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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每次路過這個小站，我都會看到她扎在頭發(fā)上的那條紅手絹，像團火，紅紅的那么耀眼。她穿一身鐵路制服，戴一頂大蓋帽。盡管如此，系在帽子后面辮梢上的那條紅手絹依然那么鮮艷，依然會讓我想起她上學時的樣子……。

上學的時候她叫胡莉婭，和我同級不同班。有點兒黃的頭發(fā)，自然彎曲，像燙過一樣好看。苗條身材，不高不矮，白凈皮膚，臉上綴著幾顆不易察覺的雀斑，像電影里見過的俄羅斯姑娘那么可愛。

快畢業(yè)那一年，她常常收到一些男孩子遞給她的紙條。有他們班的，也有我們班的，當然也包括我偷偷塞給她的一張。

我給她遞紙條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快要離校。那些在縣機關(guān)大院里居住的男孩子們早已經(jīng)不再按時上課，他們在到處跑關(guān)系找工作，都是為了逃避下鄉(xiāng)。只有我們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沒有辦法，還是按時到校，等待最后的結(jié)果。說實話，那時我對胡莉婭并沒有多少“熱愛”的意思，只是看到很多還不如我的男孩子都給他紙條，我也就蠢蠢欲動。那天，我提前寫好了一張紙條，上面有這樣幾個字：胡莉婭，我喜歡你！希望能成為你的好朋友！我把紙條夾在一本書里，裝作到她們教室找人的樣子，在路過她的時候悄悄塞進了她的書包。

我不知道其他同學塞給她的紙條是什么命運，反正我的紙條被他們班的劉玉申給退回來了。劉玉申是他們班的副班長，和胡莉婭同桌。劉玉申還給我紙條時，輕輕告訴我：胡莉婭已經(jīng)找到工作了，過幾天她就要走，而咱們還得繼續(xù)上學。我的臉上一陣發(fā)燒，心咚咚地跳。真沒想到，胡莉婭竟然讓劉玉申給我退回了紙條！這樣的事怎么能隨便讓別人知道？可是我的事情就這樣很輕易地讓人家知道了。我無可奈何地從劉玉申手里接過紙條，輕輕把它撕碎，順手拋到學校路邊的冬青墻里了。

那一年，初中畢業(yè)。我們上高中，胡莉婭就消失了。后來聽說她到那個小火車站參加了工作，具體干什么不知道，反正我和她的故事就這么隨著時間慢慢消失了。

那畢竟是我平生第一次給一個女孩遞紙條，也算是一種懵懂的求愛。那個時候竟連她家住在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都不清楚，只憑一時沖動就敢去做，現(xiàn)在想來真是可笑。直到幾年以后我才知道，胡莉婭爸媽都是縣委干部，她有兩個哥哥一個妹妹，媽媽是農(nóng)委一般干部，爸爸是分管外貿(mào)和工業(yè)的經(jīng)委主任。因為我和她之間有過這么一點兒事，她的事情自然就喜歡多打聽一些。

后來，我也在本地參加了工作，因為經(jīng)常出差，所以在一次路過那個小車站的時候，就突然發(fā)現(xiàn)了她。

先是看見了那只飛在她發(fā)梢上的紅蝴蝶，慢慢認出了她那張熟悉地臉。她穿著一身鐵路制服，滿面堆笑，筆直地站在站臺上，用敬禮迎接這趟火車的到來，火車停穩(wěn)后，就幫助下車的旅客出站，然后再站在那里給列車敬禮，目送列車慢慢駛出車站。

我自從知道了她在這個車站工作以后，就經(jīng)常改汽車而坐火車了，什么都不為，就是為了能路過這個小站，看看她那張熟悉的笑臉。她在站臺上，每天迎接和目送兩趟客車，當我路過的時候，她一定不會知道，有一個曾經(jīng)給她遞過紙條的男孩正在車廂里看著她，我真想喊出她的名字，但是我又不敢喊，誰知道她還記不記得我？即便記得我，她又會怎樣對待我呢？所以，我始終也沒敢和她打招呼，但卻又強烈地想看到她，那段時間就像著了魔。

幾年前，這條鐵路上的客車突然沒有了。因為短途客運競爭不過汽車，每天兩趟的客車只能讓給公路運輸。此后，我也不能坐火車再去看胡莉婭了。

2

幾年后的一次同學聚會，是劉玉申提到了胡莉婭，那天我們正好坐到一桌上。劉玉申問我：這幾年你見過胡敏嗎？

胡敏是誰？

就是你當年給人家遞過紙條的胡莉婭！

哦，原來是她，怎么改名了？

誰知道！也許是為了孩子。

怎么會因為孩子改名呢？我十分好奇。

你還真的不知道吧？她這幾年一直很不幸！

喝著酒，劉玉申給我們講述了胡敏的一段事情。

胡敏參加工作就在這個小火車站，帶她的師傅是個比她大十幾歲的男人，沒想到幾年的功夫，讓她師傅把她搞到手了，那個年月，一個女孩子，未婚先孕是很丟人的事情，她為了面子好看，只好和那個比自己大十幾歲的男人結(jié)婚了。為此家里父母和哥哥都說過她，但是已經(jīng)生米煮成了熟飯，家里人也拿她沒好辦法，只好由著她了。從那以后胡敏極少回家，一直等到她生下孩子三個月以后，她才抱著女兒和老公回娘家，那天她回來的時候是很慘的，到了家門口，胡敏抱著三個月大的女兒，站在門口，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羞怯地問自己的媽：媽媽，你還認我這個女兒嗎？你還讓我們進這個家嗎？你要不讓我們進家門，我們馬上走，你要還認我這個女兒，就讓我們進去吧？

她的母親是個很傳統(tǒng)的女人，又是國家干部，極要面子，她從來沒有想到女兒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但是既然已經(jīng)這樣，也不能把她趕出家門??！于是流著淚答應讓女兒一家三口進了家門。

那個時候，在縣委機關(guān)宿舍，出了這樣的事情是很丟人的。胡敏他們回家住了三天就趕回車站了，從此以后他們就再也沒有回過家。不是因為她早婚早育丟了人，而是她生下來的那個女兒，從半歲就發(fā)現(xiàn)孩子抬不起脖子，眼睛也沒有光澤，慢慢就發(fā)現(xiàn)不是一個健康的孩子了，后來到醫(yī)院一檢查，竟是一個先天性畸形兒。孩子能吃能睡，就是沒意識，脖子骨頭是軟的，挺不起來，你說她還能帶一個這樣的孩子回娘家嗎？本來她的婚姻家庭就不同意，再弄出一個這樣的孩子，她也就不愿意回去了。所以我們也是幾年沒有見過她，直到去年春節(jié)，我們班里幾個不錯的同學到她家去給她母親拜年，才從她母親那里知道了這件事。

她母親給一邊給我們說，一邊流淚，她能不心痛自己的女兒嗎？她母親說，這都是她不聽話的結(jié)果，你說，你們班上那么多男同學追她，她一個也不答應，自己偏偏找個禿子（胡敏老公前額頭發(fā)極少），這不是自作自受么？

我聽到這里就動了惻隱之心。順便問劉玉申：她沒到醫(yī)院檢查一下原因？我知道，我們單位里也有一對夫妻，生下的孩子也是先天性畸形癡呆，據(jù)說他們夫妻之間是因為血液不合適，所以就會生下這樣的孩子。

劉玉申說：他們也去檢查過，就是你說的那樣，是他們夫妻之間血液的問題，說是萬分之一的概率，但是卻讓他們碰上了！

我們同桌吃飯的同學有的就說：你說也是，這就像該著一樣，當年那么多追求她的她不答應，偏偏找個禿老頭子，真是報應！

同學們越是這樣說，我的心里越難受，就像說我一樣。誰讓我當年給她遞過紙條呢？我聽到她現(xiàn)在的處境，心里很難受，我雖然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但是心里不知道為什么總會想起她來。我想起她在學校的時候，也是喜歡用一條紅紅的手絹扎在辮子上，走起路來那紅手絹扎出來的蝴蝶結(jié)在她的背后一晃一晃的，多少男同學看了都眼饞。還有我偷偷到火車站去看她的那個樣子，雖然一身鐵路制服，但是那用紅手絹扎出來的蝴蝶結(jié)仍然在她背后忽閃著，那么鮮艷，那么奪目。

胡莉婭，不，現(xiàn)在應該叫胡敏，你還記得我嗎？一個曾經(jīng)給你遞過紙條的男孩，他至今還在想著你，你現(xiàn)在還記得我嗎？

同學們敬酒的時候我才從回憶中清醒過來。我也和大家互敬著，但是我的心仍在傷痛。

3

當年的胡莉婭是個活潑可愛的女孩，在學校是文藝骨干，演過很多文藝節(jié)目。我們曾經(jīng)一起到過農(nóng)村、工廠和部隊慰問演出。那個時候，她那條用紅手絹扎出來的蝴蝶結(jié)就是最吸引我的力量。看到那條紅手絹，我就有使不完的勁。

沒想到，她的命運竟如此不幸。我能幫她點兒什么呢？于是我和劉玉申約了幾個以前比較要好的同學，每人給她出資幾百元，我們在一個雙休日驅(qū)車來到了那個小車站。

小車站離我們居住的城市不算遠，駕車一個多小時就到。我們很快在車站宿舍找到了她，她絕沒想到在這樣一個上午，幾個畢業(yè)多年的同學會來看她。當她看到我的時候，還是激動地流出了淚水。我不知道她是因為什么，但是當時我的心里也很難受，一種說不出來的感情油然而生。我沒有說話，其他同學就幫她把孩子推進了屋里。她的女兒已經(jīng)7歲多，但是仍然坐在嬰兒車里面，腦袋倒在脖子一邊，沒有支撐一樣亂晃，身體發(fā)育畸形，瘦小得可憐。我仔細看了看那個孩子，稀疏的黃頭發(fā)上扎著一條紅手絹，像她媽媽年輕時候一樣扎著一個紅紅的蝴蝶結(jié)，我看了都很不忍心。她的家住車站平房宿舍，不大的兩間房子，沒有衛(wèi)生間和廚房，家門口用木板搭起來的一個棚子就做了廚房，衛(wèi)生間要到平房和火車站之間的公共廁所，很不方便。

她老公聽說同學們來看她，就從車站回來了。這個時候我才仔細地看了一下站在我們面前的這個男人。他身高一米七多點，瘦瘦的身材，穿一套合身的鐵路制服，戴著大蓋帽，顯得很像那么回事的樣子，只是年齡看上去的確要比我們大許多。

這是我老公，大家叫他老秦就行！還是胡敏打破了尷尬，給我們介紹。老秦就給大家倒茶，分煙，當他把帽子摘下來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額頭上長著稀疏地幾綹頭發(fā)，一看就是那種遺傳型的禿頭，顯得年齡比實際還要大很多。

我們和他寒暄幾句，他就要出去弄菜，同學們都不愿在胡敏家吃飯，就堅持要走。我們把帶來的東西和錢給胡敏留下。胡敏一個勁擦著眼淚，我的心里也很難受。我們沒有別的好辦法幫助她，只能盡一點兒同學之情。

胡敏讓她老公看著女兒，堅持送我們到很遠的路口。上車以前，我才終于說出那句憋了一路的話：你好好保重，上帝既然給了自己一個這樣的女兒，就要承受，別無選擇。我們會常來看你的！

胡敏突然轉(zhuǎn)過臉去抹她的眼淚，我才注意到，她喜歡的紅手絹已經(jīng)變成了一條花手絹，也沒有扎成結(jié)，只是那么隨便的一扎。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難過，那個蝴蝶結(jié)已經(jīng)扎在了我的心里。

其他同學也表示了關(guān)愛后，我們上車走了，帶著沉重的心情離開了那個小車站。

4

幾年以后，胡敏所在的那個小站取消了客運，列車段進行調(diào)整，她被調(diào)到很遠的一個大站去了，我們再見面的機會也就少了。

也是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聽說她那個癱瘓的女兒死了。這一次，我并沒有感到傷心或是難過，而是為她感到一陣輕松。她終于可以得到釋放了，為了這個癱瘓女兒，她吃盡了苦，受盡了累，也該休息幾年了。

當我見到劉玉申時，我就把聽說的事情說給他。沒想到他早已知道了，并告訴了我另一件我當時還不知道的事情：胡敏那個9歲的癱瘓女兒死了，一年后她又生了一個男孩，經(jīng)過醫(yī)院檢查，還是因為他們兩個人血液問題，孩子需要全部換血才能保證不出問題。于是，他們夫妻就決定給孩子換血。現(xiàn)在那個男孩也三歲多了，還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問題，可能這次不要緊，因為是全部換了一次血，不然還會是個癱瘓，那可就慘了！

我問劉玉申，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像你一樣一直關(guān)注她??！

為什么關(guān)注她？

因為我當初也是追求過她的男同學之一??！

我們會意地一笑，彼此都很了解男人的心思。

我們來到路邊一家小酒店，兩個人對飲，說著多年來不曾給別人說過的話。

你說，當年我們那么多同學追求她，她為什么一個都不答應？

那時我們還不會追女孩，要是今天，我一定會把她追到手！

我當時沒有多少信心，只是湊湊熱鬧，看到那么多同學追求她，我有些不甘心。

是啊，我們都是缺少信心，而老秦那個家伙就是不缺信心！

他是胡敏的師傅，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和她天天在一起！

那我不是還和她天天同桌嗎？

劉玉申已經(jīng)喝得有些醉意，我也有點兒上頭了。兩個人不得其解的一個問題就是，哪怕胡敏跟了我們同學哪一個，都不會出現(xiàn)她那種情況，她怎么和老秦那么有緣呢？既然有緣，怎么又會生不出健康的孩子呢？

嗨！你說我們都老大不小的男人了，怎么為了一個女人的不幸而傷感呢？

如果當年你沒有給胡敏遞過紙條，你說你會有什么想法？

是啊，如果當初我沒有給她遞過紙條，也許我們之間就不會有那么多的掛念了，難道你也是因為給她遞過紙條？

豈止給她遞過紙條，我還把許多男同學給她的紙條全部偷偷還給了他們，包括你給她的那張紙條，她根本就沒看到，是我悄悄從她書包里拿出來還給你的！你說我當時多么自私！我只想把所有同學對她的追求變成自己的追求，很多人都被我用同樣的方法打退了，而我自己最后也沒有成功，你說我能不關(guān)注她嗎？

我不僅關(guān)心她，還從那次我們到她家以后經(jīng)常和她保持聯(lián)系，我曾經(jīng)勸過她和那個老秦離婚，和我結(jié)婚，但是她罵了我，從此再也不理我！

我仔細看著劉玉申，他已經(jīng)醉了。通紅的臉上冒出了汗水，他還要喝，被我奪下了酒杯。

哦，原來如此！多少年來，一直壓在我心頭的那件遞紙條事件就這樣從我的心頭釋放了。我痛恨劉玉申的這種做法，但是也感謝他對我的忠誠，他能在這么多年以后誠實的向我說出當年的真相和他自己做得這些事情，同時也讓我得到了一種釋放，我應該感謝他。

愛情是自私的，我喜歡過胡敏，我承認到現(xiàn)在也很喜歡她，但是不能因為喜歡就喪失一切理智，像劉玉申那樣作出一些令人不能理解的舉動。

送走了劉玉申，我回到家，看見妻子躺在床上睡得正香。我獨自坐在沙發(fā)上，想劉玉申是如何一個人偷偷到過胡敏家，是如何又被胡敏罵了出來，我還在想，當年劉玉申用那種手段把我和其他同學給胡敏的紙條退回來，難道老秦不會用同樣的手段把別人給胡莉婭的信退回來嗎？因為那個時候只有老秦一個男人在她的身邊，他也會用那樣的手段啊。

我迷迷糊糊睡著了，我看見胡敏，不，是胡莉婭，她還是那么漂亮，卷曲的淡黃色頭發(fā)上永遠扎著一條鮮艷的紅手絹，那個紅色蝴蝶結(jié)就像真的一樣飛來飛去，突然，那個紅蝴蝶就變成了花蝴蝶，一下又變成了那只在那個癱瘓女兒頭上的紅蝴蝶，那個癱瘓女兒突然又變成了一個小男孩，手里拿著一條花手絹在路上跑，他一邊跑一邊喊著我的名字，我嚇出了一身虛汗，醒來竟是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