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憲平 譯

那天早上，一股打算坐牢的強烈愿望伴隨我從夢中醒來。這是經(jīng)過我反復思考才做出的抉擇?，F(xiàn)在，這個想法已經(jīng)完全清晰無誤。我躺在床上又遐想了一會兒，然后喝了杯廉價的俄羅斯苦咖啡，便動手打點行裝。從伸手可及的隔板上取出讀大學時用過的駝色舊皮包，把自己少得可憐的衣物往里塞。特殊的和占地方的東西我當然沒打算帶。其實，又有什么東西可以拿來裝進“進步”公司制造的大學生皮包呢！內(nèi)衣、極普通的自制天文望遠鏡、一雙室內(nèi)穿的單鞋、一本地圖冊和一本天文圖冊。大概，這就是能夠服侍我獄中生活的全部物品了。不論是我可以聊以自慰的水彩畫，還是擺滿自制書架的圖書，都不打算帶了。坦率地講，我甚至沒有像老友和好友分手時通常做的那樣同它們告別。過去的一切所作所為，先前的全部期盼和經(jīng)歷，在眼前都完全地呈現(xiàn)為年輕人的迷惘。

離家出走時，我把全家合影照裝進信封封好，打算去郵局把它們無目的地發(fā)出。“無地址郵件！它面臨的命運將多么有趣！”我暗自笑著，把寫有“鑰匙在第二警察分局”的紙條塞進門縫，轉身走上街頭。

十一月的清晨潮濕寒冷，低沉的天空嚴嚴實實地遮蓋住莫斯科城。列寧大街5號樓的一層出讓給了“禮品”商店，附近不斷有人群匆匆走過。在這些人幾乎沒有差別的面孔上流露出商人那種共同的憂慮神色，他們前來首都時都懷揣一個心思、一個占據(jù)了想象思維和控制了理智思維的目的——購物！甭管什么貨！甭管什么價！但凡是莫斯科的商店，但凡是首都的包裝。上帝啊，這一切曾經(jīng)多么熟悉，現(xiàn)如今我就要遠離它們啦！我悄悄一笑，暗自說出自己喜歡的口頭禪“不可能！”就步伐堅定地朝“十月廣場”走去。先前的那個念頭重新控制住我。

不言而喻，我想，尚未成為生活現(xiàn)實的監(jiān)獄，或許，多少被我理想化了。人的本性使我們不是在自己身旁、而是把目光投向遙不可及的天邊去觀察并尋覓幸福以及生活的意義?？墒牵覠o論如何也沒辦法為自己的未來生活找到更合適的場所。當坐牢的念頭進入思維，攪擾、吸引和考驗起我的時候，我懊喪而氣惱，說什么也不能原諒自己，如此適合于我而且如此簡單的念頭為何不早一點來造訪，簡直令我虛度了那么多時光。監(jiān)獄的誘惑力竟然如此之大！它們?nèi)绱饲∪缙浞?，如此全面地適合于我對自身的尋求，以至我迅速摒棄了所有其他主意，堅守自己的發(fā)現(xiàn)：監(jiān)獄不是其他什么東西，它理應成為我的生存環(huán)境！當下俄羅斯的普通監(jiān)獄具備完善的條件：隔斷日光和月光的厚厚四壁，上了擋板的窗戶，極少敞開的笨重房門，提供三餐、服裝和醫(yī)療保障，以及每周一次洗浴，每天在院子里放風幾小時，室內(nèi)衛(wèi)生檢查，有獄警，有正面和側面的免冠照，留指紋，還有供暖，并且安靜，秩序井然！在我們的生活中，有什么方面能勝過這些嗎？能比這更美好，更貼近百姓？更體現(xiàn)社會公平？更超乎想象嗎？我完全可以斷定，坐牢，這就是拯救一個人！這是面向未來的一種進化式的飛躍！為了精神和肉體去創(chuàng)造另外什么更宏偉更壯麗的規(guī)劃恐怕是沒有意義的。為杜絕任何的模棱兩可和裝腔作勢的疑惑，我要直言不諱地指出：我看不出合成纖維下腳料制作的鋪滿監(jiān)獄床板的薄床墊和芬蘭“拉烏姆-列波爾”公司生產(chǎn)的絲織席夢思床墊之間有什么本質(zhì)的差別。我以為，硬說莫斯科第一鐘表廠制造的鬧鐘鈴聲比獄警手里鑰匙串的叮當聲和他的嘶啞嗓音“起床！”更從容更優(yōu)雅地把人喚醒，那就太愚蠢了。難道非得絕頂聰明才能解釋清楚陳舊的監(jiān)獄作息時間表相對于忙亂的百姓生活所具有的優(yōu)勢嗎？難道只有用肚皮才能把監(jiān)獄里的燕麥粥和酸白菜同“斯拉夫集市”餐館里的稀菜粥區(qū)別出來嗎？總之，如果說在監(jiān)獄寂靜的院子里散步遠比在紅場和高爾基公園散步安全而且有益健康，有誰愿意對此予以反駁呢？于我而言，這些優(yōu)勢在眼前完全是顯爾易見的。如何躲避廣播、電視、書籍、電影、劇場、流言、運動……這一切，如何藏身，如何尋求保護呢？我就是為此才急著進監(jiān)獄的！喂，要快呀！

在十月廣場，我走進地下通道，沿著內(nèi)容千篇一律的廣告牌“我們的家園俄羅斯”、“只相信事實！”、“擁護正確的事業(yè)”穿行過去，拾階而上朝地鐵站方向走，在那家藝術沙龍門前快步穿過十字路口，繞過法蘭西使館那幾幢沉寂的房屋，然后沿季米特洛夫大街前行幾步，就拐進哥薩克小街。

我降臨在這個世界是受到一次偶然的荒誕事件所支配，先前的念頭重新浮現(xiàn)。最尷尬的是，你來到世上的時間和地點曾經(jīng)完全是未知。而且理智總是在你的降臨已經(jīng)具備了不可否認的標記之后才覺悟過來。關于這一點，我夢見了命運中最重要的詭計。我想，假使智力獲得優(yōu)先權，那比人優(yōu)先更公平、更恰當。這將成為巨大的保障，使得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完全明確地預先選擇自己降臨到這個世界的時間和地點，以及自己的生活方式。而現(xiàn)如今的狀況從根本上就亂套了，形成一種無法改變的混亂，人們不得不終生尋覓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F(xiàn)在，我過去經(jīng)歷過的所有坎坷和痛苦即將成為往事，這就是我現(xiàn)今的所有經(jīng)歷和痛苦。

所有縈繞不去的念頭都在攪亂著我的想象！為尋求真理，我多少夜晚焦慮不安，多少夜晚難以入眠！其中我又經(jīng)受過多少痛心，多少失望，多少苦楚！在哪里生活？這個控制了我理智的問題中之問題把我拋來拋去。先前那股強烈的戀獄癥長久地令我一個勁地想往魚缸里鉆。我甚至動手制作了一個透明大罐子，灌滿水，然后在里面完整地仿制了一個標準的魚缸，鉆進去待了幾天。但一切都是那么的不舒適，個人衛(wèi)生方面出現(xiàn)了各式各樣的、數(shù)不清的問題和麻煩，迫使我徹底放棄這難以實現(xiàn)的企圖。另一回我產(chǎn)生了這樣一個大膽的主意，就是把住所安置在自家涼臺或其它什么地方的泥質(zhì)大花盆里。不過，依舊出現(xiàn)了先前的復雜問題。我也嘗試過藏身行李箱，但身體的顫抖妨礙幻想的發(fā)揮。我還鉆進過壁爐煙道，但肌肉的緊張程度向來超過頭腦發(fā)熱！我還去背過磚頭，那硬邦邦的麻袋在生活中的用途還不及我偶然光顧其前的寫字臺抽屜。驀然間我明白了，深深地覺悟了！我處于絕望困境的根本原因在于我總是錯誤地選擇道路。我無意識地圖謀著，徒勞無益地竭力去把理智與肉體分離，精神與解剖分離，厚彼薄此。這便是我根本的失誤！從這個意義上講，對于人類而言，監(jiān)獄是最理想的棲身之地！在這里可以徹底地忘掉性欲。取而代之的是監(jiān)獄管理方對你的固定關照。人可以無憂無慮地潛心胡思亂想。

快呀，快往大波里揚卡街走！我催促著自己。在令人煎熬的尋覓中，我是個臭名昭著的利己主義者。我腦袋里偶然也閃現(xiàn)過把自己嚇得不輕的念頭，就是倘若其他同胞也得出相同的結論，我的首創(chuàng)不會真正得以實現(xiàn)，或者，不是我把它遺忘，就是它被別人剽竊、毀壞，抑或發(fā)生類似的事情，我被剝奪了它，失去了它，被官僚主義束之高閣，那么，我將承受怎樣的壓力、付出怎樣的代價呢！這樣的思索衍生了令我心慌意亂的恐懼。我時刻考慮著預防措施，面對已經(jīng)明確了的方向，再次加快腳步。

我走到“收購圣象”小店鋪近旁，窗戶上顯眼地掛著一幅宣傳畫，畫面描繪一個身材魁梧的家伙正在朝什么目標邁出腳步。這個冒失鬼分散了我的注意力。難道他也要去那里嗎！我滾燙的腦袋里突然閃過自己熟悉的口頭禪“這不可能！”我暗自一笑，絲毫不敢耽擱地一溜緊走，經(jīng)過“矮靿皮鞋店”，終于來到大波里揚卡街。莫斯科老街悅耳的稱呼恰好合乎我的期望，我輕松邁步走向第二警察分局。再有一兩百米，我尋思著，就可以同眼前這個令人膩味透頂?shù)氖澜绾蜕顝氐赘鎰e了。

不難理解什么叫膩味透頂。這是令人厭惡的感覺！一個人最糟糕的健康狀態(tài)！還在年輕的時候，我就在與之打交道的那些人身上發(fā)現(xiàn)了這種兇險的跡象，我曾試圖與之抗衡?？晌蚁攵紱]想到過自己會被它所俘獲，身心被這種病態(tài)所控制。

罹病之初，我琢磨出五花八門的方式來引起自己的饑餓感。我去切利姆什金集市買來最具地方風味的美食和東方甜點，把它們攤放在面前，希望能在體內(nèi)喚起哪怕一點點的食欲。然而，膩味的狀態(tài)始終不消失，盡管我有時已經(jīng)是兩三個星期沒進食了！

我還連續(xù)數(shù)月蟄伏在家，希望能在內(nèi)心喚起與人交往的欲望，促使我去接近別人，恢復那些曾經(jīng)很誘人而現(xiàn)今中斷的聯(lián)系?？墒?，膩味的狀態(tài)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更加強烈起來！我很震驚：在兩三個月的時間里，我沒對任何人說過一句話，沒有清楚地想起過任何一個人，也沒具體地想起過任何一個人，而且絲毫沒有產(chǎn)生想和誰見面的愿望！可是，我過去曾擁有多少朋友啊！

為喚起自己的讀書欲望，我經(jīng)常前往巴克羅夫斯基門大街附近的歷史圖書館，連續(xù)幾小時地瀏覽不同作者的目錄卡片，遇到的那些名字僅僅在一年前還令我崇拜敬仰，激動不安，還面對他們做過禱告！可是今天，輕蔑和鄙視的膩味感阻止我去閱讀，令我無法自已。

我試圖欣賞樂曲，可聽覺始終在同我的圖謀作對！我聽見的只有磁針的咯吱聲和收錄機馬達的鳴叫聲，而根本不是貝多芬、肖斯塔科維奇、明庫斯、莫扎特和斯特拉文斯基的樂曲！僅僅在上一個秋天，我還在黑市和《旋律》音像店追逐這樣的文化財富呢……

還有一次，為呼喚出自己的創(chuàng)作渴望，我在沃爾霍卡鎮(zhèn)整整消耗了好幾天。然而，我曾敬若神明的那些畫家的作品，除去引起我雙眼發(fā)花、關節(jié)酸軟和昏昏欲睡，再沒有其他任何反應。

我試圖酗酒，但奇怪的酒精飽和感妨礙了我。我還想過找女人，可是來路不明的一股色欲過度感致命地令我的愿望癱瘓下來。我想給母親寫信，想在忌辰日去給父親上墳，想去游泳池游泳，想去謝爾吉鎮(zhèn)度圣誕，想去參觀在索科爾尼科夫公園舉辦的工業(yè)展覽會，想去足球比賽現(xiàn)場狂躁一陣，想去造訪朋友亞布羅科夫，想去掙十盧布用于支付皮鞋修補費，想去淋一回雨水，想去買一套床單枕套，可什么事情也做不來！連手指頭也沒動彈一下！某種無法回避、吞噬一切的飽和感充斥著我！這種飽和感牢固地植根于我體內(nèi)的每一細胞、每一原子，以及精神和思維的每一細微活動。我的存在越來越像一種目標考慮欠缺而且沒有活力的生活：沒有愿望，沒有感覺，沒有向往，惟有吞噬掉一切愿望的飽和感。

這一病態(tài)中還藏匿著其他格外奇怪的狀況。我不曾相知的那些事物和現(xiàn)象以及其熟悉的模樣在我腦海形成，仿佛我實際上與它們打過交道并且對它們那個世界了如指掌。比如講，顯然，我從來沒有被捕鼠器夾住過。其實，哪兒有什么捕鼠器能夾住我這樣身高一百八十公分、體重七十一公斤的大漢！即使我們的民族工業(yè)能生產(chǎn)制造出這樣的捕鼠器，那也毫無疑問：由于調(diào)配和儲存的管理嚴格，它們早已售罄。我何以了解情況！可縈繞我頭腦的思緒卻是：我熟知這樣的捕鼠器，而且多次被夾住過！我如此清晰地想象出這一切，甚至徹底相信了回憶的真實性：“謝爾普#8226;莫洛特”廠制造的捕鼠器強勁的彈簧向來散發(fā)出鐵銹氣味，盡管外觀上沒有一點點銹蝕痕跡。誘餌散發(fā)出我熟悉的微甜氣息，令我身臨其境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其他一切轉眼間便與我親近起來，不言而喻，引起的僅僅是無聊和郁悶。哎，這就是我的飽和感！我的中樞神經(jīng)是這樣構成的，一種非理性現(xiàn)象總是離間著對立的另一方。這樣的游戲無止境地持續(xù)著。成千上萬的紛亂思緒在我想象中閃過，互相擾亂，互相推翻。但每一次我都會被引至注定的結局：過度飽和！

這種情景也和石頭發(fā)生過，就是莫斯科馬路上那種到處可見的普通鵝卵石。一個毫無新意的荒唐念頭在我腦海里閃過，就是把鵝卵石當早點吃。簡直是個大顛覆！各種想象馬上翻涌起來，喂，不可思議啊，是石頭！我吃石頭不止一次，不僅如此，我還感覺到石頭硌破牙床，在牙齒下嘎嘣嘎嘣地開裂，在肚子里折騰！味道簡直太熟悉了，就是魚餌的那種味道。什么味道？哦……哦，什么五花八門的無稽之談不在我腦子里出現(xiàn)啊？或者是其他什么。留意自身肌體的整潔是件無聊事！有一次我想把自己的梳妝過程簡化，冒出這樣一個想法：我把毛巾吞下，但毛巾角要從身體不同處露出來。干啥？我抓住它們上下運動，或許這樣能把淤積體內(nèi)的微生物和死亡的細胞去除干凈。有時，腦子里的想法無所不有！但凡我順勢尋思，或者嘲笑自己，那我立刻就會徹底相信，我將會數(shù)十年地這樣照料自己的胃口。我開始回憶這一縟禮之詳盡細節(jié)，我能毫不猶豫地斷定這一切都正伴隨我，每天早上我都把這一切重復一遍！而實際上不曾發(fā)生過任何類似的事情！徹底飽和！徹底的飽和！正是這一結論促使我在某一天鉆進過魚缸，現(xiàn)在又把我?guī)У酱蟛ɡ飺P卡街。

當我面對赫然矗立的第二警察分局大樓時，口頭禪不禁在舌頭下滑過“這不可能!”這幢黃色樓房正面的小窗戶有開有關，亂七八糟，圍墻很厚實，表面布滿碎玻璃碴子，上端還用帶刺鐵絲網(wǎng)裝飾，半地下層處那些墓地石碑般結實的水泥隔欄和帶有尖形探視孔的陰森大門迎面給造訪者投來一股兇神惡煞的感覺！心跳起來，手心濕了，眼睜大了，上顎干得猶如一片煙葉。先前的所有苦難，以及那些過往的無盡憂慮和我做出創(chuàng)舉時的喜悅，全都一古腦地涌上來，從我的意識表層進入深層。在這令人亢奮的混亂下，一個逐漸增大的局外聲音持續(xù)不斷地提醒我：在這道相當簡陋的警察局門檻后邊將呈現(xiàn)出一個多么廣渺無垠的空間和童話般奇特的世界?。—?/p>

我在異常激動的感覺下朝前邁步！長長的樓道里光線昏暗、氣味奇臭，天花板下剝離的墻皮令人頓感壓抑。真像涅格林卡河畔的地溝。我腳步發(fā)出的回聲似乎在宣告，在這幢令人揣摩不透的建筑里的每一道緊閉的門后都隱藏著我夢寐以求的、奉守教規(guī)的世界。每五步就是一間辦公室，每五步就是一條通往偉大新生活的狹窄通道！要快呀！我催促自己。我越來越被狂喜的情緒所控制，面對自己的創(chuàng)舉也越來越充滿感激之情，感激這一創(chuàng)舉的偉大人道主義內(nèi)涵。突然，仿佛在嘲笑我的興奮，曾被忘卻的花盆，就是我曾試圖蟄伏在里面的那個花盆闖入腦海?？涩F(xiàn)在它是多么難看，多么微不足道！胸中充滿對往昔挫折的憤恨，深感經(jīng)歷此時此刻的重要性，我果斷地繼續(xù)朝前走去。于我而言，數(shù)字5具有某種魅力。我愿意，也應當相信它，人在這樣的處境下往往變得特別迷信。正是這種直覺下的洞察力促使我來到5號辦公室：

“阿基姆#8226;阿基諾維奇#8226;茹亭——警長，一級偵查員”，我門匾上讀到。“這不可能?！蔽疑踔梁滢o地冒出這么一句，用膝蓋碰了碰門。 

“什么事？”我聽見。

“能進嗎？”

“請進！”

“您是阿基姆#8226;阿基諾維奇？”

“是我，是我！”

我看到自己面對一位上裝熨燙平整的中年男子。最初一刻，他的心不在焉傷了我的自尊心。不過，難道世上還存在什么可以令我難為情或者把我搞糊涂的事情嗎！

“鄙人姓瑪拉霍夫，叫瑪拉霍夫#8226;阿列克謝#8226;伊萬諾維奇?！蔽业穆曇舫錆M激情。“我有一件微妙而且特別不便聲張的事情要和您談。假使您允許我敘述事情的由來，那就是給予我莫大的幫助。我將迅速展開，報告將非常簡短?！豹?/p>

“您確信沒有找錯部門嗎？”他笑著回敬一句，甜蜜地咂巴一下嘴，親昵地咬了一口“白海牌”卷煙?！俺Ｓ腥伺艿轿疫@來為那些患了敗血病的救凍犬尋配鍍琺瑯假牙，或者請求我支付當月的酒票去購買西伯利亞牌伏特加。還有人熱衷于解決導演們安裝生物鐘的要求，在辦公室忙來忙去，還有人咨詢?nèi)绾闻嘤秊跆K里腦炎細菌，還有人央求弄到用來寫控告信用的文字資料備用。如果以為可以像在游藝場所溜票或者喜歡悄悄朝素不相識的路人頭上啐唾沫的家伙那樣在這里找救，門兒也沒有。我無論如何也搞不明白，您到底需要什么？”

偵查員的眼神令人印象深刻，職場的那種微怒神色凝固在圓臉上。呀，這可不是熟知的官僚式做作！不過我還是認定，把哲學思考從今后生存準則的觀點敘述中去除很必要，于是直截了當?shù)卣f道：

“我想坐牢！”并壓低嗓門重復一遍：“阿基姆#8226;阿基莫維奇，把我關進監(jiān)獄吧！”

“瑪拉霍夫，您住嘴吧！”從他大鼻孔里露出來的一撮褐色鼻毛竟狡黠地抖動起來。

“我想坐牢，茹亭先生！”我又像說悄悄話那樣說。

“嘿！41號！我可沒想到今天會有人來請罪。老爺子，您為何偏偏在星期五來我這里？瑪拉霍夫，您知道嗎，罪犯大早上來請罪，這擾亂了我挑剔的胃口，完全破壞了我的食欲，剝奪了我想喝一杯酒羹的愿望。哥們，你知道不，酒羹是我的至愛。所以您呀，是強盜，瑪拉霍夫，您出現(xiàn)在此時此刻是蓄意剝奪我生活中的一點點樂趣！” 

阿基姆#8226;阿基莫維奇的舌頭歡快利索但有失雅觀地連續(xù)不斷從牙齒后面跳躍出來，迷惑住了我，令我目不轉睛地盯住了他?？旖又f啊，我暗自興奮起來。

“假如您只是小打小鬧地偷了錢包，或者司空見慣地在‘營養(yǎng)餐’食品店門前行竊，那就請去值班警官那里解決。您可要講良心啊，瑪拉霍夫！如果人類的某一部分，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以同樣的方式傷害別人、糾纏別人，那么，請同意我的觀點，許多習以為常的東西也會變得無法容忍、毫無意義，我是說甚至平日里來上班也如此！朋友，再見吧！分局值班室在走廊盡頭左側。祝您迅速改正錯誤。快去，去呀，瑪拉霍夫！”

“阿基姆#8226;阿基莫維奇，您沒有以應有的方式理解我。我決定去那里常駐，而且另有原因！”我有所提防地插話說。

“親愛的，您在說什么？”在他的目光里，我已經(jīng)捕捉到某種明顯的興趣。于是，我鍥而不舍地催促道。

“喂，快，快把我關進‘水兵寂靜監(jiān)獄’！這是我情思夢繞的！”

我把憋在心頭的話一口氣全吐了出來。

偵查員冷笑了一下，愜意地咬一口卷煙，然后取一根曲別針伸進自己耳朵，掏出一塊兒耳垢，厭惡地看看，扔進了廢紙簍。

“哎，41號??！老爺子，我們國家有150萬囚犯。這個數(shù)字是荷蘭與比利時男性公民之和，也許，還得捎帶上盧森堡的男人。假使監(jiān)獄里條件惡劣，允許我持懷疑態(tài)度，去哪里找這么多情愿被拘押的人??！監(jiān)獄里伙食如何？我姑媽住在大羅斯托夫州，她恍惚記著黃油、蕎麥、鮮肉和香腸是什么?？杀O(jiān)獄里每天提供熱氣騰騰的早點，午飯有三個菜！守衛(wèi)部隊就更別說了：聯(lián)邦內(nèi)務部的內(nèi)衛(wèi)部隊19個師，護衛(wèi)押送野戰(zhàn)部隊53個團，護衛(wèi)押送獨立營79個，森林警察167個連，75000條馴養(yǎng)的德國警犬，9000架裝配了雷達的直升飛機，141000個捕獸器，2900萬米帶刺鐵絲網(wǎng)，不分晝夜地保護著囚犯們的安全！不，瑪拉霍夫，您必須明白，現(xiàn)如今哪，無緣無故是進不了監(jiān)獄的！數(shù)以萬計、百萬計的同胞急于要擠進監(jiān)獄來！這簡直是思戀俄羅斯監(jiān)獄的流行??！監(jiān)獄的大門只要敞開一天，整個國家就會變?yōu)檫B成一片的集中營！瞧瞧您的‘水兵寂靜監(jiān)獄’：設計容量為1700人，現(xiàn)在關押著65000人！在布特爾克監(jiān)獄，規(guī)定關押數(shù)量為35000，現(xiàn)在是150000！等候入獄的人從加里寧格勒排到了納霍特卡，從索契排到了迪克森。哎，我的朋友瑪拉霍夫啊……”

“茹亭，”我心里明白，“這是他在迷惑人?！豹?/p>

“早在大學讀書期間我就知道，”我把嘴湊到阿基姆#8226;阿基莫維奇的耳邊?！霸谔厥鈭龊希熳约壕蜁信d趣，也樂意達成秘密協(xié)議……”

“您是指眼前這事？”他迅速插話說。

“正是。我有巴拉圭繪畫藝術收藏郵票和‘羅曼諾夫王朝300年’銀質(zhì)紀念幣?！豹?/p>

“您打算待多久？”他仿佛不經(jīng)意地問道，那雙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始終盯著我。

可我知道，我全身心地熟諳這一偉大時刻的巔峰：這個小問題是雙方今后所有相互關系的根本性問題！“最大限度的！監(jiān)獄制度許可的最長期限！”我亢奮地、甚至有點像演員那樣賭下這一把。 

“是這樣啊……”他的聲音在遐想中拖得很長，猶如升入了天空。

我多少有些喜歡起他來，這位莫斯科的一個城區(qū)偵查員，阿基姆#8226;茹亭。這是非常好的征兆！

“完全正確，阿基姆#8226;阿基莫維奇，”我?guī)缀跸耱_子那樣悄悄說道，腦子里閃現(xiàn)的是“快，要快呀！”

“誘惑力十足啊，哥們兒！不過，不經(jīng)審查，不經(jīng)驗證，知道嗎，我們不會走出這一步。面臨法庭的人擁有足夠時間改變證詞，但缺乏足夠的勇氣去聆聽判決。這是不無危險的！我們必須得到保證！在您成功通過審查處的驗證后，關鍵的游戲才會開始。就是這樣，瑪拉霍夫！審查處那里的小伙子們啊，拳頭和沃爾庫塔州做紅菜湯的鍋一般大！耳朵是用軍隊最高質(zhì)量的水泥抹出來的！他們的感情都被十月革命的監(jiān)察機構埋葬了！唉，41號啊！”他有些故作寬容地舒了一口氣，重新用警察尖刻的目光掃了我一眼。

我心里突然明白了，只有在我們俄羅斯，才把法律程序制度叫做手段。這里包含了百姓非常明智的思維象征。這一威嚴詞語的本質(zhì)在于對其重大意義的理解，對此我向來深感愧疚。我想，在俄羅斯警察機構的本質(zhì)與功能同警員類別之間不可能不存在聯(lián)系。它們和諧地融為一體，促使我接近這一朝思暮想的目標。這一存在主義式的短促思索給予我的聲音足夠強度，使我有些熱情奔放地聲稱：我準備好了！動手執(zhí)行吧，阿基姆#8226;阿基莫維奇！其實，應當指出，我的總體狀態(tài)開始惡化。不，別以為提及那些喜歡貶低別人的家伙會令我不安！我現(xiàn)在思考的完全是另外的事情，就是那些我要消耗在官僚主義因循守舊下的時間。我一下就理解了：在熟悉的方向上，自己過分迫不及待！

“是的，親愛的，好吧，我們這就開始！”茹亭說。“不言而喻，瑪拉霍夫，您在想象面臨的這次考驗究竟是怎么回事。問題既不在于忍受住拷打所導致的令人厭惡的疼痛，也不在于熬過審問時駭人聽聞的折磨。您的任務是經(jīng)受住難于忍受的和無窮盡的痛苦，它不僅是關節(jié)或身體某一部分的痛苦，也是您肉體每一細胞和原子之痛苦！必須經(jīng)受住這種痛苦，但不能像鄉(xiāng)村墓地上送葬者那樣齜牙咧嘴，也不能有禁酒節(jié)欲者受煎熬時的那種表情，還不能表現(xiàn)為格羅茲尼逃兵的那種一敗涂地屁滾尿流的樣子，更不能像塞爾維亞醫(yī)院里的傷兵那樣抑郁地呻吟，但是，必須淌下感動至深的愉快淚水！必須像彩票中獎時那樣情緒亢奮！必須像療養(yǎng)歸來的采花高手那樣春風得意！必須像十一月里紅場隊列中的幸運者那樣歡笑！您有能力做到嗎？您是否高估了自己的實力？您的愿望是否脫離了實際？就此罷休好啦，瑪拉霍夫！在我們這個部門的門檻前總會產(chǎn)生令人頓醒的念頭！”

一個幼稚的人！我想，他用生活中那些微不足道的愚蠢事情提醒我注意。而這一切于我多么遙遠！

“嘿嘿，”一股陰笑從我心里冒出來，“把克里姆林宮的海盜們招呼起來吧！我愿接受他們無禮的傳訊！快呀，茹亭同志！賜予我幸福吧，阿基姆#8226;阿基姆莫維奇！”

“我的問題是我們關系的實質(zhì)性問題，”他氣勢洶洶地從桌子后站起來說?！澳S身帶了換洗內(nèi)衣嗎？您可別把這不當事！在超負荷的條件下，監(jiān)獄管理當局實行了新規(guī)矩，如果入獄者不攜帶替換的內(nèi)衣，不攜帶牙刷和信封，就不會被收留。隨著時間的推移，對囚犯的這一微不足道的關心逐漸轉變成為一種善意的職業(yè)傳統(tǒng)。大概您自己知道，我們這個部門完全不得違背已成為慣例的條條框框。假使您的皮包里有一本關于國家聯(lián)邦制度的書籍，或者是一本研究國家意識形態(tài)用語的系統(tǒng)教科書，那就會有利于您登記入住‘水兵寂靜’監(jiān)獄！”

他急忙友善地拍了我肩膀一下，咂巴著嘴咬了一口卷煙，把金屬框眼鏡往鼻尖上一架，從桌子上抓起一本兒區(qū)內(nèi)未破案件登記冊。

“倘若您沒有異議的話，這些就歸入您的案件卷宗了。不過請記住，您將面臨考驗！瑪拉霍夫，未來完全掌握在您自己手中！聽著，這并非游戲本身，僅僅是前奏。將會有下列案件歸罪于您：27宗撬門入室盜竊案；另有76宗雖未撬門但使用了竊賊手段的入室盜竊；47宗針對俄軍醉酒軍官的搶劫，其中19人被搶了個精光；43宗盜車案；程度不同地損壞了89個電話亭；損毀33路和62路電車上的128把座椅；從動物園偷竊139只鸚鵡、407只豚鼠，其中一只還被拿到國民經(jīng)濟展覽會上成功展出；從十月果品蔬菜基地盜竊372車廂古巴土豆，220噸埃及橙子，三車廂保加利亞番茄，130噸羅馬尼亞黃瓜，130噸伊朗蔥頭，19車廂土耳其核桃，154噸匈牙利葡萄，725噸摩洛哥柑桔，11噸希臘大蒜，11車廂阿富汗葡萄干，189噸捷克水梨，515噸波蘭蘋果，700噸塞浦路斯西瓜?？赡苓€是您從區(qū)食品基地盜竊973噸阿根廷羊肉，1400噸美國小麥，1759條芬蘭香腸，51000個波蘭雞蛋，71000聽塞爾維亞火腿腸罐頭，7993袋越南大米，30000棵朝鮮卷心菜，6500塊荷蘭奶酪，57000份比利時新鮮飛禽肉，111噸德國生豬肉，508000升法國葵花子油，416000包保加利亞香煙，同樣數(shù)量的印度茶葉，323000聽西班牙沙丁魚罐頭，717瓶莫斯科葡萄酒釀造托拉斯灌裝的波爾圖紅酒……”

“喂，喂，您以為一個人可以勝任這種惡作劇式的盜竊行為？”我有些不安地發(fā)問。

“那還用說！你是否覺得太多了？法庭調(diào)查時我自然會給您做個詳盡的解釋。”眼鏡后的阿基姆#8226;阿基莫維奇皺起眉頭，一副鄭重其事地的樣子。

“茹亭同志，請您坦率地告訴我，僅僅把清一色的進口食品盜竊案攬到自己身上，未免太不愛國了吧？”我提出這個問題時，仍然處于警察局門檻外的生活中。

“哥們兒！可咱們國產(chǎn)貨在哪?。俊眰刹閱T含糊地問。“莫非您改變主意了，游戲到此為止？”

“不，不！只不過是腦袋里冒出這么個愚蠢問題。我常有類似情況。請原諒?！豹?/p>

“瑪拉霍夫，您這家伙真客氣！快別難為我患潰瘍的胃了吧！我非常想在午飯時喝一杯紅酒羹！”

茹亭在辦公室里踱著步，目光始終聚精會神地盯住我，繼續(xù)說：

“這堆犯罪行為將使您獲刑十二年，或者十三年。您可別退縮，瑪拉霍夫！您將在我們這個十月革命區(qū)的法庭接受審判！它就位于作家尼古拉#8226;格里巴切夫的住宅前面！距離特列契亞科夫繪畫藝術展覽館幾步之遙！判決由我們的法官宣讀。我們擔憂的是，這些法官是否熟諳情況，了解阿列克謝#8226;伊萬諾維奇#8226;瑪拉霍夫是在首都打擊刑事犯罪競賽中協(xié)助本區(qū)爭得最佳稱號。他們將按照您的所有意愿行事。您夢見被判十五年嗎？那就十五年！十五年不能再加了，法律不允許。您希望監(jiān)獄式的管理制度，還是勞改營式的？隨您意愿！一切照辦，老爺子！拿上這張紙，把里面的內(nèi)容背個滾瓜爛熟。切記，順利通過測試是您實現(xiàn)所有志向的保證！”

茹亭猥褻、甚至是狎昵地沖我擠擠眼，露出被尼古丁熏黃但仍不難看的牙齒，一副神態(tài)寬容的樣子拿起電話筒，吩咐一些樣子可愛的小伙子過來。

此后的事情我一點兒也沒記住。記憶仿佛被夏伯陽師長的革命馬刀砍斷了。

我神智清醒過來的時候，坐牢的決心依然如故。隨著思維逐漸調(diào)整，我也完全恢復到正常狀態(tài)。這是在哪里？不經(jīng)意間的一個錯誤遐想竟使我萬分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身處一個完全陌生的空間里。孤立無援的我還驚訝于另外一些異常古怪的情況：我置身的處所里，光線強烈得超乎自然。無論我怎樣閉眼或者瞇眼，聚光燈都毫不留情地照得我頭眩眼花。不可能啊！難道我已經(jīng)到了那兒？我想為幸福尖叫，想高唱為這一無上榮光的時刻而準備好的那句“實現(xiàn)啦！”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只能發(fā)出陌生的、甚至屬于肌體外的、像鞣革皮靴那樣的軋軋聲：“嘎，嘎……”

沒把我投錯地方吧！瞬間出現(xiàn)的這個念頭令我病態(tài)般地痙攣起來。身邊令人苦惱的神秘感加劇了我身上出現(xiàn)的神經(jīng)過敏。我遷怒于自己記憶紊亂和思緒不連貫。我擔心別人占先而做出激烈掙扎，但這沒有為恢復記憶帶來明顯效果。我只是短暫地返回過偵查員辦公室，不過后來呢，哪怕是稍有起色也好，但無論如何我也無法令事情朝前發(fā)展一步。就這樣，我緊張地游弋于自己的這里與那里的處所之間，痛苦萬狀地尋覓如何擺脫這種記憶模糊狀態(tài)，但很快就懷著對這種孤立無援的厭惡，陷入昏昏欲睡，進入一種莫名的嗜眠性夢境……

在醫(yī)學院病理解剖學教室，我靠著過去自己的學生課桌就坐，等候提前預約了的浸泡著阿爾杜爾#8226;朵爾米頓托維奇#8226;雅布羅科夫的移動標本箱到來。這個聽起來有些頹廢韻味的名字很難叫人相信是真正的俄羅斯名字。我向來只相信掛在他手腕下的名片，那上面這樣寫明：阿爾杜爾#8226;朵爾米頓托維奇#8226;雅布羅科夫，41歲，俄羅斯人。教育程度、家庭出身、社會關系和職業(yè)不明確。接納日期，11月，年份和日子，以及接納手續(xù)辦理者的名字，都因歲月流逝而磨損掉了。關于他，只有這些是有證可查的。除去在課堂上汲取的一些解剖學知識外——雅布羅科夫本人患有側枝血管損壞，竇房結異常，汗腺腺瘤，蛤蟆肚——關于他的其他信息，我一無所知。不過，他的謎是很折磨人的！在他被固定下來做我的教學輔具的整個二年級，我詳細地研究過他。我們相識后不長時間，彼此間就因互有好感而開始有神交。每當標本箱打開，他局促不安地看著我時，我都會急不可待地喊道：“您好啊，尊敬的阿爾杜爾#8226;朵爾米頓托維奇！我們今天要學習兩小時！” 有時，當很繁重的教學活動結束時，我完全按照大學生的習慣對他說：“朋友，再見！”或者“謝謝班長，明天見！”記得一次過新年，我給他帶去一條時髦的領帶，可清規(guī)戒律令他猶豫不決，無論如何不愿意接收。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領帶系到他浸透福爾馬林的脖子上。

當我制作病理解剖圖陷入困境，無論如何也畫不準近幽門區(qū)域的關鍵時刻，阿爾杜爾#8226;朵爾米頓托維奇出人意料地說話了：“往下??！”在空蕩而冰冷的教室里，我聽見的是陌生人嗓音。起初，我根本沒想到是他，而以為是聽幻覺，或者是自己的疲勞聲音。不過，一分鐘后又有人說出“阿列克謝#8226;依萬諾維奇，是手掌長肌肉妨礙你”時，我才確信，這就是他。還能是誰??！這一情形促使我重新看待我們倆的關系，重新看待阿爾杜爾#8226;朵爾米頓托維奇這個人。我們成為摯友。不言而喻，我們的關系絕非仁托大街小飯館里的那種夸夸其談、或者斯摩棱斯克大街“支持宅基地動議協(xié)會”討論會上的那種關系。不是！我們的關系完全與眾不同！我們之間存在著不涉及社會問題的一種默契。因此，任何轟動社會的事件也無法覬覦我們的關注。這一做法是雅布羅科夫親自建議的。我們這樣一種自由的結合是建立在學院派基礎上的。超乎如何處置后腦主骨和鱗骨共生、壞疽特點、以及淚囊炎和尿道球腺炎哲學范疇的爭論我們從不涉及。但我始終感覺，雅布羅科夫出于某種特殊原因刻意回避那些超出學術爭論范疇的問題。遇到這樣的情況，他總是說：“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這個問題就過去吧”，或者“我們還是返回課堂活動本身吧”。我并沒有認為這有什么重要的，不過，最近一段時間，我想起雅布羅科夫來，就會在他的舉止里發(fā)現(xiàn)某種刻意或者完全是個人的執(zhí)著，這也使我恢復了對他的興趣。我時常想去拜訪他，不為爭論也不為交換意見，只為讓這個朋友知道我已決定去監(jiān)獄安頓自己，以及與這一決定相關聯(lián)的一切。還懷揣一個希望，就是對于我這次前往眾所周知的那個地方進行終身旅差，他能說點什么祝福的話。但不要忘記，我們已經(jīng)快兩年沒見面了。因而也可以說，我的計劃還牽扯到雅布羅科夫，所以并非是最后的。

電梯的指示盤上亮起了綠色信號，門咯吱吱叫響，序號為19-17的標本箱直接移動到了我的桌子跟前。不知同誰但肯定是和親人見面的興奮感支配著我。立在面前的是我非常熟悉的那個金屬箱體，當然，現(xiàn)在表面有些碰傷，四角有些劃痕。從那時起流逝了多少時光?。∥耶惓Ｅd奮地拉開門栓，嘩啦一聲響，標本箱敞開了，出現(xiàn)了雅布羅科夫！他的神情依然那么忐忑，緊緊抿著下嘴唇，依然系著那條領帶！

“您好，阿爾杜爾#8226;朵爾米頓托維奇！”我熱烈地歡迎他。“我們相逢令我非常高興！”

“嚯，是瑪拉霍夫！我就知道您會來！”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具有鼓惑力，然后緊張地檢查起解剖臺。以前我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根據(jù)所有情況判斷，雅布羅科夫在極力掩飾自己的不安，而這恰恰使他更加不安。他的面孔竟然毫不顧及情面地扭曲成陌生的怪樣子。

“過得怎么樣？雅布羅科夫？”我有所提防地發(fā)問。“一直想見您，可總沒空兒。但我仍像過去那樣敬重您！”

“知道，知道，”短暫的停頓后他說。“您看上去為何如此怪異：穿戴埋汰，臉上有傷，左耳不見了，眼睛血腫，鼻梁是歪的，牙齒缺了好幾顆，衣服上這么多血跡？您莫不是從南方前線回來吧？”

“不可能！”我驚呼道。我絲毫也不想就自己面孔的特殊樣子耽誤時間，就主動把話題岔開。“三年級時我離校了。學習之初感到萬事順遂，我要說，那是周圍世界的一種虔誠、公正和完美。但是不久，自打您被調(diào)離開我以后，我愈加清楚地明白，對自己處境的滿足是通過某些可以掌控的人為方式達到的，因為糊涂和愚蠢，某些重要的事情疏忽了，從旁錯失了。這個想法剛剛在我意識里形成，接著就出現(xiàn)了另一個擺脫不掉的念頭，就是厭惡科學，厭惡生活的念頭，對事物普遍的麻木和冷漠感。一切都如此迅速和不可挽回地令人厭惡，一切都徹底失去意義，變得毫無用途，而我自己則失魂落魄地完全迷失掉了。上帝保佑我在不久前重新尋找到自我，現(xiàn)在非常急于去蹲監(jiān)獄！”

我曾經(jīng)苦惱地想過，雅布羅科夫恐怕會刨根問底?？墒?，完全沒有發(fā)生這樣的情況。他理解了我，或者也持有相同的觀點！感覺在愉快地提醒我。

阿爾杜爾#8226;朵爾米頓托維奇仍然圍著解剖臺轉圈，把瓷磚地板踩得吧唧吧唧響，最終放松嘴唇，從容不迫、字字斟酌地說：

“多年積累的經(jīng)驗告訴我，您終究要發(fā)展到這樣或那樣的某種被監(jiān)禁的形式。我告誡自己不要對您施加影響，并且例外地參與了您的解剖學課堂練習活動。您消失得毫無蹤影，我內(nèi)心也為您的探索煎熬過。您失蹤的事實也因此得到解釋。于我而言，您的探索尋覓之重要性還在于，我自己走過的正是這樣一條路，經(jīng)歷了諸多過失、迷惘和發(fā)現(xiàn)。其實，我經(jīng)歷的時代是另一個時代。但現(xiàn)今的生活環(huán)境依舊！”

雅布羅科夫出聲地換了口氣，繼續(xù)說道：

“您知道嗎，阿列克謝，我一生都在擔心惦記安慰劑的事情，后來明白，正是這一狀況導致我走上冒險之路，進入這個機構。疾病及其嚴厲地控制著我，使我處于一種狂熱狀態(tài)，它把我的精神追求和想象中的藍圖化為烏有！事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這樣一種地步：我不敢起床，不敢進食，不敢思索，不敢說話，不敢閱讀，不敢呼吸！我的處境的可怕現(xiàn)實猶如夜間活動的昆蟲，它們落入風暴，只能生存一個小時。是的，一切都如此！我內(nèi)心已空空如也。我絕對是合乎手續(xù)地注冊登記來醫(yī)學院解剖學教研室的。從旁觀察是平淡無奇的：曾有一次，我落入鍍鋅標本箱里的石蠟中間，其他人可能要驚訝死了，我一點也不！別人可能會求救，我卻沒有！別人也許會恐懼或者亢奮，而我無所謂！我新生活的單調(diào)日子就是這樣開始的。其中沒有激動人心的狂喜，沒有內(nèi)心的動蕩不安，沒有興奮，也沒有畏懼，沒有愛，也沒有恨！我相信這是永恒的。然而，我錯了！在我們相識前很久的一天里，我感受到一股如同螞蟻叮咬般微弱的思鄉(xiāng)情緒。這是逆時代潮流而行和回歸美好的19世紀的愿望。這種喚醒我的先兆起初是模糊不清的，但逐漸地轉變?yōu)槟撤N固定的幻象?？梢韵胂蟪?，現(xiàn)在自己有多么憎恨這個標本箱！我并不想勸服您相信我。根本不是這樣！我只是提醒您不要服用假藥。只有我們這些披著官服、存在于未出版的書籍里、畫家們被禁的畫冊里、同胞們索然無味的埋怨聲下的有生命的家伙們，而非另外的其他什么俄羅斯人，才真正清楚懷鄉(xiāng)病的滋味，才最了解最終要返回我們逝去的未來之渴望!” 

阿爾杜爾#8226;雅布羅科夫，這個呆板而缺少表情的家伙全身都顫抖起來，摻著福爾馬林的淚珠從干癟多皺的臉上滾落。

難道還存在著什么樣的力量可以阻止住我嗎！還存在什么邏輯可以推翻我選擇的方向之正確性嗎！還有什么呼喚可以打斷我的正常思路嗎！所以，當一個不知其名的彪悍家伙粗魯?shù)匕盐覐牟±斫馄适覕f出來，扯開嗓門吼道：“瑪拉霍夫，帶上自己的東西！”我便精神振奮、異?？鞓?、甚至頗感幸福地朝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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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歷山大#8226;波將金，俄羅斯當代作家，著有長篇和中短篇小說集十幾部，作品從多方面反映現(xiàn)實生活對俄羅斯普通人群心理產(chǎn)生的微妙影響，使讀者從某種角度了解到今日俄羅斯民眾的精神層面。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