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當劉大奎在鏡子里看見自己慢慢舉起右手,將冰涼的刀尖對準臉頰時,心里沒有絲毫膽怯和恐慌,他全身灌滿了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悲壯和舍我其誰的義無返顧。他將刀尖刺進了自己結實而平滑的臉部,如同鏵犁破開春天的潤土,銀亮的犁鋒過處,潤土豁然分開。孕在土層里的積水小溪一樣奔流出來。
疼痛和驚悸像寒風襲來,錐進腦海。
當啷,刀子跌落在地,刀鋒上的血珠彈射出去,散開。
他的手如約而至的抖了一下,慌亂像藤蔓植物爬滿全身。
劉大奎的身子終于抖起來,腦子一片空蒙。雙腿像被拆掉了骨頭。他搖晃了幾下。
在妻子的驚叫聲中,他跌倒在地。
21
1966年3月,突如其來的一場倒春寒讓許多人猝不及防,流鼻涕的流鼻涕,打噴嚏的打噴嚏,發(fā)高燒的發(fā)高燒。出差在外的劉大奎感覺額頭發(fā)燙,嗓子冒火,鼻孔堵氣,擤了一泡釅稠的黃鼻涕,說話就變了調。吃兩顆隨身帶的藥片,穿上包里最后一件衣服,提上行李,推開北站招待所的木制大門,他走進了細雨交錯的火車站廣場。
不多的幾個人行色匆匆,勾頭縮頸,像荒野中的孤魂野鬼。惟有12.26米高的主席像巍然屹立在廣場正中,給人以力量,指人以方向。
劉大奎將乘上午10:55從省城經過并開往富義縣的312次列車。
作為曙光化工廠臨時采購員,劉大奎對行將結束的差旅感到有些惆悵和遺憾。
今后,像這樣的好事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輪到自己?
說來好笑,這是他工作以來第一次出差。盡管只有短短的一周時間,盡管他到聯(lián)系的單位遭了冷遇,盡管他還被突如其來的倒春寒弄得有些鼻子發(fā)堵喉嚨腫痛,但他依然把這次公差當做是一次不錯的旅行。
既可免費旅游,又有出差補助可報,這種兩全其美的好事并不是誰都能享受得到的。要不是組里面開會的開會,生病的生病,實在無人可派,組長高井泉是決不會把這樣的美差擱他腦袋上的。
也不怪高井泉偏心,怪只怪自己的出身。
劉大奎的老爹是個騸匠,騸雞騸豬騸牛騸馬,那手藝沒得說;又精于算計,到解放那年,花光所有積蓄買了幾畝田,不料買下不到半年,解放了,田被分了,還被定了個中農成分。
劉騸匠在社會上跑得久,見識多,倒也想得開,總比那些被敲了砂罐兒(槍斃)的大地主強。只可惜農業(yè)合作化后,自己的手藝派不上用場,劉大奎又不想學,祖?zhèn)髁藥状尿~匠手藝竟要失傳,劉騸匠郁郁寡歡,沒幾年就去閻王殿騸小鬼去了。
那些長長短短寬寬窄窄的騸刀,被新主人遺棄在旮旯,落滿了歲月有痕的銹跡和塵埃。直到有一天,劉大奎想吃鱔魚,這才翻出一把,在磨刀石上磨了,劃起鱔魚倒是游刃有余。
偉人說過,中農屬于團結的對象。偉人還說過,在革命高潮期,中農會倒向革命;在低潮的時候,中農會倒向反革命……總之,與根紅苗正的貧雇農相比,尷尬的中農出身讓劉大奎遭遇了可想而知的尷尬和冷遇。
三年自然災害之后,國家為了盡快恢復工農業(yè)生產,化工部在縣城西郊建了一個大型化工廠,占了劉大奎家的房產和自留地,作為賠償,劉大奎進廠當了一名臨時工,分在機電組。機電組負責全廠的電路檢測及其維修,除組長高井泉外,組里十幾號人各司其職,各有所專,比如姜光頭負責弱電,賈善仁負責線路,惟有他劉大奎,一無所長,基本屬于隨叫隨到、指東派西的勤雜人員。
有啥法呢,怪只怪自己沒有根紅苗正的出身。
312次列車提前5分鐘進站。劉大奎提著行李捏著硬硬的車票通過檢票口走向站臺,站臺上麻點水泥地被細雨灑得濕漉漉的,沉重而塌實;亮晃晃的鐵軌像兩柄利劍刺向雨意空濛的遠方。站臺上的人更少,難得的凄清與蕭索。
劉大奎找到自己的座位,發(fā)現(xiàn)它已經被一位打盹兒的中年婦女占據(jù)了。
同志,同志。劉大奎喊了幾聲。
正做美夢的中年婦女醒了,紫紅色臉膛寫滿慍怒。
同志,你坐了我的位子?劉大奎越發(fā)小心翼翼起來。
我?坐了?你的?位子?中年婦女像打量火星人一樣打量劉大奎。
啊……嗯?
有這么怪的事?!我打西安就一直坐這兒,怕到了這里就成你的了?神經!
高聲招來了列車員。列車員瞟了瞟劉大奎遞過去的票,說,同志,你的座位在9號車廂,這是6號車廂。
對不起,對不起。劉大奎的臉頓時成了豬肝,趕緊用變了調的聲音道歉,然后落荒而逃。
在9號車廂,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第一次出遠門,第二次(第一次是一周前出門)坐火車,鬧騰點笑話算不得什么,誰都有當新姑娘頭一回上花轎的時候。他一邊往行李架上放東西,一邊安慰自己。
火車低鳴了兩聲,便欺欺哐哐地飛跑起來。劉大奎的心終于在火車的動感中平靜下來。他去沖了杯熱茶。喉嚨像貼了一張干澀的紙,吐不出,咽不下,很不舒服。
滾燙的茶水像熨斗一樣一直從喉嚨熨帖到胃,劉大奎伸長了脖子,舒舒服服地吐了口熱氣。此時他發(fā)現(xiàn),對面坐著一個軍官。
年輕的軍官面目清秀,草綠色的軍服像雨后的春草,蔥蘢而清新;領章和帽徽閃著灼人的紅光,簇新的衣著平添了幾分肅穆和威嚴。
濃黑的粗眉下面,一雙神采飛揚的眼睛神情專注地盯著他。
劉大奎渾身不自在起來。剛平息下來的心又開始七下八上起來。
素不相識,他盯著我干啥?
31
看著丈夫神經質地用騸刀往自己臉上劃,然后又像面條一樣軟在地上,鮮血像小蛇一樣游得滿地都是,妻子羅家英慌了,趕緊去雞籠抓了只母雞,從肚子上揪下一撮絨毛摁在他臉上。隨即又去借了一輛架子車,拉著他往廠醫(yī)院跑。
真是闖鬼了!真是闖鬼了!去了趟省城就敢拿刀子往臉上劃,要是去了趟北京,還不得拿刀砍腦殼。羅家英一邊跑一邊嘮叨。
婆娘家,知道個屁!坑坑洼洼的路面把劉大奎顛簸得清醒了許多,他一手抓住架子車的車幫,一手扯去臉上迎風飄擺的雞毛。
好在離廠醫(yī)院并不遠,幾分鐘,羅家英便給他掛好了急診,送他進了急診的手術室。一個留著一字胡的醫(yī)生不慌不忙給他止血、縫針、上藥、扎繃帶。
沁著藥水味的白色繃帶從額頭而下,越過左眼,覆蓋傷口,從左耳繞到腦后……也就是說,他的大半個左臉和腦袋都被繃帶遮住了,他的腦袋看上去像剝了半邊的粽子。
一字胡一邊扎繃帶一邊漫不經心地問,咋搞的,弄這么長一條口子?縫了11針,好了,拆了線,疤是好不了的,一輩子都這樣了,破相了。
羅家英跑出一身汗,在一旁搓著手說,摔了一交,碰到地上的碎玻璃……
羅家英想給丈夫不可理喻的行為打掩護,可劉大奎并不買賬。
亂說,摔啥交?我沒摔交。這是我自己弄的,曉得不,醫(yī)生,我自己弄的。一把騸匠用的騸刀,又窄又快,哧溜,對著鏡子,劃下去。那刀好快,是我爹留下來的,好多年沒用了,還快得很!
一面說,還試圖抬起手比劃,被一字胡一掌打下去。劉大奎躁動不安的手無可奈何地垂了下去,像游水時章魚的觸角。
包扎完畢,一字胡在洗手池邊擺著腦袋說,這年頭,稀奇事就是多,就是多!說完甩甩手,走出了手術室……
41
劉大奎被看得不自在起來。
是臉上有東西?他抬手抹了抹臉,除額頭仍舊發(fā)燙外,沒摸到什么可疑物件。
可青年軍官依舊在看他,似笑非笑。
是頭發(fā)出了問題?他用手理了理,除被雨水淋得濕潤冰冷外,沒什么異常。
可青年軍官還在看著他,濃黑的眉毛還向上挑了挑。
是衣服有什么可笑的地方?他低頭看看,除穿得稍微厚一點外,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值得關注和取笑的。
青年軍官依舊看著他,目光專注而柔和。
就在劉大奎將要被激怒的時候,青年軍官終于說話了。
你像一個人。
標準的京腔,字正腔圓,中氣十足,彰顯出來自大地方的強勢和威儀。
劉大奎左右看看,確定軍官是在同自己講話。
像……一個……個……人?
劉大奎像被一口干飯噎住了,眼珠子瞪得只剩下白眼球。
是,像一個人。
軍官挪了挪尊貴的屁股,把身體往前傾了傾,雙肘伏在茶幾上。這樣,年輕軍官俊朗的臉離劉大奎更近了,他年輕而威儀的氣勢頓時將劉大奎整個覆蓋了。
真的,你像中央X首長。太像了,連頭發(fā)都像。
青年軍官繼續(xù)吐出氣宇軒昂的京腔。劉大奎看見從窗外投進的光斑在軍官眸子里像一串珍珠閃過。
誰不知道中央X首長?他是億萬人民景仰的革命領袖,是黨和國家重要的領導人之一。
X首長就如同天上的日月星辰,除了仰望,除了感受他無所不在的偉大外,哪能想到和自己發(fā)生什么聯(lián)系?
劉大奎不敢也無法相信這個事實。然而這個俊朗而嚴肅的軍官,這個一看就大有來頭的年輕人顯然又不是兒戲。況且,拿革命領袖來開玩笑,那可是天大的罪孽。
我真的……真的……像中央X首長?劉大奎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
真的,真的像,太像了;鼻子、眼睛、嘴巴、頭發(fā)都像。
軍官說得異??隙?。為了加強這種肯定,他還將右手握成拳頭在茶幾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快到吃中飯的時候,軍官下車了。有意思的是,軍官在臨走時給劉大奎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劉大奎蹙在哪里,不知道身在何處,今夕何夕。
直到列車又欺欺哐哐重新跑起來,那個叫劉大奎的靈魂才又回到他的軀殼里。
劉大奎回到家,天已黑透,縣城稀落的幾盞燈,像給墨一樣黑的夜鑿了幾個洞。
妻子羅家英剛吃過晚飯,正在廚房涮鍋洗碗。
吃飯沒?羅家英在圍裙上揩了揩水漬,接過他手中的行李問。
吃過了。
羅家英放好行李,給他打了盆洗臉水。
劉大奎從行李包里掏出帕子,臥進水里,撈出,擰干,胡亂地在臉上抹了幾把,便對著墻上的鏡子照起來。
羅家英瞟了男人兩眼,繼續(xù)洗碗。
洗罷碗,看見劉大奎仍舊站在鏡子前左顧右盼。羅家英把一摞碗重重地往碗柜擱了,說,出一趟差,長好看了不成?再怎么照,還不是那個樣兒?
對妻子的冷嘲熱諷,劉大奎平素經歷慣了,多半只能生悶氣,窩在心頭,慢慢化解。不過,今天他不惱,依舊站在鏡子前,專心地看,饒有興趣地看。然后回頭問,英兒,你看我像哪個?
我看你像個鬼!
真的,不跟你開玩笑,你認真看看,我像不像中央X首長?
羅家英走過去,摸摸他的額頭,有點燙。我看你不是發(fā)高燒說胡話,就是神經出了毛病。洗洗早點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劉大奎從火車上帶回來的良好心情和激動情緒,一下化為烏有。他像掉進了冰窟窿,周身冰涼,以至于小別勝新婚的歡娛都沒了心情。大半個夜,他睜著眼睛想同一個問題,自己到底像不像中央X首長呢?
第二天,劉大奎像往常一樣去廠里上班。
他碰上組長高井泉,問,組長,你看我長得像中央X首長嗎?
組長沒回答,因為劉大奎只是在心里頭問。
他碰上負責弱電的電工姜光頭,問,光頭,你看我像中央X首長嗎?
姜光頭沒有回答,因為劉大奎壓根兒就沒敢出聲。
吃中飯的時候,他和負責線路檢查的賈善仁一道拿了鋁皮飯盒去食堂打飯,他問,賈善仁,你看我像中央X首長嗎?
回答他的是賈善仁落地有聲的腳步。
劉大奎很失望。同時也很自責。長得像中央X首長是一件無比光榮的事情啊,怎么就沒勇氣向別人講呢?想來想去,根本的原因還是在于自己底氣不足。
這一天對于劉大奎來說特別漫長。他有些魂不守舍。焦躁不安。凡能照出影子的地方,他總要停留片刻,在或模糊或清晰的情境中看顧自己的影子,想象著X首長的樣子,對比著相近與差別。然而飄渺的影子讓他更加失望,更加惆悵,更加迷茫。
心事像一盤磨,把他壓成了一張脆弱的紙。
好不容易下班,他蹬上自行車,一溜煙跑到丁書文那里去了。
丁書文在廠郵電所上班。這時正忙著將一摞摞信分插到墻上掛著的數(shù)十個布格子里。
回來啦。丁書文頭沒抬,繼續(xù)像插秧一樣往格子里插著信件。
劉大奎一屁股坐在竹條椅子上,氣沒喘勻就說,蚊子蚊子,你歇一下,歇一下。蚊子是丁書文的小名,兩人是光屁股朋友,現(xiàn)在也是談話最投緣的一對兒。
丁書文抬起頭,看見劉大奎神魂不定的表情,問,出事啦?
沒事兒,沒事兒。劉大奎擠了三分笑出來,然后嚴肅了臉問,你看我像誰?
丁書文哼一聲,你像哪個,像你爹,劉騸匠。
你再認真看看,我像哪個?
丁書文放下信件,趨前一步,伸出手摸了摸劉大奎腦門,你沒發(fā)燒?
劉大奎一把打掉丁書文的手,說,你才發(fā)燒呢,問你正經的,你看我像不像中央X首長?
見劉大奎一臉的認真和嚴肅,丁書文于是帶了幾分認真和仔細,再次把目光聚焦到這張看了三十幾年的臉上,果然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
呃,你還別說,真還有那么點像呢。
真的,你看我哪里像?劉大奎興奮得站了起來,臉紅得像夏天的西紅柿。
別激動,你坐下,側過臉去,對著光,讓我再仔細看看。哎呀,真是很像,這嘴巴,這鼻子,這眉毛,哎呀,連頭發(fā)都有點像!
丁書文像相牲口一樣,上下左右擺弄著劉大奎,就差沒掰開他嘴,看他是幾歲口了。
劉大奎不惱,心里美滋滋的。他把自己當千年的珍稀文物,等待著專家的鑒定。
有些事情就是怪,你不說,一輩子都不會有人說你像誰誰,等你說了,認真起來,還真是那么回事,越看越像。不過——
一個轉折,劉大奎的心隨之咯噔一下。
不過什么?劉大奎的心已萬分敏感和憔悴了。
不過,中央X首長的臉上有塊疤,你臉上沒有。
X首長臉上那塊疤是戰(zhàn)爭年代,敵人的一塊炮彈片飛來劃的,從左眼下方一直斜到耳垂下,足足有兩寸來長。
X首長有塊疤。X首長有塊疤。劉大奎摩挲著自己的左臉,若有所思地離開了廠部郵電所。
51
炮聲隆隆,硝煙彌漫,槍彈橫飛,一場鏖戰(zhàn)正激烈地進行著。
身穿將軍服的劉大奎,鎮(zhèn)定自若地站在戰(zhàn)場前沿,任炮彈在身邊炸響,任子彈從耳邊掠過。他筆直而堅定地站在那里,像青松一樣挺拔,像泰山一樣巋然不動。
他舉起望遠鏡,看見自己的戰(zhàn)士攻陷了一個堡壘,又攻陷了一個堡壘。黃螞蟻一般的敵兵被撂倒了一片又一片。他臉上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微笑。
他向后招了招手,司號員正要吹響勝利的沖鋒號,突然,一顆流彈飛來,他的身子顫動了一下,接著,衛(wèi)兵看見他像一截木頭栽了下去……
倒下了,他知道自己光榮地倒下了。他依舊保持著淡定的微笑。勝利就在前頭,勝仗即將屬于自己。成王敗寇,他知道為勝仗而死,比敗仗而生更光榮。所以,他倒下了,任胸脯的血滲進酥松的黃土,他保持著微笑,保持著勝利的笑、勝者的笑……
衛(wèi)兵慌了。衛(wèi)生員慌了。他們一下子圍過來,七手八腳給他包扎傷口。他們哭著叫著,手忙腳亂地抬起他的腦袋,然后抽出長長的紗布,不由分說地將他的腦袋包扎起來,一圈一圈又一圈。他生氣了,怎么搞的,我的傷在胸口,你們包我的腦袋干啥。他想喊,想罵娘,可嘴巴已經被封住。他喊不出聲,罵不成娘。他用手扯掉那令人窒息的紗布,可他的手怎么也抬不起來;用腳踢,可不管怎么用力,腳動不了分毫。
別遮住我眼睛!我要指揮戰(zhàn)斗!我要看見勝利!他大聲吼。
氣喘吁吁、大汗淋漓之后,他重又看見了光明。
炮聲沒有了,硝煙不在了,將軍服沒有了,衛(wèi)兵消失了,出現(xiàn)在眼前的依舊是醫(yī)院天花板的蒼白和彌漫整個病房的濃濃的來蘇水味兒。
記憶慢慢回流。他憶起自己不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自己只是一個出身中農的臨時工;記起最近的一次還算愉快的出差,記起火車上的奇遇,記起那個威嚴的年輕軍官,記起自己和中央X首長不經意之間產生的聯(lián)系;記起自己的豪邁之舉,記起父親那把騸刀灰白的鋒芒,記起刀子犁過面頰的森冷和疼痛,記起一字胡醫(yī)生的包扎和從眼鏡后面射出的不屑眼神……
一切都回到了平淡無奇的現(xiàn)實中。
他失落。悵惘。
這是劉大奎住進醫(yī)院的第二天早上。妻子羅家英回家準備早飯去了。他躺在病床上醒來,出了一身大汗,將藍色豎條紋的病號服浸濕了,汗汗的黏在身上。
他翻身起來,走出病房,來到廁所,長長的拉了泡黃黃的尿。清晨如洗的陽光從高高的窗戶射進來,照著劉大奎如同粽子樣的腦袋。劉大奎從鏡子里看到了明亮的晨光,也看到了自己滑稽的腦袋,忍不住艱澀地笑了一下。
重回病床,劉大奎意猶未盡地回味剛才新鮮而神奇的夢境。
鄰床一個正在輸液的病人睡意正酣,吸一口氣,從嘴里噗地吹出一口氣,節(jié)奏舒緩而沉穩(wěn),仿佛他不是住院的病人,而是氣定悠閑的睡仙。
劉大奎被鼾聲吸引,別過臉,看見那人輸液瓶快空了,趕緊叫同志同志,叫了幾聲,那人照舊吐納著仙氣;劉大奎跳下床,過去推了兩把,那人停了吐納,側過身,照睡。
輸液瓶已經空了,最后的液體沿著橡膠管一點點矮下去,劉大奎趕緊跑到門口叫來護士。
護士來得及時,還沒等睡仙的血倒流,便手腳麻利地給他換上了新的藥水,輸液瓶重又有節(jié)奏地滴嗒起來。
八點鐘樣子,妻子羅家英送來早飯:雞蛋和稀飯。
劉大奎喝了兩碗稀飯,卻不敢張嘴吃雞蛋。嘴張大了,牽扯臉上的傷。羅家英把雞蛋掰碎了,混在稀飯里,一口一口地喂。
伺候他吃完早飯,羅家英收拾碗盞去盥洗室洗刷。劉大奎仍舊坐在床邊發(fā)呆。
鄰床的睡仙終于醒了。他翻身坐起,看見輸液瓶滿滿,放心舒了口氣。側臉瞧見頭上裹得像粽子,神情恍惚坐在床邊的劉大奎,就問,同志,是你幫我叫的護士?
劉大奎點點頭。
太感謝了,睡仙打了個哈欠說,我這人瞌睡大,一挨床就要睡過去;輸液輸光了都不曉得,血倒流了好幾回。
我叫了幾聲,你沒醒,就曉得你瞌睡大。
睡仙哈哈笑了兩聲,別人說三十歲前睡不醒,三十歲后睡不著,我三十好幾了,還是睡不醒。我家老婆笑話我,說我上輩子死了埋在困籠山的,哈哈,我想八成真是那么回事。老弟,你貴姓,咋個受的傷?
病房的寂寞最容易讓人溝通,同病相憐最容易讓人惺惺相惜。整整一個上午,兩個年齡相仿的男人一起享受了打發(fā)寂寞的快樂和交流的愉悅。
從睡仙的口中,劉大奎知道了他叫柳一西,縣報社記者,筆頭子很硬,文章在各級報刊雜志都露過臉,在富義縣也算得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他的妻子在曙光化工廠當辦公室主任。前些日子,他感覺下腹部脹痛,一查,是闌尾炎,便住進廠醫(yī)院,做了闌尾手術。
聽完柳一西的介紹,劉大奎也將自己出差的奇遇以及如何拿騸刀往自己臉上劃的經歷簡單講了一遍。
話音剛落,柳一西不顧尚未痊愈的傷痛,一下從床上跳了下來,拖著正滴嗒不停的輸液管,以一種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眼神望著劉大奎。
劉大奎被他灼灼似賊的眼神看得一愣一愣的。
61
三天后,醫(yī)生說可以拆線了。
拆線的醫(yī)生仍舊是那個面無表情的一字胡。劉大奎不喜歡他的冷漠和傲慢,他的冷漠和傲慢剝蝕了劉大奎原本脆弱的自尊。
一字胡端著白搪瓷方盤走到他面前,冷硬地說,拆線。說完,操起剪刀剪開接頭,一圈一圈游出繃帶,好像不是在拆繃帶,而是在剝一個端午節(jié)的特大號粽子。
劉大奎有些悲壯地坐在病床上,像羊一樣任人宰割。
腦袋漸漸地輕松起來。一字胡把游拆下來的繃帶絞成團放進白搪瓷盤里,又操起剪刀和鑷子,開始給傷口拆線。
劉大奎木然地躺在床上,大睜眼睛,看著剪刀和鑷子虛幻成模糊的影子在臉部冰冷地停歇。
每一根線頭被鑷子從肉里拔出的時候,劉大奎都會夸張的呻吟一聲。從長好的肉里拔出線頭子,固然有些痛,但并沒有劉大奎努力叫喚顯示的那么痛。他夸張的叫喚,只能理解為對一字胡醫(yī)生冷漠的不滿和一種抗議的宣泄。
一字胡并不理會,如同給鴨子拔毛一樣,三下兩下搞定,然后說,可以出院了,注意,回家后不要大哭,不要大笑,吃食以清淡為主,不要從事力氣活,不要跟老婆同房……
“房”字傳到劉大奎耳朵時,一字胡已經端著盛了繃帶和線頭的搪瓷盤走出了病房。
劉大奎猶如被拔光了羽毛的雞,悲傷地躺在床上。他知道,自己光潔的臉上,從此就會多一條兩寸多長、蜈蚣一樣的疤痕。他抬起手,顫抖著摸摸,微微作痛,略略硌手。
他像泄了氣的皮球,沒有勇氣和力量坐起來,給別人看,給別人評頭論足。他的自尊和自信被一字胡剪跑了,抽走了。他頹然地躺在床上,不敢去照鏡子。
在床上躺了足足一個小時,直到柳一西回來。
柳一西也是今天拆線,因為是大手術,拆線在手術室進行。他拆完線,急不可耐地回到病房,他要盡早驗證一個奇跡的出現(xiàn)……
他奔到床前,一把將劉大奎抓起來,然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像鑒定一件稀世珍寶一樣考量著劉大奎,眼里蹦出了陰陽兩極碰撞時發(fā)出的火花。
奇了!神了!太妙了!真的!像!太像了!像一個模子里鑄出來的!
柳一西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引來了同病房的病人,引來了隔壁病房的病人,引來了護士,引來了醫(yī)生,引來了院長。
但詩人般的氣質讓他無法平靜,他仍舊大聲嚷嚷著:
劉大奎,不,中央X首長,我要用我全部的熱情和才華來贊美你!謳歌你!
等著吧——
71
一周后,一篇圖文并茂的人物通訊出現(xiàn)在縣報顯著位置。
報道以行云流水般的文筆,詳盡講述了一個中農出身的臨時工,如何在黨和人民的教育與感召下,如何在革命的滾滾洪流中與人民同步、與時代同步,不僅在思想上,更在肉體上向黨和人民靠攏。報道中有大量感人至深的細節(jié)描寫,比如,這個臨時工在火車上的奇遇,比如他在舉起刀子劃向自己臉部時的場景……報道最后高屋建瓴地肯定了一個平凡臨時工人的偉大壯舉,同時將他的個人行為與這個偉大的時代緊密相聯(lián),把他這一壯舉抬升到了一個無以復加的高度。
這篇文采飛揚的報道便出自大才子柳一西之手。而報道中那個平凡而偉大的臨時工就是剛剛出院不久的劉大奎。
報道配發(fā)了一張劉大奎的側面照。這張以45度角拍攝的半身像側面照也出自柳一西之手。從這個角度看劉大奎與中央X首長不差分毫,按照報道中的原話說,“一個模子鑄出來的”。
報道一出,劉大奎一舉成名。
老婆羅家英這下總算明白了自己的短視,明白了罵丈夫神經病,把他的偉大壯舉當成荒唐之舉是多么愚蠢。當天晚上,她把自己洗刷干凈,讓平凡而偉大的丈夫美美享受一頓后,以前所未有的溫柔膩在劉大奎搓衣板似的胸脯上說,大奎,今后我要好好伺候你。
好久沒爽快過的劉大奎此時筋疲力盡,他拍拍老婆肥墩墩的屁股說,睡吧,明天還上班呢。
羅家英本來還有話要說,但不敢造次,噤了聲。
第二天上班,剛走出巷道口,就見那里集了一堆人,全是來“瞻仰”他這個“首長”的。
殺豬的李貴搓著一雙油膩膩的大手湊上來說,大奎,真沒看出來啊,你和我們偉大的X首長長得一模一樣。以前對不住啊,只怪我這雙豬眼,沒看出你這個真命天子來。嘿嘿,我還干過缺德事呢,上次賣你兩斤五花肉,我還短了二兩呢。真是說不出口啊。我這里有三斤刀頭肉,你拿去吃吧。嘿嘿,拿去吃吧,不要錢。
劉大奎連忙擺手,這咋行,這咋行,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是黨的光榮傳統(tǒng)嘛。我要去上班了,上班了。說完,側過身就想走。
卻被一個黑影擋了去路。一看,原來是隔壁的梅嫂。梅嫂牛高馬大,足有兩個劉大奎重量。她剛買早餐回來,手里提了豆?jié){油條。她弓了身,以避免自己說話噴出的氣流亂了劉大奎按X首長發(fā)型梳理的光光的頭發(fā)。劉大……哦,X首……老劉啊,去上班啊,還沒吃早飯吧,我這里有豆?jié){油條,將就吃吧;毛主席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哦,呵呵,將就吃吧,身體是革命本錢哦,呵呵。
說完,就把白的豆?jié){和黃的油條舉到了劉大奎眼前。
梅嫂以吝嗇出名。據(jù)說有一次家里來客人了,屋里沒啥可招待的,他男人就在墻上畫了一個燒餅,搞了個精神會餐,沒想到梅嫂回來后,大罵:你這個敗家子,想脹死他們啊,你就不曉得節(jié)約點,畫半個!
太陽從西邊出來。
劉大奎把頭搖成鐘擺,我吃過了吃過了。說著,一貓身,像魯迅筆下的猹一樣從梅嫂胳肢窩下溜走了。
走出巷口,走在熟悉的上班的路上,劉大奎覺得有些陌生和異樣,街道,房子,樹木,公交車,一切都顯得有些生疏了。是幾天沒上班,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還是自己心態(tài)和眼光發(fā)生了改變?
走進工廠,他第一個碰到的是姜光頭。姜光頭伸出老虎鉗一樣的大手,一下鉗住他的瘦手,哎呀,沒想到啊,就在我們身邊藏著你這樣一條大魚啊,失敬失敬啊!今后啊,你家要安個燈換個盞的,知會一聲就行,我會以最最飽滿的革命熱情,保證你家永遠光明亮堂。
劉大奎抽出自己可憐的瘦手說,姜兄,不要客氣不要客氣。
跟著走進廠門的是賈善仁。賈善仁一見劉大奎,并雙腳,抬右手,啪地敬了個不倫不類的軍禮,首長,早上好!
劉大奎臉頓時通紅,別這么叫,別這么叫,我不是首長,我只是長得像首長,長得像首長,不等于就是首長,別誤會,別誤會。
說完轉身干起活來。
組長高井泉走進來,奪了劉大奎手里干活的工具,哎喲喲,老劉老劉,先別忙著做事,先別忙著做事,你雖然不是真正的首長,但你長得像首長,那么多人長得不像,為什么偏偏你長得像呢,這就是了不起,這就是偉大。這些粗重的活怎么能讓你干呢?姜光頭,你來,幫老劉把這些事做了;賈善仁,去跟老劉泡杯茶來;老劉,走,到我辦公室,喝茶去。
81
好事跟著走進屋。
第二天,廠黨委林書記通知劉大奎去黨委辦公室。劉大奎一聽,腳有點發(fā)軟。林書記可是這個有萬把人的大廠的一把手,大腹便便,頭發(fā)梳得一抹溜光,蝸牛都可以在上面溜冰。林書記閃著腰,挺著肚,無論走在去辦公室的路上,還是去上廁所的路上,不怒自威,代表著權力,象征著威嚴。
之前,無名小輩劉大奎見了林書記如同耗子見了貓,不敢抬眼看,路上遠遠瞧見,能躲盡量躲。一次,他在辦公區(qū)干完活上廁所,剛把家伙掏出來,面前一暗,轉頭一看,原來是崇高的林書記。劉大奎一激靈,剛跑了一半的尿液被嚇了回去。
林書記酣暢淋漓地撒完尿,抖了抖??匆妱⒋罂酥一锇l(fā)呆,就說,小鬼啊,你撒啊,撒啊,別客氣。
劉大奎紅了臉說,領導先請,領導先請。直到林書記偉岸的身軀在廁所門口消失,他那泡“回籠尿”才斷斷續(xù)續(xù)地撒了出來。
林書記是掌管全廠人命運的神,誰見了不怕?
現(xiàn)在,林書記要見他,盡管他猜測多半不是壞事,然而心里仍像揣了個發(fā)情的兔子。
走到黨委辦,他敲了敲門,然后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林書記正在看一份紅頭文件,聽見敲門聲,抬眼看是他,立即熱臉相迎,肥胖的屁股把藤椅都帶了起來。
林書記用手蛻下藤椅,復又伸出手握了劉大奎,大奎同志,您好,請坐,請坐。
劉大奎在茶幾后面的木椅子上擱了半邊屁股。林書記提起茶壺,親自給劉大奎倒了杯茶,然后和藹可親地說,大奎同志啊,關于你的報道我們都看了,你這種堅決向黨向人民靠攏的精神很值得表揚??!現(xiàn)在,你可是我們全廠,乃至整個富義縣的名人?。徽媸菍Σ蛔“?,以前呢,我對您了解不夠,關心不夠啊;我做自我批評,自我批評。說說看,有什么困難,需要我們解決?
劉大奎挪了挪屁股,感激地說,林……書記,我沒什么……沒什么困難。
有困難盡管說嘛。
林書記,我真……真沒什么困難。
大奎同志,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現(xiàn)在的你不是以前的你,你現(xiàn)在的身份不同了,你的一言一行都是有代表意義和象征意義的。據(jù)我了解,你還沒入黨,還是臨時工,明天你就交一份入黨申請來,我們特事特辦,黨委馬上批準你入黨。你轉正的事,我們晚上開會研究,應該沒問題的,沒問題的。
這……這怎么……怎么好!?
大奎同志,不光你要進步,我們廠,我們廠黨委也要進步嘛。跟你入黨,跟你轉正,不光是為你好啊,這是對X首長的尊重,也就是對黨中央的尊重嘛,這是有重大政治意義和歷史意義的嘛。
那好,那好,我服從黨的安……安排。
還有個事,大奎同志,8號,就是后天,我們要召開一個全廠職工學習中央文件的大會,到時你也參加,給大家講講話嘛。
好。好。好。
就這樣吧,大奎同志,我要開個會,你先去忙。記住哦,開會哦,后天,講話。
好。好。好。記住了。開會。后天。講話。
91
以往開大會,劉大奎總是縮在某個角落,像深海里的一只扇貝,無人問津。今天,他將走上主席臺,萬人矚目。
走上主席臺,劉大奎如同踩在棉花上不知輕重,腦袋像喝了二兩老白干一樣迷迷糊糊,他有些“暈臺”。
主席臺上坐的全是廠里的頭頭腦腦,劉大奎一上臺,他們站起身,笑著跟他打招呼。黨辦秘書小錢給他找好座位,往他杯子續(xù)上水。他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主席臺最前排的最中央,左面是林書記,右面是王廠長。
往臺下望,廣場上一片黃燦燦的人臉,向一盤盤期待陽光雨露的向日葵。劉大奎心頭發(fā)虛,將目光越過向日葵,瞄向一個虛無的遠方。
廠長王小師主持會議。他吹了吹麥克風,蓬蓬地聲音在全場炸響。偌大的場子頓時安靜下來。王小師開始講。
講完,林書記講。
林書記翻動厚嘴唇,一句不重復地講了足足兩個小時。末了,他站起身來,端起送話筒,高聲道,下面,我跟大家介紹,其實用不著我介紹,大家都認識了,他就是我們廠的大名人——大家看看他像不像中央X首長?
像——。
化工工人一聲吼,地球也要抖兩抖。至少,廣場旁邊桉樹上的一群麻雀被嚇得像亂箭一樣射跑了。
那我們就請像X首長的——大奎同志跟我們講話——大家歡迎,歡迎!
掌聲如風雨雷電。
劉大奎站起來,有點飄,他努力控制。他伸出手,揮了揮——X首長就是這樣揮手的,這是他在電影正片放映前先放的《新聞簡報》上學的,雖然有些半生不熟,但在全場人,包括見過世面的林書記、王廠長在內都覺得夠氣派、夠經典、夠偉大。
嘈雜聲消失。全場一萬多號人,靜得連樹葉落在姜光頭頭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劉大奎找到了一點感覺,他繼續(xù)模仿著X首長把手往前一伸,把氣一提,同志們好——!
首長好!
同志們辛——苦——了!
為人民服務!
……
事情過去了很久,許多人仍然記得那個讓人怦然心動、熱血澎湃的時刻。正如林書記事后總結的那樣,他們的心靈太需要來一次排山倒海的滌蕩了,他們的思想太需要來一次沖鋒陷陣的鼓舞了。
是的,劉大奎,以偉人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給了他們鼓動,給了他們震撼,給了他們新的熱情和新的希望。
這個偏遠小城的國營大廠,人們像敬仰天上的日月星辰一樣敬仰著大領導,仰慕著大領導,除在報紙和銀幕上看見過大領導模糊的身影外,他們沒有真正見過大領導。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大領導,如此親眼親耳看見、聆聽大領導的音容笑貌,盡管只是替代品,但他們依然興奮,依然心血上涌,依然心潮起伏。
入黨。轉正。出席大小會議和活動。講話,做報告。劉大奎在西南一隅儼然成了X首長的化身和代言,享受著前所未有的物質待遇和精神尊重。
無數(shù)個因激動而失眠的夜晚,劉大奎想,自己這一刀真沒白挨!
101
然而,好花不長開。
數(shù)月之后,“文化大革命”爆發(fā)。
這是一個激情似火的年代,是一個打破一切顛覆一切的年代,似乎任何變動都不足為奇。然而,X首長被打倒,還是讓無數(shù)人震驚。畢竟他的地位太高,位置太特殊。
山雨欲來風滿樓,其實,早在一個星期以前,有人便從報紙上敏銳地嗅出了這場變動的氣息。這人就是劉大奎的好朋友丁書文。
在郵電所上班的丁書文每天都要分發(fā)各種報章雜志,自然而然養(yǎng)成了閱讀報紙的習慣,雖只是一介平民,卻從工作以來一直保持著關注政治的興趣和熱情。一則通訊、一篇社論、一張照片,按丁書文的說法,無不透露出人士更替、政局變革的先期信息;這些信息對于決策者來說或許已是既定事實,但對于遠離政治但又偏偏被政治所迷惑和吸引的小老百姓而言,則是撲朔迷離而又極具誘惑性的揣測。
丁書文是從近一段時間來領導集體合影中,再沒看見X首長清瘦的影子,從而揣度出X首長出事的可能。事實證明,他這一判斷一點沒錯。
當丁書文揣度出這種可能后,心猛地收緊了,因為他一下想到了自己的好友劉大奎。
下班之后,他騎上自行車往劉大奎家去,他想盡早把這一消息告訴給劉大奎。偏巧劉大奎不在家,羅家英告訴他,劉大奎一大早就被城里的紅衛(wèi)兵接去做報告了。
站在門口的丁書文一手掌握自行車,一手擦著汗。
羅家英看他行色匆匆,面色嚴峻,就問,找大奎有事?
丁書文掉轉車頭說,沒事沒事,就找他聊聊;他晚上要回來吧?那好,我晚上再來。說完跨上自行車走了。
吃過晚飯,估摸著劉大奎該回來了,他反剪了手踱到劉大奎家。劉大奎剛回家,洗了把臉,正坐在椅子上喝茶。
讓了座,劉大奎一邊捶著自己的腰一邊說,城里的紅衛(wèi)兵小將們真熱情啊,非要我去做報告,這一做就是一天,累得我腰酸背痛、口干舌燥。我給他們講,我不是X首長,我是假領導,假首長,我只是長得像X首長而已,他們哪里肯聽,說什么假領導也是領導,假首長也是首長,我們需要領導,需要首長,于是乎非要拉我做報告。我能講什么,我只能講X首長的事跡啊,結果,我好像真成了X首長,掌聲、口號聲一直沒斷過。哎,那場面真是讓人難忘啊,那些紅衛(wèi)兵小將們真是熱情??!
劉大奎沉浸在被人追捧和崇拜的喜悅迷霧中,突然看見坐在一邊的丁書文一臉肅然。
劉大奎活泛的面目靜止下來,那條肉色的疤痕也停止下來,像一條僵死的蜈蚣。他問,蚊子,怎么啦?
丁書文面無表情地說,我有種預感。
劉大奎有些急躁地問,預感,什么預感?
丁書文沉默著。
說呀,老丁,別賣關子。
丁書文這才說, X首長出事了。
什么,X首長出事了,不可能吧?老丁,你開什么玩笑。
大奎,我說了是預感,不一定就是真的。但是我的預感通常都很準。現(xiàn)在的事情,有什么不可能?
依據(jù),你的依據(jù)是什么。
沒依據(jù),我說了是預感。預感。丁書文想給劉大奎講,自己是根據(jù)報紙上的照片做出的判斷和預測,但是他想,這么給他講了,他也不一定能信。于是就沒講。
大奎,你小心點就是。說完,丁書文起身走了。
送走丁書文,劉大奎被這個模糊不清的預感弄得心緒不寧,一夜沒睡塌實。
他想,狗日的預感!
111
劉大奎再次出現(xiàn)在主席臺上。
劉大奎已記不得是多少次出現(xiàn)在主席臺上了。第一次走上主席臺時的“暈臺”和踩在棉花上的感覺早已成為歷史,經過無數(shù)次臺上歷練,他開始習慣成為主席臺的主角,習慣被人仰望,習慣被人尊重;那種被人敬佩、被人景仰、被人追捧的感覺實在太美妙了,他沉醉其中,樂不思出。
然而,命運又給他開了一次玩笑。
今天,他又站在主席臺上,不過,今天他不再是被景仰和尊重的對象,今天,和以前所有美妙時刻相反,他是專政對象,是大黑幫、大叛徒、走資派!
這個世界變化真的太大了,僅僅在一周之前,他還是受人景仰的X首長的化身和代言,是紅色和激情的象征,縣里兩大造反派爭搶著他,誰爭搶了他,誰就光榮誰就榮耀。現(xiàn)在,他站在主席臺,不,確切的說,是站在主席臺的桌子上,他身上所有的光環(huán)被奪去了,他赤裸裸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在上面,千夫所指,他已感到無地自容和罪孽深重了。
和他一起高高地站在主席臺桌子上的,還有曙光化工廠的林書記和王廠長?!拔母铩北l(fā),造反運動一起,姜光頭應時而生,領著一幫兄弟,成立了衛(wèi)東司令部,奪了工廠黨政的權,搖身一變,成了工廠革命委員會主任,把持了工廠黨政大權,而林書記、王廠長則成了階下囚。
左邊林書記、右邊王廠長,以前,他們坐在主席臺,面對麥克風,手握茶盅,侃侃而談,代表權力和威嚴,代表光榮和神圣。今天,三個人又在主席臺重逢了,不過,他們代表著各自的罪惡,他們是丑陋和罪孽的化身。
劉大奎往左邊看一看,胖胖的林書記消瘦了不少,臉上、脖子和裸露出來的部分,青紅紫綠地落滿了傷痕,無聲地寫著這個縣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極右分子被革命群眾專政的痕跡。他低眉順眼,全然沒有以前大腹便便的威儀和不怒自威。
現(xiàn)在,他們三個人,其中林書記、王廠長是實際權力的代表,他,劉大奎則是虛擬或者精神權力的代言,戴著厚重的牌子,弓著腰站在主席臺,初秋的太陽火辣辣地炙烤著他們,蒸去他們身體里的水分,煎熬著他們的毅力。
姜光頭,正在唾沫橫飛地數(shù)落著他們的滔天罪行,廣場上萬名員工群情激奮,口號聲震耳欲聾,廣場邊桉樹上的幾只逃過專政的麻雀,被震得肝膽俱裂,墜地而死。
桌子從會議室搬來,涂著厚厚的黑漆,三人站在上邊,三人呈90度弓身站在上邊,胸前掛著罪行牌。劉大奎的罪行牌上寫著“黑幫、叛徒、走資派劉大奎”,“劉大奎”三個字上劃了一個大大的紅叉,血一樣的刺眼。罪行牌由實木做成,一寸厚,用一根細鐵絲串著,掛在三根幾乎與地面平行的脖子上。罪行牌長2尺高1尺5,被風吹了,在三人空闊的胸前輕晃不止,那細鐵絲隨了風力,深深地勒進了三人的皮肉。
從上午9點開始,他們已經在臺上紋絲不動地站了近兩個小時了。不是他們不想動,而是只要他們稍稍一動,比如伸伸腰、扭扭脖,就會招來一頓皮帶抽打;他們每人身上都留下了皮帶扣子咬下的血印。他們不得不像木偶人一樣,定定地站在那里。
九月的太陽很毒,汗水濕透了后背,也從他們頭上、臉上冒出來,匯集在一起,滴落下去,有的砸在黑漆桌面上,有的砸在地上,騰起一陣煙塵。
劉大奎感覺腰快要斷裂了,脖子快要斷裂了。他緊咬牙堅持,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汗水流進眼眶,酸澀的刺痛;閉上眼睛,眼里全是無數(shù)金星,在一片紅色底子上跳躍不停。
劉大奎試圖關閉所有的感覺器官,但無法做到,疼痛像銳器一般從內穿刺出來,蔓延全身……
嘭地一聲,劉大奎睜開眼,看見林書記躺在地上,抽搐了兩下,不動了,頭部洇出烏紫的血,在塵沙鋪蓋的地面艱難地洇開……
林書記以沉悶的響聲為自己生命劃上了休止符。他的死去,暫時引開了紅衛(wèi)兵們的注意,劉大奎稍稍活動了一下自己僵硬如鐵的腰板。
121
紅衛(wèi)兵們將他從被窩里揪出來的那一瞬,劉大奎明白,丁書文的話應驗了。
現(xiàn)在,經過大半天的批斗,傍晚時分,他被塞進了工廠一間狹窄的雜物房內。他蜷縮著,周圍是墨一樣的黑和墳墓一樣的寂靜。全身像銹住了,一動就要斷裂和破碎。嗵嗵嗵,只有心跳,這突兀而巨大的聲響,證明生命的存在。
極度的恐慌和疼痛之后,劉大奎軟成了一攤泥。他開始懷疑生命的存在,懷疑自己的存在,懷疑那嗵嗵嗵的心跳,是游離于肉體之外的鼓點、鐘點、口號和怒吼。
生命原本是多么有意義?。】山裉?,人民群眾的鐵拳讓他感到了生命的卑劣、可恥和無奈。生命原本是堅韌和頑強的,可今天,人民群眾的專政讓他感到了生命的渺小和脆弱。在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中,生命渺小脆弱得如同一粒沙,一只蟲。
小的時候,他喜歡看螞蟻搬家,有時看煩了,惡從膽邊生,他會舉起一只挖過鼻屎的手指,輕輕一點,那些活潑亂竄的螞蟻便粉身碎骨了。稍大一點,他在想一個更加復雜的問題,假如自己就是一只螞蟻,那誰會在冥冥之中豎起指頭,將自己輕輕捻死呢?
現(xiàn)在他開始明白,不是一只,而是有無數(shù)只手指頭在他身后豎起來了,捻死他,比捻死一只螞蟻輕易得多。
林書記被捻死了,下一次,該輪到誰?
后半夜,劉大奎被炒豆般的槍聲吵醒。
快天亮的時候,門被撞開,他被人像拖死狗一樣拖出去,扔進了一輛軍用卡車里。上午9點,他被帶到了縣中操場,一場聲勢更大的批斗會正等著他。
到此時才明白,他是才出虎穴又進狼窩。
自“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之后,富義縣的紅衛(wèi)兵便分成了兩派,一派是以姜光頭為首、曙光化工廠職工為核心的“衛(wèi)東派”;一派是以縣中學生為核心的“東方紅派”。兩派自一開始就政見不一,經常發(fā)生糾紛,先以激烈地辯論為主,后來發(fā)展成辯論加拳腳,在誰也說服不了誰的情況下,兵戎相見便成了必然。
在X首長未出事之前,長得像X首長的劉大奎是塊寶,無論衛(wèi)東派還是東方紅派都爭著請他去演講、做報告,拉攏他,以壯聲威;現(xiàn)在,劉大奎仍然是他們手中的寶,因為他是不可多得的“大人物”,斗他,比斗誰都有分量。
夜里那場死3人、傷15人的戰(zhàn)斗,就是因爭奪他而起的。在這場戰(zhàn)斗中,衛(wèi)東派司令姜光頭被打死,衛(wèi)東派樹倒猢猻散,從此一蹶不振,富義縣成了東方紅派一枝獨秀的天下。
耀眼的太陽爬上操場旗桿頂?shù)臅r候,批斗會開始了。劉大奎被反捆了雙手押上主席臺的桌子上,脖子上同樣掛了一塊罪行牌,讓劉大奎欣慰的是,罪行牌竟是紙質的,掛在脖子上輕飄飄地沒有感覺;而且,這里的紅衛(wèi)兵只要求他低下頭,不用90度弓著腰。劉大奎想,縣里的紅衛(wèi)兵小將們畢竟念過書,比衛(wèi)東派那些沒喝過幾天墨水的工人文明得多。
同他一起被批斗的,有原縣委書記孫應全、縣中校長劉子文、大才子柳一西。這些都是顯赫一時的人物,經常出現(xiàn)在出席臺,劉大奎自然認得。現(xiàn)在他們和劉大奎一樣,灰頭土臉、面容憔悴、哆哆嗦嗦地站在桌子上,像霜打后的秧苗。
在一陣緊一陣、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號聲中,主持人開始逐一揭露四個反革命、走資派、叛徒、賣國賊、反動學術權威的罪行,群情激奮。
當揭發(fā)到反革命、走資派孫應全時,從臺下跳上來一男一女兩個穿著軍裝、扎著軍用皮帶的紅衛(wèi)兵小將;女小將從挎包里掏出剃頭推子,三盤兩盞就將孫應全灰白的頭發(fā)剃了個精光,男小將則啟開一桶紅漆,用二寸寬的刷子蘸了油漆,不由分說地往孫應全的頭上刷去,頓時,孫應全像被開了顱似的,鮮血淋漓;油漆流進孫應全眼睛,痛得滿地翻滾……
當揭發(fā)到右派分子、資產階級幫閑文人柳一西時,有人不知從哪里找來了所有刊登過柳一西文章的報刊雜志,碼在一只破瓷盆里,用火燒成灰,然后摁下柳一西的頭,要他把所有的反動文章吃進肚里去;柳一西滿臉滿嘴滿鼻是灰,像一顆剛出灶洞的烤番薯……
劉大奎渾身戰(zhàn)栗,他想,自己今天難逃厄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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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的初春,乍暖還寒,作為勞改犯的劉大奎被押往川西某勞改農場。
一行二十幾人擠在一輛敞蓬軍車上,川西冰冷的山風呼呼地吹,他們勾頭縮頸,像一群沒有做窩的寒號鳥,哆羅羅,哆羅羅,明天就做窩。
三年前,也是這個時候,也是這樣的倒春寒天氣,劉大奎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出差,也就是在這次令人亢奮的旅行中,他平淡的人生軌跡發(fā)生了巨大轉變,他的命運像拋出去的物體,向上向上……
然后是不可逆轉的跌落。他不知自己還要怎樣跌落,跌落到哪里,跌落多久才是盡頭。也許,跌落的盡頭就是地獄。地獄,就算是地獄,又有什么可怕呢?
劉大奎的心開始趨于平靜和坦然,這是經過種種煉獄的結果,這是闖過無數(shù)鬼門關后的澹然。
林書記死了。
孫應全死了。
劉子文死了。
柳一西死了。
他們都死得很慘。慘不忍睹。慘絕人寰。
看慣了各種比地獄還要慘烈的酷刑,經歷了種種地獄修羅般的折磨,還有什么看不透?
活著都不怕,還怕死嗎?
汽車在七抹八拐的山路上劇烈顛簸,有兩個老右派抓著車欄,吐得一塌糊涂,吐得臉色發(fā)青,眼淚鼻涕長流。
劉大奎沒有吐。只是覺得五臟六腑和腦花都懸了起來,在腹腔和顱內晃晃蕩蕩。
劉大奎抬眼看天,天色灰蒙,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車外是光禿禿的山,憔悴而蕭索。
在憔悴而蕭索的大山深處,有一個叫五通的地方收留了這群落魄的靈魂。除了每天繁重的體力勞動外,這里沒有無休止的審問和毆打,沒有滅絕人性的游街和批斗;在這里,勞動、學習、寫檢查、吃飯、睡覺,一切有了規(guī)律。
所有人懸著的心放下了。劉大奎甚至想,一輩子呆在這里,倒也不錯。
他們把這里當做與世隔絕的桃花源了。
141
劉大奎再次走出這片大山,是在13年之后。
一個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時代開始了。按照官方或民間的說法,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X首長被平反昭雪了。一年之后,劉大奎也被落實政策,回到了曙光化工廠。
被抓走時,老婆羅家英正懷著孩子。再回來時,一個同他一般高的半大小伙站在他面前,扭捏半天,怯生生地叫了聲爸爸,然后紅著臉,躲進里屋寫作業(yè)去了。
劉大奎笑了,這是劫后余生苦澀而幸福的笑。
劉大奎開始過上正常人的生活,白天上班,晚上聽收音機,劉大奎很滿足。再沒有人叫他劉大奎X首長了,再沒有人請他做報告講演了。夜朗星稀的夜晚,偶爾有短暫的失眠,他撫摩著臉上的兩道疤痕,往事泄洪般涌來。不過,他會很快合上閘門,像捻滅一支煙一樣,捻滅回憶,捻滅過去。
我們已經知道,他臉上一道疤痕是自己劃的,用他父親的騸刀劃的;另一道疤痕,你一定也能猜到,是紅衛(wèi)兵小將給他留下的。兩道疤痕在左臉交叉,形成了一個醒目“X”。紅衛(wèi)兵小將要給他的人生劃上休止符。
就是這個X,把劉大奎所有的欲望劃了句號?,F(xiàn)在,他只想做一個人,一個平凡的人,吃喝拉撒睡,看自己的兒子長大,和老婆慢慢變老。
很多人為劉大奎惋惜,要不是那多出來的一刀,說不定,他仍然可以像以前一樣風光。
劉大奎聽了,淡然一笑。
151
X首長的豐功偉績再次被人們提起,反映X首長的影視作品大量涌現(xiàn)。不久,從省城傳來消息,說要拍X首長的電影,正在全國挑選特型演員。
又有人為劉大奎惋惜,現(xiàn)在演員最吃香,要不是那一刀啊,你劉大奎可就發(fā)了。
劉大奎再次淡然一笑。
命里只有五斗,走遍天下也不會滿一升。
他用了一句老話,注腳了自己對命運的無奈或者超然。
對自己的命運可以平靜超然,然而對于19歲兒子劉小奎的失蹤,他不能無動于衷。他四處打探了整整十天,一無所獲,就在他傷心欲絕的時候,兒子回來了。19歲的兒子高高瘦瘦,和自己年輕時沒有什么區(qū)別。更讓人驚訝的是,回家來的兒子左臉上竟然有了一道疤。
19歲的劉小奎往自己臉上劃了一刀,和當年他爹一樣,所不同的是,劉大奎用的騸刀,而劉小奎是用的美工刀。
傷口剛一愈合,劉小奎就趕往省城應招特型演員,不過,很遺憾,省城籌拍的是X首長青年時期的電影,那時,X首長臉上還沒疤呢!
161
1998年,也就在我離開富義縣到省城闖蕩那年,劉大奎因病去世。瀕臨破產的曙光化工廠僅在廠門貼了一張寥寥數(shù)十字的訃告,他的遺體被拉去火化后,被老婆羅家英放在堂屋的供桌上,骨灰盒上貼著劉大奎的照片,據(jù)說,這是能找到的他惟一沒有破相的照片。
劉小奎立志要當電影演員,但到我離開富義縣為止,他依舊未能如愿。
在縣城西門車站門口,有一個修車攤。和其它修車攤不同的是,一年四季,不管打霜落雪,還是烈日炎炎,攤主總是一身中山裝,風紀扣扣得嚴絲合縫;此外,車攤上擺著主人的和X首長的照片,兩張照片很像,吸引不少路人駐足觀看;看后,有的搖頭,有的嘆息,有的微笑,有的無語……
責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