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新

[摘要]《臺灣社會研究季刊》作者群是當代臺灣思想史上十分重要的知識社群。他們的論述實踐重構了“臺灣研究”的問題意識。臺社知識社群接合傳統(tǒng)左翼、自由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后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以及文化研究等論述資源，力圖恢復政治經濟學批判和意識形態(tài)分析的歷史關聯(lián)，進而確立“民主左翼”的知識立場。

[關鍵詞]臺灣研究；問題意識；接合；左翼；自由主義

[中圖分類號]I206.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1-6604(2009)01-0056-06

一、《臺社》與“臺灣研究”問題意識的重建

《臺灣社會研究季刊》(以下簡稱《臺社》)的出場意味著“臺灣研究”問題意識的重建，即從“何謂臺灣”的歷史論證和本質化思考到當代臺灣社會的政治經濟以及文化狀況為何的轉移。20世紀90年代以來，“本土主義”和所謂的“國族論述”逐漸演變?yōu)楫敶_灣理論思潮的主導話語，甚至建立了文化霸權的地位，這個意識形態(tài)全面覆蓋了乃至化約掉了臺灣社會具體的政治經濟和文化問題，主流的“臺灣研究”常常被意識形態(tài)化為某種“臺灣論”。與這一潮流相反，《臺社》知識分子從反思、批判和邊緣的位置發(fā)聲，試圖回返到“臺灣問題”的具體性和政治經濟脈絡，重構“臺灣研究”的問題意識，試圖解構主流“臺灣論”的意識形態(tài)性，重構“臺灣研究”的反思性、當代性和批判性。

從創(chuàng)刊伊始，《臺社》就確立了以臺灣特殊而具體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狀況為研究對象的問題意識。在1988年春天的《發(fā)刊詞》中，《臺社》早已經提出：“我們這群關心臺灣社會發(fā)展及其未來的青年社會研究工作者，認為臺灣社會研究必須涉入地立足在孕育著無限生機的廣大民間社會，具有自我批判意識地割舍一切……不具特殊而具體之問題意識的形式主義命題，站在關懷臺灣未來命運之前瞻的、以臺灣之特殊而具體的問題意識為主體之自主的、以徹底挖掘問題根本并追求解決與改變之基進的立場，自臺灣社會的現(xiàn)實出發(fā)，從歷史一結構的角度，對我們的社會進行深入而全面的調查研究，自我批判地去追問‘我們是什么這個有著倫理實踐意涵的問題?！边@一問題意識的提出直接針對的是20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主流的“臺灣研究”的兩種相互關聯(lián)的傾向：一是“臺灣經驗”論——即如何闡釋臺灣的發(fā)展“奇跡”——傾向；二是純粹技術化和量化傾向。所謂“臺灣經驗”的研究包括早期的“現(xiàn)代化理論”，“依賴發(fā)展”理論，馬克斯·韋伯社會學范式影響下產生的“儒家倫理”論以及“東亞發(fā)展”的文化論等等；而純粹技術化和量化研究傾向只是對西方社會研究典范的某種復制，其繁瑣的技術化分析的目的在于“說明臺灣的傳統(tǒng)社會如何趨近于歐美的現(xiàn)代社會，或趨近現(xiàn)代性的程度如何?！痹凇杜_社》看來，這兩種傾向都是歐美中心主義或西化主義思潮在“臺灣研究”領域的具體表征，這導致主流的“臺灣研究”難以生成真正的“問題意識”和批判意識。早期《臺社》企圖把主流的對臺灣成功經驗的闡釋轉變?yōu)閷ε_灣社會發(fā)展問題的歷史化與結構性的分析。1988年的《臺社》推出臺灣發(fā)展問題專輯、臺灣都市問題專輯、臺灣文化與思想專輯，都涉及臺灣現(xiàn)代化過程中一系列具體的問題，如“原始積累、平等與工業(yè)化”，“內在的社會政治關系如何強化以及改變經濟結構”，自由主義在臺灣扮演的角色及其轉化及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關聯(lián)，臺灣的邊陲資本主義發(fā)展脈絡與都市化及空間生產的關系等等。這一系列的問題的提出，表明早期《臺社》的“臺灣研究”具有一種溫和的和邊緣的批判性格。

應該指出的是，《臺社》的“問題意識”是一種對當代思潮和社會狀況的積極應對和批判性反思的意識。在1995年《臺社》創(chuàng)辦7周年之際，《臺社》知識分子提出了一個更為根本的問題：什么是臺灣社會研究?什么是“基進”(激進)的臺灣社會研究?“基進”(激進)的臺灣社會研究在現(xiàn)階段的臺灣究竟指涉什么?與早期的溫和的批判性相比，7年后的《臺社》的“問題意識”顯得更為尖銳更具批判性，對當代思潮的介入性也更突出。批判的“臺灣研究”如何重新認識和闡釋“解嚴”后尤其是90年代臺灣社會的巨幅變化?左翼知識分子又如何應對如何介入變化了的社會現(xiàn)實?“匆匆七年已經過去，就在喧擾、抗議和各種勢力糾纏對峙的歷史發(fā)展進程里，當時所面臨的各種巨變環(huán)境，如今已經逐漸呈現(xiàn)不同的面貌。”舊的威權政治已經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新的政治機器的打造，政黨政治的紛爭，資本與政治機器的更有機的整合，“政治結構和文化結構逐漸趨向穩(wěn)定的‘臺灣化”，“國族話語”已經演變成為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主流話語，它“不僅吸納了民主反對運動多年來積蓄的大量動能，也淹沒了八十年代爆發(fā)的各類社會運動，正式為九十年代的臺灣政經發(fā)展定下了新的日程表。”90年代的臺灣究竟是個什么樣的社會?90年代是否形成了新的文化霸權?“新意識形態(tài)”的大規(guī)模生產、繁殖和擴張又遮蔽了什么?在90年代風云變幻的文化現(xiàn)象和種種政治話語的背后，《臺社》知識分子群體意欲調整乃至重建“臺灣研究”新的問題意識，試圖以具有歷史感和整體意識的左翼“基進”立場理解、闡釋并正面回應變化了的臺灣現(xiàn)實或新的歷史社會狀況。這個新的問題意識包括以下相互關聯(lián)的3個方面：

第一，新的政治機器和體制的性質為何?與舊的威權政治有何區(qū)別和共同點?《臺社》認為在“自由化”和“民主化”的表象背后，新的政權機器在本質上是一種“民粹威權主義”。這種“民粹威權主義”正在實施的“霸權計劃”為何?其“霸權計劃的象征政治”又是如何運作的?

第二，新的意識形態(tài)如何形成?它又如何籠罩和遮蔽臺灣社會的真實面向和種種差異、分歧與矛盾?批判的知識分子如何發(fā)現(xiàn)和揭示出被掩蓋和遮蔽了的臺灣政治和經濟的結構性問題?諸如資本與政治的緊密關系，資本主義的高度發(fā)展所產生的階級分化，經濟全球化帶來的勞工階級的新困境，社會福利體系的脆弱，社會運動的衰退，等等。

第三，“我們是什么?”即在新的歷史情境下，如何重新確立批判的左翼知識分子的社會位置和理論立場?“在可能的改變遠景中，我們身為以基進自許的學術工作者，能扮演什么角色、發(fā)揮什么功能?”《臺社》認為必須回到問題的原點，從問題的厘清和提出開始，因為“問題決定行動的方向與目的?！笨磥恚?0年代中期的《臺社》知識分子社群關注的核心問題在于：如何理解當下的處境?如何解構新意識形態(tài)?如何揭示出被新意識形態(tài)遮蔽的政治經濟和思想狀況?并未把提出某種進步的替代方案或重構某種社會圖景作為思考的主要方向。直至2003年，在《臺社》創(chuàng)辦15周年的研究會上，《臺社》編委會再次發(fā)表了“基調”性的文章：《邁向公共化，超克后威權——民主左派論述的初構》，《臺社》知識分子社群才初步提出了一種“民主左派”的計劃與構想，提出了一種以“公共性”超克“后威權”的替代方案和想

象的圖景。這或許可以表明，《臺社》的知識分子社群開始把工作重心從純粹批判過渡到批判性與建設性的并重。但究竟何謂“民主左翼”?“民主左翼”在當代臺灣有沒有社會基礎?“階級政治”是否因而徹底退場?《臺社》的“民主左翼”理論同樣要經受艾倫·伍德在《新社會主義》一書中對“激進民主”論述曾經提出的一系列質疑。

二、《臺社》：“差異”的接合

從《島嶼邊緣》到《臺社》，對于當代臺灣的“新左派”而言，“接合”一直都是一個關鍵性概念，它涉及“后現(xiàn)代左翼”或“民主左翼”的論述形構策略，也關涉“后現(xiàn)代左翼”或“民主左翼”與傳統(tǒng)左翼的分野?！敖雍侠碚摗鄙踔敛恢皇且环N話語策略，而且是所謂“民主左翼”建構的思想和理論基礎?！杜_社》知識分子之所以引入并十分倚重“接合理論”，有兩個根本原因，一是基于《臺社》知識分子對90年代以來臺灣社會政治狀況和“新社會運動”以及思想狀況的基本分析與認識；二是西方馬克思主義和后馬克思主義思潮的深刻影響和啟發(fā)。

后馬克思主義者拉克勞和默菲曾經如是分析左派思想的當代處境：左派如今處于十字路口。過去那種“顯而易見的真理”——傳統(tǒng)的分析形式和政治預測、對沖突力量的性質和左翼斗爭的意義與目標的認定等等——都因為歷史的一系列劇變而遭遇到嚴重挑戰(zhàn)?！澳欠N豐富和多元性質的當代社會斗爭已經產生了一種理論的危機?！薄杜_社》知識分子認同拉克勞和默菲對當代思想和政治狀況的基本估計，認為90年代以后的臺灣也處于這樣的狀況之中：女性主義、原住民運動、社會主義思潮、同志運動、綠色環(huán)保主義、性別人權運動、人權運動、消費者運動、反核運動、反全球化運動、動物保護主義、青少年解放運動、反貪腐運動、教育公共化運動、移民移工人權運動、妓權運動……所有這一切都意味著“新社會運動”已經不再僅僅是一個階級反對另一個階級的斗爭，而是擴展到更為廣泛多元的領域。當代社會運動的多元性質瓦解了統(tǒng)一的同質的和普遍的主體概念，也導致傳統(tǒng)左翼構想的解放方案失去了可靠的基礎。左翼思想如何應對這一狀況的挑戰(zhàn)?如何重構有效的左翼論述?《臺社》知識分子在“接合理論”中找到了一種思考的方向和可能性。

所謂“接合”，用勞倫斯·格羅斯伯格的話說，“接合即是在差異性中產生同一性，在碎片中產生統(tǒng)一，在實踐中產生結構。接合將這個實踐同那個效果聯(lián)系起來，將這個文本同那個意義聯(lián)系起來，將這個意義同那個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將這個經驗同那些政治聯(lián)系起來。而這些關聯(lián)本身被接合成為更大的結構。”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思想脈絡中，“接合理論”經歷了葛蘭西、拉克勞和霍爾三個階段的歷史發(fā)展與演變?！敖雍稀?artic-ulation)概念的最初出現(xiàn)應上溯到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葛蘭西認為文化霸權的形成是一個建構的過程，“政治的主體——嚴格說來——不是階級，而是復雜的‘集體意志，同樣的，通過執(zhí)行文化霸權的階級來接合的意識形態(tài)的組成成份，并不具有一個必然的階級屬性?！笔聦嵣希w意志是對分散的多元的充滿差異的歷史力量進行意識形態(tài)接合的成果。真正系統(tǒng)地闡述“接合”概念并把它發(fā)展為所謂“社會主義戰(zhàn)略”的則是后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拉克勞和默菲。在1977年出版的《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一書中，拉克勞賦予了“接合理論”徹底克服“階級還原論”和“經濟決定論”的重要意義，認為構成意識形態(tài)的諸種要素之間并沒有必然的本質的聯(lián)系，意識形態(tài)的形構是不同的歷史因素或諸種差異之間一種偶然的“接合”。在認識論上，拉克勞的接合理論顯然具有后結構主義的反本質主義和反普遍主義的特征。而在1985年出版的《文化霸權與社會主義戰(zhàn)略》一書中，拉克勞和默菲把“接合”理論推向了一個極端，即徹底放棄“階級政治”而轉入“話語政治”，偶然性接合取代了“歷史必然性”，“階級主體”被替換為言說結構內部分散的“主體立場”：“主體立場的這種分散依舊不能構成為一種解決的方案：設使它們當中沒有任何一種最后設法把自己鞏固起來，作為一種獨立的立場，那么在它們內部就有把不可能存在的總體這一視野重新引進來的一種多元決定的游戲。正是這場游戲，才使得文化霸權的接合成為可能。”伯明翰學派的代表人物霍爾肯定了拉克勞接合理論的意義，同時也反對他把任何社會實踐都視為“話語”范疇的觀點。在霍爾那里，“接合理論”變成意識形態(tài)分析和文化研究的重要工具，它幫助我們深入地理解意識形態(tài)是如何形成的，理解社會思潮中充滿分歧和矛盾的多元因素如何被整合為某種主導話語，也有助于左翼知識分子思考和構想一種進步意識形態(tài)的形構策略。

我們以為，《臺社》知識分子對“接合理論”的興趣，或“接合理論”對《臺社》知識分子的啟發(fā)，主要包括以下兩個方面：一是以“接合理論”為分析方法和批判工具，試圖揭示出90年代臺灣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形構策略和過程，即揭示出“民粹威權主義”話語是如何生產出來的，這個主導話語如何有效地“接合”了臺灣社會復雜多元的政治訴求和文化情緒。這是意識形態(tài)批判工作的重要基礎，在這個基礎上，批判的知識分子才有可能真正有效地解構“民粹威權主義”話語。某種意義上看，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去蔽和解構工作即是破除“接合”，揭示出在某個特別的時機所產生的意識形態(tài)“接合”事實上是對種種“差異”因素的遮蔽和化約。《臺社》對90年代以來占據(jù)主導地位的“國族”話語、“本土”論述以及“人民”概念的解構就采用了這一批判策略，這也是斯圖亞特·霍爾在批判“撒切爾主義”時曾經使用過的分析策略；二是以“接合理論”為形構“民主左翼”論述的思想方法和理論基礎。如何形成抵抗“民粹威權主義”的運動同盟?如何把“反對運動”的正當性和進步性徹底解放出來?如何在風起云涌的“新社會運動”和多元化的充滿差異的思想運動中發(fā)現(xiàn)和建構新“接合”的“節(jié)點”或“樞紐”，進而重構“反對運動”和批判的“左翼”論述?這些都是《臺社》知識分子長期探索并且迄今還在不斷地嘗試實踐的時代課題。“自主公民”、“公共性”、“社會正義”以及“民主的再定義”等等概念和命題的提出，都可以視為這一論述接合實踐的一部分。

以上我們簡要討論了《臺社》與“接合理論”的關系，但需要指出的是，《臺社》的“民主左翼”論述并不只是對葛蘭西、拉克勞和霍爾的“接合理論”的某種復制，尤其不能簡單地把《臺社》的左翼論述視為后馬克思主義在臺灣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因為《臺社》“民主左翼”思想的提出還有其臺灣當代思想史的具體脈絡，它與陳映真代表的左翼傳統(tǒng)和殷海光代表的自由主義傳統(tǒng)存在內在而深刻的關聯(lián)，這個關聯(lián)形成了《臺社》獨特的思想與方法。

三、傳統(tǒng)左翼與自由主義的遺產

鄉(xiāng)土文學運動發(fā)展出來的傳統(tǒng)左翼思想和“自由中國運動”發(fā)展出來的自由主義思想，無疑是臺灣當代思想史的兩大精神遺產。對于《臺

社》知識分子建構“民主左翼”論述而言，如何認識和接合這兩大精神遺產顯然是一個至關重要的課題。《臺社》從鄉(xiāng)土文學運動中汲取了豐富的思想元素，包括“第三世界”理論、“世界體系”思想、“依賴理論”以及對帝國主義和新殖民主義的批判。盡管《臺社》發(fā)刊詞曾經不恰當?shù)匕选耙蕾嚴碚摗币惨暈槲鞣街髁x傾向中的一種表現(xiàn)，但事實上，《臺社》持續(xù)不斷地把“依賴理論”納入新左翼論述的重要資源之一。這種理論選擇迄今還未改變，我們可以從《臺社》近年來對“全球化與臺灣學術生產”關系的討論中清晰地看到這一點，而《臺社》對新自由主義的批判與鄉(xiāng)土文學運動對新殖民主義的批判在精神上也一脈相承。陳光興的重要著作《去帝國》與陳映真左翼思想的內在精神聯(lián)系同樣密切。陳光興如是而言：《去帝國》的“主要論點深受魯迅、陳映真、法依、霍爾、帕薩·查特基、溝口雄三所代表的批判傳統(tǒng)的影響?！币舱缰x金蓉所說的：“自從北京傳出陳映真病重的消息后，我經常想起他后半生致力于解套的東亞后冷戰(zhàn)臺灣處境。在這一條踽踽獨行的山路上，能在學院里和他對話的，大概只有清大教授陳光興了。在病榻前拚搏性命的陳映真，如果知道陳光興12年來拚搏的成果終于出版成《去帝國》(行人)一書，而且書里兩度感謝他給予的啟發(fā)，心中應該快慰不少吧。”的確，陳映真所建立的闡釋臺灣處境的“內戰(zhàn)一冷戰(zhàn)一后冷戰(zhàn)”框架深刻地啟發(fā)了陳光興的“去帝國”論述。某種意義上看，陳光興的“去帝國”可視為陳映真思想在新語境下的發(fā)展。更為重要的是，在政治日趨商品化的語境中，在理想和價值也日漸沉淪的時代里，對于批判的知識分子而言，陳映真的理想主義無疑是一筆彌足珍貴的精神財富。但無論如何，《臺社》知識分子群體的左翼思考絕不會僅僅停留在傳統(tǒng)左翼的階段。在他們看來，傳統(tǒng)左翼的思維方式和社會主義概念以及解放方案已經不能有效應對變化了的臺灣現(xiàn)實，所以接合“差異”進而重構左翼論述是一種歷史的必然選擇。這種“接合”當然包括當代臺灣的自由主義傳統(tǒng)。根本上看，《臺社》所謂的“激進左翼”或“民主左翼”既具有后現(xiàn)代左翼的色彩，同時也具有自由主義的元素。《臺社》的“基進立場”并非是一種“革命”的立場，而是對民主政治的深度追求，是在民主政治的框架中尋求政治公共性和社會正義的實現(xiàn)。這個目標和理念與自由主義并不完全矛盾，相反有著某種共通性。某種意義上看，在當代臺灣的思想光譜中，《臺社》代表的是一種自由左派的立場。在臺灣，純粹的自由主義早已深陷困境，顯得孱弱無力。在左翼作家郭松棻1970年的作品《秋雨》中，我們感受到了自由主義在當代臺灣的這種困境和無力：“在殷師思想的后期，步步走上反抗現(xiàn)實的路途，背后的推動力自然就是他的自由主義。然而待與權勢交鋒時，這只是維持在原則性主張的自由主義便一時暴露了它的虛弱，而一點也產生不了力量?！薄肚镉辍穼懙揭髱熀笤翰贿h的“一洼池水”和池水中的殷師喜愛的蓮花?！肚镉辍返慕Y尾，郭松棻留下了兩個耐人尋味的問題：“那一洼池水，到底是活水還是死水?”和“殷師的那抹犬儒的微笑”，“向現(xiàn)實一徑橫掃過去的那抹犬儒的微笑?！蹦撤N意義上，郭松菜從存在主義轉向左翼社會主義，回答了《秋雨》提出的問題。

如果說在威權時期，自由主義活得艱困乏力，那么，“解嚴”以后的自由主義的發(fā)展又如何呢?其中的兩種走向尤其值得我們關注：一是“澄社”的道路；二是與左翼的結合。1989年由“自由派教授”發(fā)起成立的“澄社”是標榜“自由主義”的重要社團，聲稱要“追求真正的自由與民主”、“追求真正的多元與開放”。我們從澄社出版的重要報告《解構黨國資本主義》(陳師孟、林忠正、朱敬一、張清溪、施俊吉、劉錦添合著，翰蘆圖書出版有限公司1991年版)可以看出澄社自由主義的核心觀點：以新古典經濟學為基礎的經濟“自由化”。1993年出版的另一份重要報告《解構廣電媒體，建構廣電新秩序》闡述的是新聞傳播領域的“自由化”觀點。但是正如澄社社長瞿海源所指出的，澄社的知識分子思想上存在異質性，其中有些成員明顯地傾向于社會主義。的確，參與撰寫《解構廣電媒體，建構廣電新秩序》的馮建三、王振寰等人在理論立場上與純粹“自由化”的觀念顯然存在著很大的差異，他們的“公共性”和“政治參與”論述更多地代表了《臺社》的立場?，F(xiàn)今看來，自由主義的“澄社”道路的演變有兩個問題尤其值得思考和反?。阂皇墙洕摹白杂苫敝鲝堁葑?yōu)榉湃巫杂芍髁x，如此就為“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在臺灣的順利登陸打開了大門；二是一些標榜自由主義理念的“澄社”知識分子或所謂的“自由派教授”逐漸喪失了獨立的和批判的政治立場而蛻變?yōu)樾抡螜嗔Φ囊栏秸吆汀靶乱庾R形態(tài)”宣傳者。

“解嚴”以后臺灣自由主義發(fā)展的另一種傾向是與左翼的結合。我們在《臺社》知識分子群體中多少可以看到這一走向。其實，早期《臺社》對自由主義的看法存在某種重大分歧?！杜_社》1988年冬季號的“文化與思想專題”反思和批判當代思想史的三大思潮：新儒學、自由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該專題同時刊發(fā)了傅大為的《科學實證論述歷史的辯證》和錢永祥的《自由主義與政治秩序》兩篇反思當代自由主義的重要文章，暴露了早期《臺社》內部在如何認識五六十年代自由主義方面的分歧。傅大為的批判性思考對準殷海光的科學實證主義傾向以及這一傾向對當代臺灣思想史的影響，傅大為的論述過程是復雜和辯證的，但理論立場和結論卻十分明確：“從弱勢的抗爭到強勢的專橫，從論述自由的渴望到論述霸權的維護，從攻擊蒙昧落后到宣稱自己是真理的掌握者，從壟斷政經體系的挑戰(zhàn)者到霸權政經體系的妥協(xié)支持者，這個過程，是50年代以來臺灣科學實證論述‘歷史的辯證?！迸c傅大為批判臺灣自由主義的科學實證主義傾向明顯不同，錢永祥對《自由中國》經驗的反省關注的則是自由主義與政治秩序的關系。在錢永祥看來，正是在對這個命題的思考上，自由主義的意義與局限同時呈現(xiàn)了出來。一方面，自由主義在承認意志正當性的同時又認為政治秩序具有獨立于人的意志的起源與法則。這樣，“自由主義既保全了近代的主體性原則，又為這項原則的應用提供了堅實的規(guī)范，以遏制意志可能發(fā)展出的狂熱與虛無傾向?！钡硪环矫妫瑐鹘y(tǒng)自由主義卻沒有追問“政治秩序”這個理論前提本身的正當性問題。正是這個忽視導致自由主義無法有效應對當代的政治狀況，現(xiàn)今，在各種政治勢力爭奪下，所謂“政治秩序的正當性”早已轉化為諸種意識形態(tài)的合法性論戰(zhàn)了。錢永祥肯定了《自由中國》經驗在當今的思想意義，甚至認為自由主義所欲維護的價值在今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具有更重大的意義。但他也指出自由主義必須發(fā)展出新的論述策略以應對變化了的政治現(xiàn)實。如何完成殷海光未竟之事業(yè)?或如何重構自由主義?這的確是一個重要命題。對此，錢永祥提出了一個具有建設性意義的思考方向：“自由主義一向強調社會領域必須有

相對于國家的自主性。在過去，它向一套非政治性的秩序做訴求，以保障這種自主，結果不過是剝奪了社會領域形成政治意志的能力。如今既然秩序本身已成為政治爭議的對象，那么讓社會領域積極參與這類爭議，反而有助于社會力量在政治秩序的形成中取得主導權。這或許才是自由主義再度成為一個有意義的政治力量的機會所在?！?0年代中期以后的《臺社》知識分子對自由主義的認識正是沿著這個思考方向進一步展開，并且把自由主義的精神遺產作為重要的價值維度納入其“民主左翼”的論述之中。

《臺社》之所以把自由主義的價值和政治維度納入其“民主左翼”的論述，其最終目的正在于構建政治與文化的公共性和正義性。對于《臺社》知識分子而言，殷海光和伯林的意義在于維護近代主體性和意志自由的原則，在于承認價值多元性的事實并且尊重和維護個體在價值抉擇上的自由權力。但問題在于：“既然人與人之間在信念、價值與利益各方面都相異甚至沖突，社會的共同生活如何可能?”錢永祥等人的思考從殷海光和伯林的局限處開始，試圖發(fā)展出一種“多元的平等主義”，認為這是“社會的共同生活”或“社會整合”的基礎要件。它包括兩個基本原則：“第一承認分歧多元這件事實，因此允許最大程度的自由；第二，承認分歧各元的平等地位，因此以公平的方式對待它們。”這個理念在《島嶼邊緣》中曾經有過初步的表述：多元民主平等抗爭、反對任何論述的優(yōu)先論。但錢永祥等人的思考顯然要深入細致得多，他們已經認識到更為關鍵的問題是如何處理自由與平等以及分歧與整合的關系，認識到重構自由主義即是發(fā)展出一套“有制度涵義的政治原則”，這套政治原則包括“基本權利、憲政體制、民主程序和社會分配制度”等方面。錢永祥在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中發(fā)現(xiàn)超越古典自由主義局限的可能性，在他看來，羅爾斯的“正義論”開啟了自由主義的新方向。那么，羅爾斯式的政治自由主義中哪些重要觀點如此深刻地啟發(fā)了錢永祥們呢?這即是羅爾斯關于正義的“政治觀”，它包括3點：近代憲政民主體制的基本結構，容許思想的歧義和價值觀的差異，憲政民主社會的公共政治文化。從2003年發(fā)表的“社論”或“基調”文章《邁向公共化，超克后威權》看，《臺社》知識分子已經有效地把這種政治自由主義的理念納入和整合到其“民主左翼”論述的框架之中，并且以之為理論武器抵抗“國族”論述霸權。而這正是我們把《臺社》的“民主左翼”視為一種自由左派思想的根本原因。饒有意味的是，《臺社》之外的一些左翼知識分子也認識到了政治公共化的重要性。馬克思主義研究者宋國誠發(fā)表了以《閱讀左派》為題的一系列文章，在我們看來，這是一項富有深意的工作，旨在為臺灣左翼思想的重構提供新的參照和理論資源。宋國誠也是在“重建公共性”的維度重新解讀漢納·阿倫特左翼思想的當代意義。這種共識的出現(xiàn)是否表明臺灣的新左派已經逐漸形成了一種新的思考方向和社會發(fā)展方案?這確是一個尤其值得進一步觀察的問題。

責任編輯周仲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