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林黛玉作為《紅樓夢》中最富詩意氣質(zhì)的藝術(shù)形象,其“多愁善感”的性格缺陷恰恰是她悲劇意識的表現(xiàn)形式,是她對自然,對人生,對命運進行種種關(guān)注與思考后的真實剖析,林黛玉的“多愁善感”具有人生悲劇的哲理意味。
關(guān)鍵詞 林黛玉 悲劇意識 多愁善感
悲劇意識就是當人類意識到自身個體的短促性,渺小性,悲劇性的時候產(chǎn)生的一種個體的孤獨感,價值的虛無感,生命的無奈感。曹孟德“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無論你是美貌如花,還是建豐功偉業(yè),最終都將化為一抔黃土,湮沒在悠悠天地,茫茫宇宙之中。我們只不過是宇宙間“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渺小生命,“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生命短暫,如白駒過隙……蘇軾的名作《前赤壁賦》之所以有千古不絕的魅力,就在于他俯察人生與宇宙,表現(xiàn)出的這種充滿人世滄桑與吾生有涯的悲劇意識。
林黛玉作為《紅樓夢》中最富詩意氣質(zhì)的藝術(shù)形象,人們除了被她聰明靈秀、才傲群芳、超凡脫俗的精妙韻致所吸引外,“多愁善感”也成為她性格缺陷的標志被喜歡或不喜歡她的人們所詬病。作品中,林黛玉好似有抹不完的眼淚,說不盡的憂傷。
紫鵑、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淚道不干的。先時還有人解勸,怕她思父母,想家鄉(xiāng),受了委曲,只得用話寬慰解勸。誰知后來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這個樣兒看慣,也都不理論了?!?27回)
對黛玉的這種情狀,不僅賈府的人習以為常,不再理論:就是讀者,也很少再生出些同情,甚至有些厭煩。喜歡的就說是前世注定,黛玉的眼淚乃是為還寶玉的澆灌之恩而流:理解的說她身世不幸,多愁善感乃性格使然:不知的則責怪她小肚雞腸,愛耍小性兒……
但黛玉的憂傷僅是因為自己身世的不幸?這眼淚僅是因為自己愛情的絕望——為了那個還淚的傳說嗎?
黛玉葬花是《紅樓夢》中一個極為美艷而又極為凄清的情節(jié),歷來為人們所稱道:“寶玉吃過早飯后,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齋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看書,然后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nèi),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齋去了。
回來只見地下還有許多,寶玉正踟躕間……林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nèi)拿著花帚。寶玉笑說讓黛玉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里。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這里的水干凈,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那犄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它掃了,裝在這絹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干凈?!?23回)
作品中在寫花,感慨花在自然規(guī)律面前零落塵埃的無奈和不能決定自己命運的憂傷,花會凋零,然后被踐踏、被浸污。黛玉葬花,是對花的憐惜、對花的理解、對花力所能及的佑護。但幾百年來,黛玉葬花之所以感動著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其意義顯然并非僅僅于此。關(guān)于黛玉葬花之意義,我們可以通過那首千古絕唱的《葬花詞》來理解一二:“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這已經(jīng)不再是花,它是“心較比干多一竅”的林黛玉,為天下所有“花自飄零水自流”的女兒們發(fā)出的一聲嘆息,縱使有傾國傾城之色的美貌女子也難免有“紅消香斷,花落人亡”的悲劇結(jié)局。因此,這篇《葬花詞》既是林黛玉的自讖詩,也是為天下所有女子譜寫的一首時代挽歌,同時也是對一切美好事物必然消逝的哀嘆。它不僅是林黛玉的自傷自憐長吁短嘆,而是如阮籍行到窮途處痛哭而返一般,表達的是自己對于生命的理解,阮籍痛哭是因為死亡必然到來所以絕望,林黛玉痛哭是因為美麗于寂寞、流逝于污濁所以哀傷。
當我們低吟著林黛玉的《葬花詞》,感動于黛玉葬花之凄美的時候,當我們?yōu)榱主煊竦臅缡榔媲槎鐢喔文c的時候,我們又豈不是在悲嘆著自己的命運,豈不是在為我們自己的不幸而黯然神傷?所以,黛玉葬花的悲劇意義在于她埋葬的是一個時代所有女子的潔凈之軀,葬花詞的震撼力量在于它引發(fā)了我們對一切美好事物終將毀滅的悲劇情感。
林黛玉見花落淚,對月傷神,她的“多愁善感”早已超越愛情以及身世不幸的狹隘范疇,是她對自然、對人生種種無奈的敏銳認識及清醒思考的結(jié)果,從而成為林黛玉悲劇意識的表現(xiàn)形式。《紅樓夢》31回寫道:“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她想的也有個道理,她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為喜之時,他反以為悲?!憋@然,林黛玉與賈寶玉一樣,是《紅樓夢》中最具悲劇意識的人物,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說“這種人的特性是多愁善感,悲天憫人,獨能以慧眼洞觀所謂世界歷史的可怕的酷劫,默察大自然的殘酷的暴力”。所不同的是,寶玉總想自欺欺人地回避,而林黛玉卻固執(zhí)又清醒地面對。
因為有“散”,所以黛玉不稀罕“聚”,因為有“花謝”,所以莫如“花不開”。而寶玉的情性與黛玉恰恰相反,“只愿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只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如何?!眱扇说摹熬凵⒂^”雖然截然相反,實際上反映的都是對自然、對人生無常的無奈和感傷。叔本華說“任何個別人的生活,如果是整個的一般的去看,并且只注重一些最重要的輪廓,那當然總是一個悲劇;……那些從未實現(xiàn)的愿望,虛擲了的掙扎,為命運毫不容情地踐踏了的希望,整個一輩子那些倒霉的錯誤,加上愈益增高的痛苦和最后的死亡,就經(jīng)常演出了悲劇?!?/p>
正是黛玉這種對生活對命運清醒而又敏銳的感受力,讓她成為大觀園中一個最負盛名的詩人,一個高處不勝寒的孤獨者,一個被評為“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異類。史湘云在紅樓詩人中,也算是出類拔萃的佼佼者,她有與黛玉同樣的身世,也有與黛玉同樣的才情,但偏偏缺乏黛玉一樣的敏銳與思考,于是她的詩歌便少了一份震撼人心的力度與深度。所以湘云與黛玉相比,湘云是一頭簡單但快樂的小豬,黛玉則是一只高傲而憂郁的小鹿。
一般而言,越是睿智的,高尚的人,他們的悲劇意識也就越濃重。上帝是公平的,一個人越是聰慧,他所承受的痛苦越是沉重,因為“世人皆醉我獨醒,世人皆濁我獨清”,最可怕的莫過于清醒地走向滅亡。林黛玉的悲劇意識,也體現(xiàn)于她對自己不幸命運的切身體驗與悲劇性結(jié)局的準確預測。鄭板橋說“難得糊涂”,我們說對黛玉而言,則是“糊涂難得”,如果黛玉糊涂一些,可能她就不會如此痛苦,可能她就會簡單而快樂的享受賈府給她安排的一切,享受這種表面的榮光與繁盛。
黛玉寄居在外祖母家,深得賈母的憐愛,一應用度都比照寶玉而設(shè)。按理說,林黛玉應該感到知足且慶幸才對??伤?,她偏從這繁華似錦的生活中看到了隱憂,從這受人寵溺的地位中看到了憐憫與卑微。黛玉和薛寶釵成金蘭之契,薛寶釵勸她多吃燕窩粥以好好保養(yǎng)身子,她便說:“雖然燕窩易得,但只因我身上不好了,每年犯這個病,……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jīng)鬧了個天翻地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么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里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賈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里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他們這里正經(jīng)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jīng)多嫌著我了。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
黛玉說“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把個赫赫揚揚的賈府形容的好似監(jiān)獄牢籠一般。難道“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榮華富貴之家真的如此不堪嗎?我們看一看探春與鳳姐兒的憤怒與委屈就可知一二了:探春說“一個個像烏眼雞一樣,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王熙鳳說“站干灘兒的、推倒油瓶不扶的、隔岸觀火的、引火吹風的、坐山觀虎斗的”一應把式全有。賈瑞敢調(diào)戲王熙鳳,王熙鳳敢把賈瑞置于死地而后快:賈探春理家時,受到家人的考驗與愚弄:賈寶玉與王熙鳳受到趙姨娘等人的陷害,差點送去性命;賈寶玉曾被賈環(huán)故意燙傷了臉,而賈環(huán)本來是要燙瞎他的眼睛的……一家人尚且如此,對一個父母雙亡,寄居在此地的孤兒弱女又能有多少真心呢?黛玉的痛苦就在于她血淋淋地撕開了這層溫情的面紗,理智地看到賈府的真相,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在賈府的地位。這種清醒之于黛玉,展示出來就是多愁善感的表象了。
在《紅樓夢》中,能理解黛玉這種悲劇意識的,唯有寶玉一人而已了,28回中,寶玉聽到黛玉邊在葬花??奁呉鞒峄ㄔ~,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后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wǎng),始可解釋這段悲傷。
這一情節(jié)其實是“黛玉葬花”的延伸與補充,是對“葬花吟”的最佳注解,寶玉與黛玉的精神世界在這里合二為一,成為一體。魯迅先生曾經(jīng)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獨寶玉而已。”其實在大觀園中,能呼吸且領(lǐng)會遍被華林的悲涼之霧的,除了寶玉,還有林黛玉,只不過黛玉的這種呼吸領(lǐng)會大多被她刻骨銘心的愛情遮住了,以至騙過了讀者的眼睛。
所以從這個角度上說,林黛玉的“多愁善感”又具有了人生悲劇的哲理意味。大觀園中,能與林黛玉站在同一高度進行精神對話的人少之又少,這也是造成她孤高自許的原因之一,林黛玉是一個孤獨者,恰如文中所說,她是“世外仙姝寂寞林”。她的作品,賈寶玉每每都擊節(jié)叫好,甚至怔怔地落下淚來,28回中,寶玉聽到黛玉的葬花詞,便哭倒于地:第70回,寶玉看了黛玉所做《桃花行》后,“并不稱贊,卻滾下淚來。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淚來,又怕眾人看見,又忙自己擦了。”這是因為賈寶玉能讀懂黛玉心中無限的悲憤與憂傷,所謂“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所以二人才互相引以為知己,在愛情的路途中艱難的跋涉。但寶玉畢竟是個男子,再加上黛玉與寶玉的私情,所以她無法將自己對生活對人生的所有認識及情感(包括愛情)盡情傾訴于寶玉,于是黛玉只好將這種深刻與敏銳投放到詩歌中,她的“葬花吟”、“秋窗風雨夕”、“桃花行”、“柳絮詞”莫不令人讀之落淚。
作為紅樓夢中極具悲劇意識的女主人公,林黛玉確實是多愁善感的,但她流淚時不需要人去寬慰,她憂傷時不需要人去勸解,她是個大智大悲者,她用悲天憫人的情懷看著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蕓蕓眾生走向末路窮途,她旁若無人地一路低吟著“春恨秋悲皆自惹”的挽歌回歸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