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石黑一雄 (Kazuo Ishiguro)，1954年生于日本長崎，著名日裔英國當(dāng)代小說家。1960年，石黑一雄隨家人移民英國。崛起于20世紀80年代的石黑一雄，在英語文學(xué)界享有崇高的聲望，與奈保爾、拉什迪并稱“英國文壇移民三雄”。 他以“國際主義作家”自稱，曾被英國皇室授勛為文學(xué)騎士，并獲授法國藝術(shù)文學(xué)騎士勛章。

《千萬別丟下我》是石黑一雄的第六部長篇小說。它講述的是一個關(guān)于愛情、迷失和隱匿的真相的故事，一個簡單得極具欺騙性的故事，卻慢慢地滲透出非同尋常的情感深度和共鳴，全書充滿了一種人類生命的脆弱感。凱茜等三位主人公在童年時期就為以他們自己為代表的人類的新品種克隆人提出了人類自古以來不斷在追問的一些問題，并努力去尋找答案：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為什么要來？我將到哪里去？《千萬別丟下我》是一個關(guān)于人類的新品種克隆人的令人悲傷的童話，一則引人深思的寓言。

二

《千萬別丟下我》問世后立即在歐美獲得如潮好評，當(dāng)年即獲英國布克獎提名、美國全國書評家協(xié)會獎提名、2006年美國亞歷克斯獎和2006年意大利塞羅諾文學(xué)獎小說獎，被《時代》周刊、《紐約時報》、《環(huán)球郵報》、英國廣播公司等英美媒體列入年度最佳圖書。

在《千萬別丟下我》中，石黑一雄首次嘗試寫作科幻題材小說，以克隆人基因科技為背景，探討“宿命”與自由生存這一永恒的文學(xué)議題。小說以克隆人為主角、照顧捐贈器官的“捐贈人”的“護理員”凱茜以記憶倒敘的方式，回述與在海爾舍姆一起長大的朋友魯思和湯米之間的故事。他想透過故事中人物自我追尋的歷程，以普通人的日常與辛酸，對比高科技操縱下人類生存的偏執(zhí)。

小說的敘述者是31歲的凱茜。在20世紀90年代末的英格蘭，凱茜正在有意識地結(jié)束自己人生中當(dāng)看護員的那個階段，進而開始另一個階段。當(dāng)凱茜在黑爾舍姆寄宿學(xué)校時的兩個朋友重新進入她的生活時，她再也無法拒絕記憶的牽扯。她處于一種反思的心境中，敘述了自己和露絲與湯米這三位主人公逐漸面對他們那貌似幸?？鞓返耐暌约八麄兊奈磥淼恼嫦唷Ｄ撬湓谔飯@詩般的英格蘭鄉(xiāng)間的寄宿學(xué)校的學(xué)生也太特別了，游客都對他們避而遠之，只有通過傳聞和一位老師偶然冒出的話，凱茜、露絲和湯米才發(fā)現(xiàn)自己非同尋常的出身和不可思議的命運。原來他們是克隆人！在黑爾舍姆養(yǎng)育他們的惟一目的，就是等他們長大后先做一段時間的看護員，最終為“正常的人”捐獻器官。每次捐獻后，捐獻者都會被送往一家不同的康復(fù)中心。在捐獻三四次后他們的生命就完結(jié)了。凱茜為露絲和湯米做看護員的那兩家康復(fù)中心成了小說后半部的場景，確定了類似于他們年少時在黑爾舍姆那樣的特定的生活節(jié)奏和進程。

在這個叫做黑爾舍姆的地方，孩子們頗為自由地成長著。健康是他們的第一要務(wù)，第二是責(zé)任感和集體榮譽，除此之外他們不需要承擔(dān)更多的什么了。他們學(xué)習(xí)，不過老師和學(xué)生都心照不宣地心不在焉，大家知道學(xué)習(xí)只不過是裝裝樣子的事情。和他們必將承受的命運與責(zé)任相比，學(xué)習(xí)只能算是一種消磨時間的方式而已——在發(fā)育成熟之后，甚至連性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這些孩子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做自己的選擇。 從小到大，他們早就一遍遍被告知命運已被注定，他們必須保持健康的狀態(tài)，然后把自己的重要器官捐獻給那些需要的人——這些孩子是克隆人，培育他們的惟一目的即在于此。而在十幾年的強化教育之后，他們也完全接受了這可怕的命運。

對小說的三位主人公凱茜、湯米和露絲來說，黑爾舍姆是他們的精神家園，即使這個家園后來被毀棄了也還是如此。在小說第一部分的描寫當(dāng)中，黑爾舍姆時不時透露出一種金黃的色彩，如果不是“被告知”這三個字時時提醒著命運的陰霾，我們會覺得這個校園其實很美好：自由、快樂、甚至還鼓勵孩子們的創(chuàng)造性。可惜伊甸園永遠都是假象，孩子們和亞當(dāng)夏娃一樣只能在這里懵懵懂懂地活著，用黑爾舍姆那位叛逆的教師露西小姐的話來說，這些克隆人“被告知了其實又沒有被告知”，他們知道自己將要去做捐獻，卻不知道這對自己到底意味著什么。不用說，露絲小姐在這個伊甸園里面，要擔(dān)當(dāng)?shù)氖巧叩慕巧?，但令人意外的是，孩子們拒絕理解她說出來的一切。對他們來說，如此殘酷的命運，他們幼小的心靈還無法承擔(dān)，于是，蛇失敗了，露絲小姐被迫離開黑爾舍姆，而孩子們，將在4次捐獻之后，在生命的盡頭，去與真相相遇。

對克隆人群體來說，黑爾舍姆是不一樣的，在這個伊甸園之外，是更黑暗的世界。小說慢慢讀下去，從凱茜的希望、露絲的幻滅和湯米的倔強中，從黑爾舍姆學(xué)生們的優(yōu)越感和其他克隆人看待他們的熱切眼神之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黑爾舍姆確實是個被選中的地方――可惜不是被上帝，而是被人類，一群希望證明克隆人也有靈魂的人。他們的努力讓黑爾舍姆成為克隆人世界的一個例外，但他們自己卻沒能成為人類的例外。所以他們的底線只是希望讓克隆人過得好一點兒，能夠以一種更體面和尊嚴的方式去完成捐獻。至于克隆人也是人，這一點他們是不愿意考慮的，所以，凱茜才會感到“他們害怕我們，不是一般的害怕，而是像人害怕蜘蛛一樣”。

雖然題材如此沉重，石黑一雄卻并沒有把他的重點落在批評上面。事實上，人類的世界，在整本小說中一直作為背景存在，而我們在閱讀過程中越來越感到親近的，則是那個克隆人的世界。前面已經(jīng)說過，石黑一雄沒有把克隆人作為他者，而是作為人類的一分子來寫。所以，我們有了一個反諷的結(jié)果，這些脆弱的克隆人，這些被人類工具化的生命，他們面向命運的姿態(tài)，反而成為對人類本身的一種救贖。

《千萬別丟下我》圍繞凱茜、湯米和露絲三個人的感情歷程展開筆墨。作為克隆人，他們跟我們沒有任何區(qū)別。孩提時的種種小伎倆，我們自然熟悉，成年后的感情糾葛，我們也曾經(jīng)體驗，即使是深埋于他們心中的那個希望：“如果能證明自己真心相愛就可以推遲幾年進行捐獻”，看起來雖然可憐又愚蠢，可是我們每個人不也都懷抱過同樣可笑的夢想嗎？真正令我們感動的，是他們?yōu)榱诉@個夢想所付出的努力。而當(dāng)一切都倒塌之后，那首《千萬別丟下我》成為真正的挽歌，只是這首歌不只為主人公而唱，也為我們、人類的所有成員而唱。

這部小說的名字《千萬別丟下我》是凱茜一度擁有最后又神秘失蹤的一盤磁帶里一首民歌的歌名，它在小說里反復(fù)出現(xiàn)，暗示了小說令人困惑的主題：我們?nèi)绾味x人類、如何接受我們的生活地位、如何為我們中的一部分爭取更美好的未來、如何理解記憶。在作者從凱茜扭曲的一段段的回憶里拼湊起來的可供選擇的現(xiàn)實中，各種答案緩緩浮現(xiàn)出來。我想，答案存在于那個作為伊甸園的黑爾舍姆當(dāng)中，凱茜在那里獲得了信念，當(dāng)真相擊毀了一切之后，這個信念成為她最后的精神力量。她去捐獻，不是為了人類，而是為了自己。

三

作為一個當(dāng)代寓言，《千萬別丟下我》并沒有對制造克隆人進行簡單化的、非錯即對的道德批判，而是以克隆人的角度反思了現(xiàn)代人的生存。它促使讀者在日?，嵥榈纳钪兴伎既松?，思考本真的存在。小說中的反烏托邦世界其實也是現(xiàn)實世界的一個隱喻：每個人都有死期，都在忙碌的工作中等待這一天的到來，每個人都會做出一些錯誤的選擇。但重要的是，我們該如何認清生命中的重要事物，做出自由的選擇并承擔(dān)其后果?該如何在有限生命中利用自己的自由，創(chuàng)造生存的價值?與此同時，小說也以虛構(gòu)歷史的方式向超音速發(fā)展的世界提出了詰問：如果人類對科技發(fā)展作出了不同的選擇，世界會呈何形態(tài)，而人類又該如何承擔(dān)這種選擇造成的后果?

《千萬別丟下我》涉及了克隆人話題，然而當(dāng)我們揭開科幻成分的面紗，我們可以理解到小說實際上在用克隆人的眼光來探索現(xiàn)代人類生存的境況。石黑一雄在反思人類生存意義同時，譜寫了一曲天堂的挽歌。

參考文獻：

[1]Ishiguro， Kazuo. Never Let Me Go [M]. London: Faber and Faber， 2005.

[2]石黑一雄：《千萬別丟下我》，朱去疾譯，譯林出版社，2007。

鄭軍榮：南昌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