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蕓是我姐姐，是姑母的女兒。姐姐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就是我的大哥和二哥。讀小學的時候，他們?nèi)⒌艿某煽冊卩l(xiāng)里都是有口皆碑的，鄉(xiāng)村中學的獎狀基本被他們帶回了家，鄉(xiāng)親們教育孩子總以姐姐為參照。日子在大家忙于春耕秋收中很快就過了三四個春秋，姐姐家三姊弟先后考上了初中，這對于一個農(nóng)村的家庭來說是一件喜憂參半的事情，喜在于他們將來可能光耀門楣，憂在于大把的學費對于并不富裕的姑母家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挑戰(zhàn)。姐姐和二哥同級，他們以相差幾分的成績一起考上鄉(xiāng)中學，雖然是順利升上中學，但是姐姐還是特別興奮(鄉(xiāng)村女孩能上完小學繼續(xù)上中學的不多，許多都是小學沒畢業(yè)就被父母“請”回家等著別人提親)，她還是那么勤奮，最后依舊把紅紅的獎狀捧回家，認認真真地貼在自己的書桌前面，所有進她那屋子的人一抬頭都能看見。姐姐雖大我五歲，不過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上小學四年級了，從小被周圍人譽為天才的我在上小學二年級那年遭遇了父親不辭而別的打擊之后自信心就再也與我無緣，姐姐的獎狀成了我望塵莫及的圖騰。我總在想：我和姐姐的命怎么就那么不同啊，姐姐不但有幸福的家庭還有美好的前途，姐姐注定有一天要去很遠的地方上大學，最后一定能過上和城里人一樣幸福甜美的日子。而我，也許，讀完小學就要回家?guī)椭鷭寢尭赊r(nóng)活了，未來，我好像沒什么未來。可是那些年，我常在夜里做夢，夢見我變成了姐姐，我有好多好多的獎狀，最后竟真走進了大學——

姐姐上初二那年，大哥考上了高中，家里又徒增了好大一筆經(jīng)費，姑父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姐姐的成績開始下滑、初三畢業(yè)時相差中考合格線很多分時我才知道孝順的她因為擔心姑父姑母太辛苦會傷了身體，所以產(chǎn)生了成全自己的哥哥和弟弟上學的想法，恍恍惚惚中成績一落千丈。二哥也沒考上高中，不過在那一年，鄉(xiāng)里修了新的公路，各種農(nóng)產(chǎn)品價格都在提高，姑父家也寬裕了不少。姑父把二哥送到了縣城一個礦中復讀。家里也不需要姐姐擔憂了，所以她要求一同前往，可是命運在這時候給她開了最大的玩笑——一個當時在鄉(xiāng)里比較富裕的人家來向姑母提親。那一年，姐姐十八歲。姐姐一開始就拒絕這場婚姻，可是姑母卻像抓住了一棵天外飛來的搖錢樹，在證實對方家境的確如媒人所說便滿口答應了這門親事。姐夫家算是比較豁達，在姐姐一再堅持要讀書的情況下答應讓姐姐先讀書，畢業(yè)了再完婚!但是二哥去城里補習的那天姑母軟硬兼施地把姐姐留在了家里。姐姐一直哭了三天，直到眼睛腫得像個紅桃子才放棄了對命運的申訴。

十八歲的姐姐，一個并不懂事的姑娘。卻不得不等待即將降臨的婚姻生活，待到我也經(jīng)歷了我的十八歲，我才知道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在姑母的推波助瀾下，姐夫在姐姐二十歲那年滿心歡喜地把她娶走了。

所幸姐姐嫁過去沒有過上苦日子。姐夫?qū)λ芎?。聽說當初答應讓姐姐繼續(xù)讀書也是他讓父母作的允諾。不過姐夫人雖好卻再沒有討得姑母對他的尊重，她嫁女兒的本質(zhì)是錢而不是姐夫?？山惴蜃畋瘧K的，是到如今都沒有贏得姐姐的愛情。

姐姐變了，或者沒變。姐姐信奉姑母的判斷，覺得姐夫配不上她，加上姐夫在不合時宜時的求婚，讓她內(nèi)心永遠結(jié)著這個傷疤，所以他們的婚姻在維持了五年的平淡之后開始劍拔弩張。五年前，姐姐獨自帶著她三歲的兒子來到縣城打工，開始了與姐夫兩地分居的日子。世界上的所有事情似乎都有著聯(lián)系，有時候在時間上的那種巧合對應更讓人對命運無可奈何。這一年，大哥大學畢業(yè)。在市里找到了一份薪酬很高的工作，二哥也在讀大三，我們家也在城里買了房搬進城里定居?？上脒@時候的姐姐，更覺命運的捉弄了。每次聊天她總以淚收場，她說如果當初——那該多好啊!

是啊，如果有當初，她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顧影自憐了。不過人生的許多悔不當初都是可以由自己操控的，而姐姐對自己的命運卻曾那么的無能為力。我常要她試著去愛姐夫，我說感情是可以培養(yǎng)的，姐夫不錯，作為丈夫他已經(jīng)稱職了。姐姐依舊哭，她說，書讀得少，連愛都不會了，更或者是沒有真正感受過被愛，所以不知道怎么去愛。此刻她在說，麻木地。而我的心，突然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我離開家來這所重點大學報到那天，姐姐沒有送我，可我知道她一定是在一邊為我祝福一邊為她自己而淚流，我是姐姐背著長大的，我曾那么親近地感受過她的體溫，體會過她少年時代美麗而單純的夢想。而今，當我踏上那些年本來屬于她的路時，她卻只能偷偷舔著自己命運的傷口，在我的身后投來當年像我羨慕她一樣的眼神。這種命運的交換成全了我當年的夢境，可我現(xiàn)在卻更懂得了什么叫造化弄人，姐姐的悲哀，比起少不經(jīng)事時我經(jīng)歷的家道中落，不知道多了多少倍——

每年放假總不忘去看看姐姐，如今又是四年過去了，二哥畢業(yè)后也找到了自己喜歡的工作，而姐姐與姐夫，還把他們的婚姻當成毒藥對飲著。姑母對著她當初的“搖錢樹”，說話越來越刻薄，恨不得姐夫搖身一變成為全城首富，再給她送兩塊金磚，可是姐夫畢竟只是一個平凡的人啊，哪能有那么多迷惑人的招數(shù)?每當我聽到她們在背后指責姐夫時我都為姐姐和姐夫難過，姐姐不應該如今還拒自己老公于千里，更不該與自己的母親一起對他橫加指責；而姐夫這么多年辛辛苦苦地為了大哥二哥的學費向姑母家提供援助，如今在兩個有錢又有勢力的舅子面前竟然抬不起頭了，作為一個男人，這是何等的悲哀啊!有時我也想他們干脆離婚算了，可是，這又是多么殘忍的一件事啊!當年爸爸的離棄，媽媽帶著我和我的兩個弟弟經(jīng)歷了人世的艱辛與苦楚，我太了解那種生活的滋味了，媽媽為了我們放棄了青春，艱難地將三個孩子撫養(yǎng)成人。如果他們離婚，他們將重新體驗我們曾嘗試過的所有苦痛?可是離與不離，幸福對他們來說似乎都很遙遠。

今年暑假回家，聽媽媽說阿姨家那個失蹤了一年多的表姐回來了，還聽說一個很有錢的二婚男子向她求婚，表姐沒有答應。這話傳到姑母耳朵里，不知怎么又興奮了她的神經(jīng)，她竟?jié)M懷遺憾地說：“早知道你家女兒不同意，應該讓我小蕓嫁他——”

姐姐和姐夫還是合法夫妻啊，姑母怎么能如此狠心和滑稽?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先替姐姐哭了，眼淚一串串劃過臉頰。我常想，姑母已經(jīng)摧毀了姐姐的夢想，而今為何還要繼續(xù)剝離她的城堡、甚至她的心。難道都是因為愛嗎?有誰說過“可憐天下父母心”?可誰是姐姐的父母?誰才真正可憐?真是此心非彼心，相對本無言。我始終深信“虎毒不食子”，可如果老虎也打著愛的名譽，那這句名言一定就是悖論了。

再回學校，姐夫來送我上火車，塞給我一個紅包和一張紙條——五十塊錢和一句話——路上買點好吃的，好好努力，替你姐姐完成夢想。

木棉花又迎來了它最燦爛的季節(jié)，可愛的骨朵含苞欲放都想爭艷枝頭。以前我一直討厭木棉花開得太肆意，沒有一種生命孕育的內(nèi)涵美，可如今，當我站在遠處看著它那火紅的顏色時，我競發(fā)現(xiàn)它比誰都更富于熱情。原來，換個角度，我會發(fā)現(xiàn)真美的風景?！敖憬氵€好嗎?換個姿態(tài)去看看姐夫吧，他才是你的愛!姑母還好嗎?換一種方式去愛姐姐吧，祝福就是最好的愛!”我心里這么執(zhí)著地說。

美麗的花蕊吐著舌頭，沐浴于和風細雨中，靜穆在這個美麗的春天，我相信——那就是我的姐姐，是她的愛和幸福在綻放。

責任編輯 蒙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