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城（1956-1993）北京人。12歲輟學(xué)，70年代開始寫詩。1987年出國。后隱居新西蘭激流島，1993年自殺。著有詩集《無名小花》《舒婷、顧城抒情詩選》《北島、顧城詩選》《黑眼睛》《顧城的詩》《顧城詩全編》，長篇小說《英兒》等。這里選擇《生日》和《白夜》進行賞讀。

1.生 日

因為生日

我得到了一個彩色的錢夾

我沒有錢

也不喜歡那些乏味的分幣

我跑到那個古怪的大土堆后

去看那些愛我的小花

我說：我有一個倉庫了

可以用來貯存花籽

錢夾里真的裝滿了花籽

有的黑亮、黑亮

像奇怪的小眼睛

我又說，別怕

我要帶你們到春天的家里去

在那兒，你們會得到

綠色的短上衣

和彩色花邊的布帽子

我有一個小錢夾了

我不要錢

不要那些不會發(fā)芽的分幣

我只要裝滿小小的花籽

我要知道她們的生日

本真童心，仍是一種很寶貴的藝術(shù)精神

像是一首兒童詩，卻又超越一般兒童詩。

倘若說法布爾的《昆蟲記》是顧城創(chuàng)作沖動的起點，而安徒生的童話則可視為詩人人生旅程的杠桿?！澳氵\載著一個天國/運載著花和夢的汽球/所有純美的童心/都是你的港口”，與其說這是詩人寫給尊師的禮贊，毋寧說是自己理想的追求與寫照。的確，他一向生活在假定性世界里，中國當(dāng)代詩人中還很少有人像他那樣，耽于自造的幻象里如癡如醉。他的愛與恨、歡樂與痛苦、失望與憧憬、沉淪與升騰，都在那個幻型世界中得到補償或平衡。而維系這一切的無疑是出自天性的本真童心。

讀他的詩，我們一直感到，我們面對著的是一個永遠(yuǎn)長不大的孩子：時而睜著圓乎乎的大眼睛，巴眨巴眨的，時而托著下巴，稍作沉思狀，時而扳著指頭，把著指甲，喃喃自語……那些由童貞引發(fā)的情思、意念、幻想、體驗，總是帶著謙卑、天真、好奇的光彩。童貞是詩人靈魂的底色。

此詩開頭一節(jié)敘述詩人的生日得到一個錢夾，心理上產(chǎn)生抗拒，而當(dāng)他重新投入大自然的懷抱，則馬上悟出錢夾完全可以改變工具箱的性質(zhì)，加入到“實用美學(xué)”的行列：何不用它當(dāng)“倉庫”來裝花籽呢。唯有與成人世界、世俗相背逆的童心，才有如此奇特的“胡思亂想”，于是那些密密麻麻的花籽幻化成巴眨巴眨的“小眼睛”，黑亮黑亮的，也唯有童稚的靈視，才能在細(xì)微的事物里，捕捉到別人難以窺見的美的虹彩。

此時的詩人，完全沉浸在幼兒園般的歡樂氛圍里，像對小伙伴那樣說著悄悄話：“別怕/我要帶你們到春天的家里去/在那兒，你們會得到綠色的短上衣/和彩色花邊的布帽子”，親切的慰撫，美麗的遐思，天真的許諾，在人格化的對象交流中，我們何止感到人性中一種純潔的體貼溫暖，我們更享受到一種有別于大千世界嘈雜而經(jīng)自然本性過濾，完全凈化、完全透明了的審美愉悅。

最后一節(jié)是對第一節(jié)的升華與呼應(yīng)?！安灰切┎粫l(fā)芽的分幣”，斷然的口氣是審美戰(zhàn)勝實用的提升，而“我要知道她們的生日”是呼應(yīng)，是作者由題旨——自身的生日自然轉(zhuǎn)換為對“他人”——花的生日的祝福，流露出詩人對貨幣社會的嫌棄、逃離和皈依自然的情懷。全詩焦點集中，結(jié)構(gòu)緊湊，意象透明，充滿童稚的諧趣，多少代表了顧城早期詩歌特色。

本真童心是詩人創(chuàng)作的酵母，實質(zhì)上本真童心仍是一種很可寶貴的藝術(shù)精神。因為它的天真，不通世故，故而可以徹底擺脫現(xiàn)實功利，以最純粹的審美目光進入創(chuàng)造極地；因為它逃逸規(guī)范，不受法則秩序嚴(yán)密控制，它得以任性創(chuàng)造各種各樣的形象；因為它變幻不居，好奇好強，善于猜想遐思，故而能時時杜撰出世上絕無僅有的“奇跡”；因為它敏捷和“愛鉆空子”，常常能對司空見慣的東西發(fā)掘出“驚嘆”。

在某種意義上可以這樣說，誰的童心保持愈長久，誰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就愈強，甚至可以說，藝術(shù)創(chuàng)造就是人類童心在更高層次上的激活。所有藝術(shù)家詩人終生都要追求童心，“保養(yǎng)”童心。

2.白 夜

在愛斯基摩人的雪屋里

燃燒著一盞

鯨魚燈

它濃濃地燃燒著

晃動著濃濃的影子

晃動著困倦的槳和自制的神

愛斯基摩人

他很年輕，太陽從沒有

越過他的頭頂

為他祝福，為他棕色的胡須

他只能嚴(yán)肅地躺在

白熊皮上，聽著冰

怎樣在遠(yuǎn)處爆裂

晶亮的碎塊，在風(fēng)暴中滑行

他在想人生

他的妻子

佩戴著心愛的玻璃珠串

從高處，把一垛垛

剛交換來的衣服

拋到他身上

埋住了他強大而遲緩的疑問

他只有她

自己，和微微晃動的北冰洋

一盞鯨魚燈

異想：超離現(xiàn)實的真實

顧城在《談話錄》中曾描述自己的氣質(zhì)個性，“我是個偏執(zhí)的人，喜歡絕對。朋友給我做過心理測驗后，警告我：要小心發(fā)瘋。朋友說我有種堂·吉訶德式的意念，老向著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高喊前進?！睋?jù)此線索我們在他的作品中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堂·吉訶德式的意念，異想的巨大功能是無所不在的：風(fēng)，可以“偷去我們的槳”；山影里有“遠(yuǎn)古的武士”；鐵船能“開進樹林”；“慧星是一種餐具”；而“時間是會噓氣的槍”；“鎢絲像一個傷口”……

奇怪的是，《白夜》中，竟看不出詩人那種紛亂的、近乎“夢游癥”的異想圖景，有的是相當(dāng)寧靜平和的畫面。究其秘密，原來他的“異想”是作為一種“狀態(tài)”，沉潛于頗有節(jié)制的冷靜敘述中。在質(zhì)樸客觀的物象后面，隱藏著他的詩想。

其時，詩人正處于內(nèi)外交困的窘境：失業(yè)、房子、婚戀。外部受阻、內(nèi)心失調(diào)，雙重壓力使他在極為煩躁、焦灼中，不時突發(fā)出一系列超現(xiàn)實囿地的狂想。他向往過一種逃避生活，一種在荒島上遠(yuǎn)離人世喧擾、近乎原始耕捕、默守“鯨魚燈”、永遠(yuǎn)和“北冰洋”對話的田園生活。這種寄托，導(dǎo)源于現(xiàn)實壓迫的深重，自然也就異想出——外化出某種“替身”物——“愛斯基摩人”來。

愛斯基摩人是生活在北極圈一帶的“原始”人種，全世界迄今只剩下幾萬人，他們以捕獵海獸為生，多用石、骨制作工具，喜歡雕刻藝術(shù)。狗是唯一的家畜，用以駕馭雪橇。信服萬物有靈論和巫術(shù)。詩人忽然把注意力轉(zhuǎn)向遙遙幾千萬公里的北極圈，表面上看（特別是采用第三人稱）是對原始捕獵生活的客觀記敘，毋寧說是自己的心跡——寄托與選擇的巧妙披露。

詩一開始，就突出愛斯基摩人的鯨魚燈，而沒有任何肖像特征描寫，只是照出“影子”“槳”和“自制的神”。濃濃的影子流露出孤寂，擱置的槳顯出困頓與疲乏，而自制的神卻頑強地證明即使如此境況，信仰仍未完全泯絕。這個愛斯基摩人很年青，太陽卻從來沒有照耀他，他存在于太陽從不越過頭頂?shù)穆滓怪校蚨荒堋疤傻埂?，孤獨地聆聽冰層的爆裂，想象風(fēng)暴中迸散的碎塊。行為是慵懶的，但思想并不慵懶，他的思想遠(yuǎn)遠(yuǎn)大于行動，他在困倦與逃避中無時不在苦苦“想著人生”——思索命運與歸宿。如此窘困，需要靠別人資助，（妻子用珠串交換衣服）加深了他“強大而遲緩”的震動和疑問。在深深的悲哀中，伴隨他自己的只有“她”和“北冰洋”以及那一盞微弱的“鯨魚燈”。

至此，詩人在現(xiàn)實物質(zhì)與精神雙重重壓下，完成了對異域異族——北冰洋、愛斯基摩人生活的同構(gòu)異想。一方面在客觀冷靜，不動聲色的借代中寄托自身生存窘狀，另一方面隱隱折射出逃離現(xiàn)世、尋求解脫的意向。而那一盞開始和結(jié)尾出現(xiàn)兩次的“鯨魚燈”，是否有意提醒：慵懶的孤寂中仍尚存微弱的卻堅執(zhí)的“活氣”——一種不可熄滅的生存信念？

此詩寫得特別沉著、冷靜，一改天真浪漫的童話色彩，有著特別堅執(zhí)的向往。它顯示出朦朧詩典型而成熟的象喻寫作方式，不同的是，由主觀型轉(zhuǎn)向了客觀型。

陳仲義，著名詩評家，現(xiàn)居福建廈門。本文編校：鄭利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