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近墨
這年冬天與往年冬天也沒什么異樣。
風(fēng)雪如常。
肅殺如常。
這天的開始與平日的開始也沒什么太大不同。
劍神起床時,八十一名得意弟子早在旁伺候著,穿上蘇州花錦繡親縫的九彩緞袍,披上塞外“驚鴻第一刀”獻(xiàn)上的千狐氅,接著喝過少林苦禪大師自制的香雪茶,在華山腳下“春秋快意閣”逗了逗華山掌門秋無盡新近養(yǎng)的兩只雪雕,才懶洋洋地仰天打了兩個呵欠,緩緩坐上十六人抬的鹿絨酥藤軟轎。正待起轎,卻又不疾不徐倒上一杯西域大豪敦林克窖藏一百二十年的葡萄美酒。瞇著眼細(xì)細(xì)長長而深深地呷了一口,唇齒回味良久,才意猶未盡地嘆了一聲。輕一擺手,領(lǐng)著眾弟子浩浩蕩蕩地向山頂進(jìn)發(fā)。
這天的華山蒼龍嶺卻跟往昔大不相同。
山頂萬頭攢動,跺一跺腳威震八方的豪客多已來到,約有數(shù)千之眾。其中十之八九皆頂風(fēng)冒雪苦等了三天三夜,只為一睹天下第一高手劍神三十年來首次出手的風(fēng)采。
半月以來,劍神接受無名劍客挑戰(zhàn)之說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八十一名白衣少年不緊不慢,整齊劃一,輕抬軟轎,悠然而上。眾人遠(yuǎn)遠(yuǎn)望見,群情聳動。
待到嶺上,走在前端的四名白衣少年忽搶先而出。第一名少年騰空而起,迎風(fēng)抽展出一柄精鋼軟劍。銀光閃處,身形宛如靈蛇亂舞。劍越舞越急,越舞越密,轉(zhuǎn)眼間已連換十三套劍法。群豪一時目為之眩,均覺劍寒甚于雪意,不由自主紛紛退避。
其時,雪下得正緊,卻不見一片雪花能落入那少年方圓五丈之內(nèi),群豪驚嘆。那少年愈加神采飛揚(yáng)。待那少年換到第十七套劍法,第二名少年則趨至他身側(cè),于其五丈方圓之內(nèi)來回轉(zhuǎn)圈踱步。
群豪更感詫異,但見踱步少年進(jìn)退有致,趨避有節(jié),與舞劍少年節(jié)拍暗合,毫無互相掣肘之贅。細(xì)瞧之下,但見他每走一步,雪隨步陷,前足剛落,后腳雪化,后腳欲起,水漬已干。過不多時,踱步少年頭頂霧氣升騰,越積越濃,卻神色自若,所踏之處竟片雪也無。待舞劍少年使到第二十六套劍法時,踱步少年面含微笑,施施然回身歸位。舞劍少年方圓五丈之內(nèi)既無雪跡亦無水漬,竟成蒼龍嶺上一塊極為干燥之地。
群豪正驚嘆不已,第三名少年卻突然雙手連揚(yáng),七張大小不同、色彩各異的長毯平空掠出,待飛至那舞劍少年所在,舞劍少年猛然沖天躍起,向紅黃藍(lán)綠橙紫青七色長毯凌空伸足虛點(diǎn),任其落下。七張長毯競從大至小、層層疊疊、整整齊齊嵌入那干燥空地之中。
未待眾人緩過神來,最后那名少年大步上前,手抱一丈七尺擎天巨傘,奮力向巨毯中心插入。其桿底鈍如錘,卻深入巖石三尺有余。少年兀自面不改色,把傘撐將開來。
群豪興奮景仰之情已難言喻。
紅毯席地,軟椅置中,劍神錦衣華服,端坐其上,八十一名白衣少年恭立兩側(cè)。群豪此時方一一上前問好,劍神也不客氣,點(diǎn)頭示意。
只有一人不言不動,孑然而立。
劍神掃了那人一眼,淡淡道:“是你?”
那人點(diǎn)點(diǎn)頭,道:“是我?!?/p>
劍神又瞄了瞄他,道:“真的是你?”
那人整整衣衫,道:“是我?!?/p>
來者貌不驚人,卻居然是近三十年來第一個敢向劍神挑戰(zhàn)之人!
雖說無名劍客在江湖上早有傳聞,但真面目群豪卻是此際方見,不由唏噓之聲四起。一時之間,群豪倒忘了劍神,皆調(diào)轉(zhuǎn)頭來看著他,倒要瞧瞧這是怎生一個吃了豹子膽,長了三頭六臂的小子!
劍神盯著他滿是補(bǔ)丁的衣衫,回首笑道:“韓幫主,這位可是貴派高足么?”
群豪聞言,一陣竊笑。
一年老乞丐受寵若驚,躬身答道:“這少年雖衣衫襤褸,卻非本幫子弟。丐幫縱在江湖小有名聲,卻還沒有哪個不肖子弟膽子大得敢犯您老人家虎威。這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絕與敝幫無關(guān)。”稍頓,忙又接著道:“今日我等江湖后輩可又有幸瞧您老人家大展神威了!”
劍神捋須微笑,不置可否,卻見那少年竟無動于衷,微感無聊,緩緩自斟一杯,瞑目悠飲。
良久,乜眼瞧著襤褸少年,道:“來一杯?”
襤褸少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好。”
劍神臂不動、腕不轉(zhuǎn)、手不揚(yáng),酒杯已自平平飛出。
襤褸少年正欲伸手接過,酒杯卻于少年身前粉碎,酒水濺了少年一身。
群豪大笑。二人修為高下立判。
劍神緩緩又自斟一杯,卻嘆了口氣道:“你本不該來的?!?/p>
襤褸少年揮袖拭去臉上的酒水,道:“看來我好像來錯了。”“你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若是你害怕,我可以走?!币粫r天地死寂,但聽風(fēng)雪。風(fēng)雪雖烈,卻不及這一句話之威。
三十年來,沒人敢這樣對劍神說話。
劍神冷然道:“我已三十年未曾出手,你又何必非要自尋死路!”
襤褸少年道:“我從不想殺人,奈何人總?cè)柚?。?/p>
劍神不怒反笑:“三十年來敢跟我這般說話的,你算頭一個,也算了不起。”
襤褸少年淡淡道:“三年來值得我說這番話的,你是最后一個,還算榮幸。”
風(fēng)雪忽弛忽緊,天色乍明還暗。
劍神杯交左手,右手于一白衣弟子背上抽出一柄巨劍。
群豪心中一驚,不由自主退了兩步。
但見劍身奇大,通體暗紅,寒風(fēng)掠過,隱隱有雷鳴獸吼之聲。
“這是當(dāng)初我誅太行群魔時所用之血魔劍。當(dāng)日用了一百二十三劍,殺了三百二十一人。那年我十七?!眲ι癜羾@。
襤褸少年道:“好劍?!?/p>
忽聽“嗆啷”一聲龍吟,劍神又抽出一柄軟劍,劍身隱罩一層青光,殺氣盈然,寒光逼人。
“這是當(dāng)年我與武當(dāng)四老一戰(zhàn)之青天劍。一劍殺一人,共出四劍?!?/p>
“好劍?!币h褸少年淡淡道。
劍神面色忽轉(zhuǎn)凝重,從第三名白衣弟子手中接過第三柄劍,眼神竟頗惘然。但見劍身非但不鋒利,反有無數(shù)缺口,通體黝黑,頗為沉重。
“這是昔年我與武林盟主葉知秋于泰山觀日峰對決所用之寒鐵劍。我二人以耳代目,直從日落斗到日出,力拼七千三百二十一招,才幸以此劍之利敵住他那蓋世奇招‘神龍歸海。我非但毫發(fā)未損,他反被我鈍劍震下山峰。不過他內(nèi)力也委實(shí)驚人,竟以尋常利劍在我劍上留下大小四十三處缺口,終究還是我見著了那天泰山的日出。從此天下無敵手,我便稱此劍‘君王之劍!”
襤褸少年冷冷道:“好劍。”
劍神緩緩收劍,捻須傲笑道:“你就只會念這兩個字么?”
“我在等?!?/p>
“哦?”
“等閣下八十一柄劍報(bào)完。”
劍神臉色陡沉,道:“你的劍呢?”
“在?!?/p>
少年迎風(fēng)展袖,劍已在手。
長劍無鞘,銹跡斑斑,似乎只比廢鐵多個劍柄,別說不能與劍神九九八十一柄絕世名劍相較,縱與尋常刀劍相比,也是不堪足論。
群豪嘩然。
劍神失笑道:“你就用這柄劍與我決戰(zhàn)?”
“是?!?/p>
劍神傲然道:“若你手頭不便,老夫破例,可在我這八十一柄寶劍中任選一柄?!?/p>
少年柔拭青鋒,搖首道:“相隨七年,不忍棄之。謝了,不必!”
劍神冷哼一聲:“那依你看,我該用哪柄劍殺你才好?”
少年微一沉吟,道:“君王之劍?!?/p>
劍神斜睨了他一眼,揶揄道:“你配么?”
襤褸劍客神情頹然良久,道:“看來我真的來錯了?!?/p>
劍神雙睛一亮:“可惜你后悔也已遲了?!?/p>
少年愈顯沉重:“留下雙手,就此罷了成不成?”
劍神笑得不免有些遺憾:“要留只能留下你的命。”
襤褸少年似乎有些失望,仰頭望瞭望天色,道:“今天的血想必比這夕陽還紅?!?/p>
劍神冷然道:“血噴出來的聲音也一定比風(fēng)聲還好聽?!?/p>
少年一肅,劍尖指地,道:“請?!?/p>
劍神冷笑,自顧道:“好酒!”
風(fēng)雪剎那凝結(jié)。
群豪霎時僵硬。
天乍黯。風(fēng)乍停。雪乍止。人乍驚。
襤褸少年已出手。
劍出無光。怎無光?
劍光化雪。
劍已封喉!
少年倏地身形暴退。
劍光耀眼,如染紅霞。
怎有光?
血花映雪。
雪化為血!
劍神正欲拔劍,忽地眼前一暗,登覺晝夜難分,只感身輕如煙、騰空似云,轉(zhuǎn)首間驀見一左手持杯、右手執(zhí)劍之錦衣華服者斷頸處正激噴鮮血。隱約聽見一個虛無飄渺的聲音:“血噴出來的聲音是不是比風(fēng)聲還好聽?”
襤褸少年緩緩收劍,目光掃過劍神之軀,淡淡道:“我想你是誤會了。我選君王之劍,是看在你三十年劍神之名的份上;我說來錯了,是發(fā)現(xiàn)你妄自尊大,根本不配我出手;我原想給你個教訓(xùn),你卻非要把命送給我?!?/p>
襤褸劍客冷然道:“試問一個三十年不出劍,只知用排場來懾人,以享受來羨人,拿寶劍來唬人者……劍又怎么能夠快,手又怎么能夠穩(wěn)?身為劍中之神,居然不懂能殺人的劍就是好劍的道理,還有什么資格自稱劍神!”
(責(zé)任編輯喬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