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強 1966年5月4日生于浙江慈溪。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供職于慈溪日報社。已出版詩集《大地之舷》《食指和拇指》《鐘形歲月》等。
一
杭州灣。
那時你全部沉浸在海的子宮內部,被蠻荒的潮水,云彩或星空,以及沒有文字勘測的空間淹沒,通體閃爍著獸之眼的光澤,渾厚而深隧的音色還沒有找到喇叭口,翠屏山是浮在海平面上的幾簇綠色植株,來自原始的足跡與目光被一片遼闊的斷裂與茫然阻擋,插上鳥翅也無法穿透時間的混沌與堅硬。杭州灣,當你從朦朧的覺醒中把眼瞼睜開,一個瞬間,一次呼吸,就是漲落了一千年一萬年的潮汐。
海潮退去,零星閃現的火光與最初的足跡在島嶼上出現,天空初步與陸地融合,時間在這里獲救:一棵又一棵外表柔弱的咸青草從風潮的壓力下掙扎著站起來,海岸線充滿了生命的張力,有馬匹馱著殘損的牌位從北方逃難到極地僻壤……在這里,鐵灰色的泥濘,水洼,泡沫,植物乃至生物的顏色與形狀都自覺地留下了海浪與風暴交鋒后的痕跡,求生的本能烙下了海與陸地磨合或交媾之后的血統(tǒng),就像戰(zhàn)亂之后民族的大融合,糾紛,災害或發(fā)生的偶然,已轉化為空寂的存在,被無形的時光之刃以另一種方式雕刻,塑造,加以固定。
杭州灣,你是現實與歷史的,又是神話與傳說的,當徐福的巨大的船隊,載走了百工,農技和一粒可以追溯到河姆渡陶器之內的稻種。那頭戴方巾站在巖石上向遠眺望的形象留下來了,一串身后的腳印在未來的歲月繼續(xù)生根開花,一對希望的童男童女留了下來。
二
時間慢下來了,杭州灣南岸露出豐滿而光潔的腹部。
這是一個幸福而又有些憂悒的母親,她即將分娩,成為這片還沒有馴服的土地的起源。大古塘,作為她的第一胎,她的第一個兒子,是一個古老譜系的坐標,也是未來新興家族的始祖。一代又一代堅韌而又驍勇的子孫將從她的膝邊沖向大海:他們的名字是七塘、八塘、九塘、十塘、十一塘……還有更多!她即將分娩:風浪里的第一根樁,泥土里的第一塊墻基,屋頂上的第一縷炊煙和喝著海風的嬰兒的第一聲哭泣,她將分娩傳承這片灘涂與海聯(lián)姻的三大文化。分娩農諺的體格里閃爍的鈣質,縫在家族與方言之間的人情世故,在青瓷和鹽粒晶體的光照耀下的鄉(xiāng)土風俗。她將分娩灶火,窯火,燈火,欲之火,還有希望之火,給這片土地的毛坯澆上比葉綠素更生動的青翠的釉色。一面春暖花開的鏡子連結著大海的窗戶。她還將分娩出更漫長的時間,以及更久之后的巔峰時刻在交通末梢與覺悟的封鎖中跨海的一躍。
三
男人的胳膊,手中的籮筐與肩上的扁擔,女人的腰肢與舉過頭頂的盈水的瓷器。
杭州灣,你的生生不息的子民們,在更多的時間里也像你一樣的深沉,因為經歷了太多的狂風暴雨與海災的侵襲,蓄納了太多的苦難而習慣了緘默。除了在抵擋風暴與海溢時吼出來的悲壯的號子,還有,當堤壩向北挺進時的重負荷中集體哼起的打樁歌,他們的語言變成了壩基上巖石與巖石之間相互咬緊的縫隙,變成了背上沉重的土包,膝蓋下漸漸僵硬的淤泥,風雨中腳步踉蹌的身影,變成了欲望與饑渴——積聚或壓抑了又一千年的能量,與閃電的行動,等待著有朝一日噴薄而出!
一個官府模樣的人,騎著白馬,胡須沾著腥咸的海泥與草屑,布滿烏云般的憂郁表情突然因有了一種主意而豁然開朗。前赴后繼的塘堤向大海拋出了一條又一條捆綁巨獸的繩索,丁壩,像一支支閃耀著金屬光芒的長矛刺進狂浪的咽喉,使海暴虐的野性在受傷的嚎叫中蜷伏下來匍匐著逐一后退。以生命力的銳利不顧一切地穿透阻礙與束縛并且發(fā)出自己的宣言,是杭州灣有史以來一脈相承夢寐以求的主題。
你看見九百九十九次的堤毀海傾,和比九百九十九次多出一次的修堤擋浪,圍海造田。呵,在這前一次向后一次之間的遞進,麇集了多少的苦難與艱辛,比一個王朝更換成另一個王朝的時間還要漫長與隱忍。
起風了,海風吹走了掛在屋檐下的魚鲞與晾著的筍干,卷走了瓦片與家當,宛若一群強盜當眾撕碎了地契與家譜,一個張燈結彩門對戶當的聯(lián)姻被生生拆散……堤石沖走,土崩瓦解,直到一切的廝殺與破壞結束,海岸線像一張快要折斷的弓漸漸松弛下來。沉入海底的尸骨像水藻一樣悄無聲息,大水到來之時,他曾作為一個沒有證人的抗潮英雄扛來從家中拆下的最后一扇門板——而他早已成為子孫和這片土地的守護神。
四
占卜不如行動,呵,這片土地的原始之力,綿綿不絕的修復與再生之力。男人沾著汗與血漬的掌紋磨礪出鐮刀的光澤與泥土的肥沃,幽深。女人的乳汁澆灌出谷粒的飽滿與日子的充盈,被京畿的冊封遺忘的土地,沒有太多的禁令與顧忌,事實上也少了一種約束,多了一份自由。沒有牡丹與仙藥的田畈,首先要開土種植的是五谷雜糧。離海涂較遠的山地,是楊梅樹與燒窯的根據地,粗糙的鹽坨基適合大豆與棉花的生長。這里的生存環(huán)境是嚴峻的,這里的胸懷是寬廣而溫和的,情竇初開的少女暗戀上一位目光很沉的水手,他有一臉絡腮胡子和一身遠航歸來的閱歷與傳奇……
鹽民走來了,水手走來了,船工走來了,農夫走來了,兵丁走來了,土地測量員、泥水匠與理發(fā)師來了,僧人與牧師也分別走來了。界碑需要重新確立,權力與利益需要重新分配,大海饋贈的土地需要重新丈量與劃分。稀釋中的鹽分,使楊梅樹或民俗變得更加青翠,粗壯,而沙地上的瓜果與女孩的嗓音,因此也特別的甘甜。
沒有誰發(fā)問,我們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筑堤造壩辛苦與努力,難道僅僅是攔截時光,囤積財產或生兒育女?物質取代不了內心的貧乏,一個暴發(fā)戶即使埋在金子與鉆石的光芒里,也免不了貧窮一世。
雨過天晴,歷經戰(zhàn)火與劫難的長堤已經修繕,并且加固,早先的仇敵早已通過后代的血握手言和,融入雙方的姓氏。
五
一個又一個時代走來了,一條又一條海塘變成了城區(qū)與村莊。這片土地是務實的,也是充滿奇跡的——一個開三卡運送海鮮的漁民可以成為彼岸的巨商,一個說書先生可以是一位打造國際名牌的企業(yè)家,一個在海邊種棉花的年輕婦女可以是赴京開會的全國人大代表……離大橋時代越近,這里同一個人的身份變化的跨度與反差就越大,選擇更自由,也更有挑戰(zhàn)性,命運更富于詩意也更具創(chuàng)造力。
這塊土地上,要是出一個詩人情形就會大不相同了。但詩人不是一種身份,而是一種超越之力,是一種主觀與客觀達到和諧的大美,是一種推動這片土地飛躍的引擎,是物質與精神的高度一致。這塊土地什么都不缺,唯獨缺少的是一個詩人的聲音。
現在,瞧,這位詩人恰如其分地走來了——他就是大橋時代。他有一副寬寬的肩膀,有一個健美的背影,有著好使的頭腦。他邁著大步,潤潤嗓子,在長三角的高速跑道上,將集聚這片土地的所有能量,放飛夢想的七彩長虹,要讓這片土地與世界相遇的各種要素保持恰當的比例與平衡,他要將自己投入并融洽在一個廣袤而友愛的整體之中。他要通過脫胎換骨的自覺超越,寫一首關于科學發(fā)展的詩,和諧的詩,一首從灘涂的渾濁走向大海蔚藍的詩。
大地從海水中升起,大橋,來自土地深處,將跨越以往歷史與缺陷,回應遠方的召喚,在瞬間唱出久被瘞埋的夢想。
是的,是到了七彩長虹在杭州灣之上舞蹈的時候了。是的,是到了這位亙古絕無僅有的詩人——大橋時代縱聲歌唱的時候了。
呵,杭州灣!你看,他來了,他帶著永恒的藍色戀歌,帶著你的全部經歷,你的感悟,你的深思,你的憧憬,從一條小溪的源頭與歷程到大海波瀾壯闊的一瞬,史詩中最長也最有個性的一句,就要從喇叭口一躍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