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
一個人活著的基本條件,除空氣之外,是糧食、凈水、衣物、藥品,人道主義者及其援救機構都是這樣規(guī)劃的。可能很少人會想到,感覺像糧食一樣重要,甚至比糧食更重要。
事實上,一個人忍受饑餓可以長達六七天,如果有特別的養(yǎng)息方法,一個瑜伽功練習者甚至可以成功絕食月余。但一個人常常難以忍受感覺的空無。在極地雪原上,四野皆白,晝夜無別。正像在單人地牢里,滿目俱黑,晝夜不分——在這樣一些感覺不到空間和時間的地方,一個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的地方,知識豐富和邏輯嚴密都不管用,人很快就會神經(jīng)錯亂精神崩潰,若能堅持一周便是奇跡。一個到過南極洲的探險隊員就是這樣告訴我的。老木也曾心有余悸地告訴過我:他的未婚妻移民到香港去以后,他去不了,于是他想偷渡。帶足了幾天的干糧和飲水,他藏進某機床廠發(fā)運給香港的大貨箱里,讓協(xié)助者重新釘好箱蓋,用這種方式躲避邊境檢查。這種大貨箱里裝著大型機器設備,是當時中國援助非洲國家的,彎頭角腦里還有藏人的空間,相當于單人牢房。老木沒料到當時中國生產(chǎn)秩序混亂,鐵路運輸不太正常,很多貨箱標簽上的日期根本不管用,貨箱在站場里一壓就是一個多月甚至幾個月。這些偷渡者藏身的貨箱如果壓在貨堆的深層,頭頂和四周全是笨重如山的貨箱,是鋼鐵組成的擠壓和黑暗,糧盡水絕以后,別說想逃出來,就是狂呼亂叫,也可能無人聽見。
老木在那里只身躲了幾天,可能是五天也可能是八天,因為昏昏沉沉不可能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他發(fā)現(xiàn)外面很長時間沒有動靜了,伸手只能摸到粗糙的箱板和箱架、纏了草墊的機床、自己的水壺,還有黏糊糊的東西,好一陣才嗅出是自己的屎,已經(jīng)糊滿了褲子。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能清醒聽到自己的呼吸加快,聽到自己腦子里發(fā)出嗡嗡嗡的尖嘯,聽到自己全身血管噼噼啪啪簡直是一串炸響了的鞭炮……終于用盡全身氣力狂叫一聲:“救命啊——”
眼前一片炫目的白熾,事后才知道那是木箱開了蓋,幾個搬運工人出現(xiàn)在面前,是在一個離廣州還有兩百多公里的貨站。他說他實在受不住了,幸好出來了,更慶幸自己藏身的貨箱就靠著路邊,箱縫里傳出的喊聲容易被人聽到。搬運工人告訴他,有些貨箱運到香港得停停走走好多天,前不久香港那邊的工人開箱時,發(fā)現(xiàn)過尸體的惡臭和人的白骨架子。
老木的偷渡經(jīng)歷,使我較為容易理解上一世紀七十年代某些東歐國家的集中營,還有不久前美國關押阿富汗“基地”組織成員的關塔那摩基地。在那些地方,最有威力和最有效果的刑訊并不是拷打,而是使用一些不損皮肉的文明用品:黑色的眼罩,膠質的耳塞,厚厚的口罩和手套,其目的是強制犯人不看、不聽、不嗅、不觸任何東西,對外界的感覺被全部剝奪。如果拷打、恐嚇甚至饑餓一類邪招不足以讓犯人招供的話,感覺剝奪卻常常能讓他們乖乖地開口,包括大喊一聲“救命”。
在獄方使用了這一方法以后,那些刑訊者和被刑訊者,可能比我們更了解生命存在的含義,更理解一聲鳥叫、或一片樹蔭、或一個笑臉:它們是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鄧偉明摘自《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