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馬莊就像是黃河身上的一片鱗,緊緊地貼著黃河。
明朝初期,馬姓的一支,說是一支,其實也就是兄弟兩個,從山西洪洞縣一個叫什么老鴰窩的地方不知道是躲避戰(zhàn)亂還是逃荒到了這里。經(jīng)過六百多年的繁衍生息,大馬莊已經(jīng)是一個有著兩千多人的村莊,在方圓幾十里也基本上是最大的一個。除了也不知是哪年哪月從哪里闖進來的幾個零星小姓,全村上下幾乎都姓馬,有著共同的血統(tǒng),共同的祖先——六百年前逃難來的那兩兄弟。
在黃河灘里的大馬莊被兩條河流給纏繞得緊緊的。就像是嬰孩被母親的兩條胳膊緊緊地抱著。這兩條河都是從黃河身上流下來的,一條有名字,一條沒有。有名字的那條河不叫大申河,而是倒過來,叫大河申。大馬莊的人祖祖輩輩都這么叫,周圍十里八鄉(xiāng)的也這么叫,就連政府地圖上標示的這條河的名字也是大河申,倒過來叫誰也沒有感覺到別扭。沒名字的河就是無名河。大河申與沒名字的那條河先是從太陽落山的那個方向像兩條蟒蛇一樣蜿蜒而來,到了村西南,一條拐彎向北流,就是那條無名河。等流到村西北又是一個緩緩的拐角,無名河又向東流了。大河申沒有無名河拐向的那么早,它還是先向東流著,緊貼著村莊的肌膚。到了東南角才和那條無名河一樣默契地拐彎,然后向北流。在流淌的過程中它一點一點地扭轉(zhuǎn)身軀,等快要和無名河交匯的時候,它已經(jīng)是與無名河一樣并行向東流了。大馬莊被這兩條河裹得緊緊地,就像是蛇肚子里剛剛吞下的鼓鼓的食物隆起,又像是盛酒的葫蘆的一截圓肚子。
黃土、黃沙、渾濁的水,黃河養(yǎng)育了大馬莊的祖祖輩輩。大馬莊人有著黃河一樣古銅色的臉龐和粗獷的身軀。他們是黃河的兒女,吃的用的都來自黃河和黃河灘。秋天一簍一簍歡蹦亂跳的魚蝦,滿囤滿囤金黃的稻米以及壓彎枝頭的果子就是黃河灘給他們的恩賜。他們和水中的鯉魚一樣離不開黃河。不過黃河泛濫時,他們也遭受著兇猛洪水的肆虐殘暴,面臨人畜被卷走,房屋被沖垮的毀滅性災難。他們就這樣在黃河灘上生存,一代一代。接受黃河的恩賜,也忍受黃河帶來的災害。
黃河就是大馬莊人心中敬畏的神,是他們村莊的魂。在大馬莊有許多關(guān)于河神水怪的傳說。
有一個傳說說的是一個婦女抱著孩子坐船到黃河對岸走娘家,船行到河中心時,孩子開始哭起來,婦女嚇唬孩子,說你要是再哭就把你扔到水里去,婦女話音剛落,船突然就不向前行了,并開始劇烈地顛簸,不管船夫如何地使盡渾身解數(shù)船就是不動,眼看船就要翻了,這時一個人說必須把那個孩子扔到水里去,不然整個船上的人都得淹死。被逼無奈之下,那個婦女只得把孩子扔到了水里,船立刻就不顛簸了,一切又恢復了正常。從此大馬莊一帶的人渡河時沒有人再敢亂說話,甚至忌諱說“翻船”的“翻”以及一切與“翻”同音的字。
還有一個很出名的傳說是與水鬼有關(guān)的。一個人在大河申里撒網(wǎng)打漁,忽然發(fā)現(xiàn)前方水面上飄著一個秤砣,秤砣是鐵的,足足有二斤重,怎么可能飄在水面上?這人滿腹疑惑,于是他伸手去撈秤砣。正當他要抓住秤砣的時候,水面下伸出一只巨爪迅疾把他拉進了水里。秤砣之所以漂浮,是水鬼在水下面托著呢,它用漂浮的秤砣誘惑這個打漁人伸手去抓,然后趁其不備把他拉進了水里。水鬼想要重新投胎成人,必須把一個人拉下水淹死給自己墊背才行。
為了能讓黃河少禍害村莊多帶來福祉,大馬莊人一年中祭祀鬼神的大大小小活動非常地頻繁,祭祀在他們生活中占的分量很重很重,幾乎是僅次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第二項活動,每年花在祭祀上的錢也非常地多。
在所有的祭祀中,每年秋天祭祀黃河神是最重要的一次。搭起高高的戲臺,請河南的戲班子唱大戲,祭奠的儀式非常繁瑣,祭品也十分講究:供桌上擺上兩只健壯公牛的整個牛頭,全羊兩只,大大小小盛滿收獲的瓜果、豆棗的碟子無數(shù)。還要割開兩只紅羽毛的活公雞的喉嚨,抓著還撲撲棱棱的公雞的翅膀繞著供桌灑上一圈雞血。最后是向黃河神獻酒,海碗盛滿糧食酒灑在地上。灑的方法很特別,不能隨隨便便地潑出去,獻酒人的兩只腳要始終保持不動,首先虔誠頷首,腰自然下彎,端著酒的手臂稍稍傾斜,從身體的左側(cè)開始,繞著身體灑出去,整碗酒就灑在了地上,在地上澆出一個濕濕的弧。
不僅祭祀大大小小四面八方各路鬼神,大馬莊人還要祭祀祖先,供奉先人。大馬莊有專門擺放祖宗牌位和族譜的馬氏祠堂。祠堂是用黃河灘特有的沙泥燒制而成的青磚建成的,人字形的房頂結(jié)構(gòu),青色琉璃瓦。祠堂的地基足足砌了三層石頭,然后才開始用到青磚材料。這是因為石頭比磚頭更能禁得起洪水的浸泡,不至于發(fā)大水時祠堂被洪水泡塌陷。黃河灘的房屋基本上都是這樣先在地基上面砌幾層石頭。特殊的生存環(huán)境里,人的智慧潛能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揮。
祠堂里終年香火不斷,并派有專門人員輪流負責看管,看管的人員多是一些上了年紀德高望重的長者,比方說村里的福成爺、阿旺公。他們的輩分在村里都很高,年輕時都是捕魚種糧的好手。特別是阿旺公,在年輕時捕魚技術(shù)遠近聞名,他還發(fā)明了一種像梭子似的捕魚的先進工具,并毫無保留的傳授給了鄉(xiāng)親們。他們歲數(shù)大了,搖不動船櫓,也扛不動犁耙了,就在祠堂里照料祖宗的牌位,負責村里的祭祀事務(wù)??挫籼玫牟钍虏皇钦l想做就做的,在大馬莊人的心目中看管祠堂是一種榮譽,只有那些有威望的長者才有資格。阿旺公他們平時白天就打掃打掃衛(wèi)生,天氣好的時候就挪挪祖先的牌位晾曬晾曬。等到祭祀的日子就提前布置好香案火爐之類的東西。
大馬莊曾路過過一個風水先生。暮色已經(jīng)降臨,鳥兒在夕陽下飛著回巢。路上也都是從黃河灘勞作回家的村民們,牽著??钢?,帶著一身的疲憊。風水先生在黃河灘里人生路不熟,心里非常焦急。他想在大馬莊找個地方住一晚,可是在這個村里他也沒有個親戚熟人什么的。風水先生暗暗叫苦,心想今晚他要露宿黃河灘頭了。風水先生非常犯愁。正在他犯愁的時候,他沒有發(fā)覺阿旺公什么時候已經(jīng)注意到他這個外鄉(xiāng)人了。阿旺公看了一會風水先生,心里揣測著這個人八成是天晚遇到不方便了。為了不至于唐突,阿旺公在他讓風水先生發(fā)現(xiàn)他在看他后才走了過去。
測風水、巫術(shù)、算命占卜在大馬莊這一帶黃河灘區(qū)比較流行。滾滾的黃河,悠久遙遠的村落再加上終年頻繁的祭祀活動使得大馬莊蒙上了一層神秘與詭譎。人們也非常虔誠地相信冥冥之中有不可捉摸的東西決定著人的生死禍福前程命運。他們就像迷信黃河神一樣相信巫術(shù)與占卜。給人算命的一般是一些瞎眼的、殘疾的人。盡管這些人形體齷齪,衰老丑陋,但是由于這些人能掐會算未卜先知,在人們的心目中他們多多少少是跟神仙冥靈沾點邊的,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人們對他們都是帶著敬畏的心情的。以算命為生的人經(jīng)常要游走于十里八鄉(xiāng),他們的職業(yè)要求他們必須要永遠地奔波,要像永久不息的黃河一樣,一刻不停地漂流。 而風水先生盡管和算命占卜的一樣也要成天游蕩,但是他們卻穿著體面干凈,頭發(fā)根根梳得油亮,非常地紳士倜儻。風水先生是管給人看宅基地,擇墳墓的,一般不給人算命。在大馬莊這一帶人的心目中,風水先生要比算命先生的身份地位高出許多。
風水先生也發(fā)現(xiàn)了有個老人在打量他,并在他也看他時沖他笑了笑,且向他走過來。風水先生心里一陣驚喜,他猜到八成眼前的這個老人也猜到了他目前有難處,急需要找個落腳的地方。
風水先生來自黃河南岸的一個村子,今天他是第一次到大馬莊這個地方來。白天他在大馬莊東邊的趙仟莊、鮑朋屯、東、西富春幾個村子里給人看風水,不知不覺天已經(jīng)晚了。他一路問著來到了大馬莊的渡口,只要能渡過黃河,然后再走上五六個小時他就差不多能在后半夜到家??墒堑人叩蕉煽冢豢吹揭恢淮竽敬铝懔愕赝?吭谙﹃柸炯t的黃河邊,隨著浪花在有節(jié)奏地顛簸。玫瑰色的黃昏的水面上籠著層層的霧紗,船公已不知去處。
阿旺公走到風水先生面前一問,果然這是個外鄉(xiāng)人,錯過了渡河的時間回不了家,現(xiàn)在正不知所措。如果找不到地方住,他今晚還真的只能睡在黃河灘的柳樹下了。阿旺公告訴風水先生,說他晚上在村里看祠堂,如果愿意,今晚可以在祠堂里跟他擠一宿。風水先生非常高興,對阿旺公千恩萬謝。大馬莊民風還不錯,對于走鄉(xiāng)串戶的人要口水喝要碗飯吃的事情還是樂意幫的,誰沒有個到陌生地方需要求助別人的時候呢。那一晚風水先生就住在了大馬莊。
夜里阿旺公和風水先生嘮起了家常,從去年十幾里外董口村的災情,黃河里的大鯉魚越來越少一直扯到解放戰(zhàn)爭年代用木船運送解放軍強渡黃河。兩人嘮嘮停停,黃河灘清冷的月光照進幽暗的祠堂,秋天的夜分明已有點兒涼意了。
阿旺公忽然詢問起風水先生大馬莊的風水怎么樣,風水先生頓了有一會,看來是在回憶白天大馬莊的地形。然后風水先生說,風水的學問他也不知道有幾分靈驗,但是自然萬物、五行陰陽的運行都是有規(guī)律的。這風水的關(guān)鍵就在一個“氣”字。哪一方也不能太壓制對方,人之氣不調(diào)則要生病,自然之氣不調(diào)則要電閃雷鳴。陽太盛則損陰,陰太盛則陽虛。陰陽二氣時刻在變化消長,相反相成是天地自然不變的法則。我看大馬莊四周陰陽二氣還算調(diào)和。
“說到這片的地形……”風水先生遲疑了一下,“只是村莊被兩條河給緊緊地圍住,是處于巨蟒腹中的食物啊。”聽聞此言,阿旺公一個激靈。風水先生接著說,大馬莊在這個黃河灘上有了幾百年了,一直也沒有發(fā)生太大的災難,這說明一切還處于平衡之中,暫時還不會有變故。不過時間久了,指不定哪天就會有事。阿旺公越想越覺得風水先生說得有道理。大馬莊人畜興旺,幾百年來除了黃河發(fā)大水,一直都生活得很平靜。大馬莊的村民們還從來沒懷疑過他們的先人找了個風水寶地。阿旺公對風水先生說,不過我們村子有兩千多人,如果是躲洪水,在河壩上搭上帳篷住個十天半月還可以,要是舉莊全部遷出再重新建造個村落,真的是很難很難。再說現(xiàn)在在黃河灘也找不到一塊閑地能安置得了兩千多人。風水先生說,如果真的不能遷村,那就只能想辦法讓蟒蛇不消化掉腹中的這塊食物,這樣雖然處境依然有危險,但也不至于發(fā)生災禍。每年祭祀的時候祭品要豐盛,只有喂飽了這頭巨蟒,它才不會想起要消化肚里的這塊食物,這樣村莊依然會平安無事。阿旺公聽后連連感激。風水先生說如果不是阿旺公問起,他是不會在大馬莊的祠堂這樣一個地方胡言亂語的。風水的事本就是看不見摸不著的,靈驗不靈驗就當是兩個人嘮嗑了。
兩人又開始嘮起了其他的一些閑事。但是盡管阿旺公還和風水先生在有問有答,他心里面卻一直在思忖著風水先生剛才的話。心思再也放不到和風水先生聊的話題上了。后來兩人的眼皮都開始變沉,話越來越少,只剩下不知是藏在哪條墻縫里的蟋蟀在夜色里鳴叫。
風水先生走后,大馬莊人慢慢地知道了他們的先人們選中的這塊地的風水原來不是那么好。纏繞村子的那兩條祖祖輩輩洗衣做飯,淘米灌溉的河其實是兩條蟒蛇,而他們以及生活的村莊正處在巨蟒的肚子里。對于遷村,沒有一個人贊同。這幾十年,村子的人口汩汩地往上漲,而黃河灘的土地能開墾的一片也沒有落下。遷莊根本不可能。再說,好端端的兩條河怎么就是蟒蛇呢?他們怎么也不能把每年都能撈出魚蝦、螃蟹、菱角無數(shù)的大河申與無名河同巨蟒聯(lián)系到一塊來。大馬莊人舍不得離開這里。
不離開大馬莊,大馬莊人就更加虔誠地祭祀黃河神。他們要用黃河灘賜給他們的肥壯的牛羊、飽滿的稻米、清洌的高粱酒去供奉黃河神,要黃河神有享用不盡的供品。只要一如既往地祭祀黃河神,他們,這群生活在巨蟒肚子里的村民就不會有災難臨頭。他們還可以像先人們一樣繼續(xù)生活在這片肥沃的地方,拉上一網(wǎng)網(wǎng)鯉魚,收獲遍灘的瓜果。
于是每年秋后的祭祀就更加地隆重了,供桌擺放的東西更多了:青稞、大麥、粟米、金絲棗、山楂、蘋果、核桃……黃河灘收獲的東西幾乎全都擺到供桌上來了。大馬莊在離祭祀還有一兩個月的時候就開始密切注意自己魚網(wǎng)里的魚了,把罕見的大個的鯉魚都留下來在大缸里養(yǎng)著,等祭祀的日子用。祭祀過后還是和以前一樣筑起高高的戲臺唱大戲,戲臺面對著滾滾的黃河。畫著各種臉譜的不同角色在戲臺上對唱、打斗七八天。臺下都是本村或鄰村的男女老少。有的席地而坐,有的站在高高的沙灘上,有的孩子甚至爬到了樹上,也不知他們聽不聽得懂,多半是來看熱鬧。挑貨郎擔的貨郎也趕來向看戲的人群叫賣東西。
黃河灘里的大馬莊人還是一如既往地打漁、耕種,勞作在黃河灘。每年照例運回家無數(shù)的糧食,無數(shù)的魚蝦。每年秋后的祭祀還是一樣地隆重,一樣地熱鬧。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黃河灘外面的空氣一點點吹進來了,六百多年的大馬莊人開始向外走了。他們不再愿意終日在黃河里撒網(wǎng)打漁,不再愿意終生守著黃河灘。
村里開始有了電,開始修了路,通了電話。大批大批的年輕人離開了大馬莊,他們坐著黃河里的大木船,帶著憧憬和希望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他們沒有像他們的父輩祖輩一樣一生守著黃河灘。他們走了出去,到了北京,到了上海,到了更遠更遠的地方。他們發(fā)現(xiàn)除了黃河灘,世界原來還有這么大,這么開闊。
大馬莊開始有了變化,這種變化是急劇的,是顛覆性的。六百多年塵封的古村落敞開了大門,從此再也不能歸于平靜。夜晚黃河灘里的漁火開始變得星星點點,再也不是連成一片。沙灘上開始出現(xiàn)荒草和灌木叢,大片大片肥沃的土地開始擱荒。村里面也沒有了往日的熙攘與熱鬧,沿街的墻根旁、屋檐下只能看到一些老人落寞地坐著,許久地一動不動,偶爾的斥責一下手中看管的孩子。只有小孩子和大黃狗還在歡快地奔跑著,嬉鬧著,沒有一絲的憂傷。
村里的壯勞力——姑娘們、小伙子們都選擇離開了這個小村莊,水面上再也很難聽得到纏綿悱惻的漁歌對唱,河邊也沒有了洗衣浣紗的美麗少女。他們離開了故鄉(xiāng),在高樓林立,霓虹炫目的大城市隆隆的車間里、機器旁從事著一種不同于祖輩的新奇的工作。他們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城市,城市也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他們。他們看到了大馬莊黃河灘所沒有的大超市、電影院、火車站、洗頭房、歌舞廳。一切新鮮的東西,一切新鮮的事物充斥著他們的眼睛,他們的耳朵,他們的感官。城市也不一定就接納了他們,白眼和鄙夷也經(jīng)常冷不丁地從哪個方向襲來,刺得心里多少有些許的難受。
不管怎么樣,還是有越來越多的大馬莊人選擇離開了祖祖輩輩守了六百多年的黃河灘,到了陌生的城市里。黃河灘越發(fā)顯得荒涼,河邊只有狗尾巴草和蘆葦還在瘋狂地生長,偶爾也有水鳥撲棱著翅膀掠過水面。千年的黃河變得沉寂了。
大馬莊的祠堂不知什么時候沒有了往日的香火,一把大鎖牢牢地鎖著祠堂的大門。門前鋪路的石頭的縫隙里鉆出生命力旺盛的野草。它們大約是黃河灘里的種子吧,被風吹到了這里,幸運的落在了石頭的縫隙里,它們一直在沉睡著,等待著生的機會,在一場大雨過后,終于在這里生了根,發(fā)了芽。
看祠堂的阿旺公早已作古。祠堂也沒有了守候的必要,祭祀早已隨著大馬莊人的紛紛外出而擱置。只有那些上了年紀留守在家的老人,在某些重要的祭日還堅持著到這座曾經(jīng)香火興盛的祠堂來。他們拂去案桌上蒙著的灰塵,點上香燭,顫巍巍地向著先人的牌位跪拜。沒有年輕人的攙扶,沒有震天的鑼鼓,也沒有燃放的鞭炮以及在地上爭搶斷了火藥捻子的鞭炮的孩子們。
每年秋后祭祀黃河神,這項在大馬莊僅次于春節(jié)的活動已簡化得不能再簡化了。小學教師伯年,還有終日在村里閑蕩的傻子三啞巴抬著一個方凳,后面跟著幾個蹣跚的老人,手里拎著酒壺,挎著裝著祭品的籃子。在黃河邊,幾個孤單的身影面朝著黃河,傳承著大馬莊人幾百年來秋后祭奠黃河神的儀式。供桌上沒有了往日的公牛頭和全羊,也沒有了一碟一碟飽滿的瓜棗。只有權(quán)作供桌的方凳上擺著幾只尚未占滿方凳的裂口的老碗。以前搭的戲臺早已被風吹散了架,孤零零地矗立著,偶爾也有幾只蒼鷹在上面歇歇腳。
風水先生的預言也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被人遺忘在角落里,在記憶的深處長了霉發(fā)了毛。大馬莊人已經(jīng)完成了無形的搬遷,他們現(xiàn)在不再是生活在巨蟒的肚子里。他們在大城市,住在城市的工棚里,那里沒有氤氳的水汽,沒有吹得人臉生疼的黃沙。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發(fā)動機的轟鳴聲,汽車喇叭的嘈雜聲。大馬莊,那個有著美麗夕陽和黃昏的黃河灘,他們在不能入眠的夜晚也時常偶爾地想起。城市里的大馬莊人接受了城市里人的風俗和習慣,知道了祭祀神靈和祖先是迷信和愚昧,磕頭和跪拜是荒唐和可笑的事情。對于曾經(jīng)讓他們擔心害怕的風水先生的預言,他們也早已置之腦后。
每年的春節(jié)他們會把自己打扮得體體面面,坐上幾天幾夜的火車汽車,最后坐著黃河的木船,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回到還有老人和孩子的黃河灘。他們從城市又短暫地回到了大馬莊。闊別的黃河灘似乎已經(jīng)不能讓他們感到習慣了,睡了幾十年的土炕現(xiàn)在睡一晚就開始感覺硌得身體板生疼,看到孩子流的長長的鼻涕也已開始生厭。他們已吃不慣有點牙磣的黃河里的水,走不慣出去溜一圈就弄臟衣服的大馬莊的路。不過這種厭煩和不習慣他們還沒來得及完全表現(xiàn)出來,就又開始踏上回城的路了。大馬莊在他們的心中已經(jīng)疏遠,這里除了自己的孩子和老人,再也沒有什么可牽掛的了。
大馬莊依然冷清,冷清的大街依然只有稀稀疏疏的孩子和老人。房屋年久失修,許多房屋的墻皮開始脫落,露出斑駁的泥坯。雨天有的屋頂已開始漏水。村里的勞動力常年不在村子里,過年也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亟待修葺的房屋只能硬撐著。一場大雨或者一場洪水或許就能泡塌不少的房屋。馬氏祠堂大門的鑰匙也不知保管在誰手里,也許系在福成爺?shù)难鼛贤私庀卤粠нM了墳墓里。鐵鎖長了厚厚的綠銹,鎖洞已被鐵銹封死,即使有鑰匙十有八九也開不開。隔著大門的縫隙,看到的是滿院瘋長的一人高的蒿草。更為要命的是大馬莊黃河的一段防洪堤壩,已經(jīng)被河水沖刷剝蝕得很薄很矮了。但是沒有人能搬得動石頭掘得動土加固一下。
有一種潛在的東西在大馬莊黃河灘一直在悄悄地積累,無聲無息。它一點點積攢著,沒有人能夠注意到它的存在。從黃土高原攜帶來的泥沙經(jīng)過幾千公里浩浩湯湯長途跋涉在大馬莊這樣的黃河下游沉淀下來了,它帶來的豐富礦物質(zhì)使得黃河灘變成了千里沃野。處處瓜果飄香,牛羊如云。不過下游的河床也在一點點抬高,就像襁褓中的嬰兒在一天天長大。黃河的堤壩在不斷地被風吹被水蝕,泥土一點點被剝奪。沒有人再像往日那樣按時巡視黃河灘堤壩,堤壩上老半天也難得見到一個行人走過。在黃河灘時間好像就是靜止的,空間好像就是凝固的,惟有傍晚從村落升起的炊煙或偶爾的一聲雞鳴才提醒著人們這里還住著人。
這年的黃河灘罕見的多雨,暴雨一場接一場。大街上、庭院里到處都是深綠色的苔蘚和叢生的野草。村莊的河流里、水洼里充斥著蛙的鳴聲,它們正在向人類的主宰地位挑戰(zhàn)和逼近。這里已分不清是人的村莊還是蛙的天下。雨水都匯集到了黃河里,水面變得更加開闊了,直逼著天邊的太陽。渾濁的河水卷著青草、泛著白色的泡沫從上游沖下來,沖擊著黃河的堤壩,在受到阻力后極不情愿地掉回頭,又開始了不知疲倦地一次次沖鋒。村里的房屋漏得更加厲害了。街道也存了水,經(jīng)??梢钥吹綆字圾喿釉诮值郎嫌沃?,一些孩童手里緊握著魚竿,眼睛聚精會神地盯著街道的水面。
一種潛伏在大馬莊已久的東西似乎已經(jīng)汲取夠了足夠的養(yǎng)分和力量,它正在極力地往外鉆,捆綁在它身上的束縛越來越少了,它就像蠶蛹一樣,馬上要破殼而出了。
又是一個電閃雷鳴、暴雨如注的夜晚。借助閃電的亮光,只能看到瓢潑大雨像瀑布瀉地一般密不透風。整個村莊地上流的、天上下的都是水。蒼茫宇宙中,黑色黏稠的夜好像已被雨水給稀釋溶解了,已經(jīng)分辨不清雨里的世界哪里是東西哪里是南北。黃河灘的堤壩旁,在夜色反襯下發(fā)亮的洪水已經(jīng)咆哮著涌上了壩面,開始往村莊里瀉。它已經(jīng)蓄積了太久,沖破久困樊籠后的興奮和力量促使它沒命地向前涌,它不顧一切,摧毀一切。堤壩已經(jīng)徹底被屈服,被沖垮淹沒了,它已經(jīng)成了河底的一部分,失去了任何抵擋的能力。黑夜里,大河申與無名河也沖進了村莊,雨水給了它們新的力量。大馬莊被淹沒了,處在水底的大馬莊像是一座水晶宮。大鯉魚和水蛇從各家各戶的窗戶游進了屋子里,搜尋著食物,它們自由地在房梁上穿梭,鉆進柜子,鉆進飯櫥里。它們來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新奇世界。也許饑餓憤怒的巨蟒等不來祭祀的肥壯的牛羊,終于忍不住要消化掉大馬莊這塊早已置身腹中的食物了。
偶爾一棵高樹或幾間房屋的脊梁露出水面,在水面上蕩開一圈圈的波紋。幾只大白鵝站在屋頂上啄理濕漉漉的羽毛。一些木質(zhì)的東西和籮筐漂浮在水面上,隨著水的沖擊在回旋著。在黃河灘有的只是汪洋的水,再也找不到一塊陸地。
黃河灘的一切似乎都處于變與不變之中,幾百年前這里的黃河灘也是沒有一點人煙,草木叢生,鳥獸出沒。大馬莊的先人來到這里,披荊斬棘,面對著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慢慢扎下了根。而現(xiàn)在大馬莊似乎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沒有人煙的歷史。惟有滔滔不絕的黃河水不舍晝夜一刻不停地在奔騰,穿破歷史,穿透古今。
呼天搶地的城里的大馬莊人回來了??墒撬麄冊僖部床坏郊覉@,本來屬于家的位置如今是水的世界,除了一些地勢稍高的地方露出的房屋的輪廓在向人們證實,這里,如今的水底下是他們昔日的家園,除此之外就再也找不到一絲家的痕跡。他們在城里完成了從大馬莊的無形搬遷,躲過了災難??墒撬麄冋嬲募?,他們的老人和孩子卻被黃河這只巨蟒吞噬了。除了眼前滾滾黃河還是亙古如斯的向東流著,其余的一切都沒有了。
他們朝著村莊的方向跪拜,頭重重地磕在黃河灘的黃土上。正當他們跪拜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幽靈般的聲音在遙遠的方向向人群喊著:“我餓——!”這聲音在空曠的水面上顯得是那么的毛骨悚然,伴隨著回聲在黃河灘上形成一聲聲“我餓——我餓——餓……”似乎是來自半空,又似乎來自水底。人們循聲望去,在露出水面一個樹梢上,葉子里一個黑乎乎的活物在向他們揮舞著,懷里還抱著一只大白鵝,是傻瓜三啞巴。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