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一書，七篇十四章，流傳至今，經(jīng)久不衰，除了其繼承發(fā)展了孔子深得人心的仁政思想以外，恐怕還要?dú)w結(jié)到他那“雄論善辯”的藝術(shù)技巧吧？筆者才疏學(xué)淺，不揣冒昧，下面僅就個(gè)人淺見，見笑于大家了。

一、善察人意，巧比設(shè)喻，誘人入套，暢談己志。

例如，在《梁惠王（上）》中，梁惠王自鳴得意地說：“寡人之于國也，盡心焉耳矣——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接著又問道，“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妄圖以此來難倒孟子。

可孟子一聽，就明了其內(nèi)心：表面是說自己在“救助災(zāi)民，實(shí)行‘仁政’”；而實(shí)則還是在妄想“增加國民，實(shí)行‘霸道’”。對如此心理，孟子則“明察秋毫”！隨即答道：“王好戰(zhàn)，請以戰(zhàn)喻。”這是怎樣的善察人意呀！若是一個(gè)庸者，怎會(huì)一針見血地說：“王好戰(zhàn)”呢？除此之外，他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心”——用戰(zhàn)爭上的逃跑情況“五十步笑百步”來比喻設(shè)套，讓其鉆入。結(jié)果那梁惠王不知就里，隨口便道：“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從而入了圈套；孟子看他入套，則拉緊套繩：“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于鄰國也?！彪S即便大談特談治國之道：首先應(yīng)順自然，遵農(nóng)時(shí)，不擾民生；接著搞經(jīng)濟(jì)，增種植，創(chuàng)制民產(chǎn)——搞好物質(zhì)文明；再接著，辦教育，化子民，敬重老人——搞好精神文明。

由此可見，孟子是怎樣“善察人意，巧比設(shè)喻，誘人入套，暢談己志”的。

再如，同是在《梁惠王（上）》中，當(dāng)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孟子則說：“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這里，孟子同樣是“善察人意”。他知道齊宣王是想實(shí)行“霸道”的，所以孟子假托不知，避而不談，接著便提出“王道”?？墒悄驱R宣王對“王道”提出疑問說：“德何如則可以王矣？”針對此問，孟子則慢慢設(shè)套地說：“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碑?dāng)齊宣王急于顯示自己能“保民而王”時(shí)，孟子則立馬給以肯定，并且舉出齊宣王曾經(jīng)在祭祀時(shí)“以羊易牛”的事，給齊宣王戴上了高帽子。正當(dāng)齊宣王滿足于這種高帽子而沉于喜悅之中時(shí)，孟子卻順勢一轉(zhuǎn)問道：“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獨(dú)何與？”問罷則不容分辯，緊接著就拿“舉羽毛不用力”，“見輿薪不用明”，“保百姓不用恩”進(jìn)行喻說推論，尖銳地指出：“故王之不王，不為也，非不能也?！碑?dāng)齊宣王不明“不為”與“不能”的區(qū)別之際，孟子抓住機(jī)會(huì)，就開始闡述自己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yùn)于掌”的“施仁”道理；道理闡完，為了進(jìn)一步揭露齊宣王的內(nèi)心，孟子又問道：“興甲兵，危士臣，構(gòu)怨于諸侯，然后快于心與？”問得那齊宣王“笑而不言”了，即使他“笑而不言”，孟子還是不愿放過，緊接著連續(xù)問道：“為肥甘不足于口與，輕暖不足于體與？抑為采色不足于目與，聲音不足于耳與，便嬖不足于令于前與？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是哉？”問得他只好說：“否！吾不為是也?！?/p>

這里，孟子對待齊宣王，同樣是在明察其心之后，巧比設(shè)套，等他入套后，才暢談己志的。所不同的是，比對那梁惠王要拐彎抹角一些；可到最后，指責(zé)則更要強(qiáng)烈一些。由此可見，孟子是怎樣一個(gè)“雄論”大家、“善辯”能手了吧？

二、善用對比，旗幟鮮明，批駁謬誤，毫不留情。

孟子在《滕文公（上）》與景春談到什么是“大丈夫”時(shí)，景春說：“公孫衍、張儀豈不是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泵献勇犃T立馬反駁：“是焉得為大丈夫乎？子未學(xué)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汝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豁槥檎?，妾婦之道也，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dú)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景春認(rèn)為縱橫家“一怒而天下懼，安居而天下熄”是大丈夫；可是孟子卻認(rèn)為懂禮節(jié)的男女都是大丈夫！只要他能“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們都只知道，這是一個(gè)男子漢應(yīng)遵循的做人準(zhǔn)則，豈知孟子是就女子守禮而提出來的呢？這是在對話中運(yùn)用的獨(dú)特對比，他旗幟鮮明，批駁謬誤，毫不留情。如果不是善養(yǎng)“浩然之氣”者，是絕對做不到這一步的！接著，當(dāng)那周霄提到男子“出仕難”問題時(shí)，孟子則以男女婚配為喻，說道：“丈夫生而愿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又惡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與鉆穴隙之類也?！泵献釉谶@里把不走正道出去做官的人，與那不遵守禮法的男女私通者聯(lián)系起來，他不僅巧妙比喻，而且絕妙對比，對比之中，以一個(gè)“惡”字，表現(xiàn)了自己的好惡，毫不留情地指斥了那些不走正道出去做官的人是男盜女娼之類！

像如此例子，一部《孟子》隨處可見。再如，《告子（上）》中，孟子在談到人的“本心”時(shí)說：“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雞犬放而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泵献佑诖诉€是運(yùn)用了比喻性對比，把“仁”比喻成“人心”，把“義”比喻成“人路”。有的人失去了“雞狗”還知道去把它找回，可是當(dāng)他失去了“仁心”，卻不知順著“義路”把它找回。這樣的人，就是失去了人心的人！這是多么精巧的比喻呀？又是多么絕妙的對比呀？在比喻性對比中，對那些不講仁義只追求利益的人，孟子毫不留情，辛辣譏諷，甚至是在痛罵他們是失去了人心的人！像這樣的比喻性對比，《孟子》一書，只要是不好直接闡理的地方，他都能巧妙地運(yùn)用。我們研讀《孟子》，如若稍加注意，便能揣摩得之。

三、對比排偶，問句引用，層見疊出，氣勢磅礴。

“言之無文，行而不遠(yuǎn)?！睘榱耸棺约旱乃枷耄芤鹱⒁?，能產(chǎn)生共鳴，能使人心悅誠服，在論辯中，孟子總是追求一種鏗鏘悅耳、氣勢磅礴、具有不可辯駁力量的語言。這種語言，不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者是不能有的！

為了能體味出《孟子》語言的原汁原味兒，這里先照搬《孟子·告子（上）》中的一段原文，如：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好暴?！蛟唬骸行陨?，有性不善。是故以堯?yàn)榫邢?，以瞽瞍為父而有舜，以紂王為兄之子且以為君而有微子啟、王子比干?！裨恍陨疲粍t彼皆非與？”

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yàn)椴簧?，非才之罪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有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而已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虮遁鵁o算者，不能盡其才也?！对姟吩唬骸焐裘?，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鬃釉唬骸疄榇嗽娬?，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彝也，故好懿德。’”

讀這段文字時(shí)，總有一種鏗鏘悅耳、氣勢磅礴、不可辯駁的感覺吧？為何會(huì)有此感覺呢？知修辭手法者，一看便知。那就是孟子在語言上恰當(dāng)運(yùn)用了眾多的修辭手法。

先說對比和對偶：“求則得之，舍則失之?！边@里，從意思上看是“對比”；從形式上看是“對偶”。讀起來，鏗鏘悅耳，容易記誦；想起來，令人驚心，不可忘記：誰能失去“仁義禮智”呢？失去“仁義禮智”便是失去了“惻隱、羞惡、恭敬和是非之心”的人！失去了這些的人還能算人嗎？所以說人人都不愿聽說自己是失去了這些“本心”的人！還有那公都子說的“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好暴”不也是運(yùn)用了對比和對偶嗎？也許有人會(huì)說，那不是孟子的話。不是“孟子”的話，還不是《孟子》的話嗎？

再說排比和反復(fù)：“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边@里孟子似乎啰嗦，但是倘不如此則不能盡其妙！如若不信，請君試著把那反復(fù)用的詞句去掉，讀起來則索然無味了吧？倘若再把那“四心”歸為“一心”，則更是沒有任何氣勢了！不僅沒有氣勢，反而索然無味，聽之無力，記之不易！所以說，這里是不能刪去和歸并的；如果要強(qiáng)行把它刪去和歸并，那么就失去了鏗鏘悅耳、氣勢磅礴、不可辯駁的藝術(shù)效果！還有那公都子說的“以堯?yàn)榫邢?，以瞽瞍為父而有舜，以紂王為兄之子且以為君而有微子啟、王子比干”，讀起來，豈不是也是如此嗎？

下面我們再來看看孟子的引用。他先引《詩》里的句子，加以強(qiáng)調(diào)萬物的法則、蒸民的秉德，接著便引孔子的話。《詩》是儒家經(jīng)典，孔子是儒家先賢，只要是信奉儒家者，引這些，增信度，你還能不信服他的理論嗎？

至于問句，我們總不會(huì)忘記在《告子（上）》里，孟子把“魚與熊掌”跟“義”的比較之后吧？他在得出“舍生取義”之后，便情不自禁地問道：“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于死者，則凡可以避患者，何不為也？——萬鐘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鐘于我何加焉？為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歟？”孟子于此，充滿激情，窮問不舍——設(shè)問引人深思，反問不容置疑——問得那些不講道義者只能張口結(jié)舌！所以我們在讀《孟子》時(shí)，總是在孟子雄辯之后，再也看不到與他辯駁者的言語了，即使有言語，也是轉(zhuǎn)移了話題的。

總而言之，《孟子》一書，正像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文學(xué)詞典》上所說的：“其文氣勢充沛，感情洋溢，邏輯嚴(yán)密；既滔滔雄辯，又從容不迫；尤長于譬喻，用形象的事物與語言，說明復(fù)雜的道理。對后世散文家韓愈、柳宗元、蘇軾等影響較大。”今天我們探驪《孟子》“雄論善辯”的藝術(shù)技巧，如能用于演講，則演講動(dòng)人；如能用于寫作，則作品增色；如能用于外交，則外交成功！這也許就是筆者從《孟子》一書中探得的“寶珠”吧？

邵慧珍，語文教師，現(xiàn)居湖北襄樊。本文編校：老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