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內(nèi)在觀點與外在觀點的含義

內(nèi)在觀點（the internal point of view）和外在觀點（the external point of view），又稱內(nèi)在視角（the internal perspective）和外在視角（the external perspective），是哈特在《法的概念》一書中首先提出的，哈特是這樣描述的內(nèi)在觀點和外在觀點的區(qū)分的：

當一個社會群體有某種行為規(guī)則時，這一事實就為許多密切相關但卻不同類型的主張?zhí)峁┝藱C會。因為就規(guī)則來說，有關的可能是：或者僅僅作為一個本人并不接受這些規(guī)則的觀察者，或者作為接受這些規(guī)則并以此作為指導的一個群體成員。我們可將這些主張分別稱為“外在觀點”和“內(nèi)在觀點”。［1］

在這里，哈特區(qū)分了兩種觀察者。第一種觀察者，更確切地說，是一個法律實踐的參與者，他所說的實踐規(guī)則是參與者在實踐當中所理解的那些規(guī)則，這些參與者將實踐規(guī)則視作行動的理由，贊揚和譴責的基礎等。這種觀察者，換句話來說，即使他們不參與實踐，也認真對待那些參與者的觀點。

第二種觀察者，僅僅是一種觀察者，滿足于僅僅記錄與規(guī)則一致的可觀察行為的規(guī)律性和與背離規(guī)則相聯(lián)系的不良反應、譴責或懲罰中的進一步規(guī)律性。這種觀察者，與其說是將實踐規(guī)則描述為行動的根據(jù)，毋寧說是對實踐作一個因果關系的描述，指出某種行為（比如，將垃圾丟在街上）會規(guī)則地導致另一種行為（丟垃圾者也許會被警告，或者開出罰單并被罰款）。

由此可見，內(nèi)在觀點是處于法律體制內(nèi)部的誠信參與者的觀點。在這種觀點里，體制的參與者要求將法律看作是具有合法性和道德權威的系列規(guī)則。與此相反，外在觀點主要是社會學家、經(jīng)濟學家和歷史學家的觀點，他們將法律和法律行為視為一種現(xiàn)象，一種為體制內(nèi)部的參與者所忽略的深層力量的反映。內(nèi)在觀點是法律體制的當事人和參與者的觀點，外在觀點則是第三人或法律旁觀者的觀點。

二、內(nèi)在觀點與外在觀點的法律觀

（一）法律是否是一個理性的整體

內(nèi)在觀點堅持一種整體性的法律觀，德沃金的整體法理論就是代表。德沃金的法律整體性包括立法的整體性和審判的整體性。立法的整體性是我們對政治實踐的任何闡釋都不能忽視的組成部分。立法的整體性原則包括這幾個方面，首先，在時間上，法律規(guī)定前后應一致。“當我們認為即使公民對正義與公平的正確原則見解不一，我們也堅持國家應按照一套前后一致的原則辦事時，整體性就成為一種政治理想?！保?］德沃金舉例說， 盡管英國人對婦女墮胎有道德上的分歧，但我們不能規(guī)定在偶數(shù)年墮胎的婦女無罪，而在奇數(shù)年墮胎的婦女有罪，因為這在很大程度上破壞了法律整體性的理想，使法律出現(xiàn)前后不一。第二，立法整體性還必須有公平正義上的一致性。德沃金舉例說，美國歷史上也出現(xiàn)違背整體性的立法，美國的憲法產(chǎn)生時就出現(xiàn)過一些特別使人厭惡的事例，在確定各州在國會的代表和限制原來各州輸入奴隸的權利過程中，奴隸制問題通過計算每州有五分之三奴隸人數(shù)的方法來妥協(xié)。在這里，整體性遭到了嘲弄。盡管在這些法律面前人人是平等的，但這幾乎不能為反對奴隸制提供任何法律的支持。所以立法的整體性是十分必要的。

審判的整體性原則是德沃金論述的重點。他認為這一原則對法官依法判決疑難案件的方式做出了最佳建設性闡釋。這一原則要求法官把公共標準的現(xiàn)有體系視為表達和尊重一套合乎邏輯的原則來對待。整體性對法官來說是一種美德。這種美德對法官視法律是什么具有決定作用。一個承認整體性的法官將認為整體性所闡明的法律規(guī)定當事人所具有的真正權利。他有權根據(jù)其行事時的法律標準所要求或準許的是什么去評判所受理的案件。但這種權利的行使不能使審判具備整體性。那么這里的整體性是什么呢？只是冠以夸耀的名稱的一致性嗎？“如果一種政治制度只有在其最近或準確地重述過去的決定才算一致，那么整體性就不是一致性，兩者多少有些區(qū)別。整體性要求盡可能把社會的公共標準判定和理解看作是以正確的敘述去表達一個正義和公平首尾一致的體系?！保?］

法律整體性的核心是一致性。在法律內(nèi)容上，法律是由前后一致的，與正義和公平有關原則的正當程序所構成；在法律適用上，作為整體的法律要求法官對政治結構的巨大網(wǎng)絡的任何部分以及社會的判決所做出的闡釋加以檢驗，闡明它們是否能夠成為證明整個系統(tǒng)為正確的前后一致的理論中的一部分。［4］這一審判原則要求法官只要能做到，就要使法律在整體上保持一致。即使在疑難案件中當慣例和規(guī)范用盡時，法官也必須按正確的立法標準自由修訂法律，以保持法律的一致性。

與內(nèi)在觀點相對立的是，外在觀點認為整體性一致性的法律只不過虛偽的神話。比如批判法學理論就認為：（1）法律是極端不確定的，任何案子都包含了一對平等而對立的論辯，因此（2）決不可能有一個法律的基礎可以以某種方式?jīng)Q定一個案件，因此，司法判決必須按照別的某種東西加以解釋而不是法官提供的所謂法律依據(jù)。批判法學家認為，無論案件的結果是否固定，無論法官是否將法律體驗為施加約束，法律都只是一種徹頭徹尾的意識形態(tài)，法官的經(jīng)驗只是令人誤解的幻覺。巴爾金的論辯是發(fā)人深省的，在《法律思想的結晶結構》和其他論著中，巴爾金認為法律被教義難題（doctrinal conundrum）所困擾。這是因為“在一個層面上某種規(guī)則選擇被證明為正當?shù)模珡牧硪粋€層面來看，由于教義的復雜性或教義的其他方面，這種規(guī)則選擇又會遭到反對”［5］。因此，對巴爾金而言，法律是一種“結晶結構”（crystalline structure），對于任何一個法律命題，從一個層面上可作某種分析，但從另一個層面，又有一個平等而對立的分析。比如個人主義（individualist）或社群主義（communalist），對巴爾金而言，“個人主義和社群主義之間的緊張關系在教義選擇的任何一個層面上都存在?！保?］既然法律是這樣一個結晶結構，法律歸根到底就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對巴爾金而言，在某種程度上法官認為法律是確定的首尾一致的體系，這實在是一種錯覺：

德沃金的整體性法律理論忽視了這樣一種可能性，即法官認為他們自己以誠信的方式被法律所約束，但實際上他們卻將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觀點加諸法律之上。法官之所以有如此錯覺，是因為他們分享一樣的意識形態(tài)偏見。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錯覺之所以可能，是因為法律本身就包含了對各種各樣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立場的正當化支持。［7］

如果巴爾金是對的話，法官令人費解地沒有注意到“法律本身包含了對各種各樣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立場的正當化支持”。一個沒有注意到法律的結晶結構的法官很可能會發(fā)現(xiàn)他是自由的，因此，很明顯，與法官的經(jīng)驗相左，法律并不包含約束，認為法律包含約束的經(jīng)驗只不過是法官意識形態(tài)傾向的結果。在法律包含約束的幻想下實踐的法官是無意識的不誠信，而他執(zhí)意如此的話，他就只能工作在有意識的不誠信之下。巴爾金的理論把司法實踐變成了一個“荒唐的笑話”［8］。

（二）法律是否是確定的

從內(nèi)在觀點來看，法律是相對確定的［9］。法律的確定性主要包括法律內(nèi)容的確定性和法律推理的確定性，而兩者的結合則達到判決的確定。法律內(nèi)容的確定通過西方的法典化運動得以實現(xiàn)，而法律推理的確定，則是通過法律職業(yè)階層對程序正義的追求來實現(xiàn)的。 

從德沃金的整體性法律來看，法律也是確定的。首先，在法律內(nèi)容上，法律由規(guī)則、原則、政策和文化傳統(tǒng)等構成［10］，具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因而是相對確定的；其次，在司法過程中，整體性法律要求法官考慮所有一切合成的美德，以期使判決盡可能地反映出政治、實際正義和訴訟的正當程序的前后一致。只要滿足了所有這些美德，每一個案件都將有一個“唯一正確的答案”［11］。

然而，法律確定性的觀念遭到了批判法學的反駁。首先，批判法學認為在法律內(nèi)容上，法律永遠是不確定的，造成法律不確定的原因有二：第一，法律規(guī)則是具有矛盾性的思想結構的產(chǎn)物，它是許多互不協(xié)調(diào)的思想的集合體，這決定了它不可能整齊劃一，沒有矛盾。更何況在立法和司法過程中還存在各種偏見；第二，在社會生活中，我們既要與別人合作、融合，又懼怕別人的侵犯和傷害。這種自我與社會、自我與他人的矛盾構成社會生活的基本矛盾，并永恒存在。法的一個重要功能就在于既使我們能與他人合作，又要保證他人不致侵害我們的人格、自由及生命。然而，法律制度對這種矛盾的調(diào)整既不成功又不穩(wěn)定。隨著矛盾的發(fā)展，先前的法律結構逐漸趨于松散，終為新的法律結構取代?？梢姡徽搹难矍斑€是從長遠的角度來看，法律都是不確定的。［12］

其次，在司法過程中，判決結果也絕不是確定的，而是自相矛盾的意識形態(tài)的表現(xiàn)。昂格爾以審判理論為例對此加以說明。他發(fā)現(xiàn)，在完全相同的社會結構中實際上存在著兩種審判理論，即規(guī)則理論和目的理論［13］。前者主張根據(jù)法律規(guī)則定罪量刑，后者主張根據(jù)法律所要達到的目的（如正義）等等定罪量刑。而這兩種理論所根據(jù)的根本原則即規(guī)則與目的是完全對立的。伊麗莎白·孟施運用合同法的例子說明法律內(nèi)部確實存在矛盾。孟施認為，合同法的核心在于協(xié)調(diào)安全與自由這兩種彼此沖突的要求。它既要保障當事人的自由意志，又要維護合同的效力。合同法為此規(guī)定了契約自由和契約效力原則，但是卻并不能解決這兩種要求之間的沖突關系，而是讓法庭在處理糾紛時自己選擇，法庭判決因此時而傾向于維護契約自由，時而傾向于維護契約安全［14］。

（三）法律是否是自治的

從內(nèi)在觀點來看，法律有自己獨立的體系，運作這一體系的獨立的法律職業(yè)，這個職業(yè)的人員接受特殊的教育和訓練，并且有獨立的操作系統(tǒng)。正是這一切支持著法律在社會中的權威。法律是自治的，法律獨立并區(qū)別于其他職業(yè)。但這并不意味著其他職業(yè)就是不重要的，而是說，其他職業(yè)若要有法律意義，就必須以法律上可理解的術語來表達。有時一個經(jīng)濟論辯會變成一個法律論辯。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莫拉萊斯訴T.W.A.Inc［15］一案中的意見就是例證。在這個案子中，法院明確地將它的意見建立在經(jīng)濟原因之上，這些經(jīng)濟原因因此具有法律效力。而本案的異議意見則堅持法律標準?？梢?，實踐的邊界常常并不是固定的。

法律自治不應當被理解為是一種封閉的自洽狀態(tài)，而是一種持續(xù)不斷地獲致和重新獲致直至成其為法律并且獲得……歷史和機遇所造就的實體。學科上的一致性并不是通過反對差異來得到確認和維持，而是通過同化和融合來完成。

從法律參與者的內(nèi)在觀點來看，論辯必須以法律術語來表達以獲得法律效力，某種“超越法律”（extra-legal）而又必須加以考慮的東西，必須以“內(nèi)在于法律”（intra-legal）的術語來表達，必須成為法律的一部分。道德、政治、社會學以及經(jīng)濟信息與法律論辯密切聯(lián)系，但只有當它們能夠被適當?shù)姆尚g語加以表達的意義上，它們才會被融入內(nèi)在觀點。

如果一個反征用案件中的財產(chǎn)所有人應當獲得100萬美金的賠償僅僅是因為這一結果符合市場經(jīng)濟的話，法官不應當采納這一理據(jù)，哪怕在經(jīng)濟上這確實是一個可欲的結果，法官還是必須宣稱這一決定并不會有法律效力。但是法官卻可能接受一個“公平賠償”的論辯，所謂“公平”，乃是一種公平的市場價值，在這個案件中公平的市場價值就是100萬美金，因此，這個財產(chǎn)所有人就應當?shù)玫?00萬美金。

然而，批判法學和后現(xiàn)代法學認為，法律并不能做到自治。隨著西方后工業(yè)社會生活的復雜化和新的社會矛盾的出現(xiàn)，僅僅依靠法律自身已經(jīng)不能說明、解釋和解決社會現(xiàn)實問題了。1960年代在西方興起的法律與社會運動就表現(xiàn)了把法律和社會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的努力。在思考法律問題的時候使用“法律和社會”、“法律和政治”、“法律和經(jīng)濟”這樣的句式在強調(diào)法律絕對自治的時代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在法律與社會運動之后，孤立地談論法律問題被認為是迂腐的表現(xiàn)。布蘭代斯指出：“一個沒學過經(jīng)濟的法律家……很可能成為公眾的敵人?！保?6］羅波特·戈登教授對法律自治性被動搖的社會背景做過這樣的描述：“在一個黑人和白人、鷹派和鴿派、男人和女人、嬉皮士和老古板、父母和子女之間每天都在分裂的社會里，尋求一個深層的社會共識的努力幾乎是不可能成功的。”［17］為了解決社會政治問題，法學家和法官都不得不在法律和政治之間，法律和其他社會領域之間尋求平衡。波斯納這樣描寫當時的社會背景，“法律自治信念的支持因素被踢開了。首先，與意識形態(tài)終結相聯(lián)系，政治共識不復存在。本世紀60年代，伴隨政治共識的衰亡的是一大批新的理論的產(chǎn)生，如經(jīng)濟學和哲學中的博弈論，統(tǒng)計學，公共選擇理論，文學理論，都在以越來越強的力量影響著法律”，不僅如此，由于60年代以后的很多法律改革是失敗的，所以社會“對法律家們自己矯正法律制度的問題的能力，也已經(jīng)失去信心”［18］。

法律本質(zhì)上是一種政治意識形態(tài)。作為一定社會的觀念體系，意識形態(tài)具有兩種屬性。其一是工具性。即意識形態(tài)是為現(xiàn)實政治服務的工具，其作用在于論證現(xiàn)實政治的合理性。例如，戈登認為，意識形態(tài)“偏愛現(xiàn)行秩序”［19］。克拉爾認為，人們進行意識形態(tài)的建設和體制建設是為一定的政治目標服務的［20］。其二是虛假性。即意識形態(tài)的內(nèi)容根本不能反映真實的社會現(xiàn)實。戈登認為，意識形態(tài)的內(nèi)容往往是“詭計”?？夏岬蟿t公開宣稱，意識形態(tài)的內(nèi)容就是“錯誤和胡說八道”［21］。

三、內(nèi)在觀點和外在觀點的優(yōu)缺點

（一）內(nèi)在觀點的優(yōu)點和缺點

內(nèi)在觀點的主要優(yōu)點在于它遵循了法律職業(yè)內(nèi)部的游戲規(guī)則，因此它的法律分析能夠為司法決定的過程所用。在我們的社會里，大多數(shù)爭議都能在法庭里得到解決，而法庭體現(xiàn)了法官的立場。通過內(nèi)在觀點，我們就直接置身于諸如墮胎、燃燒國旗、同性戀等法律爭議的前沿陣地，通過介入法律實踐，內(nèi)在觀點也獲得了法律從業(yè)者的經(jīng)驗。

然而，內(nèi)在觀點也面臨著一系列難題：（1）它默認了現(xiàn)行法律制度的合法性而避免對它作出激烈的批評；（2）它未能充分重視影響法律決定的外部社會事實；以及（3）它排斥法律內(nèi)部的范式轉換。

內(nèi)在觀點認為第一個難題不成為問題，它的存在前提就是一套法律體制的存在，所以它當然不會質(zhì)疑這套法律體制的根基。但這樣做往往將法律導向形式主義和保守方向。比如，當?shù)挛纸鸾忉尷锔袼乖V帕爾默案時，他詳細說明了這一案件應該如何處理，但他對于以此種暴力手段取得的財產(chǎn)的合法性問題卻保持沉默。德沃金將主要精力集中在先例上面，他認為先例是一個決定性力量，但他沒有說明使得先例成為決定力量的深層原因。如果只是停留在這一層面的話，德沃金的存在殊無必要，因為實踐當中的法官和律師能夠作出更精細的內(nèi)在分析。

內(nèi)在觀點的第二個難題是它未能充分重視影響法律決定的外部社會事實，比如法官的判決實際上與他的政治傾向和性別有關等。這樣的觀點因為外在于司法過程而常常被內(nèi)在理論者所忽視。由于法官在判決過程中并不需要解釋他自身的階級和性別偏見，所以內(nèi)在理論者也就不考慮這些外部因素。但是事實上是否法官判決不受其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呢？

可怕的是，對內(nèi)在觀點的堅持將會使我們喪失對法律的批評與反思，如果每個人都處于法律體制的“內(nèi)部”，那么我們將會“當局者迷”，內(nèi)在觀點沒有對法律制度保持可以反思的距離。

內(nèi)在觀點的第三個難題是它排斥法律內(nèi)部的范式轉換。內(nèi)在觀點總是維護現(xiàn)行的法律體制，而不考慮其他替代性體制。因此，內(nèi)在理論者總是陷入自我維護、自我保存的循環(huán)，而且本人還渾然不覺。法官確實應該持有內(nèi)在觀點并且忠于現(xiàn)行法律體制，但是沒有理由要求法律學者做同樣的事，特別是當他想保持對法律的反思和改善現(xiàn)行法律的時候。

（二）外在觀點的優(yōu)點和缺點

外在觀點的主要優(yōu)點在于它的批判態(tài)度，它能把發(fā)生在我們背后的事情放到眼前來審查。理想的看，外在觀點的批評可以被整合進內(nèi)在觀點以改進法律制度。比如說，如果說如果法官能夠注意到他具有某種階級、種族和性別偏見的話，他就可能在以后的案件中保持中立。外在觀點可以使我們更清楚地觀察法律實踐當中可能存在的問題。而且，外在觀點是一個更寬廣的視角，它可以將現(xiàn)行法律制度與其他替代制度加以比較，以改進這種法律制度。

盡管有這些優(yōu)點，但是外在觀點也有兩個很大的瑕疵：（1）它的批判往往過于激烈，以至于它將毀損掉整個法律制度的根基，而不是要點滴漸進的改進這種法律制度；和（2）由于它把內(nèi)在觀點的組織結構還原成機械反應，它本身退化為一種行為主義。

當我們考察各種外在觀點的學說時，我們發(fā)現(xiàn)外在觀點總是試圖消解整個法律體制的正當性，至少是質(zhì)疑某一法律領域。比如尼采認為民主和平等權利是一種“奴隸的道德”，?？抡J為自由和自治不過是虛假的承諾。他們都認為整個法律傳統(tǒng)是不道德的，建立在虛假的和欺騙的基礎之上，缺少革命精神的內(nèi)在觀點是毫無意義的，他們的工作只不過是把泰坦尼克號上面的座椅重新安排一番而已。

外在觀點常常遭受徹頭徹尾的失敗，因為它置整個法律實踐于不顧。外在觀點常常離開它所要評論的事物而對其橫加指責，這一點正如沃爾澤（Michael Walzer）所說：“當評判的距離拉得無限遠時，評判本身也瓦解了。”［22］

我們可以仔細考察一下這種學說。比如當尼采認為平等權利不過是“奴隸道德”的象征，個體被當作羊群那樣放牧的時候，這些觀點無助于法律體制的參與者，我們能根據(jù)這一說法來判決案件和實施法律嗎？尼采的觀點并不是用法言法語來表述的，即使他的觀點有助于促使立法者思考是否要制定和實施福利法，他也必須采取一種委婉的說法，比如說他可以提醒我們推進平等必須注意它的深層基礎，從而使立法者對法律體制保持反思。外在觀點對于正義、財產(chǎn)、懲罰、抗辯制等法律概念可能有一定啟發(fā)意義，但要真正發(fā)揮作用，必須被轉換成內(nèi)在觀點。

所以，雖然對法律體制的宏大批判可能是非常吸引人的，但是任何政治或法律理論都難以直接歸附于它，因為它對我們的實踐和傳統(tǒng)持一種懷疑態(tài)度。普特南（Hilary Putnam） 對此有很好地總結：

許多思想家都像尼采一樣告訴我們有一種更好的道德，但是他們的成果都是一種顧此失彼的畸形，因為他們都不可能有個全盤的考慮，他們總是不顧其他價值而隨意歪曲某個價值。只有當我們置身于傳統(tǒng)內(nèi)部時，我們才可能發(fā)展出更理性概念或更高的道德來……［23］

當我們必須質(zhì)疑我們的傳統(tǒng)時，我們沒有必要脫離她，那樣我們就會無家可歸。按照普特南的說法，我們可以在現(xiàn)行的法律體制內(nèi)部演繹出更好的制度，只要不盲目迷信即可。這一點可以通過女權主義理論的得失成敗看出。凱瑟林·麥金農(nóng)曾經(jīng)聲稱“我們的社會是男權社會”［24］，這一批評如此徹底，似乎我們不徹底打翻現(xiàn)行體制我們就不會改變這一事實，但是麥金農(nóng)通過自己在“男權社會”體制內(nèi)部的努力而掩飾了自己如此激烈的立場。在走進法律領域的同時，女權主義也獲得了成功，比如女權主義認為法律對“強奸”的定義包含著對女性的偏見，因為它要求女性必須有身體的反抗，通過中和與轉換，外在觀點也可以得到內(nèi)在觀點的支持。

外在觀點的第二個難題是它過于機械化而忽視了法律實踐參與者的主觀感受。在極端外在觀點眼里，內(nèi)在觀點被認為是虛假的、荒謬的，法官不過是統(tǒng)治的工具。法律的內(nèi)在方面被認為只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反映，就像行為主義把人類情感的內(nèi)在經(jīng)歷歸結為刺激和反應一樣。外在觀點因此未能把握住法律實踐的現(xiàn)實性，在法律實踐里，法官確實在政策和原則之間權衡以達到正義的目標，法官偶爾也會質(zhì)問法律的合理性和它的基礎。

參考文獻：

［1］哈特：《法律的概念》，張文顯等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年版，第90頁。

［2］德沃金，注6揭，第150頁。

［3］德沃金，注6揭，第196頁。

［4］德沃金，注6揭，第219頁。

［5］See， J.M. Balkin， Taking Ideology Seriously: Ronald Dworkin and the CLS Critique， 414， 55 U.M.K.C. L. Rev. 392 (1987).

［6］Ibid

［7］Id.， at 430.

［8］這是德沃金批評法律的語義學理論的，同樣可用于巴爾金，參見德沃金，注6揭，第40頁。

［9］法律的確定性只能是相對的，比如說哈特認為構成規(guī)則的語言既有“核心意義”，又有開放組織。德沃金則通過原則將法的不確定性限制在一定的可捉摸的范圍之內(nèi)，但法律并沒有因此絕對確定，甚至更加難以捉摸。參見洪川：《德沃金關于法的不確定性和自主性的看法》，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01年春季號，第86頁。

［10］參見德沃金：《認真對待權利》，信春鷹、吳玉章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年版，第40－48頁。

［11］參見德沃金，注6揭，前言第2頁和正文第365－366頁。

［12］參見呂世倫主編：《現(xiàn)代西方法學流派》，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0年版，第1070頁。

［13］R.M.Unger， Knowledge and Politics，89， New York: The Free Press，1975.轉引自吳玉章：《法治的層次》，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12頁。

［14］See Elizabeth Mensch， Contract as Ideology， In: A.C.Hutchinson， ed， Critical Legal Studies， 150， London， Bowman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 1984. 轉引自吳玉章，注24揭，第213頁。

［15］504U.S. 374， 384 (1992). 

［16］Louis. D. Brandeises， The Living Law， 10 U. ILL. L. Rew，461.轉引自信春鷹：《后現(xiàn)代法學：為法治探索未來》，載《中國社會科學》，2000年第5期，第62頁。

［17］R. W. Gordon， New Development in Legal Theory in the Politics of Law， 414- 415，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1982. 轉引自信春鷹，注27揭，第62頁。

［18］R. Posner， The Problems of Jurisprudence， 424-425. 轉引自信春鷹，注27揭，第62頁。另參見蘇力中譯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533－535頁。

［19］R. W. Gordon， Critical Legal Histories， Standford Law Review， 1984(1):114. 轉引自吳玉章，注24揭，第207頁。

［20］K.Klare， Judicial Deradicalization of the Wagner Act and the Origins of Modern Legal Consciousness， In: A.C.Hutchinson， ed， Critical Legal Studies， 235， London， Bowman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 1984. 轉引自吳玉章，注24揭，第207頁。

［21］C.Kennedy， Legal Education as Training of Hierarchy. In: D.Kairys， ed. The Politics of Law，40， N.Y.Patheon， 1982. 轉引自吳玉章，注24揭，第207頁。

［22］Michael Walzer， The Company of Critics 207 (1988).

［23］Hilary Putnam， Reason， Truth， and History 216 (1981) (parentheses omitted).

［24］Catharine MacKinnon， Feminism， Marxism， Method， and the State: Toward Feminist Jurisprudence， in Critical Legal Studies 61 (Allan C. Hutchinson ed.， 1989).

（作者通訊地址:浙江財經(jīng)學院法學院 杭州 31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