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傳說,其可信程度恐怕就得大打折扣,甚至可以全當它是虛構的。但無論是真是假,既已流傳開來,至少說明這個故事還是為接受者和傳播者所認可。
我今天轉述的這個傳說是那年去香格里拉的途中,聽導游——一個藏族小伙子給我講的。那天上午,車經(jīng)“長江第一灣”,這是一個著名的景點,自然得停下車來游覽欣賞一番。這兒的景致確實美不勝收:群山之中,長江在這兒拐了一個大彎;在這個美麗的“灣”里,奔騰喧囂的長江一下子變得心平氣和,寧靜而又溫柔。若與它上游不遠處氣勢磅礴的“虎跳峽”相比,反差之大之強之烈實在是難以言表?;⑻鴯{的氣勢令人膽戰(zhàn)心驚,而長江第一灣卻讓人的心歸于平靜,并于這平靜中獲得一種對自然對歷史的思索。也正是在這片寧靜之中,導游給我講述了那個傳說。他指著遠處對岸的一座小村莊說,那個村子叫“石鼓村”,一千三百多年前,文成公主就在那兒生下了她的私生子。我一聽幾乎當場“暈菜”,這是哪兒跟哪兒呀!可他還是很認真地給我講述了這個離奇的故事。
想想看也是的,一千三百多年前的行旅,從長安走到吐蕃得花多少時間?恐怕決不是個一年半載的事情。就在這漫長而又乏味的旅途中,文成公主竟然跟松贊干布派來迎娶她的大臣相愛了,并且珠胎暗結,懷上了這位大臣的孩子。我想,如果真是這樣,那么這漫長的旅途就會變得越發(fā)漫長。當載著吐蕃王未婚妻的隊伍來到這長江第一灣時,文成公主臨盆了,那位名不正言不順的小王子,就誕生在這座注定要載人人們記憶的石鼓村。這可怎么辦呢?總不能把這孩子帶到吐蕃去吧?思來想去,大臣就把這個無辜的嬰兒放到一只木盆里,然后又將這木盆放進了長江。于是,沿著江流,這只木盆載著這個出生不久的嬰兒,從長江第一灣,一直漂到了麗江——孩子終于被好心的納西族人收養(yǎng)了。那么這孩子是從哪兒來的,他該姓什么呢?孩子是木盆送來的,那就姓“木”吧!據(jù)說,這孩子長大之后,便是納西族的第一位土司。
這個故事未免有些荒誕不經(jīng),對納西族來歷的講述也不實。就史料所載,納西族土司的“木”姓,乃明太祖朱元璋所賜。然而,這個傳說盡管不可信,卻有它特有的價值所在——至少可以讓我們看到,在華夏神州這塊遼闊的土地上,自古以來各個民族就是相互包容的,一個藏族人和漢族人的后代,不是名正言順地成為了納西族人了么?而且成了納西族人的首領。其實,“民族”從來就是一個頗為模糊也頗為籠統(tǒng)的概念。按辭典的詮釋,民族本是“歷史上形成的、處于不同社會發(fā)展階段的各種人的共同體”,因此,在數(shù)千年的歷史當中。要真想找出一個“血統(tǒng)純正”的民族怕是不易。我們都說自已是炎黃子孫,可實際上遠古時代的黃帝和炎帝,原本是居住在黃河上游的姬水和羌水,而生活在東部江淮一帶的則是蚩尤。后來,黃帝打敗了蚩尤,并把這個部族趕到長江的中游。之后,他們又流徙到了湘西和云貴。筆者乃楚人后裔,如此說來,說不定還是蚩尤的子孫呢!就中國自有“國家”以來,四千多年中,各個民族一直是共同生活相互通婚,真正的漢族實在是難以嚴格界定。比如,唐朝的開國皇帝李淵,其母就是突厥族人;也就是說剛才那個傳說中的文成公主的父親唐太宗,本人就不是純粹的漢人,這樣,整個李唐王朝的血統(tǒng),不都是混血的了嗎?自金人、蒙人、滿人南下之后,各民族混雜通婚的現(xiàn)象則更多了。我有好幾個同事和朋友,平日相處根本看不出他們不是漢人,但實際上他們的血管里流著的,卻分別有滿族人、回族人、朝鮮族人、維吾爾族人的血液。外國也是如此,比如英國民族若按居住地分,可分為英格蘭人、蘇格蘭人、威爾士人和愛爾蘭人,但僅英格蘭人就是由凱爾特人、盎格魯人、撒克遜人和丹麥人長期結合所形成的。再比如。我最近認識的兩位美國留學生,當我問起他們的民族時,那個男學生說他父親是意大利人。而他母親則有著英國人、法國人和荷蘭人的血統(tǒng),具體的他也說不清;那個女學生說她父親是波蘭人,而她母親則有著英國人、法國人和德國人的血統(tǒng),再具體的她同樣也說不清。我真不知道他們若要像中國人一樣填寫個人檔案,“民族”這一欄目應該怎么填寫才合適呢?
在一個男權社會里,一個人的民族身份是由其父輩來決定的,一旦填寫在“登記表”的欄目里,它不過是一個政治符號而已,而決非以此來決定一個人終生的文化選擇。人類的文明史實際上就是一部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相互融合的歷史,嚴格說來,世界上幾乎就不存在一個絕對“純種”的民族,像我國“六寨苗”那樣極少與異族通婚,以保持其血統(tǒng)的純正的,實為罕見。我們經(jīng)常把“雜種”當做一句罵人的話,其實又有多少人不是“雜種”?歷朝歷代,大概以皇室的雜種為最多,因為中國皇帝有一個最令人羨慕的特權,那就是可以恣意地搜羅天下美女,各地各族各姓的都有,而且還有外國朝貢來的。這樣一來,龍子龍孫又有幾個不是雜種的?按理說所有的民族之間都是平等的,可能有先進與落后之分,但絕無高貴與卑賤之別;然而,有史以來,部落與部落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爭斗和戰(zhàn)爭,幾乎從來就沒有間斷過。最殘酷最殘忍的,莫過于對其它弱勢民族的種族滅絕了。比如,八百年前蒙古族(成吉思汗)對黨項族的滅絕(漢族也幾乎遭受同樣的命運:別迭就曾向成吉思汗提出過殺盡漢人的主張,而且蒙軍的戰(zhàn)斗口號就是“斬盡殺絕”);再比如,上個世紀末盧旺達胡圖族對圖西族的滅絕等等,都可以說是極其的野蠻和殘忍。尤其是近代以降,那些狂妄的獨裁者、野心家們,動不動就以“民族主義”的名義,去歧視、征服、奴役甚至屠戮其它的民族。他們身邊的“謀士”還會為他們所發(fā)動的戰(zhàn)爭,制造各種理論。比如,“沙文主義”就是拿破侖手下的一位名叫沙文(NicolasChauvin)的人,為狂熱地擁護拿破侖以暴力向外擴張而提出來的。
一個民族理應珍惜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一個民族文化的獨特性,也正是人類文化的豐富性所在。但是,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無論它延續(xù)了多少年,都不可能是一成不變的。隨著不同民族之間的通婚與共同生活,不同的文化自然也就會在不斷的交流中,相互影響、碰撞、淘汰、汲取、補益和融合。況且在當今這個步入現(xiàn)代化、走向全球化的時代,愚昧地死守一種固有的文化形態(tài),恐怕是無法“與時共進”的。提高一個民族的凝聚力或許是必要的,但民族主義卻決不是什么好東西,它往往會誘發(fā)一種集體無意識,會使一個民族妄自尊大和盲目排外。這種情緒一旦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就很可能煽動成喪失理性的狂熱。民族主義的話語似乎具有一種天然的蠱惑力,很容易為廣大聽眾所接受;而凡持此類話語的人,則無不理直氣壯,趾高氣揚,仿佛只要站在民族主義的“高度”,就可以睥睨整個世界。在殖民主義時代,在反侵略的戰(zhàn)爭中,被異族壓迫和奴役的民族,為爭取國家的獨立和民族的解放,強調民族的凝聚力和自信心,確實能起到一定的積極作用;然而,在以“和平與發(fā)展”為主題的今天,我們倒是應該時刻警惕這種民族主義情緒才是。筆者之所以如此強調,是因為自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我國民間尤其是在知識界,這種民族主義情緒甚為高漲。僅以“9·11”事件為例,我實在沒有想到從小學學生到大學教授,竟然有相當一批人為這恐怖主義的暴行拍手稱快,為美國人民(其實涉及的不僅僅是美國人)所遭受的災難而幸災樂禍?,F(xiàn)代恐怖主義實際上就是民族主義與宗教狂熱相結合的產(chǎn)物,我們不僅不反對不聲討不警惕,反而欣賞甚至叫好,豈不是咄咄怪事?中國歷來沒有真正的宗教,但今天卻有相當一批的學者,非要將儒學演化成“孔教”,并竭盡全力在國內推行,向世界推廣,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實現(xiàn)我們的大國夢和強國夢。且不說這一做法是否行得通,即使行得通,難道對我們是件好事嗎?
無論對于當今的世界,還是對于當今的中國,民族主義都不是什么好東西,而是一種值得我們注意和警惕的危險情緒。由于它更多的是一種情感而不是理性,因此它就很容易膨脹甚至失控,很容易被那些獨裁者、野心家和各色各樣的極端分子所利用。這種危險情緒一旦再與宗教狂熱(包括目前的“孔教熱”)結合起來,就會成為整個世界極不穩(wěn)定的一種因素。它不僅與當今世界“和平與發(fā)展”的主題相悖,同時也與我們當前“構建和諧社會”的指導思想格格不入。在此,筆者懇切希望我們那些激進編狹而又急功近利的學者們,不妨靜下心來清醒地思考一下。
本欄目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