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聽冷雨，韻味無窮。雨在一般文章中，是看的，或者主要是看的。而這里，作者卻在文章一開頭就提醒讀者，我這個雨是聽的；其次，聽雨，就是聽覺感受，怎么又聽出個“冷”的感覺來？敏感的讀者就要想想了，為什么不看雨呢？杜甫、茅盾、余秋雨寫雨不都是以看為主的嗎？這是余光中的選擇，且看他怎么個聽法，聽出了怎樣的美感？

他寫春寒“料料峭峭”，雨聲是“淋淋漓漓”、“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一眼可以看出，有意用了這么多的疊詞。其中蘊含著什么韻味？第一，是不是有一種春寒料峭中憂郁的感覺？不錯，“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而雨是“冷”的，作者要躲也躲不過。第二，這種憂郁是不是一時的？因雨而來，隨雨而去的？好像不那么簡單。因為作者說了，就是在夢里，也躲不過，也打著一把傘。這就是說，雨所承載的憂郁是魂牽夢繞的，是心靈無法解脫的。第三，用了這么多疊詞，是不是為了表現(xiàn)情緒的特點？是的，下面這樣的疊詞還更多，疊詞的使用可能會喚醒一種纏綿的感覺。第四，這是不是一般纏綿的感覺？好像不完全是，而是一種帶著古典詩詞韻味的纏綿的感覺。用一系列疊詞表現(xiàn)纏綿的情感，是不是令人想到一個女詞人的名作？可能的。不過，現(xiàn)在還不能完全肯定。

接下去，寫他每天回家，從金門街到廈門街是回家。這是敘事成分，也是這篇為抒情所充溢的散文中一條敘事的暗線。作家調(diào)動起他二十多年的生命記憶，神思飛越，才氣橫溢，不可羈勒。作者不著痕跡地為汪洋恣肆的情緒安排了一條敘事的線索，那就是回家，從金門街到廈門街直到自己巷子深處的家。一切思緒都在這個過程中，走到家了，思緒和文章就結束了。路是很短的，單純的，但思緒是綿長的，復雜的。這好像為一幅畫設計了一個畫框。

為什么有這么多的思緒？因為從金門街到廈門街很容易，但是從金門街到廈門街卻遙遙無期，這是鄉(xiāng)愁的郁積。這種鄉(xiāng)愁，當然有政治性，但是余光中濃郁的鄉(xiāng)愁，就集中在另一個焦點上了。他說自己在細雨中“走入霏霏”，更“想入非非”。這里暗用了一個文化典故，是《詩經(jīng)》里的名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接著說到漢字的“雨”，贊嘆漢字象形的精彩，從那四個點，就聽出了“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瀝淅瀝淅瀝”。這里又一次用了疊詞，顯然是要表現(xiàn)聽覺的美，經(jīng)營“雨”在聽覺上的詩意。這無疑是本文藝術追求的主導意向。但是，余光中在突出雨的聽覺美的同時，也著意在其他感覺方面加以陪襯。請看：

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

這幾乎把聽覺、視覺、嗅覺乃至味覺全盤調(diào)動起來，和觸覺之冷融為一體。但是，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在聽覺上表現(xiàn)雨的美感，也就是鄉(xiāng)愁的詩意。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詩意呢？

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該最富于感性。雨氣空濛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

這一下明確了，這種詩意，具有女性美，又是這樣的疊詞結構，和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如出一轍。余光中就是要把雨引起的鄉(xiāng)愁，不但定位在古典詩歌的韻味上，而且定位在古典詩歌的節(jié)奏上，尤其是李清照式的節(jié)奏和漢語和特殊韻律上：

雨不但可嗅，可觀，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臺風暴雨，在聽覺上總是一種美感。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凄涼，凄清，凄楚。于今在島上回味，則在凄楚之外，更籠上一層凄迷。

這種凄迷之美，不但來自生活，而且來自古典美學傳統(tǒng)。梧桐，細雨，點點，滴滴，是李清照詞中的意象，而雨打荷葉之聲，則典出韓愈《盆池五首之一》：“莫道盆池作不成，藕檔初種已齊生。從今有雨君須記，來聽蕭蕭打葉聲?！币蚨喙庵械泥l(xiāng)愁是一種文化，而且不是一般的文化，而是古典文化。在活用古典詩意和節(jié)奏方面，可以說是左右逢源，涉筆成趣。其詩意的典故可能有過分密集之嫌了，詩的韻味已經(jīng)相當飽和了，但王禹偁的散文《竹樓聽雨》又被結合進來。這是信筆拈來、不忍割愛嗎？不是。這是一筆相當自然的過渡。因為，余光中要借助他的聽雨，轉入在屋頂上聽雨。他說：

雨打在樹上——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于中國。

為什么一定要牽出屋瓦來？在梧桐上，在荷葉上，不是已經(jīng)很美了嗎？因為完全引用那古典的聽覺之美，還不足以表現(xiàn)當時臺北的特點。文章中有兩點須留意：第一，文章中，反復提到雨打在屋瓦上，而且老是說日式的屋瓦。其實嚴格地說，應該是中式的，因為日式的瓦屋頂，是從中國模仿過去的。日本統(tǒng)治臺灣五十年，建筑了許多類似中國瓦屋的房子。第二，文中有一句：“臺北你怎么一下子長高了?！鼻懊孢€有一句：“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边@是指上世紀七十年代臺北城市現(xiàn)代化，瓦屋頂迅速消失。公寓是西式高樓，平頂，因而下起雨來，就聽不到雨聲了?！巴叩囊魳肪钩闪私^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觸發(fā)余光中凄涼之感的，不僅僅是傳統(tǒng)建筑風格即將消失，而且是傳統(tǒng)文化詩意的消失：

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減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jīng)》的韻里尋找。

就連屋頂?shù)南?，都寫得很美，一連幾組疊詞，都是聲音的美，相當精致。余光中的古典文化修養(yǎng)，聲情并茂，甚至給苛刻的評論家（董橋）以露才揚己、缺乏克制的印象。但是從全文看來，這還只是一個方面，甚至可以說還不是最精彩的部分。因為這畢竟是古典的追尋，古典語言修養(yǎng)的流露。而余光中是一個當代詩人，又是英語專業(yè)人士，他還有另方面的才華，在超越古典的方面尋找表現(xiàn)形式，那就是雨打在屋瓦上的現(xiàn)代感覺和現(xiàn)代美學語言的創(chuàng)造：

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

如果說“瓣”作為量詞還具有漢語的特點的話，那么“輕輕重重輕輕”，就是西方的詩的節(jié)奏特點了。中國古典詩歌的音樂性表征是平仄，平平仄仄平平，而英語、俄語詩歌的節(jié)奏則講究輕重交替。中學語文課中高爾基的《海燕》就是這樣的，只是一翻譯就把輕重格律淹沒了。

從這里開始，中國古典詩歌的音樂性和西方詩歌的音樂性開始交融。

（雨）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檐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密織成網(wǎng)，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

“敲擊音”、“滑音”，是鋼琴演奏的術語，詩化、音樂化的西方成分越來越明顯。把聽覺的舒暢轉化為觸覺的按摩，這種修辭方式，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是少見的，倒是在西方現(xiàn)代詩歌中比較常見。下面文字中西方詩歌的修辭色彩就更濃郁了：

“下雨了”，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shù)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黃昏。

這里的修辭核心當然還是聽覺的音樂性，內(nèi)涵是中國傳統(tǒng)的屋瓦，在修辭上卻是西方詩歌中常用的多層次的暗喻手法。復合性的暗喻之間，不但沒有互相干擾，而且結合得當嚴密。第一，把雨聲之美比作鋼琴演奏；第二，把演奏者比作美人；第三，把美人說成是灰色的（聯(lián)想到西方童話中的“灰姑娘”），和雨天的陰暗光線統(tǒng)一；第四，加上定語“溫柔的”，和綿綿細雨的聯(lián)想溝通；第五，由于是鋼琴演奏，屋瓦順理成章地成了琴健，黑和灰的形容，和鋼琴上的黑鍵白鍵相稱；第六，把雨的下落比作美人的纖手，把冷雨轉化為“冰冰的感覺“；第七，把這一切綜合起來，把一個下午的雨，轉化為一場鋼琴樂章的演奏，“奏成了黃昏”，說是雨聲如音樂，美好得讓人忘記了時間。

溫兆榮，語文教師，現(xiàn)居江蘇海安。本文編校：王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