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死城》還是《佩利亞與梅麗桑德》,一切與愛情相關的事物都像謎一樣存在著
在舊金山歌劇院觀看埃里希科恩格爾德的歌劇《死城》帶裝彩排,是一次特殊的經(jīng)歷。來自維也納國家歌劇院的新制作,在意境上接近貝爾格的《璐璐》和《沃伊采克》。《死城》是一部讓我入迷的戲,特別是這個制作總是讓我產(chǎn)生幻覺——導演席位上包括導演在內的工作人員,在奢靡惆悵的音樂中無聲地調度指揮,使我感覺他們也是戲中人。最大的幻覺還是與舞臺上的情境有關?;秀敝校共粩喈a(chǎn)生與德彪西的歌劇《佩利亞與梅麗桑德》的相撞;從舞臺到音樂,從音樂到故事,愛情的白日夢,似真似幻,心被一陣陣抽緊。
彩排結束,不可遏止的念頭促使我在歌劇院的商店又買了一套《佩利亞與梅麗桑德》的唱片——我必須盡快聽到它,以驅散《死城》的夢魘。這次看起來有點隨意的購買,卻讓我第一次知道這個錄音的不簡單。它不僅是該劇歷史上第一個全劇錄音,而且是全部的法國組合,是那個時代演出的最強陣容。更無法想象的是,20個工作日的錄制,在納粹占領巴黎期間,斷斷續(xù)續(xù)地用了八個月時間。多么耐人尋味!
在我心目中,《佩利亞與梅麗桑德》最好的錄音,不外乎安塞梅指揮羅曼德樂團和克路易坦指揮法國國家廣播樂團??寺芬滋拱嬉繇戀|量更好一些,歌手陣容出現(xiàn)更為知名的洛絲安吉列斯和杰拉德索濟,加上20世紀最偉大的佩利亞的演唱者雅克奎斯簡森,顯得號召力更大。但是克路易坦就像卡拉揚一樣,他的意志力和統(tǒng)治力都與這部戲所要求的意境發(fā)生了抵觸。那柔軟的、迷惘而朦朧的、捉摸不定的、飄忽的聲音,不應當是清晰可辨的,特別是樂隊和歌手的訴求都不該是表演的意態(tài)。這種感覺本來不是十分明顯,但只要和安塞梅的版本稍加比較,就會聽出哪個更符合梅特林克的象征性與隱喻,哪個更能傳神地表現(xiàn)出德彪西音樂中撲朔迷離的詩意和婉約淡定的宿命心理。
然而,當我拿剛剛到手的這個由狄索爾米雷指揮的版本與安塞梅的比較時,后者的樂隊音響似乎又顯得更呆板直白一些,不僅神秘的氣氛不夠濃郁,畫面感也稍遜。蘇珊丹柯演唱的梅麗桑德,也許比海倫約阿希姆更生動更投入,但顯然在角色性格的把握方面不如后者渾然天成。
錄制這個版本時,法國指揮家狄索爾米雷正當42歲的壯年。他掌控下的管弦樂就像薄散的云朵一樣飄浮游移,始終抑而不揚,引而不發(fā),在背景上若即若離,悱惻隱約。最奇特的是,這種帶有豐富音響末梢的音樂,通過十分古舊的單聲道錄音竟然沒有損減分毫。我只能說,狄索爾米雷的樂隊在位置感和距離感上做得太精確了;似乎每個音符都被盡可能地充分呈現(xiàn)與延伸,它們在沒有力量對比和速度要求的情況下,沒有被壓縮,沒有被重塑,出來的聲音不溫不火,于恬靜中蘊藏憂傷,清心寡欲中隱含命運不可逆轉的侵襲。聽到這個錄音之前,《佩利亞與梅麗桑德》對我來說,戲劇的意義總要大于音樂的意義。
在同樣象征意味濃郁的《死城》契機誘導之前,我好像一直存有期待,相信關于《佩利亞與梅麗桑德》總會有一個最貼切的聲音降臨。其實這聲音早就降臨了,在一個黑暗屈辱的年代,以一種幾乎不可能完成的方式。我在這個錄音里找不到一絲與那個時代背景相關聯(lián)的痕跡,即便我用極端逆向的思維都一無所獲。這就是無形命運的形狀,它無因無果,無根無莖,無始無終。
似乎是有意與《佩利亞與梅麗桑德》這種夢幻悲劇的不真實性相對,第三張唱片的補白是德彪西18首藝術歌曲。其中的一首《佩利亞與梅麗桑德》選曲和三首維爾倫的詩由德彪西親自伴奏,錄音年代是1904年,正是《佩利亞與梅麗桑德》首演不久的年代。德彪西的琴聲顯得悠遠而縹緲,但這是一種帶有深刻歲月痕跡的真實;它就像狄索爾米雷的《佩利亞與梅麗桑德》的解藥一樣,幫助我們從深陷其中的無常命運的纏繞中獲得片刻的解脫。
無論是《死城》還是《佩利亞與梅麗桑德》,一切與愛情相關的事物都像謎一樣存在著,它們也許是梅特林克和保羅紹特戲劇的本意,也許是德彪西及科恩格爾德的音樂使然。相對意境朦朧的《佩利亞與梅麗桑德》,《死城》的音樂更接近表現(xiàn)主義風格,顯得冷酷無情,甚至殘忍。由此可見,我對《佩利亞與梅麗桑德》產(chǎn)生幻覺,實屬自我心靈保護的本能,可以理解為另一種意義的解讀。
劉雪楓:音樂評論家,瓦格納中國協(xié)會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