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屋檐下那口井留給我的印象是特深的，從我記事起到現(xiàn)在，她就從沒離開過我對她的美好記憶。其實我早就有為那眼老井寫點文字的想法，只是苦于條件不成熟，思想上的，精神上的，情感上的，仿佛對故園有了一種歉意，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兒。

按自己每年跟老家在時間上的自我約定，今年春節(jié)仍舊是準點回去的。老家是沒有人了，房屋請了一個遠房親戚在幫著照看。打開老家的房屋，到里屋走了一趟，所有的屋子都走遍了，再回到已略略有些破爛的石灰壩子，一眼看上去，老家的房屋愈發(fā)的顯得蒼老。轉(zhuǎn)了一圈過后，我和父親專門走到屋檐下那口老井邊。這是一個富有創(chuàng)意的舉動，盡管我對老井有著魂牽夢繞的情結，但在那一刻，我和父親全然是一種有意無意，不約而同來到老井旁。這時，我和父親一下子都沒有話說了，只靜靜地虔誠地佇立在老井旁，看著眼前這口井，端詳著她飽經(jīng)滄桑而憔悴蒼老的容顏，我們父子倆眼里頓時充滿了溫潤的淚水。以至于母親和孩子都不知道我和父親去了哪里。

這口井從某種意義上講是構不上被稱作井的，最多只能算個較大一點的坑。早前聽父親講，由于我們老家住在半山腰上，如果要下山挑水，那于我家而言是非常艱難的事情。因為父親在外干“手藝”，以自己的木泥工技術長年在外打零工，家里就我母親一個成年人，我們幾姊妹個個年齡都小。憑我母親的體力，想要到山腳下去挑水吃，根本不可能。真像是老天長了眼睛一樣，我家屋檐下的石壁上卻總有一股清澈的泉水自然而然地向外涌，終年四季從不停歇。這給了我們家很大的希望。然后這股水就流成了一個小小的水凼，水凼漫漫地就被我家舀成了水坑。其實這個演變過程從我祖祖那輩就已經(jīng)開始了，我爺爺奶奶她們也就一直傳承了這個傳統(tǒng)，等傳到我父母這輩，大約也有百十年的歷史了。

而真正成為一眼井，那還是在我父親手上的事。父親告訴我，當時他就在想，屋檐下的這坑水，一年四季總是不干不枯，也不盈不溢，當你把她舀見了底后很快又有了水，而且水溫總是冬暖夏涼，冬天暖得來熱氣騰騰，夏天涼得來又是冰涼刺骨的。最為關鍵的是水滴終年不斷。這時我父親就產(chǎn)生了大膽的設想，把她鑿下去，往里走，往下挖，讓她成為一眼井。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父親的設想終于變成了現(xiàn)實。我家終于再不為吃水的事?lián)@受怕了。盡管這井寬不到兩米，深不過九尺，但她終于成

了一眼我們一家人渴盼的水井。

父親說，這叫居安思危，這叫從長遠的角度考量眼前的利益。當時為了確定在哪兒鑿井，有兩處可供選擇，一處是離家五十米開外自家的菜園地里，那里也有一股終年不斷的水源，再一處就是這屋檐下的石壁上。經(jīng)過幾番比較，最后父親才定在了這里。這既是尊重了我祖父輩們的選擇，而且一試又成就了我父親遠大的理想，可謂一舉兩得。這井這時才被稱作真正的井了，由于沿襲了舊有的地點，也就同時被稱作老井了。

從此，這一眼井也就完全以井的方式盡職盡責地為我們一家人默默地奉獻著。井的形狀始終就像一只掉在巖上張了大口的獅子，那是一口沒有井沿的井，也是一口沒有井深的井，沒有井臺，沒有轆轤，沒有井繩，沒有青苔鋪陳的石板和羊腸小道，就在那屋檐下，緊挨著檐溝旁。從井口看去，滿滿的一井清泉明鏡般涌在井口，靜靜的，穩(wěn)穩(wěn)的被井口銜著，不輕易的向外流失一滴，永遠清澈透亮，滋養(yǎng)著我們一家人。老井的水質(zhì)特好，清純甘甜。據(jù)老人說，喝它能壯體美容。也難怪我們一家人都身強體壯，父母親都已七十多的高壽了，但身子仍然硬朗。就是現(xiàn)在我父親有時吃的一頓飯也能夠我吃上三餐，而且他現(xiàn)在還仍舊硬漢一樣，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勞作在他賴以生存的土地上。

及我長到讀初中的年齢，這時的老井留給我的印象就愈加的清晰了。

給人的記憶留下愉悅是一件幸福的事。記得那時我讀初中，而且是到遠在幾十里之外的鎮(zhèn)上去讀，這在當時來講，已經(jīng)是一件光耀門庭的事了。再加上我在家里幾兄妹中要算聽話點的，給人的感覺又有想讀書的樣子，所以，家長自然就喜歡一些，一心想讓我好好念書，很多的家務活都不讓我干。我呢，也只好聽大人的話，有時當然也是違心的，手里拿著書，心思早就不在書上了。

在家里讀書最有意思的時候是在暑期里。那時的農(nóng)村正是一片綠的時候，田野里稻穗飄清香，滿山坡苕藤翻綠浪，田埂上到處有大豆和高粱，那是一種深沉的綠，綠得令你心花怒放。往往在太陽要下山的時候，我就會提上一條板凳，拿著一本書蹲到我家旁邊的高粱地里去，說是看書，現(xiàn)在看來大多時候都是在做樣子。高粱是有了些高度的，太陽曬不透，若是有風吹來，定會讓你感到心曠神怡。如果這時正好有兩個婦女在山下吵架，那于你是非常好的運氣，為啥呢，我是非常喜歡聽她們吵架的，你在聽的時候不要只是去聽那些從她們嘴里溜出來的臟話，那些難以入耳的粗俗話，你只要循了她們的思路，循了她們的邏輯，循了她們之間反應的速度以及語言的工整，比喻的貼切，這時你一定不會感到厭煩，恰恰相反，你會認為你是在欣賞和研究農(nóng)村百姓的語言藝術。她們的技巧，她們語言的酣暢淋漓是美麗的。

當然也有讓人不好受的時候，那一定是驕陽似火烈日當空的時候，這時我往往熬不住受不了，而我的第一反應想到的就是屋檐下那口井，我會全然不顧家人的教導，提了水桶，徑直跑向水井。你想想，誰能在那種氣溫下經(jīng)受住涼水的誘惑呢？有時三桶五桶還解不了饞咧！水上身后那種涼喲，直至現(xiàn)在都還存留在腦海深處。

而這口井也同樣給我家?guī)磉^不幸的記憶。那是發(fā)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事情。一個酷暑難當?shù)南奶?，老天爺真像是有意要刁難普天下的勞苦人，連連幾個月時間不見掉下一滴水來，盡管不像大災之年的“五十年不遇，或百年不遇”，但在那時農(nóng)村生存條件極其惡劣的情況下，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農(nóng)民承受“抗自然災害能力”自然非常有限，幾個月不見雨水下來，農(nóng)民連水影子都見不了了。田里沒有了，塘里沒有了，山里的小溪溝也流盡了她最后一滴水，到處出現(xiàn)斷流的情況，這時水井的水就更加的珍貴更加的可想而知了。讓我們一家感到非常驕傲和自豪的就是我們家那口井，依然在不斷地向外涌著清泉，盡管數(shù)量亦大不如前，但依稀給人帶來的是希望，是信心。為了這讓我們深感意外和驕傲的水井，我們一家人嚴守秘密，向外只字不提水的事，任憑村里社里的人在田間地頭去挑那早已變得渾濁的泥水。一桶、半桶、一瓢、半瓢，盡管是泥水，挑回家，盛滿盆盆罐罐，撒把白礬，使水澄清后再用（也不知是誰想出的讓白礬收拾泥水這一招的）。水荒成了村里人最難熬的一關。

隱瞞終究是瞞不過村里人眼睛的，這秘密還是讓大家知道了。但苦于對水資源的捍衛(wèi)，盡管當時還沒想到那是資源，或者還沒有資源的概念，我們一家人也是絕不愿意輕易讓人來

挑水的，那不等于把自己的命丟了來將就別人？所以，我們幾兄妹是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贊成。

還是母親通情達理。母親說，多積點德，多造點福有好處，你看現(xiàn)在大家吃水這么困難，我們又何必占著個井不讓別人用呢，這山上流的水就是我們一家人的嗎，要舀就讓他們來舀吧。

我母親的好意最早是由我叔娘給披露出去的。有一天我叔娘對我母親說，“二嫂，我到你那里挑點水來用嘛，找水實在太困難了，沒辦法，你看這……”，那時我叔叔還在部隊當兵，家里就我叔娘拖了兩個幺弟，也確實困難?！澳撬?jié)余的也不是很多，要舀你就來舀點吧”。其實在早年，叔娘和我家的相處是相當糟糕的，但在這緊要關頭，我母親卻從未把它往心里去。后來一家勻一點，一家挪一點，又有兩家能分攤到上我家來舀上一桶兩桶，以解燃眉之急。眼看一場矛盾也隨之化解。

老井留給我的記憶是深刻的，尤其在我少年生活中烙下了難以抹去的印象。當然，這里面也有一個非常值得反思的東西，比如當時農(nóng)村的現(xiàn)實生活狀況，農(nóng)村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又有多少能給人留下那么恒久的記憶呢？還有就是農(nóng)村的貧窮落后，農(nóng)村的愚昧無知。在這雙重重壓之下，整個農(nóng)村的氣象就像我家屋檐下那口井里的水一樣，出奇地平靜，沒有紋絲的波浪，這才是真正的死水微瀾。歲月的艱難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被流失了。

而今，家鄉(xiāng)一派新氣象，農(nóng)民的生活產(chǎn)生了劃時代的變遷。國家對農(nóng)民、農(nóng)業(yè)、農(nóng)村的大力幫扶伴隨一些讓農(nóng)民一生都無法弄懂的概念，“糧食直補”、“改氣改灶”、“網(wǎng)化工程”、 “紅層找水”、“新農(nóng)村建設”、“統(tǒng)籌城鄉(xiāng)”等等等等，資金、項目不斷涌向廣袤的田野，涌向人們的錢包，小到家禽家畜，大到吃喝拉撒，真正還讓農(nóng)民操心的事變得越來越少了。公路修到農(nóng)家門，汽車停在曬壩上。吃水的故事早已演化為了一段風干的記憶，不再會成為我們教育下一代的珍貴教材了。

但今年的回家，我仍舊徑直地走到了我家屋檐下的那口老井邊，盡管她依然靜靜地躺在那兒，悄無聲息，不奢守望。她的偉大在一瞬間閃現(xiàn)在我的眼前。這是一種何等高貴的品質(zhì)喲，她卑微，卻獨守那一隅孤寂的空間，無人欣賞；她弱小，卻喂養(yǎng)了我們一代代人，給了我們生的力量。這難道不像那一首《母親》所唱的？“不管你走多遠，不管你官多大……我們永遠也不能忘記我的媽！”一口老井，一種偉大的母性的力量。

我深深地感謝老井，因為我的血液里始終流淌著老井的水；我深深地感恩老井，因為我的生命是老井的水把我哺育養(yǎng)大。是老井看著我一天天蹣跚學步，一夜夜咿呀學語，一日日長大成人，一步步走出柴門。

此時，就在這被稱作飲月居的書房里，就在這異鄉(xiāng)朗月照耀下的高樓之上，我向著我家的方向，深深地三鞠躬。

（選自《富順文學》2008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