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普照之下的界域,是形而下的人間;而有關月亮的點點文字,則彌漫著月色的清冷溫柔。
乍看《舊時月色》這個標題,我心底就不自覺地涌現一種溫暖,感覺真好。不知道那是董橋先生憑欄遠眺三四十年代香港的月夜,而產生在某種語境下的幻景,抑或他自己就是舊時月色的見證者,總之是朦朧的凄美,是傷懷的意象。
還有一次看罷《月色下的梅貽琦》,很是動容。后來一想,梅月涵這個名字就是以月的內蘊作底色的,也只有像梅先生這樣的品性和才情,才配得上在月光下低吟淺唱,與月光共徘徊。月光是柔性的,靜謐的,超脫的,唯美的。人一進入這個界域,就會被融化。這是月色的神奇。
可以這樣說,月亮之上是形而上的意蘊,月亮之下是形而下的人和萬物,所以有月神,有“月神精神”。如果人處在利益紛爭、人心叵測的險境中,若頭頂有一彎散溢著清輝的月亮,仰望她時就會自然而然地自慚形穢。蘇軾在晚年抒發(fā)了“茫茫太倉中,一米誰雌雄”的感慨,總算頓悟。他在精神上已過渡到形而上的大美,無限地接近月神的“精神”,他的靈魂可配與月的光輝同在。人要完成這樣的一種歷練,非進入大境界不可。
《紅樓夢》有大美,也是因為處處流淌著月色的光華。那是一種人性之美,是形而上的精神和性靈之美。很難想象,如果大觀園沒有月亮輝光的點綴,那么像賈寶玉、林黛玉、秦可卿等至情至性之人,便缺少了一種對比和烘托,缺少了一種象征和隱喻。賈寶玉是性靈之象征,林黛玉是花魂之潔凈化身,都可與月神相媲美。人間之美能達到這等境界,算是超脫了,神化了。曹公在對現實徹底失望之后,進入了這等大慈大悲的境界,《紅樓夢》遂成為他徹悟后的絕筆。筆鋒回轉之間,又出現了好一個王熙鳳,她是現實世界的代表,雖然精明強干,伶俐圓滑,光可鑒人,生就一幅天生的好臉蛋,但她只能稱得上漂亮,不能算美。在精神層面上,王熙鳳是流俗的。真正的美是內在的,是精神之美;而大美則是無形的,是形而上的。
月亮之下,我還想到很多。包括“床前明月光”、“僧敲月下門”的自然之美,最美的當數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還有“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之美。人性的美在月光之下顯得既高深莫測,又如月的光輝之清朗。我們再回到從前的“舊時月色”,那一片沐浴著詩一樣月之光輝的婀娜,是《詩經》里的窈窕淑女。晉人的飄逸、靈魂出竅,是在經歷了一個烽煙四起的大時代之后,暫時忘記痛苦和紛爭,靜穆在月光之下的思索。頭枕陣陣松濤,自在而狂傲,那個時代出了一大群另類的英雄,他們構建了文化上的“魏晉風度”。因為大徹大悟,魏晉時期成為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里程碑?!岸嗌贅桥_煙雨中”,既讓人感傷,又讓人回味無窮。
我每讀到李后主的傷亡之詩,心里頭就有一種哽噎。我無法體察他憂郁的目光透過囚牢的柵欄,遙望那一輪皎潔的明月,而引發(fā)的悲傷??蓱z的是李煜不該去承受一個王朝江河日下的沉重擔當?!巴鰢笔侵袊鴼v史的輪回在冥冥之中加在他身上的?!靶亲蛞褂謻|風”不是現實的困頓,恐怕是精神上至深的傷口在流血;更慘的是“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在囚牢里,只有一輪明月與他同呼吸、共患難,那才是真正的痛。此時的月光已無法撫平他的創(chuàng)傷,而更加勾起了他的悔恨傷心。
我從來都懷著敬畏之心識悟月亮。月亮是有神性的,而非物質。這種精神性在我內心的占據,洗刷了我很多物質性的繁擾和擔憂。《追憶似水年華》的普魯斯特,借助月光的陪伴,才能細細品味他在白天的快樂和痛苦,此時他的精神狀態(tài)與月的安祥母性融為一體。這是一個活在物質世界里的人難有的際遇。池莉說,“一個人身外之物越少,精神空間就越大;物質越少,累贅就越小”。
在月神柔美寬厚的懷里,不管是通過哪一種方式呈現出來,象征、隱喻、比興等,月神的內涵和意韻都是色彩繽紛的。很多民族精神正是通過“月神”這個重要載體而千古流芳。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詩經·陳風》里通過皎潔的月和窈窕少女的比興,是文學作品里最早以明月隱喻女子美好的經典之作,也是最早的“天人合一”思想的呈現?!敖ò财咦印敝械娜罴?,平日傲視一切,但他在精神的層面上,是與月的神性同在的。他經常以這樣的姿態(tài)仰望他心中的月亮:“薄幃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月神”精神也是李白詩歌中的主導精神之一?!盎ㄩg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在這里,詩仙把月亮當成可以傾訴的對象,是“月人合一”的意境。同樣,蘇東坡在他的詞里,經常把月亮當成精神的寄托,或是某種隱喻和象征。“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痹铝猎谶@首詞里,象征人間的諸多難以預測的世事滄桑,且又是一種理想人生狀態(tài)的隱喻,是美好生活的寄托,也是典型的“月人精神”的表現。而他的“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則懷著對月的敬畏,是一種虔誠的對月的祭奠。
我想起在異鄉(xiāng)求學的某一晚,半夜醒來,沒了依托,四周是一片冰冷,心底的落寞無法傾訴。大概,靈魂的孤單脆弱就是這樣來的。我站起來,推開窗戶的一剎那,是一種溫柔的接觸,一種自然的對視,一種無聲的呼喚,是月神在朗照著我。幸好那一夜有月光陪伴,撫平了我靈魂的寂寥。
兩百年前的一位西方哲人說:人世間有兩樣事物最可寶貴,一是夢幻般的明月和神秘星空,二是人們內心神圣的準則。如同人們心中的宗教情懷,月的神性是不可褻瀆的,是至高無上的,是恒久的精神載體。
在月光之下,我會不自覺地懷抱一種唯美情愫,此時,我的思維充溢著形而上的光輝。
(作者單位:廣東陸豐市碣石第二中學)
責任編輯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