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長有一個師的兵力，他們就像是他精力充沛的兒子，周身的血管被槍炮聲震得鼓鼓的，血液被硝煙熏成了黑紅色，他們在他尖銳的目光注視下，沖鋒陷陣，英勇殺敵……那是以前，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最后一場戰(zhàn)役是在哪里?滎陽?常德?蘭州?……忘記似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追憶往事，對于一個年近六旬的老人來說，已經(jīng)力不從心。他兒子般忠勇無敵的部下，如今都已經(jīng)擁抱黃土，冷漠地看著他們早已退役的師長，平庸地生活著。從這一點來說，他們是幸福的，他們不用像他一樣，忍受著失眠的痛苦，每天被一個雕像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是的，一個雕像，鐵鑄的。那是師長的雕像，而他本人，從來沒有看到過它。它在百里之外聳立著，那是師長的家鄉(xiāng)，只有在夢中才能出現(xiàn)的地方。他早已經(jīng)不是個師長，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普通人，他和百姓一樣天天無所事事，聊天，下棋，關(guān)心天氣變化，可是在百里之外，他的家鄉(xiāng)，卻還有一個師長，他活在他的鄉(xiāng)親們之間，日夜站在一個寧靜而寬敞的廣場之上，他的故事不知疲倦地被人們傳頌著?；\罩在雕像上的光環(huán)能把整個夜空都照亮，他們顯然從那光環(huán)中得到了溫暖。每一刻，每一天，每一年，那一個師長都是幸福的，仿佛他是活的，而百里之外，一個落魄的師長，卻已經(jīng)死了。那個雕像向人們訴說著一個并不存在的師長的傳奇：他率領(lǐng)著自己的部隊，從北打到南，從東打到西，他百戰(zhàn)百勝，無堅不克。那不是師長，那是他虛構(gòu)的一個人，更是他們想象中的一個人。他令整個家鄉(xiāng)無比驕傲，卻讓他自己無地自容。那個幾乎完美的師長，源于他內(nèi)心的虛榮和怯懦，他太需要得到他們的承認了，他太想用另一種方式來安慰自己受傷的心靈了，他太想忘掉那一場場令人心痛的敗仗了。他相信他的士兵，但他不相信自己是一個好師長。他辜負了士兵們的信任，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晚上，他能聽到他的士兵的鬼魂在屋外哭號，他能看到自己的妻子，和他的鄉(xiāng)親，在遙遠的村子里，望眼欲穿的期盼。他已經(jīng)辜負了無數(shù)士兵的信任，他還能讓鄉(xiāng)親以及家人的等待變成悲傷嗎?師長的副官，那個有著憂郁的善良之心的年輕人，每一次，他們都會在一起渡過一個不眠的夜晚，他們顛覆了那些曾經(jīng)屬于他們的恥辱，他們把一次次丟盔卸甲描繪成一次次得勝還朝，把一次次的失敗偷換成了勝利。第二天，副官便告別師長，滿腦子的虛構(gòu)情節(jié)，臉上涂上勝利者的笑容，騎馬奔向師長的家鄉(xiāng)，那里，有熱情好客的鄉(xiāng)親們在等待著他的喜訊。兩個月，三個月，或者半年，副官都會與師長短暫地分別，去到他的家鄉(xiāng)，副官要向鄉(xiāng)親們報告師長令人喜悅和亢奮的勝利。而師長，早就失去了部隊，此刻，他躲在距家鄉(xiāng)百里之外的一個熱鬧非凡的小鎮(zhèn)上，在綠樹的掩映下，和他逝去的士兵們下棋。有時候是團長，有時候是連長，有時候則是某個不知名的士兵……

有一天，副官帶回來的消息令他既振奮又恐懼，雕像，一個師長的雕像，將在村子里豎立起來。從那以后，他的腦子里便時不時地閃現(xiàn)一個雕像的模樣，他是我嗎?他是英雄嗎?有時候師長會從夢中笑醒，有時候則是哭泣。一個雕像，突然間把師長虛構(gòu)的那個世界給打亂了，副官小心地問他：“師長，那不正是你想要的結(jié)果嗎?”

師長陷入了沉思，沒有作答，他在想，一個雕像和一群人，以及一個躲藏在不遠處的師長，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究竟代表著什么。副官被他派到村子里，師長命令副官，雕像建成之后你再回來!副官，跟隨師長二十年的副官，對他的命令從來沒有說過一個“不”字，但是那一天，臨行前的副官卻表現(xiàn)出太多的猶豫。副官問：“師長，您什么時候去看一看雕像?”副官又說：“我的那匹馬太老了?！备惫偕踔琳f：“我有點想念戰(zhàn)場，哪怕是敗仗?！睅熼L早就應(yīng)該覺察出副官心理上的變化，但是他沒有。他的腦子里全是那個雕像，他催促副官及早上路。

副官沒有回來。那已經(jīng)是五年前的事了，五年，都沒有副官的消息。也許副官厭倦了，誰能不煩呢?即使是師長自己，也沒有從虛構(gòu)的世界中得到一絲一毫的快樂。副官，跟隨他多年得到的又是什么呢，謊言，虛構(gòu)的戰(zhàn)爭，勝利的假象，一個完全陌生的師長，他們倆，就像是兩個杜撰歷史的騙子。師長相信，副官厭倦了，他寧肯去相信一個真實的家。副官逃跑了，他躲在一個師長找不到的地方，娶妻生子去了。對副官歸宿的判斷更加讓師長惶惑不安，副官是在向他表達什么，或者暗示什么嗎?自始至終師長都相信副官的忠誠，但是這五年來，當師長一想起他們倆在幽暗深處，膩想著一次次輝煌的戰(zhàn)役時，他就感到一陣陣的寒風(fēng)襲來。他背叛了我，還是他背叛了謊言?師長想。

師長……師長……像是空氣，關(guān)于師長的傳說與故事時時地敲擊著師長的耳膜。樹上的樹葉上飄著他的戰(zhàn)績，水中的漣漪泛著他的榮光，就是從眼前一閃而過的飛蟲，也都掛著他的驕傲。師長幾乎要瘋了，他突然發(fā)現(xiàn)，在從戰(zhàn)場上徹底地失敗之后，他再一次戰(zhàn)敗了，他敗給了一座雕像，一個他自己的雕像。

我的部隊呢?師長想。

副官，已經(jīng)杳無音信了。還有誰?營長，三排長，參謀。和他一起從最后一場敗仗中逃出來的僅有的幾個人。參謀如今成了一個平庸的算命先生，他在鬧市中的小攤位門庭冷落，更多的時光他是以瞌睡來打發(fā)掉的；三排長，在五十里之外的荒坡上開荒種田，每年都給師長送來大把大把的新鮮蔬菜；營長，則在一個集鎮(zhèn)上開了一個賣碎布頭的小店鋪。師長放出了鴿子。三天后，他們?nèi)巳缂s而至。參謀還舉著他的算命招牌。他難看的山羊胡子一翹一翹的，他焦急地問師長是不是又要打仗了。參謀給別人算命不行，給他的師長算倒是很精確。師長點點頭。仔細端詳著自己的整支部隊，參謀，三排長，和營長。師長的三個人的部隊，早就失去了往日的威風(fēng)，他們站得稀稀拉拉，腿撇得像是三個土財主。師長清清嗓子，然后喊道：“立正?！?/p>

稍息之后他們坐在師長家寬大的院子里，秋天的風(fēng)把樹葉不斷地吹到他們身上。不一會兒，樹葉就落滿了他們?nèi)?，眉毛，頭發(fā)，肩膀，他們就像是四個早已經(jīng)腐朽的雕像。師長問：“弟兄們，你們有幾年沒有摸槍了?”

他們?nèi)齻€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十年!”

師長說：“好吧，讓我們把十年的時光重新找回來吧?！?/p>

他們談到了師長的雕像。這是無法回避的問題。像師長一樣，關(guān)于雕像，早就在他們的耳朵里長成了繭子?？墒沁@么多年來，他們從來沒有向師長說起過關(guān)于雕像的事，他們沒有抱怨，好像，他們?nèi)齻€人有了某種默契似的。他們就像是三個最普通的人，完全地隱匿于茫茫人流之中。既隱匿了他們的身份，也隱匿了關(guān)于所有失敗的記憶。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他們?nèi)允菐熼L忠實的部下，他們從來沒有置疑過那些傳說，他們也沒有來向師長與副官求證，為什么會有大量與事實不符的傳說會像風(fēng)一樣飄蕩，它們被風(fēng)吹到他們早就平靜的生活中，使他們的生活有了一種沙子般的質(zhì)地。師長說：“雕像……”他們開始坐立不安起來。師長接著說：“雕像是一個陰謀，是一個有關(guān)虛榮與欺騙的陰謀……”

參謀打斷了師長的話，他掐著殘缺的手指，看來他早就習(xí)慣了自己算命先生的生涯了。參謀的眼睛瞇起來，仿佛看到了很遠的過去，他說：“不能說是一個陰謀，師長，我們有過輝煌，也有過勝利。所有的傳說并不是空穴來風(fēng)?！?/p>

“許昌城外的田地太肥沃了?！比砰L的目光中蒸騰著麥子的芬芳與瓜果的香甜，“我們在那里打了一個勝仗，我們繳獲了三支長槍，兩把短槍?！?/p>

營長說：“許昌的娘們穿得很花哨，尤其是許昌城西大車店的老板娘?！睜I長用一把軍刀換了許昌老板娘的一件碎花的大襟，營長說，那件大襟現(xiàn)在就掛在他小店的墻上，成了他買賣的招牌。

許昌……一提到這個地名，師長眼里就噙滿了淚‘水，那是他記憶中最值得驕傲的一個地方，在那里，他的部隊，確確實實打了一個勝仗?？墒窃谒透惫俳g盡腦汁地虛構(gòu)那些情節(jié)時，卻唯獨沒有許昌，許昌成了他們堆砌成山的榮光之中的一個盲點。

參謀就是在那場戰(zhàn)役中失去了兩根手指。參謀興奮地說：“師長，要去許昌?”

師長的眉毛上掉下一片樹葉，“不，我們?nèi)ピS昌干什么?許昌離我們太遠了，太遠了……”師長的話像是回聲，一直能返回到十幾年前的那個遙遠的地方。

“那我們?nèi)ツ睦?”營長失落地問，“我們要打什么仗?”

“雕像?！睅熼L充滿斗志地說，“我們要去和雕像作戰(zhàn)?！?/p>

“雕像?”

“雕像?”

“雕像?”

“是的?！睅熼L說出這句話，像是吐出早就憋在心中的一口惡氣，“我們要把它干掉!殺死!消滅掉!摧毀它!讓它從我們的耳朵里消失，從所有人的嘴里消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師長的口氣不容置疑，三個人立即從石凳上站起來，樹葉滑落的聲音細細地響起。他們站直了身體，他們知道，他們生命中最后的戰(zhàn)役就要開始了，對于已經(jīng)遠離了戰(zhàn)爭，遠離了失敗痛苦的他們，這樣的等待來得有些遲。但畢竟，它已經(jīng)可以預(yù)見了，他們仿佛覺得自己能夠重新回到十幾年前的許昌。他們意氣風(fēng)發(fā)地說：“師長，下命令吧。”

師長的部隊，稀稀拉拉的殘缺不全的部隊，在喝過一場壯行酒之后，破霧前行。師長的目光無法穿透茫茫的霧氣，但是他的內(nèi)心，早就看到了那座雕像，那座他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承載著所有謊言與虛假的雕像，雕像的眼睛是冷的，它卻令正奔向那里的師長熱血沸騰。

師長的部隊抵達小村時已經(jīng)錯過了黃昏時分，這與副官常常到達的時間有些出入，小小的村子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睡夢之中。夜色，與霧氣一起厚厚地披在村子身上。在進入村子之前，一絲恐懼突然掠過師長的心頭，師長的手槍掉到了地上，但這并沒有影響行動的正常進行。參謀用他那只殘缺的手替師長撿起了手槍。手槍有一股濃重的土腥氣，這顯然與手槍在菜地里呆了太長時間有關(guān)。其實行動的過程沒有任何的懸念，他們對于雕像的位置一無所知，就像他們以前經(jīng)歷的所有的戰(zhàn)役一樣，他們空有一腔的熱血，沒有充足的準備。他們以為夜色的大霧可以幫助他們蒙混過關(guān)，可是這也在一定程度上給他們的行動增加了困難。他們像是無頭的蒼蠅，沒有一點方位感。當他們終于疲憊不堪地找到廣場，并且靠近雕像時，村子已經(jīng)在黑暗中蘇醒了。

師長還沒有看清楚雕像的模樣，他們已經(jīng)被包圍了。師長看著圍成一圈的火把，對著茫茫夜空長嘆一口氣，道：“歷史真是驚人地相似呀!”

師長的部隊沒有任何抵抗就成了階下囚。那個夜晚剩余的時間里，他們呆在一個更加黑暗的小屋子里，一邊聞著牛屎的味道，一邊在討論他們被抓的過程。過程過于簡單，以至于他們的討論墜人了一種無法解釋的迷惑之中。師長問：“你們誰看到了雕像的樣子?”

參謀說，我摸到了他的一只手。三排長說，我的腳夠到了他的腳。營長說，我抓住了他的槍。停了一會兒，他們都在等待師長的發(fā)言，師長說：“我聽到他在和我說話?！睅熼L的發(fā)言震驚了他們?nèi)?。三人問：“他對你說了什么?”師長嘆口氣說：“他對我說，我很孤獨。”

參謀說：“他怎么可能孤獨呢?他天天被人們瞻仰，天天被人們傳頌?！?/p>

師長的語氣確定而堅決：“是的，他是這樣說的，即使黑夜是那么濃重，即使我沒有摸到他的手，也沒有夠到他的腳，更沒有抓住他腰間的手槍，可是我聽到他對我說的話了。他很孤獨，他需要我們來拯救?！?/p>

那個不寧靜的夜晚在他們的種種猜測之中緩慢地向終點爬行。師長，以及師長的雕像，在他們的議論之中，就像是兩條平行的線，無論如何也無法交織在一起。當?shù)谝豢|陽光照進來，讓他們看到了各自疲憊不堪的臉時，師長才長嘆一口氣說：“弟兄們，我們真的回到了戰(zhàn)場上。因為結(jié)果相似得讓我膽顫心驚。”

天亮后門被打開了，進來兩個人。其中一個戴眼鏡的男人指著另外一個男人說：“這是村長，他有話要問你們?！?/p>

師長看著村長，雖然村長的模樣早就被蒼老偽裝起來，師長仍然有些情不自禁，他上前一步要和村長握手，可是站著戴眼鏡的男人擋開了他伸出來的手，喝道：“少套近乎，說正題吧，你們?nèi)蔽溲b靠近師長究竟想干什么?”

師長糾正他說：“那不是師長，那是雕像?！?/p>

村長皺皺眉頭，對師長翻翻白眼。

戴眼鏡的男人有點不耐煩了，“你少l羅嗦，問你什么說什么?你們是不是想對師長無理，是不是想殺死師長?”

他們低下頭。他們來到這里的目的就是這個，答案既然都已經(jīng)知道了，什么話都是多余的了。師長抬起頭來，此時他的眼里已經(jīng)溢滿了淚水，他開口道：“村長，我就是師長呀?！?/p>

兩個人端詳了一下師長，戴眼鏡的男人率先爆發(fā)出狂放的笑聲。村長沒有笑，而是揉揉眼睛，然后直盯著師長：“笑話，你們可真夠煩的，你們吵醒了我的美夢?！?/p>

師長著急地說：“我沒有騙你呀村長，你好好看看，你看看我臉上這塊槍疤，這是我在許昌打仗時留下的，你再看看我的胳膊上……”

村長揮揮手，“我沒有時間聽你胡言亂語，你的話臟了我的耳朵，我從這里出去后得好好地洗洗耳朵了。我警告你們，以后不許再動師長的主意，師長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你們可以走你們的獨木橋，但是不能影響師長走他的陽光道。懂了嗎?”

村長的仁慈使師長的最后一戰(zhàn)以尷尬的方式結(jié)束，村長釋放了他們，但是沒收了他們的槍支。參謀提議去看看師長的雕像，也沒有得到村長的同意。在眾人警惕的目光注視下，他們走出了村子，營長說：“他們的目光像是子彈一樣攆著我?！?/p>

師長顯得十分沮喪。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沉重得像是雕像，他甚至感到了憤怒，為什么一個沒有任何生命的鐵的雕像能夠在村子里，在他的故鄉(xiāng)得到那么隆重的尊重，而他本人，卻成了一個異鄉(xiāng)人，一個不被接受的騙子。師長仰天長嘆，他問他的部下，他問他們，站在你們面前的這個人是誰?

“師長，你是我們尊敬的師長呀?！比水惪谕暤卣f。

師長失落地說：“那村子里那個鐵家伙呢?”

“那也是你?！比苏f。

“可是他們寧肯相信那個不會說話的家伙，卻根本不相信我?！睅熼L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散了，心被雕像擊傷了，目光被憂傷弄亂了。

師長的部隊，撤退的步伐更加緩慢，他們完全失去了方向。師長問他的部下，為什么村長拒絕他的真實身份?師長說：“他肯定能認出我來，我們倆從小長大的。我覺得他認出我來了，可是他不愿意承認?！?/p>

參謀說：“一個死去的人比一個活生生的人更讓人放心。”

三排長說：“他年老昏花了?！?/p>

營長說：“村長并不代表所有的人?！?/p>

營長的話提醒了師長。師長突然想起了留在村子里的妻子，想起了自己的家，他拍拍腦門說：“我被失敗弄昏了頭，是呀，我為什么要灰溜溜地逃走，這是我的家呀!”

師長的話就像是一次沖鋒號，他們重新整裝進發(fā)，而仍舊籠罩在濃濃霧氣之中的村莊，以一種盡乎死亡的寂靜迎接著他們。師長的記憶在多年之后已經(jīng)變得支離破碎，村莊像是那個雕像一樣讓他感到了陌生而遙遠，甚至煩躁。因為失去了武器，失去了對雕像的攻擊欲望，他們更像是幾個游山玩水的游客。師長的指揮在若干年后仍然沒有太大的長進，他們在村子里到處游竄，卻無法找到師長自己的家。師長的眉頭是那個深秋最讓他們憂心的記憶。師長，一個找不到自己家的老人，一個憂愁而矛盾的男人，一個被自己的雕像打敗的痛苦軍人。他帶著自己的殘兵敗將，在村子里繞來繞去，他們被那些幾乎都一樣的房屋轉(zhuǎn)得暈頭轉(zhuǎn)向，參謀問：“師長，你真的把自己的家給忘了，但是你為什么不能忘了那個雕像呢?”

參謀的話像是刮過一陣風(fēng)，他們都看到了師長的身體打了個寒顫。參謀的問題說明了參謀對他們這次行動的質(zhì)疑，師長從自己部下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同樣的內(nèi)容，他也看到了他們的內(nèi)心，他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他感到像是下了雨。其實沒有，包圍他們的只有無窮無盡的霧。師長鎮(zhèn)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在說話前他發(fā)現(xiàn)時間在倒流，他感覺到自己好像就處在若干年前的滎陽，或者南平?或者蘭州?和以前一樣，他再次否定了自己內(nèi)心的恐懼，他已經(jīng)年邁的臉上仍然能夠浮現(xiàn)出堅毅和勇氣，他說：“不，我們是來打仗的。我們不能后退!我們要找到我的家，找到我的老婆，找到我的親人，我要讓我的老婆告訴他們我是誰，告訴他們，那個雕像是多余的，我們要用另外一種辦法把雕像打敗?！?/p>

部下看著師長，師長的表情就像是一個雕像。令他們肅然起敬。

他們看到了一個女人。在廣場的中央，女人正在給雕像戴上手套和帽子，女人踩在一張破舊的凳子上，身體歪歪斜斜。一個孩子指著她說：“喏，她就是師長的太太?！?/p>

師長當然不相信這個女人就是他曾經(jīng)的妻子，但是他只能相信，師長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無路可退，所以當他把妻子的尖叫聲當成是槍炮聲時，當他把聞訊而來的人們當成是敵人時，師長突然想到了他那些戰(zhàn)死異鄉(xiāng)的戰(zhàn)士們。他不禁熱淚漣漣，他對妻子說：“我就是你丈夫，我回來了?！?/p>

師長的妻子羞愧萬分，哭泣著，想要逃走。此時，村長再次出現(xiàn)了。村長沒有發(fā)怒，村長的友善出乎意料。村長對師長妻子說：“也許他說得對，他也許真的是師長?！?/p>

村長的話更讓師長的妻子無地自容。村長說：“等他說完再走也不遲，我們等待師長的回歸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們有的是時間，您說呢?”師長妻子低下頭。她的低姿態(tài)顯然和師長的雕像并不大符合。

村長的寬容令師長感激萬分，他甚至對眼前這個完全的陌生的女人產(chǎn)生了某種愧疚，他看著她蒼老的面容和花白的頭發(fā)，師長的眼角竟然有一絲的濕潤。他既是對女人也是對自己說：“失敗不是我的錯，你能原諒我嗎?”

師長的妻子一直在低低地啜泣。

整個村子仿佛都在傾聽師長的敘述，他們的眼睛盯在師長的雕像之上，聽到的聲音卻來自一個無精打采的老男人，他們無論如何也無法把師長和眼前的這個聲音聯(lián)系在一起。那個冷冰冰的雕像顯然比眼前的這個老男人更加生動，更加可親可敬。因為，老男人的講述距離他們太遙遠了，太不可思議了。

師長聲情并茂，他在訴說，他在自言自語，他在安慰自己的心靈。他說：“從一開始這就是個騙局，我，你們，都是這個騙局的制造者。你們不相信我，你們不相信我是師長，是吧，不僅你們，有時候就連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我經(jīng)常指著自己問，這個人是誰，他是那個令他的親人、他的鄉(xiāng)親們尊敬的師長嗎?他是那個戰(zhàn)功卓著的師長嗎，他是那個在戰(zhàn)火紛飛中指揮若定的師長嗎?不是。我告訴你們，我不是。但我是師長，我是個無能的師長，一個常常吃敗仗的師長，一個內(nèi)心極度軟弱的師長，一個被虛榮沖昏了頭腦的師長?？墒?，請你們相信，我真的是師長。如果你們不相信，你們問問我的太太?！?/p>

人們把目光聚集到師長妻子身上。她躲閃著，還在啜泣。她想躲到人群里，有人扶住了她。村長鼓勵女人：“聽聽他，連師長的雕像都在聽呢?！?/p>

“我的副官，他每年都會回到村子里，他會向你們報告一個早就預(yù)謀好的謊言，這個謊言，你們也喜歡昕，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你們也是我的同謀。”師長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之中，“對不起，這不是我的本意。我想讓事情向好的方向發(fā)展，我想讓大家都有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可是我錯了。誰都喜歡報喜不報憂。你們也一樣。如果你們知道，你們的師長是一個被失敗折磨著的人，你們還會一如既往地喜歡他嗎?甚至你們還打算逃避我，你們想告訴所有的人，以及你們的后代，師長，只能存在于你們的幻想之中。既然你們不相信我就是地道的師長，既然你們不相信我是她的丈夫。我就拿出我的證據(jù)來吧?！?/p>

師長的證據(jù)就是彈殼。站在幾乎是憤怒的人群當中的師長，反倒顯得十分平靜。他娓娓訴說著一個個小小的彈殼。他說，每次副官回到村子里，都會替他辦另外一件事，就是送給他太太一個禮物，禮物是勝利者的標志，是的，一枚小小的彈殼。這是師長精心設(shè)計的一個迷局。彈殼，有著硝煙味的彈殼，是傳遞勝利消息的最佳的道具。提到彈殼的師長不免有些激動，他手舞足蹈，仿佛看到了子彈是如何從他的手槍里射進一只豬的身體，師長說，“要在豬的身體里找到彈頭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豬很肥大，那都是我親自喂大的，就是為了看它們在我的子彈下痛苦地倒下，開始，豬并不大聽話，它在中了槍之后還會跑，沒有方向，沒有目標，到處亂撞，有好幾頭豬都把我的院墻撞出了大洞。每一次，都是我親自下手去找尋那枚彈頭，有時候它在豬的心臟里，有時候在肚子里，有時候則在屁股里，當然我最討厭的是它狡猾地躲在豬的大腸里，那里面油太多?！?/p>

豎著雕像的廣場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都被師長的話吸引著，他們看著這個自稱師長的人在那里手舞足蹈，在那個多霧而寒冷的秋天，這的確是一件令人振奮而有趣的事。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過，一個醉心于把子彈打進豬的身體里的事情。所以，他們哲時忘記了這個人的身份，他們也暫時忘了他們身邊的那個雕像，輕松地聽著這個老男人的故事，甚至，他們會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了陣陣細微的笑聲。可是。只有一個人，她飽含淚水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和不安，那個人的懷里揣著一個溫暖的白布包，包里滿是溫暖的彈殼，她能聽到，彈殼在竊竊私語，在輕輕地撫慰著她。她也能看到，那些彈殼像是一個個戰(zhàn)士，在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所向披靡。

師長繼續(xù)著自己忘我的敘述，“子彈，是的，我一直在說子彈，其實它是由兩部分組成的，彈頭和彈夾，彈頭進了豬的身體里，彈殼沒有。彈殼和彈頭分離開了，它掉到地上，被我輕松地撿到，然后交給副官，副官騎馬來到了村子里，把彈殼交給了我太太?！闭f完，他扭頭在人群中搜尋著自己的太太。

人群中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尖叫，有人說：“不好了，不好了。師長太太把自己的眼睛戳瞎了?！庇钟腥苏f：“她把自己的耳朵也弄聾了?！?/p>

師長的妻子，那個年老的女人，正在緩緩地倒在地上，她的眼睛上，插著兩枚彈殼，耳朵上同樣也有兩枚。彈殼有一半都躲藏進了她的頭部，有鮮紅的血正沿著彈殼的邊緣，從眼睛和耳朵里向外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