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時,何地,何人,何往
我上了島,沙石在腳下硌哧硌哧地響。遠(yuǎn)處是灰白灰白的,似是一片蘆葦陰影,拱起的脊梁是山?還是屋子?我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一刻,湖水涌上岸的聲音撕拉撕拉地,浪與石的纏繞,有一種夜里磨牙的堅硬,風(fēng)從石頭間爬過來,身體抖索了一下,想咳嗽一聲,仿佛喉結(jié)凍住了。
還是可以聽到荒蕪間某種沙沙的聲音,陰暗時,可感到會有蛇鉆出來吐著信子。我走了半里地開始有蘆葦柴堆,白花花的蘆葦穗子,很軟,很輕,手抓住它,被扎了一下,蛇!軟軟的,踩著也沒動,嚇我一跳,細(xì)看是干透的水蓑衣和菹草纏在一起,天空的月很透,很像剪缺了的窗紙貼上去的,隨時都會被浮游的云飄走。這時才想起我是被水浪送上島的,我的環(huán)境監(jiān)測小皮艇在洞庭湖觸礁碰翻了,看月亮和云的布局,應(yīng)該夜深了。我這是在哪個島上呢?
月光把視線拉得很遠(yuǎn),游絲一般粘連,融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我在湖洲上已經(jīng)走了二里路,腳下踩著蒲草和茅芽根,很有彈性,總擔(dān)心蛇會從草叢里襲出,其實入冬后便不再有蛇,蛇是在感覺中出沒的,害怕是從心底里升起來的,總覺得有腳步停在我的身后,回顧,曠野上空空洞洞的僅是風(fēng)的想象,無形中便有蘆葦樁扎痛了我。前面似乎有一個人影,還披著蓑衣,挑著魚簍,那條扁擔(dān)有裂縫,吱吱呀呀地響,很刺耳,他從蘆葦叢的小溝邊插過,我趕緊追上去,那人離我?guī)撞街b,我快他快,我慢他慢,總追不上,或許是個偷著販魚的,怕人捉住。我不能判斷走了多久,終于有了一個小村莊,隱隱的燈光,那人很快被村頭的房子隱沒了。我站在頭屋的檐下,那是磚墻,一捆一捆的蘆葦堆成的屋頂,蘆桿底下還壓了一層塑料膜,窗戶孑L很少,也是塑料膜給釘?shù)脟?yán)實。我放心了,終于有了人家,我進入第一家時正好有一人出來,口里還哈著熱氣。有人在里面吃東西,小矮桌子上放著搪瓷盆,只有一盞馬燈從橫梁上吊下來,那個人在兩桌的中間坐著,桌上有酒精爐,那固體酒精是紅的,我發(fā)現(xiàn)那上面的鍋有點漏,不時還哧哧地響一下。這時我感覺餓了。于是和那人背靠著坐下要吃的。
一家小酒館
室內(nèi)熱汽騰騰,有一種糊槳霧狀的東西浸透,馬燈更是幽暗晦澀以至人們在對面也互相看不清面部,朦朧中僅能聽到哧溜哧溜喝漁湯的聲音,那種辣味也從迷茫中浸至我的嗓子眼了,我大聲喊:老板,我要個魚火鍋。但沒有呼應(yīng)。
又有人進出,袖著手,彼此并不道別,背后那人低著頭只管喝湯喝酒,他身上有股熱量傳遞過來,很有沖勁,氣息渾厚抵著我的尾椎那兒像一個綿實的拳頭,我想這是個有力量的家伙,憑他嗓子里哼哼,那種滯重是從腹部里傳出來的,這種人不好惹,我本能地挪了挪位子。
喂,外鄉(xiāng)人,喝口酒,做男人,不能少了那玩意兒。他說得模糊,送過來酒碗,我喝了一口,馬上咳嗽起來了,一種辛辣,苦澀得很,口腔里有一種針扎痛的感覺,酒落口后往下沉,從來沒喝過那種酒,我吐吐舌轉(zhuǎn)頭說,要二兩酒鬼酒,老板說沒有。
這是鐵菱角酒,喝著身子骨能炸開。你說的酒鬼是堂客們(女人)喝的,有卵用的家伙。
我只聽說過鐵菱角,洞庭湖里野生的菱角。堅硬無比,有時得用那種厚脊的蔑刀才能砍開,肉質(zhì)如木屑。我僅聽說從未見過吃過,江湖人說,鐵菱角千年不爛,據(jù)說楊幺曾用鐵菱角遍布湖灘為陣,首破岳飛數(shù)萬大軍。
來嘍,魚頭火鍋,桌上有剁辣椒,請慢用。
我喝了幾口魚湯,鮮極了,濃湯涸在嗓子眼里那種魚味卻在腔子里飄散,鼻息里都是醇醇魚湯味,腸胃一下潤滑了。喝了幾口后加上了辣椒,可筷子在魚鍋里翻動,儀是一副白骨厲厲的魚架子,再昕卡卡喳喳的聲音,足另一桌上有人在嚼那魚骨頭,大魚長刺有筷子頭那樣粗細(xì),我不能相信魚刺也能吃么?挾了一根魚刺放在口里,嘎嘣,我用力一咬沒想到把牙嗑痛了,不要用勁魚刺便碎,幾乎散開是豆粉的香味,太怪異了。我回頭看看背后那人把一鍋魚吃得千干凈凈,那嗝兒在腸胃里翻動。他身體沉重壓得那松了樺頭的凳子搖搖晃晃,桌子與凳,油膩與黑乎乎,還有那昏暗的燈讓屋子里事物都褪盡光澤,我真正感到了一種東西是如何從內(nèi)部腐爛的。那人巴嗒巴嗒抽著旱煙,灰煙像生魚刺一樣扎人,扎痛了還沒出血,痛感拉著全身的神經(jīng),有人止不住咳嗽,他把頭低下來幽幽地說,倒啦!倒啦!在我還不明白倒啦是什么意思的時候,我左坐的一個人便倒在桌子底下了,我伸手去拉他,那種沉重是無法提起的,那暴出的兩顆大白牙還粘著紅辣椒末,紫色濃厚到枯黑你能感到他在蠕動,哇哇一張一合,那響聲是從一個很遠(yuǎn)的深洞里抽出來的,牙齒磕著,弄不清是碎了還是掉了,一股濁黃的東西涌出來,稀稀糊糊一大灘噴到我的腳上,感到熱氣的時候一股酒糟或潲水的味兒便彌漫的頭顱,我覺出肚子里滿是黑蟲子在爬,胸與肩胛有一種力量在撕著我捂著嘴,把鼻子移到辣椒缸子口。
背后那人起身,低頭對我說,小伙子,趕緊跑,或者去找周升麻。
我問周升麻是準(zhǔn)?
你剛才吃的是河豚雜碎湯,還喝了我的鐵菱角酒,這還能活命嗎?
我一聽,起身沖出了小酒館,扶著墻走了兒家,在一扇木門前倒下了。
蘆葦尖流下的水滴
女人的姿態(tài)不停地重復(fù)。手中是一把用蘆葦穗捆扎的條帚,拂動時并沒有灰塵,彎腰下去端起一個塑料盆,腰肢扭動幾下,肩是左邊上升然后是右邊提起來,盛滿的一盆水竟沒一點浮動反倒是那半字術(shù)條釘成的木桌上一盞小美孚燈,燈花在馬口之下,藍幽幽地光忽閃忽閃地,我倒在床上,不如說倒在一堆蘆葦垛上,手腳一動便霍霍拉拉地響,我這是在哪里?還沒死么?
這是第三鹽水,已經(jīng)跟你洗了兩盆水。你吐了,全是些黃膽水,辣椒,青菜葉,女人腰細(xì)臀大,擺動時像聳動的米篩抖著昏暗細(xì)碎的光,她的屋子是用一種堅硬葦桿編織的曬藤,這種熊席鄉(xiāng)下常用它晾白菜蘿卜,或者曬棉花,為了隔風(fēng),廉前還拉了一層劣質(zhì)塑料膜,她不時隱入薕后,最后端出一杯開水,補點水,用餅干填填肚子。她坐在桌前把那小油燈捻亮了一些,光輝漲出了一個圓形暈圈,女人掩了一下鼻子,嚶嚀地,你穿著衣服也不像漁翁,我這時才注意到自己穿了一套鄉(xiāng)里人的粗布衣,還是對襟布扣的。我笑一笑,暖和多了。
這是我那死鬼男人的冬衣,新的,沒穿幾次。
是你救了我?吃了河豚,又喝了酒還有救么?我問。河豚春天散籽后才從揚子江溯游,不過洞庭湖也有不能吃的魚。女人點點頭。
周升麻是誰?我喝著水。吃了一點東西,舒服多了。
女人沒吭聲,就著光亮納鞋底,似乎還用的紅線索,那針一正一反晃動,有時她把針插在頭發(fā)里劃幾下,線索隨手勢跳動,劃出優(yōu)美的弧。這是哪兒?我也不知問什么。
梅塘灣,腰角,盧荻洲,差齊岬,鬼目灘,那些亂叫的地名,我也不曉得這個地方叫么事名字喲!
我在市環(huán)保局干了快20年了從沒聽說這些地名,從感覺判斷這應(yīng)該是洞庭湖的中央,是本底湖,洲子上除了野蘆葦從來沒聽說過有人來居住。但可以肯定這都是一些流民,捕魚?還是伐蘆葦?
女人并不猜度我的心思,絮絮叨叨地說,前些年發(fā)大水,潰垸300多里,水漫到桃花山根下,逃難的人群比螞蟻還多,有一個小女子逃到安胡崗,山里燒窯的漢子給了她一碗飯吃,救了她的命,那妹崽說,大哥我沒東西報答你,我把身子給你。那男人瞪了她一眼,你這個妹兒,想讓我下地獄不得好死么??熳?,找你家人去。妹兒說,我家人都被水淹死了,我沒得去處了,你收了我吧。
那男人白了她眼,他注意這妹娃長得蠻漂亮,心動了一下,但還是對女子說,我有家室了,你走吧。
妹兒走了,第二年又到安胡崗來找那男漢,那漢子忙自己的事沒理她,大哥,你不認(rèn)得我了,我是去年逃難的妹兒,是你救的我。男漢無比驚恐,這一年她變得無比丑陋了,為么事喲?
逃難時被一個壞人強奸了,就變得這么丑了。都怪你,那時要了我也不會落到今日這個樣子,男人無話可說,還是忙他的活兒,妹兒,認(rèn)命吧!走吧,我要封窯口了。
那妹兒看看紅紅的火,給那男漢跪下叩了一個頭。然后跳進窯口,男漢趕忙扒窯口磚,還是晚了,妹兒已經(jīng)燒化了,男漢封口燒窯,幾天不吃不喝。開窯后,妹兒跳進去的地方正好是幾個瓷鐔子,其他幾個都壞了,就一個瓷鐔子白得耀眼,那些粗糙的花紋時隱時現(xiàn),每到深夜便是一個妹兒形狀,對著男漢嚶嚀一笑,男漢欲哭無淚,終日心事,最后帶著那個瓷壇子離開安胡崗,據(jù)說就沉在這個湖洲之上。那年有一艘漢口拉貨的駁輪在大水期經(jīng)過這里,觸了洲上的水泥墩,翻了。沉在二里路外的港漢里。據(jù)說船老板被他的貨壓死了。那個老板就是強奸妹崽的那個男人。
我這時很輕松,這女人很會編故事,市文史辦應(yīng)該采編這樣的民間故事。累了一天,我確實困乏得很,有些迷迷蒙蒙的,躺在蘆葦堆上,女人過來給我鋪被子,脫掉身上的衣服,蓋上被子后,女人也開始脫衣,每件衣服輕揚飛蕩,那些皺褶舞蹈一般地變換線條,很有彈性地拉直,折溝,拋弧,纏繞,扭曲,衣服與衣服,衣服和肉體悉沙,悉悉沙沙地起落,聲音閃爍,意味深長地跳動,那女人的雙奶挺拔,每一個動作都讓奶軟綿而有彈性地,但又是笨拙地顛簸幾下,燈光閃著如水滴那般的濁黃色,從她的乳尖滑下來,我驚訝,但我渾身軟綿綿的,不能動彈一下,焦渴得有一支煙在燒嗓子,那么朦朧迷茫,我意識還保一點清晰。
女人說,在這風(fēng)濕陰寒之地,交尾就是男漢和妹崽倆個抱著在一起相互取暖,陰陽才能夠生長,或者滅亡。她眼睛惻惻地,我冷,我需要你。
她把做愛說成是交尾。
這個女人是誰?我怎么會上她的蘆葦床,為什么她提到的所有地名我一個都不知道。真奇怪!
魚須 或者儲蓄
第二天早晨醒來,室內(nèi)很清晰,那盞油燈下的鞋板樣,那里豎著一道竹廉壁,我喂了一聲,沒動靜,女人什么時候離開被窩,也不在房間,我起床套上衣服,環(huán)視一周,薕后僅有一些魚具,腥騷味的馬桶,哦,還有一套雨具,包括蓑衣與斗篷,這讓我想起剛上島看到的那個挑魚的人,拉開門,外面還用蘆葦捆擋了一層,我從蘆葦捆間隙鉆出去。天地一遍白,風(fēng)還在刮,滾著一地白色的繡球,后半夜居然下了那么大的雪,恐怕是湖洲幾十年來最大的雪,遠(yuǎn)處蘆葦垛變成拱隆的雪堆,村里幾棟房子因了透著熱汽與青煙,不時有人掀這個門進那個屋,在視線內(nèi)看不到湖,僅有溝渠,不過已經(jīng)封住了,雪氈厚厚地鋪在溝坡上偶爾可望見鉆出來的一二支蘆葦和柳權(quán)。
我的手機已被水浸壞了,得找個地方打電話,去小賣部用公用電話和總站聯(lián)系,讓他們派船接我。也可買點吃的,他打聽村民,那人用手指指,北邊拐角處,墻上寫有魚須二字,什么意思?我鉆進去了,還真是個小賣部,小百貨柜臺,桌子上有電話,是手搖的那種,另一半是木條釘成的條案鋪上,套了塑料薄膜。上面有魚網(wǎng),魚刀,魚叉,墻角邊有魚豪,魚夾,魚簍。還有炸魚用的現(xiàn)代工具,炸藥包。捕魚用的東西很全。唯一沒有我熟悉的釣魚竿。條案靠著中柱,柱上寫著排筆體:魚須。不可思議。這幫人竟然把魚具店取了一個如此智慧的名字,魚須表明有高人存在。我去搖打公用電話,喂,喂喂半天,全是一片茫音,那個賣貨女人吃吃地笑,這個電話是不通的,這兒沒電話線。
這倒怪了,沒電話線,裝電話干嘛?
你找村長,村長那里有電話,女人眼睛亮亮地盯著我滿是問話,我不理會她,買些餅干,方便面,還有手電筒,是三節(jié)電池的那種,我看看是否還有與電訊,電器有關(guān)的東西,哪怕是收音機,可供外界聯(lián)系的東西都沒有,我有些絕望,大雪天,我不知道困多久,我只有幾百元現(xiàn)金了,應(yīng)該節(jié)約點,問那女人是否可用銀行卡結(jié)賬,女人反復(fù)翻動那張金卡,搖搖頭,我從來沒見過。
我自己笑了,這兒沒有讀卡器,準(zhǔn)確說,這兒沒有電,有郵政,或者儲蓄所?女人大眼望著我一臉茫然,我比劃著說,郵信的,女人點點頭,從一個大紙箱里摸出一個小的牛皮夾,還有塑料袋,她示意,寄東西先裝在牛皮夾里,然后用塑料封好,到村長那里用船送出去。
我說這寄東西不成了猴年馬月的事。
女人點頭,三個月到半年,捕魚撈蝦的人沒急事。并告訴我,儲蓄在另一棟房子。順手一拐彎便是。
我出門,雪停止了肆虐,天地一籠統(tǒng),黃狗變白狗。雪成了唯一的事物但又壓迫著所有的事物,天地皆白可層次清晰,天空的白以絲線的姿態(tài)播種,水面,溝坡,蘆葦垛,房屋構(gòu)成了白色的階梯,那些散狀的蘆葦或者樹權(quán)刺破白色的褥子使雪光有了一些閃閃爍爍的差異。腳踩在雪地首先是嚓嚓——然后嘰咕一聲,踩實了大地便顯示硬度,但我明白,這湖洲的雪地是不能亂跑的,白絨絨之下是沼澤,是陷阱,隨時可能在這雪原之上湮滅。
拐彎有三二個年輕人扒雪堆,然后在空地上玩游戲,投壺,買房子。一個戴棉帽的孩子投出一枚圓幣。閃閃發(fā)光,碰著陶壺邊,哐當(dāng),聲音非常清脆,聲波感動濺飛的雪花,我注意那是一枚大清通寶,隨后摞在它上面的是銀元,我驚奇,剛湊過去,又飛過來一枚青銅刀幣,我詫異的是他們渾然不覺,只顧把那些古幣丟三擲四的,明錢,銅板,還有漢五銖,當(dāng)然也有些現(xiàn)代鎳幣,他們把那些古幣拿在手里叮叮咚咚,有些幣面很臟,黑黑黃黃,花紋有些磨平了,或者內(nèi)方外圓處會缺一些棱角。這種陳舊在雪地里依然很燦爛。錢能流逝掉么?我心里問,價值會置換成那些金銀銅居然會不朽,或者腐朽也是有光芒的。如同這投壺、跳房子,古代的游戲它也會永遠(yuǎn)流傳,只有人們對一種游戲懵然無知洗凈價值,古老的方式便成了新艷形式。
這時一個中年漢子從儲蓄所出來,嘴里嘟咕,有錢還不讓人存,這荒洲之上我拿這錢有啥用。我說你等一等。那人拿了一疊人民幣。我同你去,那人重新和我進去,我說明來意,沒想我身邊的中年漢子也笑了,那個儲蓄員說我們這兒只存錢不取錢,我奇怪了,這不是黑店嗎?
那人嘴角有一些譏誚說,我們存錢是自愿的,我追問她那這位大叔的錢為何不能存,他,他存錢得找周升麻,又是一個周升麻,何許人也?我問那大叔時,但人已經(jīng)沒影了,儲蓄員說,我們這兒不收人民幣。
人民幣是全國唯一幣種,你不收人民幣辦儲蓄所干什么?這時儲蓄員不耐煩了。我們這是記賬式儲蓄所。
這下我更糊涂了。返身出來看見三個孩子在毆打那個中年漢子,以漢子的身體和力量幾個孩子不夠他三拳兩腳的。這時那個戴藍棉帽的孩子從腰間拔出一把魚刀,柳葉狀,厚脊,尖鋒似針,沒有刀柄,在中年漢子腿上,臂上扎了幾刀。我非常生氣,趕上前去制止,你們不能人身傷害,那個漢子拉住我說,不怪他們,是我的錯,我給錢他們不要。我問,你為什么把這么多錢存在這兒?這是好事,他們還不要,還扎傷你,那個漢子推開我說,你不懂,也不要問,你跟任何人也不要說起這事。然后跌跌撞撞去了另一棟房子,雪地上一點一滴的血痕,鮮紅,艷極了,如同雪地梅花。他站腳的地方一大灘血很快凝固了,那是晶瑩剔透的冰上血雕,也許和那女人的瓷鐔子一樣迷人。
鴉叫的雪地
這是一個什么地方?誰叫周升麻?每個人都在忙碌著,但不知道忙什么?互相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這太可怕了。我順著村西逃跑,雪地其實沒有路,我跑得雪片飛舞起來,后面也有萌動的東西追我,那個戴棉帽的拿著刀,呼呼哧哧地追趕,我回頭一看又沒人,那種霍霍的聲音拍拍涌涌地,水浪般撲騰,我使勁跑,感覺肩頭有一器物勾著,總跑不動,一個影子沿地跑步,風(fēng)雪往我內(nèi)衣里鉆,把我的內(nèi)臟迅速凍僵,血液只在手與腿之間運動,血在胸骨之間凝成了冰塊,我吐的熱氣迅速化成冰霜,雙唇已經(jīng)麻木,我干脆撲在雪地打滾,突然一只野兔從身上竄過,驚得我一身冷汗,遠(yuǎn)處蘆葦垛撲騰出一只鳥,盤旋而下,一掠雪原,又箭一樣沖起來,哇哇地,唔哇,唔哇,活像裸體孩子在冰窟里嘶聲地叫。
這個洲島被這種嘶裂人心的聲音振動,荒島本來沒有路,這倒好,雪原覆蓋后全部是青綠青綠的光,倒是讓老鼠和野兔暢行無阻,人反倒不知道到何處去?
埋葬·螞蟻一生的宿命
我突然想到,唯一可以救贖的是村長。這天光暗下來,雪青的洲島仍然是清晰的,傍晚時分的村子還有人在游蕩,我不明白他行走的姿態(tài),機械,木偶,從不說話,讓人疑心他們是一個個幽靈,可是他們渾身沉重,腳步?jīng)]提起來,卻有踏踏的腳步聲,似乎有人拖著他們走。
我想起一個故事,說一個流浪漢和螞蟻爭搶一塊骨頭,流浪漢得到了骨頭,可骨頭卻讓螞蟻啃干凈了。流浪漢一生氣捻死了許多螞蟻,螞蟻們商量我們必須全力以赴,齊心協(xié)力來對付這個龐然大物的敵人。
流浪漢看著螞蟻們忙忙碌碌,只要弄到一點糧食,流浪漢便劫取了。流浪漢吃飽了便躺在低洼地曬太陽,于是螞蟻們都圍攏來鏟土,流浪漢不明白螞蟻想干什么?
螞蟻說,我這一生的任務(wù)就是把你埋葬。流浪漢輕蔑地一笑,我現(xiàn)在睡一覺,你們埋完了告訴我一聲。
他們告訴我,村子正北方是村長的家,可我到村頭并沒找到一棟房子,僅有一個蘆葦棚,低矮,因為大雪,它便成了一個大雪堆。我到蘆棚低頭一看,棚口可容一人進出,有一盞馬燈掛在支撐棚頂?shù)臈顦渖?,這讓我分不清這蘆棚是圍著樹堆起來的,還是搭棚時用楊樹木作為支架。棚內(nèi),有呃,咳——咳嗽,呃——呃咳的聲音。奇怪的是棚內(nèi)有蚊帳,村長躺在床上,頭陰沉地低著,呃咳一聲肩頭在抖動。在蘆葦堆成的床周邊有幾個木頭小凳,我坐上去吱吱呀呀的叫喚,我說船翻了,昨夜上的島。村長在吧吧嗒嗒抽煙,噓噓地吹旱煙的引火。借著微暗的火光,我還真看到村長床頭桌子上有一臺電話。我需要幫助,我想和市里聯(lián)系請他們派武警巡邏艇帶我回市環(huán)??傉???刹豢梢源騻€電話,我可以付電話費。
村長吱吱唔唔,那——就——打唄。呃——咳咳。你會打電話嗎?
我心想誰不會打電話,我用手搖動電話,這是一種干電池的裝置,聽筒里可以聽到電流傳感的聲音,我喂了幾下,并沒有人對話,怎么沒有接線員?
我是接線員,村長說,村長拿過聽筒對著受話器。他把我的大概意思說了一遍,似乎是在對話,明天,哦,明天讓周升麻送他回去,哦,哦,好!好的!呃——呃咳咳!
村長讓我找周升麻。我說,誰是周升麻?我怎么找到他。村長說,周升麻就是你上島后第一個屋里喝河豚湯的那個,也或許是另一個人,你不用著急,他會找你的,我聽完渾身雞皮疙瘩起來了。他讓我心里產(chǎn)生一種恐懼。周升麻似乎是一個濃濃密密的影子籠罩著我,但我卻一直找不到他。我說,總也見不到他。
村長說,村子就這么大,又干咳了兩聲,他一個人能跑到哪里去?這個荒洲島有一百多里,四周全是爛泥,想走出這個島是不可能的,就泥沼地也能把人陷死了。這兒所有的船都?xì)w他一個人管。湖港水漢像網(wǎng)一樣,迷在里面出不來,只有他一個人能送你出去。村長很客氣。
我感激地要付村長錢,一抬頭發(fā)現(xiàn)村長眼光綠瑩綠瑩的,放射有毒的光。兩顆門牙奇長,包住了下嘴唇,我大嚇。退一步坐在矮桌邊,那上面是一盤棋。未了的殘局,村長笑著,錢不用給,陪我下一局棋吧,我知道你上了段位的。這更讓人驚訝,他知道我的底細(xì),我曾獲過市內(nèi)棋賽業(yè)余組的冠軍。你擺好棋,我們重新來。我忐忑不安地布好棋局,他并不下床,靠著蘆葦棚,我移動棋子,他只說棋語,我先起手,他步步緊跟,我開始發(fā)現(xiàn)他下的棋松散,可是十?dāng)?shù)步之后,他便步步緊逼,我看了他的布局是要置我于死地,我曾學(xué)過陳摶老祖棋譜中的一個殘局,有決勝之妙,我把棋局按步驟布穩(wěn),我們越下越慢,幾次村長都俯身過來,但沒下床。他也確實非常厲害,幾次都打破我的攻擊,我們相峙著,我疑心他為什么不下床,這老人臉相難看,背也佝僂了,我又何必爭強好勝贏一盤棋呢?于是讓出了一個空隙,他殺出來居然想滅我全局,我不能讓殺個無子光,于是又奮起反撲,又打成平手。我說這棋和了。我說和了的時候,我的棋還有優(yōu)勢。我得給地主的面子。
他沒有說,只是一個勁地抽煙,呃——咳咳,呃咳呃咳,那張臉實在讓人恐怖,抽搐著,把嘴的角吊起來,冷漠得像鐵,牙齒像冰刀一樣白。刀鋒上有鋸齒隨時可以切斷咬碎人的脖子。很久以后,他把棋子像釘子一樣壓在我的將位上,我大吃一驚,大約有幾個時辰的撕磨我終于將兩個小兵攻到了他的帥位。
他說,好后生,下棋的人不能心慈手軟,一定要掘死他的敵人,否則后患無窮。你走吧,他用旱煙頭重重地磕了磕那舊桌子,外面有兩個人進來送客。
出門后,我突然想起島上沒電線,剛才的電話肯定是假的,可村長為什么要哄我呀!
水與岸之間·野渡
我出屋之后腰便被猛擊了一下,兩根肋骨扯斷了般的疼痛,隨后又是一些鈍器的打擊,始初還能忍住,我還沒有看清那幾個人的時候便被塞在一個茅草垛里,呼吸著干草味的灰澀氣息,從腿上傳來的痛感似乎覺得有人把我的皮膚一小塊一小塊地撕開,腦內(nèi)有萬千條紅色絲蟲鉆透了那些腺體,角質(zhì),頸后有一根筋扯著,牽動一下五臟六腑便有那些小蟲啃著,疼痛遍布全身每一個角落。我在苦苦地思索,上島之后我的錯誤在何處,為何不見容于他們。我腦子里已經(jīng)明白一個大概,思考他們已經(jīng)沒意義,那股隱隱約約的動力在追殺我,不管以什么形式出現(xiàn),那打擊點都會落在我身上。那些湖水的浪潮此涌彼伏,茫茫一片,沒有目標(biāo),沒有憑依。荒洲之上全部是沼澤與陷阱,一個是沒有逃跑的方向,一個是沒有逃跑的路徑與方法,這像一個巨大的噩夢,誤入了一個奇異的境界,前面可以奔跑,后面惡魔在追殺,黑色尖利的魔爪隨時可以抓住農(nóng)領(lǐng),已勾住皮肉,撕下來的肉片如塑料飄飛,奇怪并不出血,我腳下廣袤無邊的紫血塊般的爛泥,如同電網(wǎng)捕過一次,全部裂成蚯蚓紋,所有的紋路都是毛乎乎的李子樹刺,每個針尖殷紅,我的皮肉像豆腐一般被穿透,那些黑刺在腳下生長,扎透骨頭后從腳背生長,每根小刺尖都滾動一顆品瑩的血珠,暴開一個紅透了的泡狀,非常艷麗,但那些血絲義極其可怖,我的心亂七八糟地跳,碎成許多小顆粒,有的跳出來了。有些在胸膛長成根,喉嚨給一塊無形的抹布堵住了,張大了怎么也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我意識是明白的,這可能是場夢,于是使勁地揪頭發(fā),扯下來不少,咬一口手指,痛得鉆心,這不是夢,天,我這是怎么啦!身上已分不清汗水與血水,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已經(jīng)麻木了。不行,我得思謀逃跑的方案。我的邏輯是,既然能跑上荒島也就一定能跑出荒島,關(guān)鍵是路徑與方法。
這時茅草堆有些嘶嘶沙沙的聲音,我緊張那幫人最后下黑手,大氣不敢透,一只手摸到我身上,是女人的,我動彈了一下,你趕快出來,挨到天亮你就死定了。
我鉆出來,是那個和我相擁而抱睡了一晚的女人,她拉著我彎著腰順墻壁向村外走。我記得是從東南角進村的,有渠道,是一個穿蓑衣的擔(dān)魚人把我引進來的。
不要講話,你這人就是話多,我們這里的人很少講話,她很輕盈,跨步飄飛著的,我死死地抓著她,到了村口靠著一個很大的蘆葦垛,女人說,你來這兒找死,不說話也就罷了,你還顯擺正義。你是想法蠻多的人,回去以后再也不要說話了,她重重在我的頭頂一拍,這時舌頭正在兩齒之問,啪一下咬透了半截,我吐不出字,只能有模糊的聲音,我極力地吐出:周——于卜一麻,我死也要弄明白。女人又嚶嚀一笑,還記得這碴事,走吧!一定記住順著渠道溝,有柳樹樁的地方走,不然你會永遠(yuǎn)陷在爛泥里,到了湖邊有木船,不要找那種平頭船,一定找條兩頭尖尖的小船,這時候是西風(fēng),漂一夜或許還有救。她說完后像蛇一樣一扭一扭地游回村里去了,我看半天,她怎么沒有影子。
我轉(zhuǎn)頭狂奔,水晶球一般地滾動,好幾次差點掉到水渠里了,幸好拽著韌長的蒿子,菱角藤穩(wěn)住身子,雪地全是白白的反光,找不到柳樹樁,跑了幾步找到訣竅了,白雪上有一些泛青泛綠的掌印一般大小的暈圈,踩著那奔跑,硬樹根并不規(guī)則,錯開一下腳便陷進去,不能停,越快越好,我拼命地奔跑,倒是沒感到后面的追,倒隱隱覺得有人在前面指路,因為雪地上似乎有一個輕功極高的武林人士走過了似的,那痕跡隱隱綽綽,已經(jīng)可以感覺到茫茫的水與岸之間了,血早已凝固了,流汗,汗?jié)策^以后血漬處有些痛,渾身上下泡在一種糊漿之中……但腳步還在邁動,在絕望與希望之間恐怖之極地奔跑,終于到了水邊。
我緩了口氣,水邊一詞意味深長,把生死浮在上面。轉(zhuǎn)頭一想岸邊一詞不也是這樣么。真有一些小船停泊,女人并沒騙我,但湖灘是一個要命地帶,必須要鋪上足夠的蘆葦才能到水邊的小船,雪地一坦平洋,全是銀光雪花,白色絹綢式的隱隱抖動,我猶豫了,從渠邊蘆葦垛抽了一捆蘆葦鋪在雪地,然后抱一捆,踩上去后再挪另一捆,這樣反復(fù)交錯終于到了水邊,伸手可以拉船,哪兒有兩頭尖的船?搜尋一遍,真有??缮厦嬲局粋€人,這讓我魂飛天外,無論怎樣我得去一試,那人穩(wěn)穩(wěn)的是一座塔,寬寬的肩膀,天,是他,剛上岸第一棟屋和他背肩而坐,喝河豚湯的那人。置死而后生,我已經(jīng)不害怕了,只要把他打下水我就勝利了。我上了小船,兩個人壓得船邊已經(jīng)吃水了,我吃力地,你——為何——置我,死,死地。我的舌頭硬梆梆的,吐不出完整的句子,意思可以感受。
我和那老鬼不是一路人,你有種,居然敢破他的棋局,但這不關(guān)我的事??赡阒肋@里的全部秘密,所以不能讓你跑掉。我沉靜了,等著他來處死我,我的腳跨到兩船之間,讓他撲過來,在伸手之際,我伏在船弦,用船篙掃他的腿,成功了,他落水了。但他在水里依然拉著船,用力一送,我和船居然擱在爛泥灘上了。那人似乎是從水里飛起來停在小船上,把我拎到河灘的爛泥里,用竹篙把我的雙腳摁到泥里,使重心成為立體,我的身體便開始下滑,這次可真是死定了。這時我突然明白了,你、你——就是——周升——麻。那人冷笑著,自作聰明,我們這里沒有周升麻,你,你自己,就是周升麻。
我想一想,女人,村長都和他一樣讓我找周升麻,而且有一種不懷好意的詭譎。真是絕妙,我就是周升麻,但周升麻是什么意思?我在爛泥中已經(jīng)陷到了脖子,我只能用眼睛表示,他把竹篙朝我頭上一拍,死人沒有秘密,也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意思。我徹底陷入爛泥中了,周圍的雪向那個低洼的點匯聚,慢慢又成了平坦的雪野,而且極為干凈,白花花的一片,沒有半點皺折,不過那個竹篙還點在那里,兩頭尖的小船依然擱淺在灘上,等到第三天的黎明,這個荒島依然沒有動靜,僅僅那個女人在村頭嘆息,何苦呢,后生子跑到這無相島來干什么。
周升麻
周升麻是一種植物,一種藥草,類如此種藥草人名還不少,馬金南,秦瓊劍,徐長卿,高飛,唐蒙,陳知白,黃大戟,蔣荻,王彗,毛腳茵,文蘭樹,石長生,白木香,朱樂,江離,林蘭,金寄奴,胡燕脂,植物和人的作用一樣,不可小看。周升麻,又叫升麻或周麻,別號為鬼臉升麻。
《植物名實圖長編》卷六升麻:《別錄》:升麻……一名周麻。
《本草經(jīng)》(草部上品)升麻,味甘平,主解百毒,殺百精老物殃鬼,辟溫疫鄣邪蟲毒。久服不夭,輕向長年。名日周升麻。生山谷。升麻學(xué)名自有一份來歷??计湮髅珻imicifuga,來自拉丁文,Cimex為臭蟲,F(xiàn)ugo為逃避,合起來意味深長。此為升麻屬,F(xiàn)oetida此為散發(fā)的臭氣。升麻為多年生草本,其植物特征在《植物古漢名圖考》中有詳細(xì)介紹。它的藥性主治風(fēng)熱頭痛。咽喉腫痛,有解熱透疹,解毒凈血的功效,還可以治療拉肚子,脫肛,紅斑狼瘡。如果考效藥用功力倒不能排上什么大用場,在藥鋪子里也就湊湊熱鬧吧。為什么找周升麻,實在只是作者寫到一個關(guān)鍵處需要一個名字接過去轉(zhuǎn)折一下,沒想到寫下來時,成了最重要的關(guān)節(jié),因此便要對一個事物作許多考證,這也是作者始料未及的。
一個關(guān)于不能流傳的秘密
關(guān)于一個——
不能流傳——
秘密?!孛艿拿孛?。
“現(xiàn)在,我看著紛紛飄落的雪花,它們?nèi)诨?,也不留痕跡。但我現(xiàn)在明白了,雪是一個秘密。
我不再了解自己。”
[比利時]阿梅麗·諾冬《午后四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