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鄉(xiāng)土文學對個體的敘事或?qū)⑹聦ο蠖x在個體層面的狀況一直持續(xù)到八十年代。村史意識意味著敘事者已經(jīng)意識到不同家族史的爭斗永遠無法超越以村莊為最小單位的傳統(tǒng)文化邏輯，更意味著敘事者已經(jīng)采取了更為遠觀的敘事手段，力圖從整體和更深遠的歷史層面上把握以鄉(xiāng)村為載體的傳統(tǒng)文化的幻想。村史因而也常常流露出敘事者重構(gòu)帶有自我色彩的文化理想的野心。由于對家族史的敘事往往離不開對政治史的近距離敘事，每一個家族史背后總是隱藏著一段曲折的政治斗爭史——如：著名的家族文本《白鹿原》認定自己在敘事一個民族的秘史——所以對家族史的敘事很容易為現(xiàn)實的意識形態(tài)敘事所懷疑。僅從敘事學角度上說，村史的隱蔽性似乎更好一些。

這類作品中的形象特征大致如下。首先是“志”性，具體地說就是村志的特征。凡此類作品均有“據(jù)XX記載之類，甚至會花少量的、讀者完全可以接受的工夫?qū)Υ遄拥钠鹪椿驓v史逸事進行插入式敘事。劉震云的中篇小說《頭人》也是以河南北部某村莊的起源開始講述。故事一開始就說：申村的第一任村長，是我姥爺他爹?！八钡浆F(xiàn)在，成了“祖上”。大家一說起過去的事，就是“祖上那時怎樣怎樣”。申村完全是“超然物外”的存在，是行政區(qū)劃上找不到地方。把縣上鄉(xiāng)上派人來收田賦鄉(xiāng)公所的伙夫帶到家、弄了幾塊紅薯葉鍋餅搗了一骨朵蒜的那個人就成了第一任村長。從此，申村就有了“政權(quán)”這個血腥的概念，從此，申村開始近百年的權(quán)力爭斗史。這就是一個鄉(xiāng)村政權(quán)的起源!這種敘事閻連科的長篇小說《受活》中最具代表性?！皳?jù)雙槐縣縣志文字記載，受活莊歷史甚長，但有文字記載，卻是近在百年之間，說受活莊不僅是天下殘人的聚集之地，而且還是一處革命圣地，是紅四方面軍紅軍戰(zhàn)士茅枝的人生棲地?？h志說，農(nóng)歷丙子年秋……”（《受活》第一章）

張煒的長篇小說《九月寓言》就不是以個別人物形象的塑造為中心，而是以山村本身作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小說對眾多人物行業(yè)、心理活動與生死命運的描寫并非為了突出他們個別的性格特征，而是為了構(gòu)建、渲染出小村獨有的生活方式與文化氛圍，這就使小村本身有了生命和靈性，也使它具有了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文化的象征意蘊。為了最大限度地深化和加大小說中的歷史容量，作者有意對歷時過程自身的局限予以消解、打破和跨越，把歷史的過程給予平面化的解構(gòu)，從而出色地表現(xiàn)了小村那恒在自足的生活方式。此外，他們還把新寫實主義的精細筆法和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奇想幻思有機結(jié)合，把尋根文學對文化意蘊的偏重和先鋒小說對文體形式的創(chuàng)新融為一體。

其次是起源性或創(chuàng)世紀性。必將對村莊起源進行敘事，而且總是從村莊起源開始敘事?？偸怯袀€“祖上”式的人物或者一個傳說中人物。神秘性和家族性畢竟是從家族史而來，也恰好說明與家族史的繼承性。《九月寓言》對“小村”的歷史追溯到村莊的歷史座標的元點：流浪人從四面八方逃難到平原上，感到疲憊不堪，于是一迭聲地喊：停吧，停吧，從此就有了“小村”這個地方。在小村人的心理，時間是個非常迷糊的概念，或者說他們根本就沒有什么時間概念。所以，小說對時間的敘述就像寓言作品中經(jīng)常使用的“很久以前”、“古時候”、“從前……”等等。不確定的時間概念，固然可以理解為對現(xiàn)實歷史參照性事件的有意淡化和擺脫，更可以理解為人類對“創(chuàng)世紀”的不確定記憶。

長篇小說《受活》敘事者對受活莊殘疾、弱智人的生存狀況關(guān)心遠趕不上對受活莊起源的興趣。小說一開始就寫村莊的來歷，即多少多少年之前的那場大遷徙：據(jù)傳，受活莊源自洪武至永樂年間明王朝的晉地大遷徙，移民條律規(guī)定：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九口之家留三。如此，一般家庭都把老人、殘人留下，年輕的壯年走入遷徙的行列。移民之多，每日有萬人之眾，別離的哭聲終日不絕。待遷徙一段時日之后，百姓抵抗強烈，明政府便頒布告示于民：不愿遷徙者，限三日趕到洪洞縣大槐樹下集合。愿者可留在家中等候。消息不脛而走，晉人都往老槐樹下趕擁。說有一戶人家，父是老盲，雙眼失明，哥是癱瘓，生來不能站立，弟為表孝心，就把父親和哥哥用車推著送往洪洞縣的槐樹下，自己回家等候迫遷?？扇找院螅交睒湎氯松饺撕Ｖ畷r，明軍趕到，把老槐樹下的十萬百姓，盡皆掠去移民，而把那些候在家中的人留在故土耕作。

大遷徙是以人頭為據(jù)，無論瞎子、瘸子，老人、婦孺，有一個人頭就是一個人數(shù)。無奈，老人雖雙目失明，也得在隊伍中背著自己那癱兒步步蹣跚。一路上，兒子用雙眼給父親指路，父親用年邁的雙腿替他行步，其景其狀，慘不忍睹。晝行夜宿，日日不停，從山西洪洞，到河南豫西耙耬山脈，直走得老人雙腿紅腫，腳底流血，兒子在老人的背上淚流不息，幾次都欲自殺。隊伍中，所有眼見之人，都替他們含悲落淚，便集體向移民吏求告禱情，望能放了他們父子，讓其隨地為生。移民吏一級一級向上請示，到移民臣胡大海那兒，得到的卻是一句惡言：誰敢放掉一人——殺！并將其全家繩移他鄉(xiāng)。

第三是整體性和文化單元性。總量將一個村子或村史當成一個內(nèi)部統(tǒng)一的整體的文化單元敘事。其內(nèi)部，個體之間沒有根本上的矛盾(家族類正好相反，其內(nèi)部斗爭的矛盾是敘事的主要動力)，從屬于一個文化整體，表現(xiàn)出文化選擇的驚人的相似性。個體的差異性總是從屬于群體的統(tǒng)一性，有其自己內(nèi)存文化邏輯，而且這邏輯自成系統(tǒng)，能夠從根本上解決村子內(nèi)部出現(xiàn)的任何文化矛盾的沖突。整體性因此也意味著封閉性和自我滿足性，一切外來的文化均能被自身和文化邏輯重構(gòu)的消解(如：馬橋人對主流文化的“誤解”，受活莊人對“圓全人”世界的消解)，他們認為圓全人更受罪，因此他們極力要“退社”。最后還有村史的寓言特征(遠離現(xiàn)實，走向歷史，是對新歷史小說的繼承)；敘事的悖論等等。比如既要利用“志”的特征以證明村史的真實，又在敘事中加入層層超現(xiàn)實的東西，比如魔幻色彩，以使讀者從現(xiàn)實中走出。

這些特征在長篇小說《受活》中表現(xiàn)尤為明顯。小說在一個帶有魔幻色彩的寓言故事框架下，敘述豫西耙耬山脈深處名為受活莊的起源和受活莊人悲慘的生存狀況。和《九月寓言》相似，這個村莊的起源也是外來流浪者的偶然相聚。和同類小說一樣，敘述者對受活莊的起源有敘述也是根據(jù)“傳說”：據(jù)傳，受活莊源自洪武至永樂年間明王朝的晉地大遷徙，又另據(jù)縣志記載云云。同樣可以理解為人類對創(chuàng)世紀時間的模糊記憶。比起“小村“的那些疲勞的流浪者，受活莊這些流浪者的狀況更凄慘：他們差不多全是殘疾人，瞎子、聾子、拐子、侏儒等等。從“入社”到“退社”作為最主要的村史雖然就是一段被奴役的悲慘史，但是，沒有多少時間概念的受活莊人根本不知道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對他們來說，“入社”或“退社”只根據(jù)生存的本能，用受活莊人的話說就是怎樣才能更“受活”?！白嫔稀钡娜宋镆庀笈c祈神活動其實都是和創(chuàng)世紀相關(guān)的東西。和諸多敘述農(nóng)民和農(nóng)村家族小說一樣，受活莊創(chuàng)世紀時有一個堪稱為“祖上”的人物，就是那個名為“啞婦”的受活婆，也有一個族長式的人物茅枝婆。張煒筆下的小村人有一種名叫“憶苦”的集體活動，村人金祥卻能把這個充滿污辱性的活動演化成充滿趣味與魅力的活動，最后變成了一種類似民間祈神活動。受活莊在農(nóng)忙之后也有個名為“受活慶”的活動，即使受活莊入了社，忍受著種種的“黑災、紅災、黑罪、紅罪”的時代，那活動也如期進行。一切的宏大歷史敘事在受活莊那些殘疾人那里都變成與“受活”相關(guān)的記憶和行為。

[本文為河南工業(yè)大學博士基金項目。]

皇甫風平：河南工業(yè)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