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得把院子夾上?!眿寢屨f。她出門給牲口添完料回來了。沒有遮擋的麥地吹過來大風(fēng),帶著土粒撲打著我們家外面的墻壁?!皼]有院子不行!”媽媽撣著吹進頭發(fā)里的土粒。沒有人注意媽媽說話?!盁衾蠐u晃!”姐姐說。窗臺上面掉著一盞25瓦的電燈泡,窗戶在兩個屋子中間的墻壁上,燈光照亮里屋又照亮外屋。我們的身影打在頂棚上,一個又一個,隨著燈影搖晃。爹看著我們?!氨緛砭褪?”姐姐說。她瞅一眼爹,沒有瞅媽媽。又繼續(xù)對著一面橢圓形的鏡子,看著鏡子里面自己的臉。鏡子反出來的亮光固定在對面墻壁上,比電燈本身發(fā)出來的光還要亮?!罢眨憔椭勒?”爹說。他站在屋地中央,頭頂和頂棚一邊高。頂棚上新糊上去的報紙,報紙的顏色很新鮮。風(fēng)在外面刮來刮去。屋里的燈搖晃來搖晃去?!盁衾鲜菗u晃!”姐姐又說。她的臉在鏡子里跟著搖晃?!皼]有事認(rèn)識認(rèn)識字,”媽媽說,“像你弟弟那樣。”媽媽指指我。我躺在炕上,躺在叫火烤熱的炕蓆上面,仰臉看著報紙上面的字跡:“塞外古澤高橋鎮(zhèn)依山傍海?!蔽野岩恍凶执舐暷畛鰜?。“不念澤念驛,”媽媽舉起手,手指沾在報紙上。報紙糊出來一條褶子?!澳铙A?!眿寢屩钢薨櫳系淖?。“太黑了我看不清。”我說。“往下念!”媽媽說,手指縷著一行黑體字往下指?!翱逃懈邩蜾伒娜齻€大字的石質(zhì)門楣……”我念道?!安荒钿伳铈?zhèn)!”媽媽說?!翱逃懈邩蜴?zhèn)的……”我把腳搭到窗臺上,上面釘著一塊玻璃?!澳銊e把腳放上面!”媽媽放下手。我放下腳?!澳阕约耗?”她不再教我,她到外屋地去。風(fēng)從房頂上苫著草的椽木中間鉆進來。在房梁和二棚之間竄動,把報紙吸上去又落下來,發(fā)出來呼沓呼沓的起落聲。像要撕開一道口子鉆下面來?!巴饷娴娘L(fēng)真大!”姐姐聽見報紙聲。她把鏡子翻過來,背面有個電影明星蘇菲·索瑪?shù)念^像,正面的亮光轉(zhuǎn)到另一面墻壁上?!澳銈兟犕饷?”她指著外面。我們沒有理會。我自己在念字,媽媽不再教我。爹坐在對面弄著自己的東西,他從不教我?!澳銈兟犙?”姐姐喊道。我停下來,爹抬起頭。姐姐坐在燈影里,側(cè)著臉,手掌放到耳朵后面,“你們昕呀!”她眨動著眼睛。手掌順著耳朵正對著的方向,一下一下來回滑動著。我們被她聆聽的架式吸引過去,去聽她的耳朵正對的方向。這個方向穿過屋子穿過墻壁,通向外面。我們聽到風(fēng)從遙遠(yuǎn)的山脈上吹過來,夾雜著土粒撲打到附近的樹干上墻上以及牲口背上,這些東西發(fā)出來的聲音不足為奇?!按篌@小怪!”爹說出來。他又低下頭,弄手里一節(jié)皮鞭梢子,這是他自己的東西,不讓我們動的東西。頂棚上那么多晃動的影子,飄過來飄過去,屋子里模糊起來?!拔也挪淮篌@小怪!”姐姐依然側(cè)著臉,聆聽外面的動靜。電燈泡咔噠咔噠咔噠地撞擊著玻璃,咔噠咔噠咔噠的馬蹄表一樣。我又把腳放上去?!澳阌址派先?”媽媽馬上說。她看見腳的影子通過玻璃,落到外屋的墻上晃悠著?!澳阍缤戆巡A咚?”她的聲音穿過門縫,和鉆進屋的蒸氣一起傳進來?!鞍涯_拿下來!”爹說。“碎玻璃掉進鍋里你們吃一肚子玻璃碴兒?!眿寢尩穆曇粲謧鬟M屋里來。外屋的鍋臺盤在窗戶下面。我把腳挪到旁邊墻上,影子回到屋里。“我才不大驚小怪!”姐姐站起來,兩條腿緊挨著炕沿,上半身向著耳朵正對的方向,用力地傾斜過去,“你聽你聽!”她說。她似乎抓住外面猛然的風(fēng)中那個異常的動靜。“我聽不見?!蔽艺f?!罢娴?”姐姐說。她焦急的神態(tài)真讓人相信一種異常的東西存在著。只是我沒有聽見。我聽見熟悉的風(fēng)聲在我們家房子周圍呼嘯,再沒有別的聲音。“就像一個小孩哭!”姐姐說?!笆菃?”爹站起來,“是不是牛叫聲?”他也沒聽見,他問姐姐?!安皇桥=新?”姐姐搖搖頭,“也不像一個小孩哭!”她又改變了說法?!皶粫抢?”爹突然想到,“狼叫就像小孩哭!”他竄出屋子,在外屋抄起一把叉子。門咣當(dāng)響一聲?!安皇遣皇?”姐姐繼續(xù)改變著她的說法?!笆鞘裁?”我問?!拔乙猜牪磺宄??!苯憬憷^續(xù)聆聽著?!安磺宄裁础!蔽艺f。“肯定有東西!”姐姐盯著我,“你不去看看?”她說。“我——”我有些猶豫。“我去!”姐姐挺起來身子。“你不去?”她要出去時問我。外屋的門又咣當(dāng)一聲?!笆遣皇抢?”媽媽擔(dān)心的聲調(diào)在外屋響起。“狼有兩只綠森森的眼睛!”我趕緊說。“你竟沒事找事!”爹很快進屋說姐姐,媽媽也跟進屋,給爹拍打身上的土?!胺凑冒言鹤訆A上!”媽媽說,“把院子夾上就不用擔(dān)心狼不狼的了?!薄安皇遣皇?”姐姐瞪著眼睛望著我們,說不清楚不是不是的東西又是什么東西。
風(fēng)停止在太陽出來的時候。一夜之間,房屋與麥地之間的一段空地上,變得陽光明媚起來?!拔乙H眼看一看去,”姐姐在早晨清晰的光線里,瞇起來就像整夜沒有睡覺的眼睛,“我就是聽見啦!”她頭也不回地往麥地深處走去,往她認(rèn)為有東西又說不清楚什么東西的地方走去。麥地和房頂上都有大風(fēng)刮過的跡象:麥地愈加平坦愈加清潔,一直延伸到遠(yuǎn)處的灌木叢跟前。苫在房頂上的苫草一縷一縷地翹起來,像一個人頭頂上怎么也壓不平的頭發(fā)?!澳闳グ烟葑影徇^來。”爹站在我背后,緊靠房山的地方,望著叫風(fēng)吹亂的房頂。房頂上面是晴朗的天空,天空上掛著一些風(fēng)吹散的云彩?!霸诜孔雍竺妗!眿寢審暮蟠皯衾锷斐鲱^,告訴我梯子所在的方位。我走過爹身邊。爹腰帶上別著剪樹枝用的大號剪刀。我走到房后面,看見牲口棚四個柱子中的一個,叫風(fēng)齊腰吹斷,牲口棚倒向一邊。棚頂上堆著的麥秸和稻草,掛到了道邊的樹權(quán)上,像老鴰搭上去的窩。喂牲口的草料更是七零八落,到處都是。兩頭小牛犢站在兩棵榆樹之間,看不出來一點兒的驚慌。抬起前蹄踢打著對方,對方跳起來又過來踢打它。“快把梯子扛過來!”隔著一堵墻的墻角,爹的聲音拐過來。它們一個跑起來,另一個跟著跑起來,我也跟著跑起來。梯子和牲口棚倒在一起,我扛著梯子中間的橫梁,兩個尖頭隨著我的走動往上竄動著。爹接過來梯子,沖著房脊立到房山上,抬腳蹬上第一個梯蹬。我扶住梯子。“不用扶,”爹上到第二個梯蹬上,“你去把梢條往上遞。”爹邊說邊上第三第四第五個梯蹬。跨過房脊,騎到房脊上面,像騎到馬背上一樣。兩條腿耷拉到山墻上。
剪樹枝的鐵剪子剪著翹上去的草,發(fā)出來不間斷的卡嚓聲,十分地輕脆十分地悅耳?!皠e把房頂踩漏?!眿寢屪叱鑫荩鲱^望著房頂上。房頂上剪掉翹起來的草,顯得層次分明起來,像梯田的形狀。我扛過去成捆梢條,順著梯子舉上去。“要它干嗎用?”媽媽感到不解,“這樣多好看?!彼钢菪偷姆宽斦f。爹順著房頂?shù)男泵嫱葡聛砑舻舻牟荨!拔铱床挥蒙覘l,”媽媽望著爹,“你說哪?”她又望著我。“我看不見,”我還舉著梢條。爹也看不見,他騎在房脊上看不見房頂好不好看?!坝蒙覘l蓋住不好看!”媽媽跑過來,她跑過來和我一起舉著成捆梢條。“不蓋住再掛風(fēng)又得掀掉,”我看著媽媽清晰的臉?!爸饕脡鹤〔鐑骸!钡幼∩覘l捆,往上拽上去,“那也得壓上東西?!彼自诜宽?shù)男泵嫔希恢荒_高一只腳低,雙手耷拉在膝蓋上,兩只并不黑的眼睛看著媽媽猶豫起來?!坝眉軛l,一格一格地壓上面?!眿寢尞嬛氲椒宽斏铣霈F(xiàn)一格一格的形狀?!靶胁恍?”我說。“行!”爹同意了。我又返回房后,去扛供蔬菜爬蔓兒用的架條。我又看見大風(fēng)刮過的嶄新的跡象:我們家旁邊舊房子上黑黢黢的房架,已經(jīng)碳化的房梁,還有一根碳化的椽木,齊刷刷地折斷,露出來里面嶄新的斷茬兒,陽光照上面,又白又刺眼,格外醒目,一只蘆花雞站在斷茬兒上,張開翅膀,腦袋伸出去又縮回來。“你又在看什么?”爹在房頂上,正好看見我?!澳敲从驳哪绢^……”我指著空曠的房架說了一半話,看見雞不再縮回去,一下子飛起來,沒有一點聲息,落到風(fēng)化石路邊的樹枝上。“昨天晚上的風(fēng)你沒看見?!钡舆^我的話。眼睛瞇起來,仿佛看到記住的內(nèi)容。“我聽見啦?!蔽蚁肫饋碜蛱焱砩蟼鞯轿堇锏娘L(fēng)聲。我扛起架條,上面纏著去年死去的豆角秧,比活的時候纏得還牢固?!拔医o牛添料時候天剛剛黑?!蔽铱钢軛l聽見媽媽說?!澳銢]有看見天黑以后?!钡驹诜可险f。他們一個在房上,一個在房下,臉對著臉,回憶著昨天晚上刮大風(fēng)時的感受?!疤栠€沒有落山的時候,被風(fēng)刮得黃乎乎,仿佛要融化了,像碗里攪拌開的雞蛋黃兒?!眿寢尡扔髦?。爹沒有比喻,他從來不比喻任何東西?!半u蛋黃化開了又變成了紅彤彤的晚霞?!彪u跳下樹枝。落到地上。媽媽還在比喻著她喜歡的晚霞的情景。昨天晚上他們都闖進大風(fēng)里。我在屋子里聽見風(fēng)吹到墻壁上的回聲。我遞上去架條,爹把架條一根一根壓到剪好的苫草上,一茬兒壓住一茬兒,間隔出來四方形的格子。我還聽到風(fēng)從房頂上鉆進來的聲音:報紙呼沓呼沓的聲音。爹用鐵絲擰住,鐵絲把架條擰到椽木上,壓住梯田型的草。“對!這樣就好看了!”媽媽點著頭看著房頂?shù)木跋笳f。爹干完一面房頂,翻過房脊,去收拾另一面房頂。
先是一個人走出麥地來到我們家門口。楊菊拎著一簍子魚來到我們家門口?!榜T姨馮姨!”她輕聲叫道。媽媽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她站在空蕩蕩的地上,頭發(fā)亂糟糟的,沾著一層露水,手里拎著呢絨線織的魚簍。他們相隔一段距離誰也沒有再往前走?!笆畻l魚你們買了吧!”楊菊說,“十條魚才十塊錢你們買了吧!”她接著說?!拔覀儾毁I魚?!眿寢屨f。她站在剪下來的碎草中間。“是我奶奶要用十塊錢?!睏罹照f?!澳銈兗铱偰隳棠棠隳棠逃袥]有完!”媽媽說完,不再理她,彎下腰去收拾地上的碎草?!榜T姨,”她說,“馮姨馮姨?!彼粩嗟亟兄鴭寢?,手里的魚在魚簍里,不停地彎著身子,撞動著尼絨絲線。十條魚都有半斤沉,都是新鮮的鯽魚,都有完好的鱗完好的鰓。魚在一下一下張著鰓張著嘴,想象著水里面呼吸的情景?!笆畻l魚才十塊錢呀!”楊菊說。她跟媽媽后面,媽媽抱著草進屋,她也進屋。她把魚放到鍋蓋上,坐到鍋臺上?!澳銊e坐鍋臺上!”媽媽說。她又去抱一抱草進屋。“你不買魚我就坐鍋臺上。”楊菊兩條短腿耷拉到鍋臺下面,腳后跟揚起來又落下去,落到爐門上,爐門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仨??!拔也粦T你這毛病!”媽媽拎起魚簍,沖著敞開的屋門扔出去。魚摔在空地里??盏厣细蓛舾蓛?,沒有絲毫塵土。魚蹦跳著?!澳阍俨怀鰜砦野阉欲湹乩锶?”媽媽出來,指指地上的魚指指不遠(yuǎn)處的麥地說。魚疼得直張嘴?!澳惆阳~摔死啦!”楊菊跑出屋。“我們不要魚,”媽媽又說一遍,“騎上你們家摩托車趕大集賣去吧?!薄安皇俏覀兗业哪ν熊??!睏罹照f?!澳俏揖筒幻靼桌玻眿寢尮室庹又劬?,“三楊不是你爹嗎?”媽媽說起來總是風(fēng)馳電掣出現(xiàn)又消失的三楊?!笆俏业俏业??!睏罹盏纳ぷ友劢袞|西噎住,一下一下咽著唾沫?!笆悄愕氵€要哭啊!”媽媽望著對面,盯住她的不斷閃動的眼窩?!澳憧尬揖唾I你魚啦?”媽媽問她?!班培培牛睏罹罩е嵛?,“是我奶奶?!彼c著頭?!安粫I你的魚,”媽媽臉上納悶的表情完全消失,“不會老昕你奶奶你奶奶的?!彼齻冄劬χ劬?,誰也不離開。沒有發(fā)現(xiàn)魚跑出魚簍。她們在對視中好像期待著什么。是楊菊期待著,媽媽喜歡看她期待的目光。魚又翻個身。楊菊移開目光,移到房項整齊的苫草上面。上面不時出現(xiàn)爹躥動的腦袋。媽媽從楊菊耳朵旁邊看出去,看到播完種的麥地深處走過來姐姐的身影,另外有個人走在她身邊。他們時而挨近,時而又疏遠(yuǎn)。
“她們吵什么?”爹往房脊上抬起頭,看一眼房前。房后這面房頂?shù)纳徊菀呀?jīng)剪完,像前面一樣,出現(xiàn)梯形的草茬兒?!澳闳タ匆豢??!钡拖骂^,讓我到房前看一看去。我把架條放下來,走出陽光明媚的房后,走進房前的陰影里。楊菊沒有發(fā)現(xiàn)。我朝她們繼續(xù)走著。媽媽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看見地上的魚,魚正往小坑里蹦。魚靠脊背做支點,頭和尾巴用勁兒往地上砸去。魚整個彈起來,摔進小坑里。
“魚!”我說。我又發(fā)現(xiàn)魚簍像活的一樣在光溜溜的地上蠕動。“都是魚!”我興奮起來?!安攀畨K錢。”楊菊說,又黑又亮的眼睛閃動著?!笆裁词畨K錢?”我盯著魚簍里的魚?!笆畻l魚才十塊錢?!睏罹照f?!拔覀儾毁I!”媽媽說,“跟他說沒有用!”媽媽瞅瞅我,又去瞅麥地里走來的兩個人。魚在小坑里不再動彈,小坑里沒有叫風(fēng)吹走的土沾到魚身上。魚一下一下張嘴。魚嘴里很新鮮?!拔抑?,”楊菊說,“我知道啦,”她連說兩遍,蹲下去,“魚呀?jīng)]有人要你,”又對著魚說,聲音像唱歌,“魚呀你真沒有用?!遍_始拍打魚。伴著對魚的咒詛聲,發(fā)出來啪啪的拍打聲?!皨?,”我說。我心頭涌上來一腔熱忱,“媽,”我接著說?!澳氵B一分錢都不值呀!”她越說越動聽,顫動著肩膀,把跑出的魚裝進魚簍,魚都活著?!案墒裁?”媽媽說。“媽!”我說。“她和誰在一起!”媽媽沒有理我,指著走出麥地的兩個人,“你看,她那是跟誰在一起!”媽媽讓我看?!霸撍赖?”媽媽罵道。
姐姐和那個人走到我們跟前。那個人是先和楊香現(xiàn)在又和楊菊住在一起的國順。楊香和楊菊又是姐妹倆。國順戴著草帽,戴著墨鏡,提著魚網(wǎng),自動退到姐姐后面。他們褲腳和鞋面沾滿塵土,國順褲腳上除了塵土,還沾上更多更清晰的油污。還有那張魚網(wǎng),網(wǎng)綱拖在地上,網(wǎng)孔兜住土,把網(wǎng)沾在一起。他們跺著腳,塵土涌上來?!皠e跺!”媽媽說。她盯著他們身后兩排腳印,腳印彎彎曲曲,消失在麥地深處?!澳阍俣逡欢?。”姐姐回頭指著國順的腳,示意他跺干凈腳上的土。國順沒有跺腳。他摘下墨鏡,盯著蹲在光溜溜地上的楊菊。楊菊的肩膀不再顫動,眼睛不再閃動,里面于干巴巴,沒有一點淚影兒,也看不出有過淚影的樣子。他們互相看著,好像分別已久,彼此已經(jīng)陌生?!澳銈儌z怎么從那里出來?”楊菊警覺起來,眼瞅著國順的腿站起來?!拔矣秩ダ镞吪葑尤隽藥拙W(wǎng)?!眹樃嬖V她。“他的腿叫沙槍打得都是窟窿眼。”姐姐蹲下去,卷起國順的褲腿,露出來布滿傷痕的光腿,腿肚子上有一排結(jié)了嘎巴的疤,一個挨著一個,“疼不疼?”姐姐摸著嘎巴問他。我們知道這是他去人家魚泡子偷魚的后果!誰都沒有吱聲。“用不著你管!”楊菊推開姐姐,往自己懷里拽一下國順。褲腿從姐姐手里離開,遮住那條腿?!拔覀冇貌恢汴P(guān)心!”楊菊瞪著姐姐,拽起國順,向我們家旁邊的風(fēng)化石路上走去。國順走起路來,腿向兩邊撇拉著?!拔业聂~,”楊菊想起魚,她離開國順跑回來,拎起忘在地上的魚簍,“我們不賣魚!”沖著我們用勁往地上砸?guī)紫卖~簍,魚在魚簍里往起蹦幾下?!暗鹊任?”她轉(zhuǎn)身又去追國順。國順沒等她,繼續(xù)往前走。“瞧她那兩條短腿!”姐姐說。楊菊的短腿跑起來一扭一扭,“像不像只鴨子!”姐姐說?!皠e管別人!”媽媽說。楊菊追上國順,他們走到我們家舊房子對面的路段上?!笆畻l魚才十塊錢,”楊菊說。她的話從他們家的院子里傳過來。他們消失在他們家的園障后面,很快又出現(xiàn)在玉米樓的梯子上面?!芭?”楊菊回頭朝我們吐口唾沫,轉(zhuǎn)身把玉米樓的門砰地關(guān)死?!拔苯憬銢]有生氣,反而笑著彎下腰,直起腰揮一下手臂,把一塊石頭打過去,打到玉米樓的門板上砰地響了一聲。
魚!我想起小坑里的鯽魚,鯽魚沾滿土。我抓起魚,魚還活著,還在一下一下張嘴,我觸到魚鰓,魚吧搭甩一下尾巴,頭揚起來,發(fā)出來魚的聲音:咕嚕嚕咕嚕嚕,像冒泡的聲音。魚的眼睛漸漸發(fā)白,我看著魚慢慢死去。
責(zé)編:王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