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湖
入冬一冷,穿上厚厚的棉衣,再等雪花一飄,天就突然地低了許多。一進臘月,就離年不遠(yuǎn)了。
“大人望插田,小孩子望過年”。條件稍微好點的人家,會在臘月的某一個日子請來本村的裁縫。裁縫的徒弟則在那天的清早把縫紉機和其他的物件挑進家門。父親會及時地為裁縫的徒弟敬上一支煙,小師傅紅著臉不接,父親會一再地說:“拿著、拿著!”小師傅呵呵地笑著把煙接過夾在耳朵上。我們幾個小孩子圍著小師傅轉(zhuǎn),一會兒看看這,一會兒摸摸那,看著摸著小師傅就有點惱了,父親呵斥道:“一邊去,不要在這礙事。”
在裁縫師傅來家之前,父親會幫著小師傅布置好一切。小師傅要把縫紉機安頓好,把機頭裝上,告上油拭拭運轉(zhuǎn)的情況;父親則用家里的四條長凳和一塊大木板搭起一個臨時裁衣的鋪子。早飯快熟了的時候,大師傅才會度著方步走進家門。
吃過早飯,大師傅就按照父親的吩咐一個一個給我們量體。量到腰部的時候,我就會扭著屁股笑,母親恰好走過,一個巴掌會落在穿著厚棉褲的屁股上。姐姐就一個勁地催,小弟,你快點。但真到量她的時候,她又忸怩起來。大師傅的皮尺從她胸部讀尺碼的時候,她的臉比要裁的紅褂子還要紅。我偷偷地看見小師傅的臉也紅了,他低著頭轉(zhuǎn)一邊去了。
做好的新衣服,母親會在一個好天里一件件洗了,棉質(zhì)的衣服就用煮飯的米湯漿一漿,晾在竹篙上,然后一件件收好,放在木箱里,在過年的那天再拿出來給我們換上。
此時的我們一邊數(shù)著日子,一邊心急火燎地等新年的到來。有時會趁母親不在家的時候,拿出新衣服穿一下。姐姐看見的話,趕緊說:“快脫下,媽媽一會就要回來,看你不馱打?!蔽覀兇┰谏砩巷@擺的時候,母親也沒回來。姐姐看著我們,挺不住了,也拿出她的紅褂子穿上,可此時我們竟聽見了母親進門的聲音。姐姐飛快地脫下紅褂子,可越是著急越出問題,姐姐脫的時候,褂子的扣眼掛上了門后的鐵釘,一聲不易覺察的悶聲,讓姐姐的臉和她的新衣服一樣,從母親進門的那刻起,由驚慌失措到惶恐的沮喪。母親看見這一切,一個毛栗就上了姐姐的頭,姐姐看著手里劃破的新衣服,眼里噙著淚水,恨恨地望著我們,倒忘了母親打她的痛了。
過了臘月初十以后,家家就開始熬糖了。母親在鍋臺上,姐姐則在灶下塞火。熬糖特別講究火候,母親一邊用鍋鏟伺候著糖塊,一邊囑咐姐姐什么時候把火掏小一點。如果大火時間長了,就會把糖塊熬成焦碳,就什么也做不成了。我和哥哥就一直蹭在旁邊,伺機偷吃著母親早已準(zhǔn)備好的熟凍米、花生米和芝麻。母親熬糖的時候是無心管我們的,姐姐老是沉不住氣,用灶前火一樣的眼光射我們,我們則視而不見。
熬好的糖稀要迅速地舀起放入早就準(zhǔn)備好的盛著凍米、花生米和芝麻的盆里。此時我們不能添亂了。母親舀一瓢冷水放在手邊,糖稀放進盆里后先用勺子攪拌均勻,然后右手在冷水里浸濕,得快速地插入盆里,使糖稀和凍米、花生米、芝麻徹底地融合在一起。母親的手要不斷地沾冷水,稍微夠不著的時候,我就會端起瓢送近母親的手邊。待揣得差不多的時候,要從盆里取出來,放在團莆里,趁熱的時候把它們規(guī)成長方形,然后用濕毛巾搭在上面。一個個全部整好,母親的額頭上就布滿了汗珠。這一切都要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一連串地完成。母親擦汗的時候,我們就已聞到各種糖的香味了。
接下來就是切糖了。切糖也有很多的講究,糖塊熱了切不成型,涼了一切就碎。而什么時候切全憑母親的手感。母親要切了,我們就圍成一圈,蹲在旁邊看著,如果切碎了一塊,就異口同聲地喊道:“媽媽,快點切,快點切!”母親摞一下袖子說:“你們這些伢子,我只有一雙手啊,怎么快得起來?”母親雖然這么說,但手上還是加快了速度。切碎的糖塊母親會叫我們吃,并問著怎么樣,我們咂著嘴說:“好吃,真香?!蹦赣H這時就會笑了,我們也幸福地看著母親傻笑著。
做好衣服熬好糖,年就真的離我們近了。
二十四過小年,打洋塵,炸肉圓。磨豆子,打豆腐。老磨在我們還沒起床的時候就響了,姐姐牽磨母親添豆子。打豆腐有許多的工序,磨好的豆子用桶裝好,然后拿來木制的四角架系在堂屋的橫梁上,再把四方的老布系上成一個兜,磨好的豆子舀進里面,適當(dāng)添點水反復(fù)搓揉,底下用木盆接住,這叫洗漿。洗過漿的豆渣搓成球狀,搭起梯子放上屋頂,日曬夜露,到明年開春青黃不接的時候,拿下剝?nèi)ケ韺樱盟{邊碗裝著,再舀點開鍋的米湯放入,配好作料,放在悶飯的鍋邊一燉,飯好了豆渣也香了。就著熱飯,夾一筷子在飯頭,那種香味都能吞下一碗飯。
洗好的漿要在大鍋里燒開。點鹵是關(guān)鍵,點好了就是一鍋好豆腐,點不好就泡湯了。點好的豆?jié){用缸裝著養(yǎng)著,此時叫豆腐腦兒。早早地我就拿好了碗,放點糖在里面,等缸里面養(yǎng)成豆腐腦的時候舀上一碗,喝著一年只能吃上一回的豆腐腦。養(yǎng)好的豆腐腦就要壓了,壓好了才成為豆腐。母親會用筲箕裝上五六塊,讓我送去對門的三奶家,三奶奶樂呵呵地說:“我也過上有豆腐吃的年了?!贝蚝昧说亩垢?,裝在瓷缸里,用清水漂,留著過年新鮮吃。其余的炸成生腐,做成豆腐圓子,還要霉成豆腐乳,來年又是一道菜了。
二十五六一過,孩子們在家呆不住了,相互聚集到一起,比說著將要穿的新衣,誰要是比著家里已有的比同伴少了一樣的話,立馬紅著眼回家,吵著母親或者父親要。運氣好的要上了接著回來炫耀,不好的就傳來了挨打的哭叫聲,一聲緊似一聲地響在臘月的天空。大人們依舊是忙碌的,有也忙無也要忙著,所以說年忙呢。孩子們則不管這些,二十七,等不及;二十八,眼等瞎;二十九,精神抖。到了三十夜里,打著燈籠滿屋走了。
還沒點燈,就催著母親給我們換上新衣新鞋,那白白的鞋邊爬滿著母親細(xì)細(xì)的針腳。剛穿上腳的時候還知道愛惜,三十晚上一瘋,不是新衣服上被炮竹炸了一個洞,就是鞋面上再也找不到母親的線腳了。
作者簡介東湖,原名李俊平,作家,1967年生于安徽望江。曾發(fā)表小說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