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星期六都要去大姑姑家,因?yàn)樾瞧诹形鐮敔斠ゴ蠊霉眉页燥?。沒有人作這樣的規(guī)定,但已經(jīng)成了這樣的規(guī)定,到了星期六,吃早飯的時候,爺爺總是要說:“中午飯少燒一點(diǎn),我去老大家吃。”
說的就是大姑姑家。
有時候姐姐和我都會跟去,但有時候姐姐又不去,只有我,是每一次都要跟去的。我每次都去也不完全是為了吃飯,主要是大姑姑的小兒子跟我同年紀(jì),在學(xué)校里又是同班級。年紀(jì)是同的,但月份不同,他比我大半歲,所以我要喊他表哥。我和表哥經(jīng)常打架,每次打完架的時候,我發(fā)誓再也不要見到他了,但是只要有一天不見,我又想他了。他也是這樣——表哥。
開始我們打架,爺爺總是揪著我們倆的耳朵罵:“明天別見面了!”
但明天我們還是見面,而且可能還要打架。后來爺爺看我們打架,連罵都懶得了,只是在一邊冷笑,好像在看兩個小日本佬。
平時都是表哥來我們家,他放學(xué)回家要經(jīng)過我們家,看見我回家總要跟著來我家玩一會再走。所以,爺爺說他是我的跟屁蟲。只有星期六,是我去他家。有時星期天我也要去,因?yàn)橛袝r星期天爺爺也會去大姑家吃飯。
爺爺總是要到十點(diǎn)鐘之后,吃了早飯,喝了茶。抽了煙,解了大溲,才慢悠悠地去大姑家。而我總是吃了早飯就走了,有時候是把早飯拿在手上,一邊吃一邊走。我走得這么早,這么急,倒不全是為了去見表哥,而是為了去看表哥的爺爺。表哥的爺爺我喊外爺爺,是一個怪人呢,留著又長又白的胡子,看誰都不會笑的。我從來沒有見他笑過,倒是經(jīng)??匆娝蛟诘厣峡蕖N业谝淮慰匆娝迺r非常害怕,一個留著又長又白胡子的老頭子,關(guān)著門(在廂房里),跪在地上(有個稻草蒲團(tuán)墊著),閉著眼睛,流著淚,對著一個被釘在墻壁上的光身子男人(也有胡子),嘴里嘰哩咕嚕的,卻聽不清在說什么,好像吃醉了酒,又好像是丟了魂靈。我和表哥從門縫里看著看著,經(jīng)常嚇得就不敢看了。
我問表哥:“外爺爺在做什么啊?”
表哥說他也不知道。
我說:“你不知道干嗎不去問一問,要是我的爺爺我一定會去問的?!?/p>
所以,有一天表哥推開門,去問他爺爺:“爺爺,你在做什么啊?”
外爺爺很生氣,朝我們吼:“你們進(jìn)來干什么,去,出去!”
把我們趕出來。
和我爺爺比,我覺得外爺爺基本上可以說是個壞人,他一點(diǎn)不喜歡我們,從來不跟我們玩,不對我們笑,卻經(jīng)常要求我們做這個、不能做那個。他要求我們做事都是板著面孔,惡聲惡氣的,好像我們是壞人。
同樣是爺爺,我的爺爺要好得多,不留胡子,也沒什么怪毛病,平時總是笑嘻嘻的,我有什么問題問他時,他經(jīng)常先是不停地笑。
我問他:“爺爺,你笑什么?”
爺爺說:“你問的問題好笑啊。”
說著又是一陣子哈哈大笑。
不過,那次我問他外爺爺跪在地上哭的事情時,他倒是沒有笑,反而嚴(yán)肅地告誡我:“這你不能到外面去說的?!?/p>
我說:“你告訴我,我就不說?!?/p>
爺爺哈哈笑著:“屁大一點(diǎn)娃娃還曉得使心計(jì),好,有名堂,爺爺喜歡?!?/p>
我以為這下爺爺笑了,一定是要告訴我了,但爺爺笑完了又嚴(yán)肅地教訓(xùn)我說:“外爺爺?shù)氖虑槭遣荒苷f的,跟誰都不能說?!?/p>
所以,很長時間我都不知道外爺爺?shù)氖虑榈降资鞘裁础?/p>
上學(xué)是一個人很有意義的事情,因?yàn)閺拇艘院竽銓篮芏嘁郧安恢赖臇|西。
外爺爺?shù)氖虑槲揖褪窃谏蠈W(xué)以后知道的。我不知道具體是誰告訴我的,好像沒有哪個具體的人告訴過我,但我就是知道了。爺爺說,是年紀(jì)告訴我的。
爺爺經(jīng)常說:“人小的時候年紀(jì)是個寶貝,大一歲就會知道更多的東西。但是到了我這個年紀(jì),老了,年紀(jì)就成了塊臭肉,老一歲臭肉就會越來越臭,到最后就臭死了?!?/p>
我說道:“是的,我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知道外爺爺每天早上跪在地上是在干什么?!?/p>
爺爺問:“是干什么呢?”
我說:“他是在對耶穌做禱告?!?/p>
是的,外爺爺信耶穌。
這在我們村可是件大新鮮事。
我們蔣家村是全縣公認(rèn)的第一大村、名村、好村,它的大,它的古老,它的富麗,它的人丁興旺(有8000多人),都使它顯得不像一個村莊,而像一個古鎮(zhèn)。在我出生前一個世紀(jì),這里就有了翻造上海灘上的三層樓房,寬敞的回廊,紅色的琉璃瓦,明亮的玻璃,高大的檀木臺門(3米高,2米寬),龍飛鳳舞的飛檐立柱,寬闊方正的天井,至今都令人嘆為觀止。因?yàn)樘?,越來越大,大得都不大方便說事情了,于是被口頭地分成上村、中村、下村。我們家和大姑家都在上村,但我去一趟大姑家至少也需要十來分鐘。別以為我是小孩子,走得慢,其實(shí)爺爺比我還走得慢。我相信,如果讓爺爺那么慢地從下村走到上村,起碼得要一個鐘頭。我肯定要快一點(diǎn),但也快不了多少。因?yàn)槲铱熘饕强颗?,但誰能跑這么遠(yuǎn)呢。村子太大了,我跑著跑著就累了,跑不動了,只能靠走。我走當(dāng)然沒有爺爺快。爺爺還沒有老到走不動,雖然他經(jīng)常說老了,走不動了,但真正走起來還是比我快,我只有靠跑才能追得上他。
我這么說,是想說明我們村子實(shí)在是太大了。
爺爺說:“村子大了,就像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會有。什么事都見得到。”
確實(shí),連信耶穌這種稀罕事都有,還有什么事能沒有?什么事都有。但是要說什么事最稀奇古怪,大家都公認(rèn)是我外爺爺信耶穌的事。
爺爺說:“這是我見過的最出奇出怪的事體了,蔣家村從古到今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以前耶穌這個人我們聽都沒聽說過?!?/p>
正因此,村里人都喊我外爺爺叫漢泉耶穌。漢泉是他的名字,但實(shí)際上這個名字是沒人叫的,誰要這樣叫,人家就想不到你叫的是漢泉耶穌。有一次。公社里來人找漢泉耶穌就犯了這個錯誤,他不說找漢泉耶穌,只說找蔣漢泉,結(jié)果誰都想不起他找的人。但如果你說耶穌,大家都知道你說的是誰,肯定是漢泉耶穌嘛。
爺爺說:“漢泉耶穌可以簡稱耶穌,但不能簡稱漢泉。簡稱漢泉,就好比你本來是想剪掉他頭發(fā)的,結(jié)果卻把他整個頭都掉了,誰還知道誰呢?!?/p>
我爺爺不是老師,但比老師都還會說話,說的話簡單、生動,誰聽了都會明白。我覺得,這跟我爺爺年輕時當(dāng)過“長毛”有關(guān)——村里有這種說法,我爺爺以前當(dāng)過長毛。
沒有上學(xué)時,我不知道長毛是什么,聽起來有點(diǎn)像野人、野獸一樣的。后來上了學(xué),聽老師說,長毛就是太平天國的起義軍,是好人,不是壞人。不過,村里的老人說起長毛總是把他們當(dāng)壞人看的,放火,殺人,搶劫,跟日本佬差不了多少。村里的老人和學(xué)校的老師在很多事上的看法是不一樣的,最突出的就是對國民黨,老師們堅(jiān)決說國民黨是反動派,要打倒的,但老人們說國民黨也打日本鬼子。我爺爺甚至還同我說過,國民黨之所以被共產(chǎn)黨打敗,是因?yàn)樗麄兇蛉毡纠袝r死了太多的人。就是說,如果國民黨不跟日本鬼子作戰(zhàn),共產(chǎn)黨不一定能打敗他們。我把這個說法在學(xué)校里說了,老師聽了罵我爺爺是反動派,要抓起來去坐牢??墒?,老師真正見了我爺爺總是點(diǎn)頭哈腰的,很客氣。
事實(shí)上,村里人都怕我爺爺。我爺爺?shù)木b號叫“長毛野鬼”,聽上去就蠻可怕的。雖然爺爺從來不承認(rèn)他當(dāng)過長毛,但我從村里人怕他的樣子看,懷疑他可怕真的當(dāng)過長毛,至少是跟長毛有過關(guān)系吧。
與我爺爺比,外爺爺大家是不怕的,他最多只能嚇唬一下小孩子,因?yàn)樗且值穆铮悬c(diǎn)鬼里鬼氣。大人們是不怕鬼的,只有小孩子才怕。
漢泉耶穌的家在橫臺門里,是一棟在村里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房子,有小舉人家之稱。這就是說,村里還有大舉人家。是的,大舉人家就是那棟一百多年前從上海灘上翻造過來的三層樓,在中村。八十年前,漢泉耶穌的父親賣掉了四十畝毛竹山,帶著兩個兒子——漢泉耶穌和他哥哥漢水——開始翻造這棟來自上海灘上的三層樓,雖然是縮小版的,只有二層,規(guī)模也要小得多,但依然給他們家?guī)砹撕荛L時問的美譽(yù),贏得了一個小舉人家的美稱。小時候,我經(jīng)??吹接型忄l(xiāng)人去中村看了大舉人家,然后就來上村,去橫臺門里看,參觀,指著我熟視無睹的種種雕刻評頭論足,留戀往返。那時候,橫臺門已經(jīng)一分為二,一邊是漢泉耶穌家的(就是我大姑家),一邊是他哥哥漢水家的,中間用竹席隔開——竹席破破爛爛的,像一個有身份的人穿了雙破鞋子,身份徒然大跌啊。
漢泉耶穌做禱告總是躲在廂房里,一天做兩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晚上那次我是看不到的,包括我表哥也很少看得到,因?yàn)樗龆\告時已經(jīng)很遲了,我們都睡覺了。但早上的那次,只要我早飯吃快一點(diǎn),路上不要耽誤,趕過去,必定是看得到的。因?yàn)榻?jīng)常看,看多了,就不怕了,只覺得很好玩,又是跪,又是流淚,又是嘀嘀咕咕的,好像我犯錯時被父親罰跪一樣的。有時候我和表哥還捉弄他,猛然推開門,或者大叫一聲,把他氣得嗷嗷叫,等見了我爺爺還要對爺爺告我們的狀。
這時候,爺爺總是先把我們叫到面前罵一頓,然后又回頭對他說:“漢泉耶穌啊,政府已經(jīng)說了,你這是迷信,不準(zhǔn)你搞的,你怎么還在搞啊。”
每次漢泉耶穌總是捋一捋長白胡子,抬起頭望一望天,伸出手,指著天空中露出的一只紅色的屋角說:“什么時候政府把它撤了,我就不搞了?!?/p>
他指的是他們家正大門前面的紅房子。
紅房子也是一棟三層樓,但與大舉人家的三層樓是不能比的,甚至和縮小的橫臺門都不能比,主要是樣子不考究。沒有那么多純屬審美的鋪張浪費(fèi),只是一棟結(jié)構(gòu)比較簡單、實(shí)用的三層樓,長長的一排,有點(diǎn)像現(xiàn)在的單位宿舍樓,外墻粉成怪怪的暗紅色,屁股對著漢泉耶穌家的正前門,中間只隔著一條不到兩米寬的堂弄。實(shí)際上,由于紅房子的原因,漢泉耶穌家的正前門已經(jīng)無法開了,開了等于是自找難堪,這么高、這么長的一排紅房子這么近地橫霸在前面。簡直難過死了。而這也正是造紅房子的人的用意。
爺爺告訴我,紅房子家祖上和漢泉耶穌家的祖上是死對頭,紅房子所以造得這么高,這么擺放(屁股對著他們),而且還漆成古怪的紅色,目的就是為了抑制漢泉耶穌家,破壞他們家的風(fēng)水。怪的是,自從紅房子造好后,漢泉耶穌家便一直不興旺,一年年敗落下來。盡管漢泉耶穌家把房子結(jié)構(gòu)作了調(diào)整,封死了正前門,在兩邊新開了門(所以叫橫臺門),但是效果并不明顯。家道依然一直敗落著,以致漢泉耶穌差一點(diǎn)就斷了香火。
爺爺說:“紅房子是1936年造起來的,之前漢泉耶穌有兩個兒子,他哥漢水有四個兒子,自造了紅房子后,兩兄弟再沒有生過一個兒子,生出來的都是丫頭片子。更想不到的是,漢泉耶穌的兒子還病死了一個,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反正就是上吐下瀉,發(fā)冷發(fā)燒,沒幾天就死了。”
總共只有兩個兒子。死了一個,生又生不出來,真正是命懸一線啊。正是在這種險(xiǎn)急的情況下,漢泉耶穌孤身到上海求高人化險(xiǎn)為夷,最后是跟一個傳教士信了耶穌,回來后每天都鉆在廂房里做禱告,求耶穌保佑他。
而耶穌也確實(shí)保佑了他。
說到耶穌怎么保佑他的,漢泉耶穌總是得意地說:“我有七個孫子?!?/p>
就是說,我大姑有七個兒子(其中有一對雙胞胎,年紀(jì)比我小三歲,要叫我表哥),是全蔣家村兒子最多的母親。命懸一線的香火就這樣變得子孫滿堂,漢泉耶穌包括我爺爺,都認(rèn)為這是耶穌的功勞。所以,盡管解放后政府一再不準(zhǔn)漢泉耶穌信耶穌,但漢泉耶穌照信不誤,只是把耶穌像從正堂轉(zhuǎn)移到了廂房,變成了悄悄地信,秘密的。因?yàn)槭敲孛艿?,所以不能拿出去亂說。所以,每次我在大姑家吃飯,漢泉耶穌總是要在飯桌上對我們幾個孩子說:“我已經(jīng)跟你們說過很多次了,但我還是要再說,我在廂房做的事情你們是不能拿出去說的。”有時我爺爺也跟著說。
他們這樣反復(fù)的說還真起到了作用,我們確實(shí)從來不敢在外面說這事。我知道我很想說,就是不敢。真的不敢。我怕外爺爺。孩子們都怕他。他的胡子,他的不會笑的面孔,他的嚴(yán)厲的罵人聲,他從樓上下來的腳步聲,他的咳嗽聲,都叫我們害怕。我有時會莫名地覺得,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鬼,一個跟耶穌關(guān)系很好的鬼。
其實(shí),村里很多孩子都認(rèn)為他就是鬼,我經(jīng)常在弄堂里看到,那些孩子遇見他后像遇見鬼一樣的紛紛跑掉了,一邊跑一邊驚呼著:
“鬼來了,鬼來了!”
有些孩子還經(jīng)常搞惡作劇,明明知道漢泉耶穌沒來,但為了嚇唬別人,吼一句:
“漢泉耶穌來了。”
那些孩子便驚驚乍乍地往家里跑,很有一點(diǎn)聞風(fēng)喪膽的意味。
好在漢泉耶穌不像我爺爺一樣會經(jīng)常出門,如果他經(jīng)常出門,我不知道我們這些孩子還敢不敢出來到外面玩。
漢泉耶穌,鬼啊——!
也有人是不怕鬼的,那是公社里來的紅衛(wèi)兵。
紅衛(wèi)兵是怎么來的,又是怎么沖到橫臺門把漢泉耶穌抓了,后來又是怎么走的,我都沒看到,因?yàn)槟翘觳皇嵌Y拜天,我在學(xué)校上學(xué)呢。用爺爺?shù)脑捳f,紅衛(wèi)兵像日本鬼子一樣,說來就來了,來了就沖進(jìn)漢泉耶穌做禱告的廂房里,把屋里所有跟耶穌有關(guān)的東西,什么經(jīng)書啊,圣像啊,十字架啊,稻草蒲團(tuán)啊,酥油燈啊,等等,統(tǒng)統(tǒng)都扔到天井里,點(diǎn)了火,燒了。漢泉耶穌見了,跟瘋了似的沖上去,要把它們搶回來。但是紅衛(wèi)兵人多,有七八個(有兩個女的),還有幾把紅纓槍,他們把漢泉耶穌拉到墻角,用紅纓槍抵著他脖子,不準(zhǔn)他動。就這樣,漢泉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東西變成了熊熊火光,燒成了灰。
“那個十字架是鐵的,怎么可能燒掉呢?”我問爺爺。
“是?!睜敔斦f,“一個十字架,還有一個帶十字架的耶穌像,那是鐵的,燒不掉的,他們沒有燒,直接把它們帶走了。”
雖然爺爺很同情漢泉耶穌,把那些紅衛(wèi)兵罵得狗血噴頭,但不知怎么的,我一點(diǎn)也同情不起來。我心里好像還很高興,好像漢泉耶穌不是我們的親眷,那些紅衛(wèi)兵才是我們家的親戚似的。不過,當(dāng)我趕到橫臺門里,看見漢泉耶穌攤坐在靠背椅上默默流淚的樣子時,我又一下子變得同情起他來了。
要說漢泉耶酥流淚的樣子我看得多,他做禱告時是經(jīng)常流淚的,但是那天他流淚的樣子和做禱告時完全不一樣,做禱告時他流淚眼睛是閉緊的,或者說是微微閉著的,但現(xiàn)在他流淚眼睛是睜開的,睜得大大的,又一動不動的,好像是看見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看見,只是眼淚在不停地流出來,順著眼角流進(jìn)了他銀白的頭發(fā)里。有的淚珠子格外大,直接滴落在臉頰上,然后順著臉頰流進(jìn)了白胡子里。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流淚的樣子,一下子看見了,突然覺得心里非常難過,好像那些眼淚都流進(jìn)了我心里頭。
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黃昏,要吃夜飯了,而紅衛(wèi)兵是早上來的,我大姑對我爺爺說他已經(jīng)這樣哭了一天了。要爺爺去勸勸他。我大姑說:“怎么辦嘛,這樣哭下去他的老毛病一定又會犯的?!?/p>
爺爺勸他:“漢泉耶穌,吃飯吧,你這樣哭下去,不把你的爛毛病又哭出來才怪呢。天塌下來也要吃飯。吃了飯,人有了力氣,身子骨沒病沒痛,就什么都不怕的。”
外爺爺突然動了下眼珠子,像一個死人一樣的說:“還有什么呢?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他們把東西燒的燒了,拿走的拿走了,什么都沒有了?!?/p>
爺爺說:“燒的東西可以再做,拿走的東西可以上城里再買,你是耶穌,應(yīng)該比我們都知道,天無絕人之路的嘛?!?/p>
外爺爺像被爺爺?shù)脑拠樦?,哆嗦著說:“不,不……耶穌不會保佑我了……我沒有把耶穌保護(hù)好,我是耶穌的罪人哪……他不會保佑我了……”
說著,嗚嗚地哭出了聲音,比剛才更傷心了。
我真沒想到,外爺爺居然會這樣子哭,像一個孩子似的。他好像是被什么東西嚇壞了,怕死了,怕的樣子遠(yuǎn)遠(yuǎn)比以前我們怕他的樣子兇得多。
我突然覺得,早知道這樣,我以前真不應(yīng)該那么怕他。
以后,我真不是那么怕他了。
以后,我不但不怕他,反而是他怕我了,因?yàn)樗枰摇?/p>
爺爺說:“人啊,都是這樣,求誰怕誰?!?/p>
以此類推,我想既然他需要我,就應(yīng)該是怕我。
他怕我什么?
事情是這樣的,在失去耶穌保佑的情況下,漢泉耶穌為了破除紅房子對他們家的詛咒,想了很多土辦法,比如在家里養(yǎng)蝙蝠、在家門口擺放石獅子、對著紅房子殺雞殺鴨殺豬等等。蝙蝠是吃血的,可以吃掉紅房子“滿身的血”;殺畜生是以血對血,以牙還牙,以毒攻毒;擺石獅子是壯威風(fēng)——獅子大開口,吞下活閻王。總之,每做一件事他都是有講究的。
爺爺說:“他這是在做破紅房子鬼魂陣的法事,不講究不行的?!?/p>
在眾多法事中,他做得最講究、最經(jīng)常的一件事是沿著紅房子的墻角、屋邊撒石灰粉。我第一次見他這么做時,覺得很稀奇,問他:“外爺爺,你在做什么啊?”
他指了指紅房子說:“治里面的惡鬼。”
我說:“鬼怎么會怕石灰粉呢?”
他認(rèn)真地告訴我:“世間的東西都是有怕的,山上的野獸怕火,地里的蟲子怕水,陰問的鬼魂怕石灰粉。紅房子里養(yǎng)著很多惡鬼,是專門要來作我們家的惡的,我這樣撒上石灰粉,惡鬼就過不來了,我們家就安耽了?!?/p>
真不知道這個石灰粉還有這么大的本事。
就是這件事,他需要我陪著他去做。開始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后來有一次,我們正在忙碌時,紅房子二樓的一只窗戶突然朝我們丟下一只爛的陶瓷罐子。砸在地上,飛起很多碎片,有一片從我耳朵邊擦過去,把我嚇哭了。
漢泉耶穌連忙把我拉到懷里,一邊安慰著我,一邊大聲朝紅房子里喊:“丟啊,有本事再丟!把我砸死了不要你們賠,算我倒霉,白砸!可他要你們賠,你們知道你們砸著了誰,啊,把你們的狗頭伸出來看一看,認(rèn)一認(rèn),他是誰,他是長毛野鬼的孫子,日本佬的兒子,你們也敢砸!啊,我看你們是狗膽包天了,不想活命了!”
那感覺好像我爺爺和父親是劊子手,是專門要人命的。
當(dāng)然,我父親是有點(diǎn)兇,至于爺爺——雖然村里對他一直有一種鬼鬼祟祟的說法,有的說他曾殺過長毛,有的說他當(dāng)過長毛,但我一般是不相信的。我覺得爺爺很和藹的,老是笑嘻嘻的。一點(diǎn)也不可怕。
漢泉耶穌笑著對我說:“你小孩子不知道?!?/p>
我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過,從那以后,只要我在場,紅房子里再沒有人敢往樓下丟東西,而如果我不在場,紅房子就可能要丟東西。看來紅房子的人確實(shí)有點(diǎn)怕我爺爺,或者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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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說:“外爺爺在把你當(dāng)槍使,當(dāng)盾牌用,個狗日的漢泉耶穌,虧他想得出來?!?/p>
但爺爺并不阻止我去陪他。爺爺說:“既然你這么管用,就陪他去吧,他老了,走路不靈光了,萬一哪天真給砸中了,還砸死個逑呢?!?/p>
我說:“爺爺,那萬一我給砸中了呢?”
爺爺哼一聲,罵道:“敢?量他們也不敢!”
這時候,我發(fā)覺爺爺真是很有力量的,眼睛里有兇光,牙齒里有殺氣,好像真的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長毛,或者,是敢殺長毛的野鬼。
其實(shí)我到后來有點(diǎn)不想陪他去了,因?yàn)檫@是一件很枯燥也很辛苦的事情。紅房子長著呢,長長的一排,從東到西,從主樓到附屋,有50多米長。每次,漢泉耶穌總是拎著一籃子白石灰,從頭到尾一路撒過去,撒得石灰滿天飛。我有時幫他拎籃子,有時幫他撒。但我經(jīng)常撒不好,因?yàn)檫@個撒不是隨便撒的,是有規(guī)矩的。必須撒得連成一線,哪里有斷頭都不行。每次我撒了,留下了斷頭,漢泉耶穌總是一邊往我留下的斷頭補(bǔ)撒石灰,一邊對我解釋道:“不能有斷頭,有斷頭就不靈了?!?/p>
就是說,一年到頭石灰粉都要連成一線,不能斷頭,哪里出現(xiàn)斷頭就要及時補(bǔ)上。遇到下雨天,雨水把石灰粉沖掉了,我們需要從頭做起。有時候,我們剛?cè)龊?,天又下雨了,就等于我們剛才是白干了。正因?yàn)檫@樣,我越來越不愿意陪他去,但他總能想出辦法把我弄去,有時是通過一些小恩小惠引誘我,有時是通過大姑強(qiáng)迫我。有時實(shí)在不行(找不到我),他一個人也要去,那時他就有可能遭到來自紅房子的襲擊。我想,就是明知道他要挨襲擊,哪怕是被丟下來的東西砸死,他也會去的。不過,襲擊也都是嚇嚇?biāo)摹2桓艺嫱砩显覗|西的。誰這么傻,砸他,不出人命才怪呢。漢泉耶酥是個病秧子,走路一步三搖的,風(fēng)都要把他吹倒,倒下去了就可能永遠(yuǎn)立不起身了。
說真的,我不大相信這石灰粉有這么大本事,能把紅房子里的惡鬼治了,我看它倒是把漢泉耶酥自己治倒了。漢泉耶穌有氣管炎的老毛病,平時我經(jīng)常聽到他不停地咳嗽,那排山倒海的咳嗽聲曾經(jīng)是我對他的一個害怕。而撒石灰粉這個活,又臟,又刺鼻子,對氣管刺激很大,經(jīng)常把他的氣管病刺激出來。只要?dú)夤懿∫环?,他總是蹲倒在地上,兩只手捧著嘴咳啊咳的,有時候咳得太久,他腳蹲麻了,蹲不住,只好坐在地上。那時候,我就覺得外爺爺是挺可憐的,他已經(jīng)七十好幾歲了,老得已經(jīng)不中用了,連咳嗽都對付不了了??伤€想對付惡鬼。我想,難怪村里人都說他是個怪人。
他確實(shí)是個怪人,漢泉耶穌。
是第二年的麥黃時節(jié),也是多雨的季節(jié),石灰線經(jīng)常被雨水沖掉,需要我們經(jīng)常去補(bǔ)撒。
有一天,我們照例去補(bǔ)撒,中途他的氣管病發(fā)作了,他照例蹲下身子雙手捧著嘴猛烈地咳嗽起來。我在一旁耐心等著,準(zhǔn)備他咳嗽完了站起來,再帶我往前去補(bǔ)撒??伤麉s再也沒有站起來,有一會兒,我看見他嘴巴里吐出一口血,紅紅的,然后就一屁股坐在了青石板上,過了一會又吐出一口血,然后連坐都坐不住了,便滾倒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我說:“快去喊你大姑夫……”
當(dāng)我把大姑夫找到,趕到他身邊時,他已經(jīng)昏過去了,像一只死狗一樣趴在地上,顯得很小。大姑夫抱著他翻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地上流著一大灘血,像他剛被人殺了。
大姑夫把他背回家,放在床上,他呼呼的喘氣,每喘一口氣,都有血從嘴角流出來。我爺爺趕米,見到這樣子,搖搖頭對大姑姑說:“不行了,給他準(zhǔn)備后事吧?!?/p>
果然,沒有等到天黑,外爺爺就死了——他是耶穌,人們都說他是去了天國。
當(dāng)?shù)弥ナ篮?,我馬上想,以后還撒不撒石灰線呢?然后我又想,這難道真的能防治紅房子里的惡鬼嗎?
后面這個問題,我到現(xiàn)在也沒有搞清楚。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只要說起爺爺和外爺爺?shù)氖虑椋揖陀X得自己依然是個小孩子,知道的東西太少了。兩位老人家,像有魔法一樣的,讓我停留在他們的記憶中,而不是——他們停留在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