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社群將一改過去投票率低、組織結構松散的現(xiàn)象,成為一股最為積極、最具凝聚力的政治力量。這必將導致繼民權運動之后,美國在種族政治格局上的又一次深刻變革
2008年的美國總統(tǒng)大選,是47歲的黑人民主黨參議員奧巴馬與71歲的白人共和黨參議員麥凱恩的對決。不論勝負如何,這場大選已經創(chuàng)造了歷史。
作為美國歷史上第一位黑人總統(tǒng)候選人,奧巴馬將美國推入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政治考驗——以民主、自由、平等為立國原則的美國,將不得不在其最為重大的政治活動中,直面最具爆炸性的種族問題。
令人深思的是,盡管美國報章經常提到種族問題,但在大選過程中,主流媒體中有關這一問題的深層報道和討論卻鮮有所聞。除了奧巴馬本人在今年3月18日的演講,政治和輿論界的領袖在公開場合均紛紛回避種族問題。
毫無疑問,種族問題不僅是美國政治中的難言之隱,更是難言之痛;其根本原因在于,這一問題源于美國歷史中的黑人奴隸制度,以及由這一制度所衍生的種族主義與種族歧視。
不同的種族不同的政治
以“人人生而平等”為立國根本原則,秉持民主、自由、平等、正義等基本價值觀念的美國,卻在相當一段時間里允許奴隸制度存在;而在奴隸制度被廢除后,種族主義和種族歧視仍長期存在,至今陰魂不散。
這一美國政治中的最大矛盾,導致白人和黑人兩個族群對美國政治制度持有完全不同甚至是相互對立的態(tài)度;而其追求的政治目標和政治參與方式,也大相徑庭。
美國是由一群反叛舊的封建專制制度的歐洲移民建立的。因此,盡管在美國政治文化中,對權力——尤其是特權——的不信任甚至是敵視早已根深蒂固,但美國白人(以及黑人之外的其他移民族群)對美國國家及其民主政治制度都有高度的認同感和自豪感。因此,他們具有強烈的愛國熱情,對美國的政治制度也十分信賴,相信以憲法為最高權威的各項政治制度和機制,是公民權利和社會正義的根本保證。這不僅為美國(以白人為主體的)公民社會提供了扎實的基礎,也是他們遵紀守法、積極參與公共政治的原始動力。
對國家和政治制度的高度認同,使美國白人族群在遇到困難和危機時,堅持依靠制度、通過正式的政治程序來解決問題。盡管他們往往會以咨詢、游說、投票甚至抗議示威等方式來積極參與各種政治事務,但其根本目的不是要反對美國各項政治制度,而是為了進一步完善制度并監(jiān)督制度的公平運作。
但美國黑人不是美國國家及其政治制度建設的原始參與者,而是被迫接受者;因此,美國黑人對國家的認同感與白人及其他族群相比,要低得多。盡管他們也有一定的愛國熱情,但他們不信任美國的政治制度及運作機制,對其持有強烈的懷疑甚至是敵視的態(tài)度。
美國黑人的政治參與,從一開始就是以“公民違抗”(civil disobedience)的形式進行的;其目的不是去完善一個他們根本就不信任的制度,而恰恰是因為他們反對一個將黑人排斥在外的政治制度,而要爭取建立一個新制度的權利。
美國黑人在遇到困難和危機時,采取的態(tài)度和處理方式,與白人族群格格不入。他們往往是通過對抗性的抗議和示威,來迫使“制度”向他們的要求作妥協(xié)。
不同的種族不同的期待
除了極少數(shù)“白人至上”的極端分子,絕大多數(shù)美國人都早已認識到奴隸制度是美國的“國家原罪”(America’s original sin);也意識到,由于長期的種族隔離和歧視,黑人族群的發(fā)展在美國社會中受到壓制。因此,在法律和制度上徹底革除種族歧視的弊端,保證黑人族群(及其他少數(shù)族群)的一切平等權利,已經成為美國主流社會的共識。
但如何才能使少數(shù)族群全面發(fā)展,以便盡快克服其相對落后的社會經濟局面?美國主流社會存在根本的原則分歧,因此,對種族問題產生了不同的解答與期待。
以共和黨為主的保守派主張,在黑人(及其他少數(shù)族群)獲得以法律形式保障的各項平等的政治、經濟和社會權利之后,就應該鼓勵他們依靠自己的力量,通過公平競爭來發(fā)展,改變其落后環(huán)境。他們抨擊為促進黑人(及其他少數(shù)族群)的發(fā)展而制定的一系列優(yōu)惠政策,認為這些制度只能使黑人(及其他少數(shù)族群)形成對制度的依賴,因而忘記自己的責任和義務;其結果,將是其落后局面長期延續(xù)。
以民主黨為核心的自由派則認為,黑人社會長期滯后于美國社會的發(fā)展,不僅是因為不公正的政治制度和種族歧視,剝奪了他們通過公平競爭來實現(xiàn)“美國夢”的權利,更嚴重的是,極大地破壞了黑人“公民社會”賴以生存的根本基礎——公民價值觀和責任感。因此,政府不但需要在經濟上保障貧窮黑人的基本生活,更應該建立一套促進黑人族群發(fā)展的社會制度,包括在就學、就業(yè)等方面的優(yōu)惠政策。惟有如此,才能真正為黑人族群的進步提供制度保障。
顯然,民主黨的主張更加接近黑人的要求。因此,自上世紀60年代的民權運動以來,黑人族群一直是民主黨的支持者。
不過,民主黨和共和黨在種族問題上的期待卻是一致的。他們都期望黑人族群能最終融化到美國大熔爐中,真正成為遵紀守法、生活富足的美國公民。但這與黑人社會的期待相去甚遠。法律、教育、就業(yè)、住房、升遷等各方面非法但卻實際存在的歧視,甚至來自白人居高臨下的“幫助”,都使黑人憤怒。但所有這些憤怒的交集點,是黑人族群直到今天還被排斥在美國主流政治之外的現(xiàn)實。
黑人族群所期待的變革,不僅僅是要改變他們相對落后的社會經濟環(huán)境,而是要通過對整個制度的變革,改變黑人“被管理者”(the governed)的現(xiàn)實,使黑人成為美國政治制度的參與者和建設者,真正享受馬丁·路德·金多年前渴求的做“一流公民”的驕傲。
奧巴馬:挑戰(zhàn)與希望
美國政治是否能真正跨越種族的樊籬而進入全新的時代,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民主黨陣營中白人和拉丁裔美國人的選票。廣大的白人和拉丁裔藍領階層,特別是其中的中老年選民,將是奧巴馬取勝的關鍵。
過去幾年來,由于經濟全球化和美國的連年征戰(zhàn),這些選民無論是就業(yè)機會還是經濟收入,都呈下降趨勢。因此,他們也急切地企盼“變革”——由他們支持的民主黨取代共和黨主政。
但他們是否能夠克服多年來形成的種族觀念,尤其是一些下意識的偏見,將選票投給一位黑人,還很難下定論。最近,由于媒體高度關注,奧巴馬似乎在大選中占盡風頭;但事實上,奧巴馬并沒有和麥凱恩在民望支持上拉開距離,領先率始終在3個到6個百分點之間徘徊。
美國黑人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這次大選中,一邊倒地支持奧巴馬。在民主黨各州提名的初選過程中,幾乎92%的黑人民主黨選民參加投票,絕大多數(shù)將票投給奧巴馬。
然而,黑人們的選舉熱情以及對奧巴馬一邊倒的支持,恰恰可能讓很多白人和其他族群選民因此將他視為“黑人總統(tǒng)”,即維護黑人利益的總統(tǒng),而棄他而去。更為嚴重的是,無論奧巴馬是贏是輸,在黑人聚集的各大城市里,都很可能會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黑人慶祝或抗議活動。由于經濟長期低迷,各種社會情緒高度緊繃,因此,黑人的大規(guī)模慶?;蚩棺h活動,很可能失控而引發(fā)暴亂。
奧巴馬顯然意識到了白人和黑人族群因為總統(tǒng)大選而兩極分化的危險。最近,他努力在種族問題上采取較為“中性”的立場。不過,在今年6月15日的“父親節(jié)”演講中,奧巴馬要求男性黑人負起做丈夫和父親的責任。他因此激怒了黑人民眾,指責他貶低黑人,取悅白人。
這一事件,清楚地表明奧巴馬在大選中“太黑” (too black)和“黑得不夠”(not black enough)的兩難境地。要打贏選戰(zhàn),他不能沒有白人選民的支持;但是,他消除白人和其他族群選民認為他“太黑”的努力,卻很可能使黑人選民認為他“黑得不夠”;其結果,不僅會使他在“黑白夾擊”中總統(tǒng)夢碎,而且可能引發(fā)更大的種族關系緊張。從這個意義上看,種族問題確實是奧巴馬在大選中面臨的最為嚴峻的挑戰(zhàn)。
但無論輸贏,奧巴馬都將為美國政治翻開全新的篇章。首先,正如奧巴馬在3月18日演講中聲稱的那樣:只有在美國,才可能出現(xiàn)像他這樣一個有著肯尼亞黑人父親、美國白人母親、由白人外祖母撫養(yǎng)成人、娶了一位身上兼有奴隸和奴隸主血統(tǒng)的黑人妻子、進黑人教堂的人。他身為黑人,接受的卻是白人文化的教育和熏陶;他理解黑人的苦難和怨恨,但同時推崇白人的“自由派”政治觀點;他的個人家庭生活植根于黑人社會,但政治生涯卻在白人主導的體制中飆升。奧巴馬靠個人的努力獲得成功,是“美國主義”(Americanism)的“典型產品”。
奧巴馬最重要的意義在于,黑人族群在美國政治中的地位和參與方式從此改變了。自民權運動以來,黑人政治領袖往往以體制外的“斗士”的身份,以“斗爭”的姿態(tài)為黑人族群謀取平等權益,從馬丁·路德·金,到今天的杰克遜和沙普頓(Al Sharpton)等,莫不如此。
奧巴馬的出現(xiàn),意味著黑人族群以 “抗爭”為主要的政治參與形式的式微,證明黑人完全可以秉持自身的價值傳統(tǒng)、以參與者的身份進入美國政治的最高殿堂。
此外,奧巴馬進入美國總統(tǒng)大選的最后角力,極大地調動了黑人社群的政治參與熱情??梢灶A料,在這次大選中,黑人社群將一改過去投票率低、組織結構松散的現(xiàn)象,成為一股最為積極、最具凝聚力的政治力量。這必將導致繼民權運動之后,美國在種族政治格局上的又一次深刻變革?!?/p>
作者為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高級訪問研究員,其關于“美國大選觀察”的系列分析文章“經濟第一”“安全之爭”請參見《財經網(wǎng)》(www.caijing.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