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光升
自古以來,諸多“欲構(gòu)中天正急材”詩人在落得“辜負凌云萬丈才”時,會不自覺地徜徉于憑吊古跡、詠評歷史人物之中,感慨歲月滄海桑田,喟嘆人生萬古悲風?!坝涗浖娂娨咽д?,語言輕重在詞臣。若將字字論心術(shù),恐有無邊受屈人。”元代劉因的這首具有歷史批判精神的《讀史》,或許道出了懷古詩為什么能觸及詩人心靈的最深處的部分原因。也正因如此,詠史懷古詩具有很高的鑒賞價值。
這類詩歌的結(jié)構(gòu)一般思路是臨古地,思古人,憶其事,抒己志。鑒于此,在理解時要抓住一個接點,注意兩個問題,把握三條線索。
抓住一個接點
詩人們在創(chuàng)作時對歷史的處理往往是“攻其一點,不及其余”,所以閱讀鑒賞懷古詩,首先要弄清作品所涉及的歷史事實、有關(guān)人物等典故,更重要的是要關(guān)注這些典故中的人、事與作者的際遇的連接點。正是有了這個連接點、相似點,作者與古人,今事與古事才能有機地對接起來,進而生發(fā)出作者的很多感慨。如李白的《夜泊牛渚懷古》:“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云。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明朝掛帆席,楓葉落紛紛?!薄芭d尽笔莻€典故,也是一個對接點,講的是謝尚聞袁宏詠史而重用之的故事。它連著沒有貴賤的懸隔,尊重才能的謝尚和富于文學才華而不被重用的李白,正是這個對接點,讓我們體會到作者滿腹經(jīng)綸卻無人賞識的深沉感喟。
所以,在鑒賞懷古詩的過程中,無視典故的鑒賞只能是隔靴搔癢,而找不到對接點的鑒賞等同于盲人摸象。
注意兩個問題
一是不要把懷古詩詞看成是歷史,更不能看成史論。由于篇幅的限制,詩人們對歷史往往是“掛一漏萬”式的處理,甚至是不講究百分之百地忠于史實。比如說李商隱的《賈生》,與史實就頗有出入。其實,漢文帝還不算昏庸,也不是不想重用賈誼,詩人只是抓住“問鬼神”與晚唐許多皇帝佞佛媚道以及自己和賈誼都最終不被重用這兩個相似點,借此發(fā)揮,以抒發(fā)自己“辜負凌云萬丈才”的無盡感慨,正所謂“懷人念已嘆人生”。同時在短短的二十幾個字甚至幾十字的一首詩或詞中,絕對無法對某一歷史事件或歷史人物做出全面的評價。例如《詠懷古跡(三)》,杜甫只是借題發(fā)揮,借寫昭君的怨恨來抒發(fā)自己一生“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的顛沛流離的身世家國之情,而對王昭君其人除了同情之外,沒做任何結(jié)論,而課本中《內(nèi)蒙訪古》對王昭君的評說則明顯帶有史論的性質(zhì):和親政策比戰(zhàn)爭好,其間有霄壤之別。
二是掌握區(qū)分懷古詩詞藝術(shù)水準高下的要訣,也就是“有我”與“無我”的問題。
就寫景而言,“無我”之境是最高境界,而對懷古詩詞而言,“有我”之作才能臻于精妙。劉禹錫的《蜀先主廟》(天下英雄氣,千秋尚凜然。勢分三足鼎,業(yè)復(fù)五銖錢。得相能開國,生兒不像賢。凄涼蜀故妓,來舞魏宮前。)這首懷古之作,具有重大的歷史和現(xiàn)實意義。全詩警辟工整,垂戒千秋,句句精拔,字字精粹,懷古、論史渾然一體,形象感人,意境深邃,即令今人讀之,亦掩卷喟嘆。但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卻批之曰“無我”:劉禹錫只是作為一個客觀的評判者,沒有把自己融入詩中,因而“詩中無我”,雖警辟深邃,但難臻精妙。韓元吉的《霜天曉角·題采石蛾眉亭》(倚天絕壁,直下江千尺。天際兩蛾凝黛。愁與恨、幾時極?怒潮風正急,酒醒聞塞笛。試問謫仙何處?青山外,遠煙碧。)的最后以懷念李白和寫景作結(jié),含不盡之意。詩人在吟詠古跡時,用的是“古人即我,我即古人”的手法,把自己完全融入詩中:李白一生懷著“濟蒼生”和“安社稷”的政治抱負,希望能像東晉謝安那樣“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其二)。但壯志難酬。韓元吉雖然身任官職,但在當時投降派得勢掌權(quán)的情況下,詞人的前程也不會比李白好多少,也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詩人悲李白壯志難酬與自嘆“杏花無處避春愁,也傍野煙發(fā)”(《好事近·汴京賜宴聞教坊樂有感》韓元吉),如水乳交融,渾然無跡??梢哉f詩中的謫仙就是詩人自己,詩人自己就像當年的謫仙。吟詠時詩人并非隔岸觀火,而是親赴火場,故感慨格外深切,意蘊分外深邃。
把握三條線索:懷人傷己,懷古傷今,理性反思
一、懷人傷己。作者追念古人一般是因為古人的身世際遇和作者的身世際遇有著某種相似性,觸發(fā)點在古人,落腳點在自己。具體又可以分為以下兩種。
第一種是對比失落型:古人能一展抱負,建功立業(yè),得遂心愿,而自己卻因為某種原因被朝廷冷落或不能才盡其用,從而有了郁郁寡歡乃至消極遁世之心。如辛棄疾的《南鄉(xiāng)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zhàn)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作者在這里是極力贊頌孫權(quán)的年少有為,突出他的蓋世武功,其原因是孫權(quán)“坐斷東南”,形勢與南宋極相似,顯然作者熱情贊頌孫權(quán)的不畏強敵,堅決抵抗,并戰(zhàn)而勝之,正是為了反襯當朝文武之輩的庸碌無能,懦怯茍安。
第二種是同病相憐型:自己和古人的遭遇相同,追思古人更體現(xiàn)自己的不得意。如:辛棄疾的《八聲甘州》(故將軍飲罷夜歸來,長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識,桃李無言。射虎山橫一騎,裂石響驚弦。落魄封侯事,歲晚田園。誰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馬,移住南山??达L流慷慨,談笑過殘年。漢開邊、功名萬里,甚當時、健者也曾閑。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作者寫此詞正值他被讒罷居上饒帶湖之時。詞中嘆息像李廣這樣有大功于國的名將,一度被罷黜而家居?;仡欁约骸皦褮q旌旗擁萬夫”(《鷓鴣天》),突入金營手縛叛徒張安國,稍有作為,又被排斥而長期退隱。南宋小朝廷的國勢是與漢武帝時的實力聲威不能同日而語的,那么,自己與李廣同一遭遇也就不足為奇了。
二、懷古傷今。古代詩人的主流是寒士,濟天下拯黎民的念頭使他們更多關(guān)注在國家政治、社會生活上。詩人們常借寫古跡、古事來表達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切、熱情、不滿、警戒。因而懷古盡管觸點在古,但實際上表現(xiàn)了對現(xiàn)實的強烈關(guān)注。現(xiàn)實不合理想模式的時候就是懷古最有理由的時候。根據(jù)古跡或古事的現(xiàn)狀可分為以下幾類:
第一類是古盛今衰型:物換星移,過去的繁華隨風遠去,只留下一片荒蕪,讓人頓生世事滄桑之感。如劉禹錫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睘跻孪锶栽?,朱雀橋也在,但不是衣冠來往、車馬喧闐。而是滋蔓著野草野花,作為歷史見證人的燕子已經(jīng)住進普通的百姓人家了。昔盛今衰的對比或反襯是這類詩歌常用的手法。
第二類是物是人非型:“雕闌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李煜《虞美人》)。昔日的風景依舊,只是朱顏已改。物是人非給人帶來幻夢似的感覺,不由得讓人做冷靜的思考。如吳潛的《滿江紅·金陵烏衣園》:“柳帶榆錢,又還過、清明寒食。天一笑、滿園羅綺,滿城簫笛?;涞们缂t欲染,遠山過雨青如滴。問江南池館有誰來?江南客。烏衣蒼,今猶昔。烏衣事,今難覓。但年年燕子,晚煙斜日。抖擻一春塵土債,悲涼萬古英雄跡。且芳尊隨分趁芳時,休虛擲?!睘跻聢@,為晉代王謝等貴族故宅的遺址,宋代時此地成為游樂場所。詞中“烏衣巷,今猶昔。烏衣事,今難覓”兩句以“烏衣”并提,但巷猶昔,事難覓,王謝已成歷史,對比十分鮮明,自然生出物是人非之感?!巴頍熜比铡?,則更加重了這種感受。所以,古今對比,以今為主是這類詩歌的思路.
三、理性反思。前兩類詩歌,作者都身置其中,抒發(fā)一己之感慨。而這一類則完全跳出來,站在歷史的高度,自出機杼,表達自己對歷史事實的獨特看法。如吟詠西楚霸王項羽的一組詩:
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杜牧《烏江亭》)
百戰(zhàn)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子弟今雖在,肯與君王卷土來?(王安石《烏江亭》)
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李清照《絕句》)
這三首詩詠的都是同一個人,但對項羽評價的角度并不一樣。杜牧詩是從兵家用兵的角度來評價的,王安石詩是從民心向背的角度來評價的,李清照詩是從節(jié)操角度來評價的。這三首詩借對項羽的評價分別表達了各自觀點。杜牧以詩人的眼光,從敗不餒的角度立意,說明大丈夫男子漢要經(jīng)得起失敗、挫折的考驗。杜詩表達了對勝敗得失、歷史興衰的看法,即勝敗乃兵家常事,只要忍辱負重,重整旗鼓,定能東山再起。王安石以政治家的眼光,從當時形勢的角度立意,指出項羽已失去人心,不會再有成功的希望。認為民心和形勢決定了戰(zhàn)爭的勝負,歷史的規(guī)律不可違背。李清照飽嘗喪夫之痛、亡國流離之恨,項羽的“不肯過江東”引起她的共鳴。她認為人要講求氣節(jié),實際她是借項羽說自己的志向。
這類詩的構(gòu)思往往極為精巧,議論新穎獨特,發(fā)人之所未發(fā),使人耳目一新。
總之,在懷古詩中,詠史懷古是動因,言志抒懷才是最終的旨歸。在鑒賞時,只要我們能緊扣住詩中“古”“史”的典故,抓住一個對接點和三條情感線索,注意兩個問題,就不難解讀出詠史懷古詩的真諦。
(作者單位:山東省沂水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