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詩人均有崇尚隱逸者，對隱逸精神的贊嘆與向往常常見諸于詩歌作品中。隱逸也是一個有爭議的話題。一方面，隱逸者的逍遙自在、無憂無慮常為世人所羨慕，另一方面，也有不少人批評他們消極避世。表面看來，隱逸者的確遠(yuǎn)離了世俗社會，拋開了權(quán)力的紛爭與利益的糾纏，形成一種脫離現(xiàn)實的外在形象。實際上，隱逸的背后往往隱藏著高尚的追求以及對人性尊嚴(yán)的維護，隱逸有著深刻的內(nèi)涵。

隱逸思想在華茲華斯與王維的詩歌中有著重要的地位。作為熱愛大自然的詩人，他們都曾經(jīng)有相當(dāng)長的時間在大自然中過著恬淡安逸的隱居生活。隱逸思想是他們詩歌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

一、華茲華斯與王維隱逸思想的歷史基礎(chǔ)

在西方，隱逸思想可以上溯到古希臘的犬儒主義學(xué)派。他們提倡簡樸的生活，拋棄世俗的榮華富貴，追求對自然的回歸。這些觀點與中國的老莊思想有著相似之處。對華茲華斯有著直接影響的是法國的盧梭。在圣皮埃爾島的隱居中，盧梭欣喜地發(fā)現(xiàn)，“對喜歡悠然自得地陶醉于大自然的美景之中，喜歡在除了鶯啼鳥囀、順山而下的急流轟鳴之外別無聲息的環(huán)境中進行沉思默想的孤獨者來說，這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地方?！贝笞匀坏拿谰昂袜l(xiāng)村的田園生活使他陶醉。他熱愛自然，崇尚自然，認(rèn)為“出自造物主之手的東西，都是好的……”盧梭從大自然中得到了豐富的收獲，對自然的熱愛滲透了他的整個生命。這種崇尚自然的思想對華茲華斯造成了深刻的影響。華茲華斯對旅行的熱愛，以及他在湖畔的隱居都如盧梭所說：“可貴的閑逸的甘美滋味是我要品嘗的最主要的第一位的享受，我在居留期間所做的事情完全是一個獻身于閑逸生活的人所必須做的樂趣無窮的活動?！庇H近自然的生活體現(xiàn)了許多今天所謂的環(huán)保觀念，人與自然本應(yīng)是和諧的統(tǒng)一。

王維的隱逸思想則有著更加深厚的歷史基礎(chǔ)。儒家的鼻祖孔子認(rèn)為“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出仕參政是弘揚“道”的手段，是為了輔佐君主，利益百姓。然而現(xiàn)實中的天下往往出現(xiàn)“無道”的時期，君子無力改變這一現(xiàn)實，只有“隱居以求其志”。在儒家看來，隱逸是對“道”的捍衛(wèi)，淡泊名利的修養(yǎng)是隱逸思想的核心。這種強烈的自覺清醒意識使得士人“隱居以求志，行義以達道”。表面消極的退隱中蘊涵了積極的進取。

道家思想是王維隱逸思想的又一重要源泉。道家思想以“道”為中心，“道生萬物”， “道”是無限廣博、無所不包的?！暗馈庇质乔屐o無為的，“無為而無不為。” “無為”是道家思想的重要核心，也是道家隱逸生活的重要基礎(chǔ)。“道”的運動是完全天然的，因此，人要順乎自然才能返樸歸真，才能保全真實的本性。道家隱居者遵循清靜無為、返樸歸真的準(zhǔn)則，努力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達成一種自在的超脫。

而在佛家看來，儒、道都把自然和社會看作實有的存在，執(zhí)著于“有”，因此也就無從消除是非得失的計較，不能實現(xiàn)真正的超越。外部世界的一切事物既是“有”，又是由心所生的“空”。“空”與“有”本來無異，“空”是“有”的規(guī)定與依據(jù)，真空即是妙有，二者是相互通達的圓融而統(tǒng)一的。世間無一物不空，無一物不有，關(guān)鍵是不執(zhí)迷于任何一個側(cè)面，既不執(zhí)著于“有”，也不執(zhí)著于“空”，了達真空妙有，才能得到廣大智慧，實現(xiàn)徹底的解脫與自由。這種思想使人不執(zhí)著于有限的得失成敗，有助于養(yǎng)成一種寬闊自由的心境。這種心境在王維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為安閑淡泊的空靜之美。

二、華茲華斯與王維隱逸思想的成因

無論是華茲華斯還是王維，他們的隱逸生活都是基于他們自身人生價值的選擇。同時，他們隱逸生活的形式也與當(dāng)時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的條件密切相關(guān)。

華茲華斯在湖畔的隱居首先植根于他早期與大自然的密切接觸。他的出生地科克茅斯就位于以湖光山色聞名的英國湖區(qū)的西北角。他少年就學(xué)的豪克海德則位于西北湖區(qū)的中心地帶。在這里華茲華斯可以盡情享受大自然。即使在劍橋就讀期間，華茲華斯也利用假期回到豪克海德，到田野、到湖畔游蕩。華茲華斯汲取了大自然的神髓，大自然與鄉(xiāng)村生活的種種印象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里。

華茲華斯在人生道路的選擇以及政治方面的轉(zhuǎn)變促成了他回歸田園。在劍橋期間，出于自由不羈的天性以及對文學(xué)的熱愛，華茲華斯拒絕選擇刻板沉悶的神職工作作為自己的前途，甚至為此放棄了正常學(xué)業(yè)。這樣的選擇固然可以使他成為一名詩人，卻使他畢業(yè)之后難以找到穩(wěn)定的工作，經(jīng)濟上一度陷入困境。

經(jīng)濟問題的解決則使華茲華斯的隱居成為可能。他的好友萊斯利去世后贈送的900英鎊使他不再為糊口而奔波。另一位朋友將自己在湖畔的一所房子無償借給華茲華斯居住。

對于王維來說，仕途的挫折是他隱逸的重要原因。王維任太樂丞之初就因故遭貶濟州。他對此頗感茫然，此后近十年中曾先后隱居淇上、嵩山以及終南山。張九齡秉政，使王維再度產(chǎn)生了出仕的熱情，擔(dān)任了右拾遺一職。但隨著李林甫專權(quán)，唐朝政治從開明走向黑暗，王維又轉(zhuǎn)向了習(xí)佛參禪的退隱之路。繼而在安史之亂中，玄宗出逃，王維扈從不及，陷入賊軍，被迫接受偽職。在唐王朝收復(fù)后的清算中，王維雖涉險過關(guān)，但這種“失節(jié)”所導(dǎo)致的尷尬和心理打擊使王維更加遠(yuǎn)離政治，徹底選擇了“隱”的方式，“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

佛教思想的浸潤則使王維從人生態(tài)度方面轉(zhuǎn)向隱逸。王維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享有“詩佛”的稱譽。他不但在佛學(xué)理論方面有著很高的修養(yǎng)，而且堅持著認(rèn)真的宗教實踐。佛教智慧使王維能以平靜的心態(tài)面對大自然，獲得心靈的寧靜與佛理的啟迪。儒家思想確立了詩人對家庭與社會的責(zé)任感，道家思想提供了閑云野鶴式的生活方式，而佛教的思想方法則使他找到了擺脫精神痛苦的途徑。

三、華茲華斯與王維詩歌中的隱逸情懷

華茲華斯與王維都有許多作品展現(xiàn)他們的隱逸生活。這種生活首先是自在灑脫的，如華茲華斯“我獨自游蕩，像一朵孤云\\高高地飛越峽谷和山巔，”充滿了不受羈絆的自由與獨處時的心靈寧靜。王維則“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guān)心”。他經(jīng)常在山光鳥鳴中和悅身心，尋師訪道，“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眱烧叩娘h逸自在是一致的。

在山水間的隱逸使他們得以盡情地享受大自然的寧靜，如華茲華斯的《愛利瀑山谷》（1835年）所展現(xiàn)的意境：

從溪岸開始，連綿的樹像巖石

一樣遍布四處；小溪像一路上

哺育它的迤邐山巒一樣古老，

它并沒有擾亂、卻加深了寧靜，

因為此地其他的一切都安謐。

……悠晃的樹枝送來柔美的視覺音樂，幾乎像詩中運用視覺與聽覺的多重印象，從不同的角度描寫自然的寧靜與永恒，并且自然的景色能夠平息行人的躁動，使之歸于寧靜的境界。只有在從容閑適的隱逸中，才會體會到大自然給予人類的這種最真實、最原始的印象，體會到大自然的空寂，體會到人類由此獲得的心靈的安然。王維在《鹿柴》中展現(xiàn)了與此異曲同工的意境：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

同樣是幽靜的山林，雖然人跡罕至，卻不是完全屏絕人跡的呆板的寂靜。除了“人語”之人以外，還有作為旁觀者的詩外之人，見證著空山之靜，體味著這種深山靜寂在心境上的映射。山之所以空，正是因為它閑和靜。“空山”的意境，既是人對山的靜觀，也是人的心境的反映，是主觀與客觀的相互映照。

隱逸的生活不止是享受寧靜。大自然的美麗也會帶給詩人愉悅與歡欣。華茲華斯《舟中晚唱》（1802年）中的幾行詩句，就在歡快的節(jié)奏中展示了一幅美麗的畫圖：

那晚霞渲染著浪尖波峰，

那水面上一片絢麗燦爛；

船兒在無聲無息地前進，

船頭之前是緋紅的西天！

短短幾行詩，描繪了寧靜的黃昏中漁舟歸來的景象。斑斕的光影中透射出寧靜的鄉(xiāng)村氣息，詩中歡快的節(jié)奏似乎還隱含著一種田園收獲的喜悅。在王維那里，這種由大自然賦予的欣喜更多地掩藏在安靜閑逸的情緒中：

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去津。

坐看紅樹不知遠(yuǎn)，行盡青溪不見人。

漁舟在江上的美景之間穿行，字里行間透出的是壓在心底的喜悅。

隱逸的生活中少不了大自然中的天籟之音，如華茲華斯《太陽早已下山》（1802年）中的鳥鳴：

在樹叢和林間，

小鳥還在高唱；

這兒一兩只畫眉和杜鵑，

遠(yuǎn)處是晚風(fēng)吹拂的聲響，

還有那湍急流水的潺潺；

那杜鵑的絕妙叫喚，

夕陽下山，夜幕降臨，星光閃爍，襯托出鄉(xiāng)間夜晚的寧靜。樹叢中小鳥的鳴囀，近處一兩只畫眉和杜鵑的歌唱，遠(yuǎn)處晚風(fēng)吹拂的聲響，以及流水的潺潺，這些天籟之音在詩人的耳中構(gòu)成了大自然美妙的音樂。無論是零星的鳥鳴、晚風(fēng)的吹拂還是潺潺的水聲，都是出自萬籟俱寂的大自然，杜鵑的叫聲竟然“把整個天穹充滿”。因為，自然的寧靜，杜鵑的聲音才會如此的廣闊、遼遠(yuǎn)。王維的在《鳥鳴澗》表現(xiàn)了與華茲華斯的《太陽早已下山》相似的山間鳥鳴：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詩人內(nèi)心的閑靜使他能夠細(xì)致入微地體察到桂花的飄落。在春夜的山中，萬物都沉浸在夜的寧靜中。因此，當(dāng)月亮升起，給夜幕中的山谷帶來皎潔的月光的時候，竟然使得山鳥驚覺起來。山鳥在春澗中的鳴叫突出了春山的空寂，而山的空寂也同樣突出了鳥鳴。

綜上所述，寧靜、自然是華茲華斯與王維隱逸生活的共同主題。兩位詩人分別從西方與東方文化中汲取了豐富的營養(yǎng)，在“人與自然和諧”的方面達成了交匯。在大自然中，他們可以平息生活中遇到的波瀾，可以享受自然的和平與寧靜，在達到感性的滿足與理性的愉悅的同時，精神上也獲得了解脫與自由，達到生命的超越。無論在西方文化還是在東方文化中，人都是廣義上的大自然的一部分，如同大自然一樣遵循著必然的規(guī)律，生生不息，周而復(fù)始。這是宇宙生命的普遍法則。因此，人要回歸生命的本質(zhì)，就必須同大自然有深層次的契合，在對大自然的體驗與觀照中發(fā)掘自身生命的價值。華茲華斯與王維兩位詩人在他們的隱逸生活中，以細(xì)膩的筆觸映射出宇宙萬物與人類自身的清凈而又靈動的生命，形成了極為深邃的優(yōu)美意境，在藝術(shù)與哲學(xué)方面達到了令后人景仰的思想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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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發(fā)亮、王致奎：青島理工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