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鄉(xiāng)村的記憶時時在夢中縈繞?！傲b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吧，盡管你在一個叫威州的小城呆的時間不足十年，在一個叫南充的城市呆了四年，在一個叫南壩的小鎮(zhèn)呆了七年。那個時候看中戶口，有朝一日跳出“農(nóng)門”，有個“吃三兩米”、“吃商品糧”的居民戶口是父親對你最大的一個希望。你終于“不負眾望”，在農(nóng)村呆了19年后考上了大學(xué)，“被迫”交了幾百斤糧食給糧管所，就“正兒八經(jīng)”地成為了城里人，因為你的戶口不在農(nóng)村了。

但是對于農(nóng)村的記憶卻是刻骨銘心的。父母至今還在農(nóng)村呆著，怎么也不愿意到你工作的地方來?！肮诿崽没省钡睦碛墒菚黾幽愕慕?jīng)濟負擔(dān)，城市里面喝水都要給錢。他們也不愿意成為你的“保姆”，說在城里來，享福就來，一天還要“侍奉”你就不干。你也知道他們是閑不下來的人，即使在下雪的天氣里，不能下地干活，父親也要“借此機會”腰間拴了繩索，坐在凳子上打草鞋。母親則找了針線，把衣服補了，特別要為父親縫補一件來年開春下田要用的大褲腿褲子。他們哪里習(xí)慣城里面成天泡在麻將堆里的生活，就是在城里面閑著，也會憋他們一身的病。鄉(xiāng)親們都說你父母該是享福的人了，因為他們的兩個兒子都在城里有“正經(jīng)”的工作。母親會笑著順著答應(yīng)，“表嬸，說得好，享福呀！”其內(nèi)心深處卻時常裝滿了對兒子的牽掛，對孫子的念叨。兩位不算老的老人見了你和弟弟回去，臉上總是堆滿笑容，生怕“得罪”你們，怕以后不回生你養(yǎng)你的那個家了。既然不能“順理成章”地把父母接到城里來“享福”，那逢年過節(jié)，你都會趕一程程的車子，回到那個生你的鄉(xiāng)村。

回家的路途遙遠、崎嶇。先要坐汽車，然后坐火車，然后坐汽車，還要坐出租摩托車。每次回家，骨頭都被車子抖松了，但是常常還會是像很小的時候依戀父母一樣，知道離老家的距離越近了，不久就可以見到時常期盼你們回家的母親了，路邊的景致也越來越熟悉了，心情反而繃得老緊。

呆了好些天，重新輕輕地走在過去親吻過多遍的山間的小路上，心里早就填滿了心事。那個時候，冬天很冷，你們一群小孩穿得老薄，只在新年來的時候，父親會為你和弟弟縫了嶄新的燈草絨衣服，你和弟弟的臉上，寫滿了幸福的笑容，你們的身上，也盯滿了其他和你們差不多大的小孩羨慕的眼神。你們兩只手插在褲兜里，時不時掏出母親給你們炒的葵花米。那個時候，你們不知道什么是憂愁。對于未來，也從來不會有什么憧憬。那是一個單純的年齡，稚嫩的年齡，質(zhì)樸的年齡，也是可愛的年齡。

周圍一起長大的小時候的伙伴不容易聚在

一起了。他們出去打工去了，在年終的時候也不容易回家看看家里的孩子和父母。他們很忙，不能請假，如果有所耽擱，也就意味著來年要重新找工作，重新去“請”另一位老板來盤剝自己本來就很零星的收入。偶爾見到一兩位兒時的朋友，發(fā)現(xiàn)相視難言，說什么好呢？問一問他們的情況，又好像在炫耀自己相對固定的工作，盡管這個工作只是雞肋。你往往一不小心就成了家長，就成了老師，就成了法官。你說什么都好像不對。所以你把煙遞過去，把火打上，他把臉湊過來，看到你抽的煙是二十來元的云煙，他就說一句話，我們幾個人中，就你混出來了。你說什么好呢，你是明明知道他們出去打工，時運比較好的一年，能揣幾萬元錢回來，也就把老婆孩子帶回來，把家里面的院子裝飾一下，或者重新修一間城里面那種樓房。時運不太好，打牌又老輸，那就可能去偷，去騙，去搶，老家也就懶得回了。小時候一起長大的朋友，好多都沒有了音信，問你的父母，不知道。問他們的父母，還是不知道。

呆了一些日子，覺得農(nóng)村煩躁著呢。昔日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老村長也不喜歡張口講三國，在收工的時候也不唱采茶歌?，F(xiàn)在已懶得和人計較長短，代表其招牌的長煙桿，已經(jīng)變成了短煙桿，軍大衣還是穿在身上，已經(jīng)破爛不堪了。全然沒有了以前的威風(fēng)和風(fēng)趣。

那你回家收獲了什么呢？你有時老想回到鄉(xiāng)村找到兒時的樂趣。找到了嗎？好像沒有，你回家，以后就變成了例行公事，為了完成任務(wù)。你不回去，你老媽又得在田埂上翹首企盼一年，你有時候會覺得那是一種殘忍。你父母親養(yǎng)你，人家在鼾聲如雷的時候，他們就起床了，為了打點你的行囊，為了裝滿一口袋的叮囑。你讀書的時候，一直個子小，在學(xué)校里會不會受到同學(xué)的欺負，你母親非常擔(dān)心，你母親時常要到學(xué)校來看你。你會看到她的眼神里寫滿了鼓勵。你怎能讓她生氣呢！你在學(xué)校里表現(xiàn)很好，數(shù)學(xué)長期考滿分。就是為了看到母親的笑容。

母親的笑容的臉上，很快爬滿了皺紋。盡管那個時候她還年輕。你讀書讀得越來越遠，學(xué)費越來越貴。家里的負擔(dān)越來越重，母親的肩頭就扛滿了期盼、矛盾和責(zé)任。她想你長期在她身邊，她又想你要有出息，于是就很矛盾了。在你長大的時候，母親就老了。

你怎么不回去呢，你得看你的母親。你的母親得看看你。什么心事都可以和她說，但是你不能說，你說了害怕看到她擔(dān)心的眼神，不過沒有關(guān)系，可以肯定地說，這個世界最理解你的人就是你母親，她會知道你的艱難。你會說你工作順利，從來不撒謊的你撒謊說你日子有鹽有味。你母親會說，他們都說我兒子錢用不完，我是知道的，城里面啦，沒有農(nóng)村安逸，你看豬肉又漲價了，你們吃的那個豬肉，沒有油味，叫什么注水豬肉，哪里像我和你爸，雞喂得有，豬喂得有，小菜務(wù)得有，我們?nèi)兆颖饶氵^得安逸。母親是為了讓你對他們的身體和生活放心。

你離開你父母時，你父母把你當成了客人。這點錢你拿著，給你弟弟也拿了的，不要說我們當父母的不公平。你堅決不要你父母的錢，他們掙錢那么辛苦，賣雞蛋賣糧食湊的。你母親說，哪里賣雞蛋，那些時候是這樣，現(xiàn)在我們不交農(nóng)業(yè)稅了，日子比你好過。你還是不要你父母的錢，心想你父母送你讀書，已經(jīng)比鄰居家的父母辛苦到哪里去了。你父親說，拿著，不是給你的錢，我是給我孫兒的，長這么幾歲了，也沒有看到他幾眼。你老婆會說我們這些大人不懂事的。那就收下吧。

你都覺得你啰唆了起來，怎么變得如此婆婆媽媽的了呢？他們的辛苦錢，你還是“心安理得”地揣在了身上，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是對你的教育卻是潛移默化的 。你會想你父母那么艱難掙了千兒八百塊錢，卻舍不得吃，不去買穿，他們?yōu)榱耸裁茨?？你會像過去那樣去打麻將，一晚上輸三五幾百無所謂嗎？

盡管不重要，但是你還是得說說。你老家的鄉(xiāng)村在一個叫梁埡子尖山坪的地方，在一個所有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小鄉(xiāng)村。過去讀鄉(xiāng)土教材，看見上面寫著一個叫梁埡子的地方，說是紅軍當年從這里經(jīng)過，你莫名高興了好些年，心想你的家鄉(xiāng)終于可以和英雄、解放、偉大等詞語聯(lián)系起來，后來，你終于明白鄉(xiāng)土教材里那個叫梁埡子的地方是跟你的老家沒有多少關(guān)系的。

這算是一些關(guān)于鄉(xiāng)村的記憶。像你們這些在農(nóng)村長大的人，總有一個關(guān)于城市的夢想，總有一種關(guān)于鄉(xiāng)村的情結(jié)。才開始你想逃離鄉(xiāng)村，后來你去尋找鄉(xiāng)村，最終可能你也沒有找到你想要的鄉(xiāng)村。

你繼續(xù)去找，那是一個周末，才開始還好好的天，陽光明媚。你心情很好，于是你約了兩個朋友去爬對面的山。那山呀，是一個高度，你以前去爬過，忘記了它是怎么樣的，于是，又決定去爬。也許這個鄉(xiāng)村跟你老家那個鄉(xiāng)村不一樣吧。

你很新奇，盤山公路爬滿了整個山村，你們不需要趕路，繞盤山公路慢慢地行走。好像哪里都很新奇，比如成片的狗尾草變得金黃，你們覺得這個地方應(yīng)該留一張影。有個寨子后面，有兩位羌族少女穿著云云鞋你覺得很新奇，你看見那棵柿子樹上稀稀拉拉掛了幾個果實，你覺得新奇，好像跟街上賣的不一樣，你向那穿對襟服的羌族小姑娘討要，她們伸手就摘了好幾個，捧在你手里，你輕輕地吮柿子，感覺一股甜甜的鄉(xiāng)村的味道。

繼續(xù)走吧，這個叫萬村的鄉(xiāng)村，稀稀落落布滿了土房。偶爾一個土房的旁邊，會有一兩棵蘋果樹，你很想伸手去摘這些還懸掛在樹上的充滿欲望的蘋果。

看見周圍有公雞，你就會想，街上賣的雞，一只只都不像鄉(xiāng)村奔跑的雞，它們耷拉著腦袋，長一身肥肉，你見了它們，想它們哪里是雞，分明叫做肉雞，跟雞仿佛沒有了多少關(guān)系。你小時候在農(nóng)村，見到過雞，養(yǎng)過雞，那些公雞圍著母雞打旋，那些公雞為了一只母雞，要斗得頭破血流，你看見籠子里面的雞，分明只長了一身雞肉，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它們的興趣，它們是在靠本能活著，什么事情于它們而言都是無動于衷。好像跟你知道的雞，印象中的雞是兩碼事了。

你看到這些山野的雞確實不一樣，它們很鮮活，你看它的雞冠，你看它的羽毛，精神抖擻。你還居然聽到它們打鳴的聲音。這些都久違了，你是覺得好久沒有聽到過雞叫了。偶爾到這山上來，你居然聽到了雞鳴，你于是手舞足蹈，像個孩子。

令你新奇的，不僅僅是雞叫，你還在不經(jīng)意間，看見錦雞撲棱棱地就從你眼前飛過，你還聽見那么三兩聲烏鴉單調(diào)得如同你工作單位上那口老態(tài)龍鐘的大鐘的聲音，你真是太高興了。你知道，有十多年你都沒有聽到過烏鴉的叫聲了，盡管那時你還呆在鄉(xiāng)村，盡管那時大家都不愿意聽到烏鴉的叫聲。但是現(xiàn)在，你卻突然聽到了它們，你的那種心情，你當時駐足的傾聽，你仿佛見到了數(shù)年不見的朋友，你仿佛聽到了什么神奇的音樂，讓你如此高興。

晚上就住在一戶羌民家中。你們純粹就是他的什么親戚，他給你拉家常，跟你講他的兒子，給你講他種了五畝土地。桌子上有瓜子，你隨便抓來吃，水沒有了，他們給你倒來，你感覺是跟住賓館不一樣，就好像住在自己家里。你沿你的“新家”走那么一圈，有長長的回廊，像漢族的轉(zhuǎn)角樓，你特別新奇。有屋頂花園，你覺得好像是深秋了吧，滿園子怎么還爭先恐后開滿了花。你向下望去，下面是萬家燈火，一座城市隱隱約約地藏在霧靄里，朦朦朧朧，明明滅滅，那種感覺就像一個輕紗的夢境。

天亮了，聽到整個村子里此起彼伏雄雞的叫聲，于是你起床了，看看后面偌大一座山體，滿山的黃葉、紅葉、綠葉，你得辭了你的新家，繼續(xù)趕路，要去追趕那漫山的彩霞。

你給他們住宿費，他們堅決不要，說還要請你冬天到他們家來做客，殺年豬請你吃沒有注水的豬肉。

秋天遠處的牛腦寨，像在天邊，你得去看看。要得到結(jié)果，需要一個長途攀爬的過程。盡管是秋天，卻有淫雨霏霏，你們顧不得那么許多了，你們起程了。露水、汗水、雨水早把衣服濕透了，你們顧不得那么許多，前面沒有路了，你們還是不顧那么多，你們知道，為了一個目標，不應(yīng)該給自己尋找一個借口找退路。

你們終于到了牛腦寨，天邊的牛腦寨，阡陌縱橫，密密匝匝的巷道的盡頭，你看見一個小姑娘，穿紅紅的衣服，為你盛一碗熱水，讓你洗一把臉，她又去忙她媽媽做的事情了。你覺得她能干，跟你小時候一樣，你會想，為什么你自己現(xiàn)在那樣慵懶？

這個牛腦寨就在山的背后，很近，離你住的地方。為什么你總在尋找呢？你去攀爬，就會有一次體會。跟你老家的鄉(xiāng)村是不一樣的。遠遠看去，煙霧中的牛腦寨像一幅色彩深沉的油畫，懸掛在你前面。你一定要多去爬爬牛腦寨，你給自己說。不需要永遠尋找，你只要駐足，就能把你的鄉(xiāng)村找到。

鄉(xiāng)村離你很近，又是那樣遠。

（ 原載《草地》2008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