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屬于上世紀80年代先富起來的那批人。富起來后,他們就開始害怕一句老話:富不過三代。大概是為了和這個規(guī)律抗?fàn)幇?,他們先修了祖墳,再修陽宅,然后不惜重金把我塞進了一所名校。這樣還不放心,以防萬一我考不上大學(xué),他們又為我準備了一條舒舒服服的退路。
他們把這些都瞞著我,怕我知道后就沒有了前進的動力??墒峭谝粋€屋頂下,哪有什么秘密可言呢,這個秘密不可避免地被我過早知道了。知道之后,雖然我仍想考個名牌大學(xué)光宗耀祖,但人是有惰性的,可吃可不吃的苦我就不吃了,可玩可不玩的時間我就玩了,一來二去,那條萬一考不上大學(xué)才用的退路,就變成了萬一考上大學(xué)才不用的出路。
事情到了這一步,我的高中生活就變得瀟灑而刺激。談戀愛,為了在戀人面前耍酷而穿名牌,玩摩托,開派對,揍情敵,為了揍情敵和街頭混混拜把子,為了把兄弟參與街頭群毆。
有不少老師試圖挽救我,可是他們庫存最多、用起來最生動的材料大多只能說明以下論點:考上大學(xué)可以擺脫貧困,改變命運。但這些材料對于我這樣的學(xué)生來說多少有些蒼白,因為即使我考不上大學(xué),照樣有舒舒服服的命運等著我。
我知道老師們是好意,我也很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考個名牌以慰父母,可是一到了吃苦的關(guān)頭,我總是堅持不下去。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后來,只要我上課睡覺不打呼嚕,老師們就不理我了。
到了高三,教地理的女老師生孩子,學(xué)校不知從哪找來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代課。老頭經(jīng)年穿著一件黃呢子外套,呢料的毛已脫落殆盡,露出發(fā)白的底子。他又舍不得干洗,就在下雪天把它脫下來,摁在雪地里用小竹棍輕輕撲打去塵。
大概是怕老頭衣著寒酸壓不住我們,老頭的第一節(jié)課是校長陪著來的。校長清清嗓子還想講兩句壓場子的話,老頭擺擺手沒讓他講。我們很快就明白了,老頭根本用不著校長幫他壓場子,他自己就厲害得夠用了。
那時電腦還沒普及,講義都是用鋼板蠟紙刻印。老頭發(fā)下來的第一張講義,就把我們都鎮(zhèn)住了。那講義全部是一筆一劃的蠅頭正楷,大小一樣,橫看橫成行,豎看豎成行,就像鉛印的一樣。真難以想象,這老頭老眼昏花,手腕發(fā)抖,精力不濟,難為他怎么刻來的。
拿到這張講義,我隱隱有一絲預(yù)感:我的好日子到頭了。
果然,上課時雖然我表現(xiàn)良好,沒打呼嚕,他還是不肯放過我。先是讓我站著聽課,然后就是窮追不舍地提問我。我說不會,他再講一遍反過來還是提問我。一節(jié)課把我折騰得灰頭土臉不算,還把我的一身名牌全揭開,裸露出里面的沒出息。
我惱羞成怒,下課后馬上打了個電話,讓我那些哥們給老頭點顏色看看。下了晚自習(xí),我就跟在老頭后面,等著看好戲。
老頭騎的自行車走不多遠就不出所料地沒氣了,這是我們發(fā)明的緩慢放氣法。老頭就下來推著車走。不過他好像并不在意,一只手推著車,不緊不慢地走著,另一只手從口袋里摸出顆花生,咯啪捏開,一抖手腕,花生米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拋物線,呱得兒一聲,準確地落入老頭的嘴巴。
他就這么咯啪、呱得兒地踩著鼓點兒,一路悠然地走下去。我卻越走越狐疑,越走越焦躁:我那些哥們兒的好戲怎么還不出現(xiàn)?
一直走到他家,我的哥們兒都沒露影兒。我繞著他那兩間小屋走了兩圈,發(fā)現(xiàn)這老頭確實夠窮的,怪不得那么大年紀還得出來代課?;h笆門兒,籬笆院兒,擋小偷那是門也沒有。不過話說回來,小偷誰來呀,那屋墻跺一腳都嘩嘩地往下掉渣。不過老頭看來挺愛花兒,院內(nèi)院外都是的,遠遠就聞到一股馨香。就是這股香,把我的火氣化解了大半,沒再搞什么破壞。
第二天,我把那幫哥們兒好一頓挖苦:平時吃我的,喝我的,吹得比誰都響,什么東邪西毒兩肋插刀的,到了事頭上,影子都沒得一個。
他們一聲不吭,低著頭聽我罵。罵過之后,他們才說:“也就你吧。換個人,哥們兒誰受他這個!當(dāng)然,除了昨天那個老黃頭。老實給你說吧兄弟,那老頭就是要踹我們,擺擺手我們就得乖乖過去讓他踹?!?/p>
我聽了不禁張大了嘴巴。這幫小子我太知道了,偷過市長的車牌,揍過書記的公子,在公安局長家門上噴過“辦證”,真還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他們怕的人,而且這個人還是個窮酸老頭子!
那幫小子說:“我們不是怕他。我們是尊敬他。”
從他們嘴里,我才知道校長要說而老頭沒讓說的內(nèi)容。老頭文革前就是市里唯一的一個行政十三級。文革期間有人要貼他的大字報,查他的檔案,查來查去竟發(fā)現(xiàn)他還是紅軍時期地下組織成員,中央檔案館備過案的。他那件黃呢子外套,竟然是55式校級軍服!他一輩子只有三個愛好:教書,種花,吃花生米,所以一個高級干部,卻干了很多年的村小學(xué)校長。他的工資在大部分人一個月領(lǐng)15塊錢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180元了。可是這些年下來他比一般人還窮,因為他的錢都讓他資助窮孩子上學(xué)了。
老實說,我和那些小混混在一塊玩的時候,心里也為自己的墮落痛苦著,只是因為活得沒勁,才和他們一塊胡鬧找刺激。聽了他們介紹老頭的活法,那感覺就好像,我一直精神萎靡地生活在一個燈光昏暗空氣污濁的地下舞廳里,現(xiàn)在發(fā)生了強烈地震,舞廳被震裂了一道縫隙,讓我窺見了一個鳥語花香空氣清新的新世界。
第二天我找老頭道了歉,承認氣是我放的。老頭拍了拍我的肩膀,不經(jīng)意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如醍醐灌頂,一下打通了我的任督二脈。我不敢說我是鳳凰涅槃,但至少像毛毛蟲一樣蛻了一層老皮吧。那句話是:“人活著,是要有一種精神的?!?/p>
高三結(jié)束,發(fā)生了一個小概率事件:我“萬一”考上了大學(xué)。在父母組織的場面宏大的謝師宴上,我被親友逼著介紹經(jīng)驗。我什么也沒說,拿出了十二支空的圓珠筆芯,那是我高三一年用完的。
親友們把我的十二支空圓珠筆芯當(dāng)舍利一樣請回去給自己的孩子傳看??墒俏易约褐?,那十二支筆芯其實是不空的,每一支里面都注滿了老頭傳遞給我的精神力量。在這種力量支持下,我成功地從富貴奢靡中突圍,讓自己在考大學(xué)、支教、種花中活得精神煥發(fā)。
順便說一句,那個一直被我們稱為老頭的,名字叫黃忠彥,如今老頭的墓木已拱矣。
責(zé)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