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看了!南門懸賞!一字千金——!”
市人相聚私語之時,突然一個童仆從街中飛奔而過,清亮急促的稚嫩喊聲一路灑落。無論是店中市人還是當(dāng)街灑掃的仆役,一時紛紛驚訝。一老者高聲急問:“甚甚甚,一字千金?說明白也!”有人遂高聲大笑:“碎崽子沒睡醒,你老伯也做夢么?一字千金,我等立馬丟了掃把,讀書認(rèn)字去!”街中店中,頓時一片哄然大笑。
“南門懸賞!一字千金!快去看了——!”童仆依舊邊跑邊喊。
隨著稚嫩急促的喊聲一路飛濺,市人漸漸把持不定了。先是幾個好事者拔腿奔南門而去,接著便是店堂食客們丟下碗筷去了,接著,灑掃庭除者也拖著掃把抱著銅盆抹布紛紛向南門去了。不消片刻,連正在趕赴官署的吏員與游學(xué)士子們,也紛紛回車跟著去了。
改得改不得
南門東側(cè)的車馬場,大大地?zé)狒[起來了。
城墻下立起了一道兩丈余高的木板墻,從城門延伸到車馬場以東,足足兩箭之地。木板墻上懸掛著一幅幅白布,從兩丈多高的大板頂端直至離地三尺處,匹練垂空,壯觀之至。最東邊第一幅白布上,釘著四個斗大的銅字——呂氏春秋。銅字下立著一方本色大木板,板上紅字大書:呂氏春秋求天下斧正,改一字者賞千金!一幅幅大白布向西順次排開,上面寫滿了工整清晰的拳頭大字。茫茫白墻下,每隔三丈余擺有一張?zhí)卮髸?,案上整齊排列著大硯、大筆、大羊皮紙。每張大案前站定兩名衣飾華貴的士子,不斷高聲地宣示著:“我等乃文信侯門客,專一督察正誤之功!大著求錯,如商君徙木立信。無論何人,但能改得一字,立賞千金!”
如此曠世奇觀,潮水般聚攏的人群亢奮了。
不消半個時辰,南門東城墻下人如山海。護(hù)城河兩岸的大樹上,掛滿了頑皮的少年。車馬場停留的車馬,被紛紜人眾全部擠了出去。識字的士子們紛紛站上了石礅,站上了土丘,高聲念誦著白布墻上的文章。人群中時不時一片哄然驚嘆,一片嘩然議論,直比秦國當(dāng)年的露天大市還熱鬧了許多。
突然,一個布衣整潔的識字者跳上了一個石礅,人海頓時肅靜了。
“諸位,在下念它幾篇,改它一字,平分賞金如何?”
“彩——!”人群哄然喝了一聲。
布衣士子一回身,指點著白墻大布銳聲念了起來:“這是《貴公篇》,云: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則天下平矣!……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陰陽之和,不長一類。甘露時雨,不私一物。萬民之主,不阿一人?!?/p>
“高論!好!”人群中一片掌聲喊聲。
“改得改不得?”
“改不得——!”萬眾一吼,震天動地。
布衣士子無可奈何地做一個鬼臉,又指點著大墻:“再聽!這是《順民篇》,云:先王先順民心,故功名成。夫以德得民心,以立大功名者,上世多有之矣!失民心而立功名者,未曾有之也。得民心,必有道。萬乘之國,百戶之邑,民無有不悅。取民之所悅,而民取矣!民之所悅,豈非終哉!此取民之要也?!?/p>
“萬歲!”
“改得改不得?”
“一字不改——!”萬眾吼聲熱辣辣再度爆發(fā)。
布衣士子跳下石礅,回身對著白布大墻肅然一躬,高誦一句:“大哉!文信侯得天下之心也!”一臉欽敬又神采飛揚地淹沒到人群中去了,似乎比當(dāng)真領(lǐng)了賞金還來得舒坦。
儒家當(dāng)仁不讓
熙熙攘攘之際,一隊人馬護(hù)衛(wèi)著一輛華貴的軺車駛到了。
軺車馬隊堪堪停在車馬場邊,已經(jīng)下馬的幾個錦繡人物從車上抬下了一口紅綾纏繞的大銅箱。其余錦繡人物,卻簇?fù)碇粋€散發(fā)無冠的白發(fā)老者來到了大白墻下。
書案旁門客一聲長喝:“群眾讓道群眾,戰(zhàn)國話語,出《呂氏春秋·不二》:“聽群眾之議治國,國危無日矣!”,綱成君到——”
人群嘩地閃開了。大紅錦衣須發(fā)雪白的蔡澤,大步搖到了一方大石前,推開前來扶持的門客,一步蹬上石礅。人群情知有事,漸漸平息下來。蔡澤的公鴨嗓呷呷回蕩起來:“諸位,老夫業(yè)已辭官,將行未行之際,受文信侯之托,前來督察征詢一字師。《呂氏春秋》者,文信侯為天下所立治國綱紀(jì)也。今日公諸于咸陽市門,為的是廣告天下,萬民斟酌!天下學(xué)問士子,但有目光如炬者盡可正誤。正得一字,立賞千金,并尊一字師!老夫已非官身,決以公心評判。來人,擺開賞金!”話音落點,兩名錦繡人物解開了紅綾,打開了箱蓋,碼排整齊的一層金餅燦燦生光,赫然呈現(xiàn)在了人們眼前。
萬千人眾驟然安靜了。
百余年來,商君的徙木立信已經(jīng)成為老秦人津津樂道的久遠(yuǎn)傳奇。老秦人但說秦國故事,這徙木立信便是最為激動人心的篇章。無論說者聽者,末了總有一句感喟:“移一木而賞百金,商君風(fēng)采不復(fù)見矣!”不想,今日這文信侯一字千金,手筆顯然是大多了。然則,商君作為是立信于民,這文信侯如此舉動,卻是所為何來?一部書交萬民斟酌,自古幾曾有過?那諸子百家法墨道儒,皇皇典籍如滿天群星,誰個教老百姓斟酌過?再說,老百姓有幾個識得字,能斟酌個甚,只怕能聽明白的都沒幾個。要老百姓說好,除非你在書里替老百姓說話,否則誰說你好?噢,方才那個布衣士子念了幾篇,都是替老百姓說話的。怪道交萬民斟酌,圖個甚來?還不是圖個民心,圖個公議。
“天下文章豈能無改?在下來也!”
陡然一聲破眾,人海一陣騷動叫好,嘩然閃開了一條夾道。
一個紅衣士子手持一口長劍,從人海夾道赳赳大步到了大墻之下。蔡澤走下石礅,遙遙一拱手道:“敢問足下,來自何國?高名上姓?”紅衣士子一拱手,昂然答道:“魯國士子淳于越,孟子門下是也!”蔡澤不禁失笑道:“魯國已滅,足下寧為逸民乎?子當(dāng)楚人或齊人才是?!奔t衣士子斷然搖手:“世縱無魯,民心有魯!綱成君何笑之有?”蔡澤搖搖頭不屑與之爭辯地笑了笑,虛手一請道:“此非論戰(zhàn)之所,足下既有正誤之志,請做一字師。”
“??睂W(xué)問,儒家當(dāng)仁不讓。”淳于越冷冷一笑,一步跨上石礅,劍指白布大墻,“諸位且看,此乃《仲秋紀(jì)》之《論威篇》,其首句云:‘義也者,萬事之紀(jì)也,君臣上下親疏之所由起也,治亂安危過勝之所在也?!墒侨绱藢懛??”
“正是!”周邊士子同聲回應(yīng)。
“在下便改這個‘義’字!”淳于越的劍鞘不斷擊打著白布大墻,“義字,應(yīng)改為禮字!萬事之紀(jì),唯禮可當(dāng)。孔夫子云: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克己復(fù)禮也。禮為綱紀(jì),決然不可變更。以義代禮,天下大道安在!”
人群卻是出奇的冷漠,沒有拍掌,沒有叫好,紅蒙蒙混沌天空一般。淳于越一時驚愕,頗有些無所措手足。突然,一個白發(fā)老者高聲問:“敢問魯國先生,你說的那個禮,可是孔夫子不教我等庶民知道的那個禮?那句話,如何說來著?”
“禮不下庶人!”有人高聲一應(yīng)。
“對對對,禮不下庶人!”老人突然紅了臉,蒼老的聲音顫抖著,“萬千庶人不能禮,只一撮世族貴胄能禮,也做得萬事之本???!”
“說得好!老伯萬歲——”
眾人一片哄笑叫好,粗人索性罵將起來:“我當(dāng)小子能拉出個金屎,卻是個臭狐子屁話!” “孔老夫子好陰毒,就欺負(fù)老百姓!”“還孟子門下,還魯國,光腚一個,丑!不睬!”一片哄哄然嬉笑怒罵,淳于越羞愧難當(dāng),黑著臉拔腳去了。
“好!民心即天心,評判得當(dāng)!”
蔡澤分外得意,長笑一陣,高呼一聲:“《呂氏春秋》人皆可改,山東士子猶可改!”又吩咐下去,教門客們站上石礅,齊聲高呼:“《呂氏春秋》人皆可改!山東士子猶可改!”蔡澤本意,是明知山東士子多有才俊,只有山東士子們服了,《呂氏春秋》才能真正站穩(wěn)根基,所以出此號召之辭。但是,這句話此時在萬千老秦人聽來,卻認(rèn)定這是對六國士子叫陣,不由分說便跟著吼了起來,一時聲浪連天,要將大咸陽城掀翻一般。如此直到過午,直到暮色,再也沒有一個士子來做一字師了。
將燈之時,一個錦衣門客匆匆來到南門,擠到了蔡澤身邊。
門客幾句低語后,蔡澤大為驚愕,立即登上軺車淹沒到紅光紫霧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