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李白的人生理想和社會價值觀念受到儒和道的深刻影響,但李白從來不是標準的儒家。李白思想中占支配地位的是道家。功成身退理想是李白儒貌道骨的體現(xiàn)。
[關(guān)鍵詞] 莊屈 李白 儒道 思想
晚清詩人龔自珍說:“莊屈實二。不可以并:并之以為心,自白始。”(《最錄李白集》)。極為精警。但在李白的人格和思想中起主導作用、占支配地位的是儒還是道?長期以來,眾說紛紜。研究李白,就不能不從他的作品中探討他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和文學觀念。本文試圖通過李白從政生涯和創(chuàng)作歷程對其思想狀況作一考察,探討儒道對于李白的意義。
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儒家在中國歷朝歷代思想界均占據(jù)主流地位,李白也無例外地沾染儒風。在其著述中對儒家以天下蒼生為念的政治思想表示了明確的贊同,抱持積極的入世態(tài)度。
“茍無濟代心,獨善亦何益”、“謝公不徒然,起來為蒼生”(《贈韋秘書子春》):“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奮其智慧,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海縣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
對孔夫子的敬仰之情亦表露無疑:
“君看我才能,何似魯仲尼。大圣猶不遇,小儒安足悲?!?《書懷贈南陵常贊府》)“余亦不火食,游梁同在陳”(《送侯十一》),“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抑驹趧h述,垂輝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古風》五十九首其一),“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馀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石袂。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臨終歌》)
李白對自己實現(xiàn)政治理想、經(jīng)邦濟世治國平天下的政治才干亦非常自負:
“我以一箭書,能取聊城功?!?《五月東魯行答汶上翁》)“余亦南陽子,時為梁甫吟。(《冒別王司馬嵩》)臣……懷經(jīng)濟之才,抗巢由之跡,文可以變風俗,學可以究天人,一命不沾,四海稱屈?!?《為宋中丞自薦表》):“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其二)》)。
終李白一生。秉持儒家奮發(fā)有為的入世態(tài)度,從未放棄干謁求仕,一直在努力尋求由布衣而卿相、一飛沖天的人世之路。為此,他不惜違背自己“不屈已,不干人”的處世準則,赴東都洛陽向玄宗進獻《明堂賦》,干謁廣漢太守、益州長史、荊州長史,干謁玉真公主、秘書監(jiān)賀知章等等,真可謂“遍干諸候”、“歷抵卿相”。為實現(xiàn)“達則兼濟天下”的政治理想,做出不懈的努力。
但細細考察他的言行,我們卻可以發(fā)現(xiàn),李白從來不是個標準的儒家。
李白抱有入世濟代、立不朽功業(yè)之心,然終其一生,從未提出實現(xiàn)儒家政治理想的具體的政見、策論。探尋李白從政生涯,更沒有展現(xiàn)出儒家應(yīng)有的政治情懷。
李白一生曾兩度涉入政壇,即中年應(yīng)詔翰林和晚年入永王李磷幕府。
中年應(yīng)詔翰林,是李白生平中最接近權(quán)力中心的一次。天寶元年受玉真公主等的推薦,李白被玄宗召八長安,待遇極為優(yōu)渥:“漢家天子馳駟馬,赤車蜀道迎相如。天門九重謁圣人,龍顏一解四海春。彤庭左右呼萬歲,拜賀明主收沉淪。翰林秉筆回英盼,麟閣崢嶸誰可見?承恩初入銀臺門,著書獨在金鑾殿。龍駒雕鐙白玉鞍,象床綺席黃金盤。當時笑我微賤者,卻來請謁為交歡。”(《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圣主還聽《子虛賦》,相如卻欲論文章?!?《自漢陽病酒歸寄王明府》),“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流夜郎贈辛判官》)。
從目前的史料記載來看,在長安三年間,李白游離于政治以外,不僅沒有提出有價值的時政方略或政治建議,而且與當時的各種政治勢力均若即若離。連當時權(quán)傾朝野的李林甫,對李白本人、對李白的政治主張也從無褒貶之詞。有學者認為玄宗僅賞識李白的文才,以文學侍臣視之,“昔子之入秦也,上方覽《子虛》之賦,喜相如同時?!?獨孤及《送李白之曹南序》),使李白英雄無用武之地。但從李白后來所作詩文來看,他極為留戀長安時期的生活,沒有表露對玄宗以文學侍臣待之而有所不滿,反而沉醉于個人功名恩遇之中:“幸陪鸞輦出鴻都,身騎飛龍?zhí)祚R駒,王公大人借顏色,金章紫綬來相趨”(《駕去溫泉后贈楊山人》)。
入永王幕府,更是一個非常明顯的政治錯誤。同為詩人,當時高適遠隔千里就看到了李磷的發(fā)展及其必敗的結(jié)局,他對肅宗“陳江東利害,且言磷必敗”(《舊唐書》卷111《高適傳》)。而李白身處永王軍中,近在咫尺,卻對永王政治野心渾然不覺,其政治上的幼稚顯露無遺。這恐怕與其自稱的“懷經(jīng)濟之才,抗巢由之跡,文可以變風俗,學可以究天人”的儒者、政治家形象難以相符。
儒家主張三綱五常,強調(diào)君臣之間的從屬關(guān)系,遵循嚴格的等級觀念。奉儒守官的杜甫恪守儒規(guī),“葵藿傾太陽,物性固難奪”(《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李白卻主張君臣之間是“主客關(guān)系”,渴盼平交諸侯,“戲萬乘若僚友,視儔列如草芥”(蘇軾《李太白碑陰記》)。
李白贊同儒家的政治理想,但卻以縱橫家的心態(tài)來實現(xiàn)這種理想。他不想做章句腐儒,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求仕老路,而是想象“八十西來釣渭濱”的姜太公,因緣際會,由布衣而卿相,大鵬展翅,扶搖萬里。卓然立不世之功:“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上李邕》)。李白羨慕歷史上出身寒微卻終能一飛沖天的市井浪子韓信(“淮陰市井笑韓信’《行路難》)、貧賤者馮諼(“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行路難》)、奴隸者伊摯(“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行路難》):羨慕用屠沽興販者姜尚(“君不見朝歌屠臾辭棘津,八十西來釣渭濱”(《粱甫吟》)。他所崇敬的人格典范是縱橫家魯仲連。但李白雖極力向世人證明自己的政治、軍事才能,相信“為士者終有遇合之時”,卻又缺少縱橫家所必需具備的實際的政治才能。
宋代的儒者對李白多所責難。王安石編選李、杜、韓、歐《四家詩》,置李白于第四,“蔡天啟嘗問為何下太白,安石曰:‘才高而識卑鄙,其中言酒色蓋什八九?!蓖醢彩脑u論作為有宋一代關(guān)于李白爭論的發(fā)端,此后對李白的批評貫穿宋代數(shù)百年始末。蘇轍則認為:“李白詩類其為人,俊發(fā)豪放,華而不實,好事喜名,不知義理之所在也。語用兵則先登陷陣,不以為難:語游俠則自晝殺人,不以為非,此豈其誠能也?白始以詩酒奉事明皇,遇讒而去,所至不改其舊。永王將據(jù)江淮,自起而從之不疑,遂以放死。今觀其詩固然?!?《苕溪漁隱叢話》卷五),宋儒從純正的儒家立場和價值觀念出發(fā),對李白剖析不可謂不深刻。應(yīng)該承認,一方面李白頗有儒風,接受了儒家兼善天下的思想,要求“濟蒼生”、“安黎元”,另一方面儒家思想對李白人格的形成并沒有起到支配的作用。事實上,李白自幼深受道家思想薰陶,成年后又入道教,做道教徒,貫穿李白一生。雖百折千回而不改其志的是道家思想。
李白崇道首先是受時代潮流的驅(qū)使。唐代崇道,盛唐尤甚。唐代統(tǒng)治者奉老子李耳為祖先,道教被列為儒、道、佛三教之首。唐玄宗竭力尊崇、扶持道教,下詔令長安、洛陽及全國各州均置玄元皇帝廟:寵幸道教人士,賞賜豐厚:玄宗對奉道之人亦青眼有加,賀知章曾請度為道士,玄宗令百官餞行,又親自題詩作賀,賀氏之榮,盛極一時。李白青少年時期所在的四川地區(qū),是當時道教中心之一。這種濃厚的崇道氛圍對李白世界觀的形成有深刻的影響。
李白的身世、性格特征與成長環(huán)境使其與道家思想上產(chǎn)生強烈共鳴。李父從碎葉而移居四川,又系經(jīng)商為生,商人們“年年逐利西復東,姓名不在縣籍中”(張籍《估客樂》),奔波東西,見多識廣,無拘無束,與道家云游四海、追求自由的精神相合,李氏家族從未強調(diào)以儒家學說教導子弟。故李白生長在比較寬松自由的學習環(huán)境中:“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軒轅以來。頗得聞矣”:道家特別是莊子追求自由、個性解放,不受禮教所束縛,不為富貴所羈絆,追求自然、真率、崇高的美,深得李白青睞,自內(nèi)心深處高度共鳴?!肚f子·齊物論》“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崩畎住稊M古其八》“:日月終銷毀,天地同枯槁。蟪蛄啼青松,安見此樹老?!薄稊M古其三》云:“石火無留光,還如世中人。即事已如夢,后來我誰身?”思想上一脈相承《擬古其十》云“:琴彈松里風,杯勸天上月。風月長相知。世人何倏忽?!薄陡信d第五》云:“吹笙坐松風,泛瑟窺海月?!薄秾啤吩疲骸皠窬鼙?,春風笑人來。桃李如舊識,傾花向我開。流鸞啼碧樹,明月窺金壘。”深得《莊子·德充符》中的“與物為”的精髓?!对孪陋氉谩菲湟唬骸盎ㄩg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迸c《莊子·齊物論》中罔兩和景相互問答的形式有異曲同工之妙。
李白的一生,無論是初出茅廬的少年時代、養(yǎng)望待時的青壯年、進入仕途乃至仕途受挫的中晚年時期,均熱衷于游仙訪道。與道家結(jié)下不解之緣,結(jié)識了司馬承禎、吳筠、元丹邱、胡紫陽等當世名道,與他們談玄論道,酬唱往還,搡術(shù)修身。他煉過大丹,受過符箓,還曾送妻子許氏去學道。直至晚年流放夜郎歸來,仍念念不忘“棄劍學丹砂,臨爐雙玉童。寄言息夫子,歲晚陟方蓬”(《流夜郎半道承恩放還兼欣克服之美書懷示息秀才》),甚至“傾家事金鼎”《避地司空原言懷》)。他醉心于道家所倡導的浮云富貴,糞土王侯,遺世獨立,隱逸求仙,追求自由的精神。他在多首詩作中表現(xiàn)出輕王侯、重自由、蔑視權(quán)貴的思想?!俺鰟t平交王侯,遁則俯視巢許”、“手持一支菊,調(diào)笑兩千石”、“戲萬乘若僚友”,使顯宦脫靴貴妃捧硯,決不“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
李白通過吟詠仙人的自由生活和情景,表達自己想要超越現(xiàn)實追求自由的理想,體現(xiàn)了他對道教文化的尊崇。現(xiàn)存李白千余首詩作中,游仙詩數(shù)量之多,質(zhì)量之高,令人嘆為觀止?!笆逵紊裣?,仙游未曾歇”,“少年早欲五湖去,見此彌將鐘鼎疏”。(《答王十二》)“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夢游天姥吟留別》)。“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清舟”(《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云》),“人間不可以托些,吾將采藥于蓬邱”(《悲清秋賦》),“客有鶴上仙,飛飛凌太虛。揚言碧云里,自道滅期多”(《古風》其七)。李白游仙,古人亦有評論:范傳正《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公好神仙,非慕其輕舉,將不可求之事而求之,欲耗壯心遣馀年也。”宋人葛立方《韻語陽秋》亦云:“李太白《古風》兩卷近七十篇,身欲為神仙者殆十三四,或欲把芙蓉而躡太清,或欲挾兩龍而凌倒影,或欲留玉舄而上蓬山,或欲折若木而游八極,或欲結(jié)交王子晉,或欲高揖衛(wèi)叔卿,或欲借白鹿于赤松,或欲餐金光于安期,豈非因賀季真有謫仙之目,而因為是以信其說耶?抑身不用,郁郁不得志而思高舉遠引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道德經(jīng)》第二十五章),道家的哲學思想構(gòu)架,對李白之影響非同一般??芍^是道根深植,道骨傲然。
值得注意的是,李白雖然與佛徒也有密切接觸,對名僧也有厚誼,雖然也受到佛家思想的薰染。但其終生相從。至老初衷未改的仍然是道家。李白少量釋家題材作品的確通于禪境。但多數(shù)佛教題材的詩歌把佛教理論道家化。即用道家與道教的眼光來觀照審視佛教的諸種表現(xiàn),進而把它們徹底地仙化。如“望極九霄迥,賞幽萬壑通。目皓沙上月,心清松下風。玉斗橫網(wǎng)戶,銀河耿花宮”(《秋夜宿龍門寺,奉寄王方城十七丈。奉國瑩上人,從弟幼成、令問》)、“覽云測變化,弄水窮清幽。疊嶂隔遙海。當軒寫歸流。詩成傲云月,佳趣滿吳洲?!?《與從侄杭州刺史良游天竺寺》)等,到佛教寺院里尋“佳趣”,明顯注入了強烈的道教仙境意識。在李詩《與元丹丘方城寺談玄作》中。更是把莊子的齊物論與佛教的空無觀、禪定說相混同,把佛家理論道家化。
《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李白系統(tǒng)地闡述了他所衷心向往的理想人生模式:功成——名遂——身退”:
“李公仰天長吁,謂其友人日:吾未可去也。吾與爾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一身,安能餐君紫霞,映君青松,乘君鸞鶴,駕君虬龍,一朝飛騰,為方丈蓬萊之人耳。此則未可也。乃相與卷其丹書,匣其瑤瑟,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奮其智慧,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后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州,不足為難矣”。
這種功成身退的人生理想模式,正是李白莊屈并心,儒貌道骨的真實寫照。盛唐昂揚奮發(fā)的時代精神,道家的清新、玄奧和追求自然造化使李白的自我主體意識得到極度的張揚,他高度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他的宏偉志愿就是“奮其智慧,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這是儒家“達則兼濟天下”政治理想的具體體現(xiàn)。但李白的出發(fā)點從來不是儒家的,李白并未認真研讀儒家的政治思想,雖然搬來儒家的政治鴻圖。實現(xiàn)這個理想的途徑卻被李白設(shè)定為近似于縱橫家的“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更無法按照儒家的政治主張拿出具體的施政方略。無論在政治上、思想上和人格上李白從未遵照儒家的標準規(guī)范自己的行為,所以與其說提出這個人生理想是接受儒家政治理念的結(jié)果,倒不如說實現(xiàn)這個理想的目的是為了能更好地“浮五湖,戲滄州”。萬變不離其宗,李白終生追尋的人生的歸宿、最高的理想境界始終是神仙世界,道教樂土。
儒貌道骨——這是李白最真實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