呼他一聲,接過他手里的包包?!拔夷?。我拿?!眳魏堂φf。哥卻沒有理會他,徑自往外走。出了車站,哥才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穿得這樣少!車上冷不冷?”哥一口的普通話。呂禾待要申辯自己一點也不冷,而且熱,悶,還出過汗,哥早已調(diào)了頭去招呼一輛迎面駛來的、滿載的大巴。
呂禾不得不調(diào)動全部注意力跟著哥走。天還大亮著,各處已有了燈火,光線因此有些陳舊,而且曖昧,一時也看不出這城里的夜晚有什么好。呂禾記得那個操著硬東西的紅發(fā)女人。要是在鄉(xiāng)下,有哪個女人敢這樣操蛋,他早就不依了。爹說他讀了三年的中專沒學(xué)會別的。就只學(xué)會了頂嘴、動不動與人干仗。爹你以為我能學(xué)會什么?人家有的同學(xué)到學(xué)校報個名就拍屁股走人,到時候給學(xué)校塞點鈔票,一樣的拿畢業(yè)證。一個中專畢業(yè)證,呸!反正那玩意兒——怎么說來著?嘛用不頂。
客廳里的電視機(jī)大開著,沒見嫂子的人影;一則廣告剛剛巧巧播完,那電視劇可不正等人接上茬看下去。古裝的。女主角的那個靚啊!哥卻高一聲低一聲吆喝他去洗臉。洗的什么臉。呂禾磨磨蹭蹭走過去,正趕上“哧啦”一聲,嫂子把什么東西倒進(jìn)了油鍋里。嫂子飛快地?fù)]動鏟子,也不回頭,便一針見血地指出:“鞋脫下來放走廊里,把拖鞋換上?!眳魏檀闯R?guī)客套幾句,勸她別炒太多菜之類,見嫂子沒什么雅興,也便作罷。也不是頭一回和她見面。
呂禾惦記著電視劇,三下兩下洗完臉。“你沒帶自己的毛巾嗎?”嫂子仍是不必回頭,一雙火眼金睛早已洞察了他的一舉一動?!疤ь^娘們兒低頭漢”,嫂子可不就是個抬頭娘們兒,哥正是那低頭的漢。說是這兩類人心眼兒忒多。呂禾常想象他倆像爐子里的兩塊蜂窩煤,各有各的“眼兒”,萬一“眼兒”沒對上??刹痪偷孟嘶?。
“你說什么?”
呂禾抬起那張年輕、愚蠢的臉:渾濁的水珠順著下巴滴進(jìn)了他的脖子,看上去倒像是他淌下的涎水。他伸手正要從那一長串毛巾中隨便拽一條使用,嫂子早已抽身從衣櫥里另拿了一條,“噗”地一聲丟了過來。新的。自始至終沒有抬起過她那雙高貴的雙眼皮。哥也是。這便是城里人的風(fēng)習(xí)。對人說話的時候:不抬:聽人說話的時候也不抬。它要是抬起來了啊,一準(zhǔn)是要蜇你了。就像站臺上那個傷害他腿肚子的女人。據(jù)說蜜蜂蜇了人之后便性命不保,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到被逼得急了眼的時候。是不會蜇人的。說到笑臉,更是比黃金還少。我倒是想要處女,可現(xiàn)在處女比黃金還少。小報如是說。吃的好,穿的好,樣樣?xùn)|西都不缺,可就是不快活。別以為中專生嘴上沒毛。
三菜一湯。有肉。還有魚。嫂子一向是個要面子的人。只是三個人擠在廚房那個促狹的小桌子上,到底有些不太正式。“你工作的事究竟怎么說了?”嫂子問道。雖說問得輕描淡寫,呂禾仍是老大不受用。這話無論如何也該哥來問。這也是城里人的風(fēng)習(xí):哥什么都好,就是在這個問題上有點讓呂禾瞧他不起。將來我找媳婦,這種凡事乍胳臂乍腿的娘們兒!就等著瞧吧。
還得連忙回答:“一時……也沒什么可說。還得等。”
“上回寄錢回去,爹不是說給縣里的哪個陳什么送了一千塊錢嗎?”哥也問。
“送了,早送去了。聽說全縣光是今年的各類畢業(yè)生就好幾百,人人都想早一天有工作,人人都曉得給那些當(dāng)官的送錢、送禮。那一千塊錢,嘁!……”呂禾的嘴巴漸漸地利索起來。
嫂子冷不丁提高了嗓門:“你就不必跟著我們說什么‘普通話’了,平時咋說就咋說——我聽得懂。”
呂禾頓時臊紅了臉,忙低下頭使勁往嘴里扒飯。你這挼的不是我,挼的是我哥啊。打狗還看主人。說起來她還是個“政工師”,講話真沒水平?!爸屑壍?,相當(dāng)于工程師、會計師?!备缬幸换貙懶呕丶視r得意洋洋地替她宣布。
“吃菜呀!呂禾你怎么不吃菜?不把它吃完,下頓飯誰高興吃剩菜!”嫂子不由分說地便操起盤子,把剩下的全倒進(jìn)了呂禾的碗里。也是不由分說地,把另一個盤子里剩下的全倒進(jìn)了哥的碗里。發(fā)音也不見得好標(biāo)準(zhǔn)嘛。城里人的風(fēng)習(xí)之三:愛挑別人的小毛病。叫我也來挑挑你們看。
吃完飯,呂禾連忙去洗碗,又把地板拖了一遍。明擺著這是他的活兒。嫂子早已不聲不響一頭鉆進(jìn)了臥室:哥獨自坐在客廳里,正叼著一支香煙。呂禾收拾停當(dāng)走過來,悄悄坐在一旁。哥把香煙盒子往這邊扔了扔,“你抽嗎?”
“抽一支也行?!眳魏踢t遲疑疑地伸出手。
“你還是少抽點煙為好!”哥又說。
這又何必。呂禾的手馬上又縮了回來。
哥不耐煩地?fù)]一揮手,一邊吐著煙霧。一邊驅(qū)趕著。“這次來——你有什么打算?出來的時候爹是怎么說的?”
“爹也沒怎么說?!眳魏痰拖骂^,一副什么話也別想從他嘴里問得出來的樣子。死硬相。都是從爹那兒學(xué)來的。求人都不會求?!皡嗡晌醿海杭依镆磺邪埠?,我和你母身體康健。勿念?!睂憗淼男哦际抢弦惶椎年愒~濫調(diào)。“只是你弟弟的事讓我們實在擔(dān)心,這么大的人了,不分個白天黑夜,整天窩在家里,老跟我們頂嘴,要不就是跑到鎮(zhèn)上瞎逛。你們從那兒給他找點事先干著吧?!闭媸钦f的比唱的還好聽。
“上次寫信回去,我不是跟爹說了嗎!讓我到哪兒去給你找工作?連我自己都指不定哪天要下崗呢!”
“村里好多人都出來打工了……”,
“我沒你清楚!你去找啊,找那些人去!”
嫂子懷抱一床被子走過來,這會兒她的頭發(fā)披散下來,看上去溫和了許多。“說什么說,說這些廢話干什么!有這工夫還不如多睡會兒覺呢!”說著,三下兩下把沙發(fā)撐開、放平,手里的被子囫圇扔上去:又“啪”地一聲關(guān)掉了電視機(jī)。一道亮光倏地一閃,屏幕頓時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明天我自己到街上看看,看有沒有什么地方搞招聘……”呂禾憋了半天,終于說了一句。
“行。行。行。你盡管去!”哥冷笑一聲,把煙頭使勁摁在了煙灰缸里。
“要是不行,我玩兩天,大后天就回去。”呂禾又說。
天不亮呂禾就醒了。哥和嫂子還沒有起床;呂禾聽到從臥室里傳來的鼾聲:呼——哧,呼——哧:半是掙扎,半是如釋重負(fù)。這熱烈而憤怒的鼾聲在寂靜的房間里飄蕩,一聲迭著一聲。呂禾起先以為是哥,再一聽卻是嫂子。抬頭娘們兒。能說,能唱,樣樣紅。就連打鼾也要比男人高調(diào)??梢廊皇侨艘娙藧?。要說前二年呀,那才叫吃香呢。上上下下的領(lǐng)導(dǎo),沒有哪個不寵她的。小林子噯。小林子這個,小林子那個??跉馊駥ψ约旱挠H生閨女,柔柔的,款款的,像他們那上了年紀(jì)的手:肥:軟;一握住你的手就不想丟;一握住你的手就濕乎乎、汗津津的。起初她也不過就是個中專生。重在實際工作能力。要是沒有兩把“刷子”,她能有今天嗎。什么是實際工作能力,這就是實際工作能力。
千挑萬挑的,怎么就挑上了呂松。那時候還興跳舞,桑拿房呀,泡腳屋呀。美容店呀還都沒有“上市”呢。那時候跳舞也就是單位里的一些人自己跳。一晚上下來。小林子總要把在場的領(lǐng)導(dǎo)都陪到。像燕子一樣從他們的懷里飛來飛去。她可不就叫林燕,爹媽還真沒給她把名字取錯。然后,啪,她從分局飛到了總局,又是入黨又是提干的。要說那都是“發(fā)乎情止乎禮”的事情,不過就是被那些老胳膊多箍兩下、老肚皮多蹭兩下而已,量入為出,她可是并沒有付出多余的犧牲。呂松頭一天還和局里的幾個單身漢一道“非議”過她呢,哪曾想到第二天便有了那次郊游。六、七個男男女女,人家林燕就只跟他呂松往一起湊。說到理想;說到事業(yè);說到家庭。老家在農(nóng)村里,條件差一點,這算什么!將來的一切要靠自己,哪一點比別人差!一句話就把呂松給感動了。吃不到葡萄才說酸——那以前。天怎么熱起來了,還悶。說著說著人家把外套解開:紅色的真絲襯衣,熱烈、柔軟而妥帖地襯出了那更為熱烈、更為柔軟、更為妥帖的一對兒。呼之欲出。振翅欲飛。這鮮活而完美的自我證明啊!
呂禾沒有注意到臥室里的鼾聲是什么時候停下來的。天早己大亮了。早晨隱晦而清涼的影子懸掛在房間各個角落,空氣卻因為關(guān)閉著的門窗而顯得有些不夠通暢。處在這樣的光線下,房間里的家具給人一種被壓抑著、隨時都會移動起來的感覺。衛(wèi)生間里突然響起沖水的聲音。呂禾連忙坐起來,把沙發(fā)收拾好。既不能太早,也不能太遲。但還是早了那么一點點:嫂子拉開了衛(wèi)生間的門,大模大樣地走出來。她的頭發(fā)披散著,一只手還停留在腰間,在松松垮垮的睡裙上探索著。面如死灰。真實的年齡全都擺在那兒了。無后為大。爹問起過他們,哥一句話就把爹頂上了南墻。老問人家要錢,哪還敢追究什么孝不孝的。這樣的爹又有什么當(dāng)頭。城里人流行的說法:下課。下您的課。爹那時候?qū)懶沤o他們說:辦喜事一定要把媳婦兒帶回來,好好地擺它幾桌酒席。但立刻遭到哥的叱責(zé)。擺酒席!你以為你花的誰的錢?顯擺呀?趁早收拾起。呂禾猜想是人家嫂子不愿來。后來倒是去了一趟。兩個人在途中就吵翻了。那個寒冷的早晨:呂禾凌晨四點鐘就爬起來,一個人走了十幾里山路,特意到鎮(zhèn)上去接他們。第一印象:大腮幫子。瘦棱棱的身子。還以為哥娶了個天仙呢。臉相兇巴巴的,那兩只大腮幫子就像兩把砍刀——豈能不兇。一下火車就當(dāng)著呂禾的面罵呂松:去你媽的。犯上!到了家便一頭扎進(jìn)被窩里,誰也不理。沒一會兒又抱怨棉被有霉味兒,太硬,太沉,壓得她氣兒都喘不過來。爹板著臉敢怒不敢言;娘在一邊悄悄抹眼淚兒:她在心疼她的兒子受人欺負(fù)吶。豈止她兒子!活該。什么時候不能吵架,偏偏弄回來吵。有狠你把她制伏了。打那時候起呂禾便開始有點兒瞧不起呂松了。
晚上,呂松一臉疲憊地下班回來,見呂禾一個人正偎著電視機(jī)傻笑著。電視機(jī)里港臺味的普通話吼得山響。心里的那個無名火啊轟地就竄上了腦門。沒出息的貨?!疤澚四阋彩莻€中專生!你就不會找本書看?好的不學(xué),這些低級趣味你倒是一拍即合!,,呂禾的臉上還笑著呢??赡苁窃谕饷嫔习嗍芰藲?。結(jié)婚以后嫂子曾想動用關(guān)系給他換個單位。兩個人呆在一個局里不太好。房產(chǎn)局,人人都想擠進(jìn)去的好單位,入黨提干的路子也都給他鋪好了。他卻一口咬定了什么“所學(xué)專業(yè)”,不去。那就當(dāng)一輩子你的小職員吧。
“你嫂子呢?”
“對了,她打電話回來說,要我告訴你,晚上她不回來吃飯了?!?/p>
“沒說干什么去了?”
“沒說?!?/p>
呂松氣急敗壞地到廚房里,煮了一鍋雞蛋面。兄弟倆一人捧一大碗,倒也吃得肚兒圓。主要是沒有什么外人,吃得自在。哥始終板著個臉子。板就板,隨他。到很晚嫂子才回來,臉上熱烘烘的。冒紅光。不知道是不是化妝品。語氣一反常態(tài)。也是熱烘烘的。一進(jìn)門先進(jìn)衛(wèi)生間。盡管隔了一扇門,那不雅之聲還是那樣絲絲入耳。然后淋浴:明人不做暗事。聲音的質(zhì)地:由水沖刷身體的不同部位所決定。終于結(jié)束了。一閃身進(jìn)了臥室,但還是暴露了那身“短打扮”。收拾停當(dāng),出來了。頭發(fā)濕淋淋地貼在脖子上,臉上的潮紅始終沒褪。上來倒先找呂禾說話,“你的身份證帶出來沒有?”
“沒,沒帶?!眳魏滔乱庾R地摸摸衣兜。
“你們這些人——吶——,”拖長的尾音:不滿。不屑。不齒。都有了?!斑@也叫出來打工!也罷。我明天再跟人家說說看——”
哥警惕地瞥了她一眼。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呂禾你給我聽著:你明天再玩一天,最遲后天就回去。幾百個畢業(yè)生嘛,別人等得,你也等得。再莫要想出來打什么工!賺不來錢,倒會一趟一趟花些路費!”哥正色道。說給她聽的:你急什么急。
嫂子忽然變了臉色:“看來是我多余了!我辛辛苦苦跟人家磨了一晚上的嘴皮子,倒忘了你們兄弟原本都清高得很,一向不求人的!”
呂禾一聽能找到活干,連忙替哥哥陪上笑臉,說:“嫂子你先別生氣,我明天寫封信回去,讓爹把身份證趕快寄來就是了?!?/p>
哥一抬手掃過來一個耳刮子,“滾一邊去!”又怒氣沖沖地問嫂子:“你今天去找了誰?”
嫂子扭身站起來,往臥室里走去,一邊冷笑道:“告訴你也無妨,只是——我這會兒呢,不想告訴你。”
臥室的門在她的身后發(fā)出一聲巨響。哥立刻沖過去,一腳又把它踢開了。吵罵的聲音。撕打的聲音。玻璃制品碎裂的聲音。打呀!殺呀!呂禾摸了摸臉,恨不能跟著他們一起喊,一起罵。耳刮子!他竟敢。疼倒是不大疼。
呂禾脫了鞋襪,盤腿坐在沙發(fā)上。那個舒坦!管球他們。臥室的門關(guān)閉著,使這場熱鬧顯得不夠清晰,不夠完整。騎上去!騎上她的光脊梁,左右開弓:摑。九歲的那一年,娘就這樣被爹壓在身下一聲也不敢吭。娘的嘴角有血。半邊臉腫了好多天。瞧瞧爹的手勁!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踢門的那一腳夠勁,不過哥向來是個喜歡虛張聲勢的家伙:老公雞拉屎,頭一橛子硬。不被她摑就算好漢。
里面靜下來了。片刻。細(xì)細(xì)的一線“女中音抽泣”傳來。門開了。哥進(jìn)了廚房里。熱水注入臉盆,清脆悅耳的聲音。大把大把擰毛巾。溫存?zhèn)渲恋哪兄幸簦骸敖o,擦把臉?!背槠暭皶r、圓滿地斷了??磿粫俣稊\出兩滴——撒完尿的那個動作:抖擻。
哥又走進(jìn)了客廳。平靜地彈出一支香煙,點上火。渾身上下倒也看不出什么搏斗過的痕跡。呂禾連忙把腳從沙發(fā)上放了下來?!敖o你,這是兩百塊錢,”他大聲道,一邊使著眼色,遞給呂禾的是三百塊?!懊魈煲辉缒阕约旱交疖囌救プ绨嘬?,我們都要上班,就不送你了。早點睡覺吧!”
來得快,去得快:天上下雨地下流。城里人的臉面!不清不白的。就只字不提打工的事了??磥恚陉P(guān)于打工的事情上夫妻雙方已達(dá)成了一致:打架打出來的默契。她找了誰,有什么要緊。反正!呂禾飛快地接過了錢。管球他們。
一個上好的晴天。呂禾慢悠悠地往火車站走。趕不上早班趕晚班,車多的是。皇帝不急:急的都是太監(jiān)。急聘:迎面的店門旁貼著大告示昵!哥騙了我。說什么找不到工作,人家在急聘!本店急聘3-5名店員,女性,要求面容姣好,年齡16-20歲,身高在……去它媽的!招牌上白底紅字寫的是:快活林美發(fā)屋。
呂禾一抬腿拐進(jìn)了一條小巷子,索性沿著與火車站相反的方向走。又是一家。玻璃門大開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穿一身緊巴巴碎花衣褲的女人端著個紅塑料盆,正朝馬路牙子上潑臟水呢。剛睡醒的樣子,臉是青的:臟兮兮的青。她乍一抬頭,沖呂禾一笑。倒把他嚇了一跳?!跋壬?,進(jìn)來坐一坐嘛!”
先生!叫他先生!呂禾裝著沒聽見,加快了步子。熱。口也渴得很。試試找一間咖啡屋什么的。以前只喝過一次。上中專的第二年,也是哥給寄的錢。和鄰班的那個女生:滑頭的小娘們兒!去也去了,咖啡也喝了,只拉了拉手,抱都沒讓抱一下。賤貨!街那頭看到個賣冰棍的小老太太,正守著一臺大冰柜。買罐可樂吧,要冰鎮(zhèn)的。旁邊還有吃的:“熱狗”。嘗嘗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他摸了摸衣兜里的那三張“紅票子”。零頭都還沒花完呢。哥到底是怎么回事,貓捉老鼠一般:有時他是貓;有時他是老鼠。蜂窩煤:對眼兒。真有狠你就休了她,害得我陪著你受了一次氣!還不知道她給找的什么工作呢,沒準(zhǔn)是個好差。怪只怪她:你就堅持住!“辛辛苦苦地磨了一晚上嘴皮子”,你就理直氣壯地堅持住呀。真有什么也不是頭一回。他們吵架的事回去后不能跟爹媽說。這一趟倒也不算白來。那老太太抬著皺巴巴的臉,盯著他一口氣喝完,趕緊用下巴指了指冰柜旁的一只網(wǎng)袋,示意他把空罐扔進(jìn)去。老子偏不!呂禾一把捏扁了它,朝一邊扔去。克啷啷啷——。但愿沒有管衛(wèi)生的來罰他的款。
黃昏時分,呂禾踅進(jìn)了一家影碟放映廳。通宵放映,多片循環(huán),概不清場:打工崽的樂園。門口的那兩面用來遮光的棉簾子不斷被人掀開又放下,弄得屏幕上影影綽綽的:大腿看半天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大腿,胳膊也是看半天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胳膊,等你看清,鏡頭早跳開了。只看到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又是啃又是咬的,那股子蠻勁兒!怎么看怎么像——像她!像嫂子。兇蠻的女人都是相似的。賢惠的女人各有各的賢惠。大腿又來了。咦!上身全光著,那兩團(tuán)白晃晃的東西一甩一甩的。垂下眼,不看。亂倫不是。有腥味兒:不像是汗。暖和的臭襪子味兒。帶有充足的耐心慢慢蒸你的氣味兒。
呂禾一仰頭靠在椅背上,甜甜地睡著了。
責(zé)編:朱傳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