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爹的話寫爹。

我們是土家族，有自己的話，沒有自己的字。所以，寫爹只能借用漢字，有時免不了又要解釋成漢話。

我們向氏家族中，對父親最古板的喊法就是：爹。爹的名字叫向?qū)W瓊（讀群）?！案小本褪巧陷吶说母浴⒌滦?。

爹生于丁卯年冬月二十七日下午打麻子眼的時候（即公元1927年12月20日下午6點左右），丙戌年十月二十一日戌時（即公元2006年12月11日晚上7點30分），爹走了，帶著好多好多想說的話永遠地走了。

爹遭孽（辛苦、貧困、可憐、悲慘）大半輩子。爹曾對我們說：“你嗲嗲（爺爺）、婆婆盤我們八子妹，最后活下來的只有我和你幺叔。你婆婆死得早，我不曉得有幾歲，反正還不知事。你嗲嗲借錢做生意虧本了，把田和房屋都當完了，我們?nèi)隣斪泳妥≡诤谏駨R頭。”媽也說過：“頭年解（讀改）放，二年我過來（出嫁），你爹他們樣都沒得，全得你嘎嘎（外婆）給了六七百斤谷子。第三年你大哥出世。沒得你嘎嘎，這家人活不下來。”

五、六十年代最造孽。人口多，勞力少；加之爹嘴巴多，愛說“閑話”管“閑事”，所以有些干部就整他：有一回捆在樹上，有一回冬天強迫他下河摸石頭。后來有人講到此事，爹總是羞辱難忍，氣得臉紅脖子粗，又咒又罵那些咪咪兒干部（官很?。┦驱攦鹤樱鈭髴?，要遭天打五雷劈！大哥曾說：“小時候只想趕快長大，要把那些整過爹的人斬盡殺絕！”后來，大哥當了區(qū)委書記，當然既沒去斬，更沒去殺了，還幫他們脫貧致富。

爹經(jīng)常說：“搞大集體時，你大哥每天晚飯時提（讀di?。睿纾╋埻叭ゴ蝻?。是稀飯，沒得幾顆米。他提回來哈哈（讀ｈá，每次）讓二哥和三哥先吃（讀其），他最后喝光湯。湯喝完了，就用鐵瓢刮桶桶，三弟兄刮一下一個舔一下。我看起包不住眼睛水?！泵空f到此處爹的眼睛水就出來了。

爹經(jīng)常和別人擺龍門陣（拉家常）時說：“再過五年就好了，細娃都大了，得力了?！?/p>

爹曾說過：“你嗲嗲請八字先生給我算過八字的，說八字好得很。你嗲嗲把那張八字收了好多年。”每次講這個話時候，爹的眼神總是充滿希望和幸福的光芒。

真的樣事不管、吃穿不愁的日子也有十打年，是從八十年代末、大哥當家開始的。

蒼天無情，九五年爹得腦溢血暈死了。大哥把他弄進市醫(yī)院搶救一個星期才醒過來。出院后，還能勉強走路，生活也能勉強自理。

爹身體基本康復后，大哥與大弟開和帶爹、媽到武漢玩了一趟。走了長江大橋，住了洪山飯店，上了亞洲大酒店旋轉(zhuǎn)餐廳，這算是爹一生的最高享受了?；貋砗?，爹逢人就擺（講述）武漢，擺長江大橋——這回圓了爹的夢。爹經(jīng)常興致勃勃地念一篇大哥小時讀過的課文：“武漢長江大橋，大橋修得多么好。上頭是公路，下頭是鐵路?；疖噯鑶杞?，汽車來回跑。”

后來，爹不能走路了，每天只坐著，由二哥專門服侍。去年，坐也坐不穩(wěn)了，只能每天睡著，更遭孽（可憐）的是連話都不能講了。大哥大嫂把爹媽接到恩施服侍。大哥腰椎肩盤突出，不能使力。所以，凡接屎接尿、洗澡抹卡等使力的事都由大嫂做。當兒媳的這樣服侍公公，周圍沒聽說過。今年全州評十大孝子，大嫂也被評上了。在電視上一放，都說爹兒媳孝，福氣好。

今年下半年，三哥把爹接回老家。三哥退休了，專門服侍爹。

給爹送終的只有三哥三嫂、二哥二嫂，在場的還有媽和二姨。等我們趕回去時，媽和一些幫忙的人正在給爹穿老衣。爹的眼睛沒閉，嘴巴也沒閉。我曉得爹還想看看我們，對我們要交判（囑咐）些么子：坐夜辦鬧熱點，多燒點紙；埋要找個好點部（地方），保佑子孫讀得書、能升官發(fā)財。

爹沒有財產(chǎn)給我們留下，但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好的根判：勤快、節(jié)約、忠孝、愛干凈、多做好事、有個好脾氣、喜歡文字眼兒（崇尚文化）。

“養(yǎng)不教，父之過”，這是爹的口頭禪。所以，爹總是利用生活中的一切機會教育我們。

爹扯常（經(jīng)常）對我們說，“早起三日當一工”。爹確實經(jīng)常早起砍柴，打豬草，撿糞，淋菜……爹說：“那年準私人砍火煙（砍山開荒），我們在小灣種了一塊包谷。那個下半夜，等月亮一起來，我和你媽就上了山。我們把包谷薅完了，集體才上坡——不管啷們（怎樣）搞，是不能耽擱集體的活路的?！?/p>

“二十四五六，月亮起來好看牛?！钡形覀兛磁Ｒ?，露水草吃了，牛兒長得好膘。小時，我們弟兄又偏愛睡懶覺，所以，扯常著（讀ｚｈáｏ）巴眼（挨批評）。

“出門不彎腰，家中沒柴燒?！薄耙娮哟蜃印！薄扒谌俗鋈?，懶人壓斷腰?！边@都是爹扯常教育我們要勤快的話。

爹不準我們糟蹋糧食，他常說：“吃達有食思無食”。所以，吃飯不準撒一顆飯，放碗也不準巴一顆飯。

爹叫我們莫亂用一分錢，他說：“我趕場是含起口水去（讀氣），含起口水來，連指拇大個東西都舍不得買來吃。”

爹認為，要過上有吃有穿的好日子，還要多給細娃講點封真話。所以，每年正月初一早上，不要我們弄妹和老老（弟弟）起床。爹走到床前，一邊弄一邊說：“發(fā)財發(fā)財！”

爹喜歡講“忠孝”二字，最恨不忠不孝的家伙。每到逢年過節(jié)，爹都要打紙錢、寫包封，寫到上頭三輩人。這時，爹總要給我們講一串老先人的名字，叫我們要記到起：向華陽、向天文、向興隆、向朝江、向世顯、向萬邦、向崇德、向貞體（爺爺）。

爹愛干凈，總是把屋團屋轉(zhuǎn)掃得干干凈凈。因此，扯常鬧（批評）我們沒掃地。爹說：“我的嘎嘎很愛干凈，小時候我喜歡吃粑粑。嘎嘎給我說，孫崽，我做的粑粑，你閉起眼睛都吃得，不像有些哪糊（不愛干凈）人做的?！?/p>

爹扯常教育我們要多做好事，他說：“老板子（前輩人）講啊，好事做在兒女頭上?！钡青且粯?，經(jīng)常掃路、修路，趕場天總給過路的人準備些開茶、涼水。爹說：“你嗲嗲上頭三輩人都是單傳，現(xiàn)在你們這輩人兩家（與幺叔）共十幾個弟兄姊妹，這是你嗲嗲好事做得多啊！”

爹扯常講到起，細娃家要學個好脾氣：窮要窮得新鮮，餓要餓得干凈；有空就讀書、寫字、打算盤。不準我們學爛桿子脾氣：喝煙、喝酒、打牌、下棋、賭博。也不準我們無章雜藝地建（危險的、無聊低級的玩耍）。

爹說他讀過兩三年私塾的，還沒挨過板子，所以經(jīng)常哼：“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蔽覀冃r候，盡管家里很窮，常常吃不飽，冬天冷得打牙磕，但爹硬是要我們?nèi)プx書。早上放牛，也要我們拿著書讀。晚上烤火，借著火光，在火坑頭用火鉗或柴丫巴教我們寫字。有時，要幾個哥哥教我們小的。

爹下蠻（下狠心）買了一把算盤，教我們學打“三盤歸”、“七盤歸”、“九盤歸”——須知，那時我們家買一把算盤，等于現(xiàn)在普通家庭買一臺鋼琴！爹經(jīng)常講的是某個同志收秋征（后來的公余糧），浪悶多（非常多）的人，他右手記帳，左手打算盤，幾個指拇一車（轉(zhuǎn)動）就是一筆，又快又準。

爹常說：“同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彼?，他十分羨慕讀書人、有文化的干部：文質(zhì)彬彬，講話輕言細語，不慌不忙，有理路，有文字眼兒，吐字清楚，聽起來舒服。盡管爹講話總是大聲武氣，但講到此時，也能壓低聲音模仿一會。爹最喜歡拉這樣的客人到屋：叫媽要弄肉；吃飯時，還持向（不斷）給客人拈菜。這時就會擺很多龍門陣（拉家常、講故事），我們也喜歡聽。特別是諸葛亮會算，我們幾多（非常）想學，也想像諸葛亮浪悶兇（那么厲害）。有關文字眼兒方面的龍門陣爹更感興趣——聽別人講，嗲嗲也是這樣的人。爹多次講過

——解放初，有一個煙客挑一挑煙，走到一戶人家去找飯吃。老板正在烙糍粑。沒講幾句，雙方都覺得很投機（合得來）。老板說：“我有一個字謎，你猜到了，我這一鍋糍粑輸給你吃，不要一分錢?！崩习逭f：“趙子月走月皆傾，宋堯斬頭去木生，何鄉(xiāng)長人丁失散，王鄉(xiāng)長嚇（讀黑）掉頭魂?！睙熆透懔税胩欤徊碌揭稽c，所以沒吃到糍粑。

——那年省里干部下來住隊，過年的時候，在石板溪寫了一副對子：石板溪溪水長流滴滴歸海，寨子上人民心紅顆顆向黨。

閑時，爹喜歡哼一首回文詩：“夏日長涼風洞水，涼風洞水夏日長；夏日長涼風洞水，涼風洞水碧連香。”

爹喜歡文字眼兒，這種長時間的耳濡目染、潛移默化，對我們影響很大。我們家板壁上，到處都有大哥和二哥的筆跡：“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等等，用的是一種很軟的白石塊寫的。后來，我也學他們滿屋寫，滿屋畫。

因此，本小隊的人給爹起了一綽號，叫“校長”。這個綽號喊的人多，喊的時間也長。說來也怪，竟然喊靈了：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家先后有八人從教。

因為爹喜歡文字眼兒，所以，在兩三年前，我就跟他擬好了挽聯(lián)：

國強大，家福裕；盛事若潮，蔚藍天空白云聚；政通人和，華夏雄居；等來旭日東升乾坤明，仿佛乃翁，撩衫拄杖看地去。

云迷蒙，天銀灰；細雨如絲，清澈河邊楊柳翠；人勤春早，紫燕翻飛；等到暮色降臨炊煙起，分明是爹，戴笠荷鋤牽牛歸。

全聯(lián)九十字，是周圍從沒看到過的長聯(lián)。上聯(lián)是盛世圖：可爹離我們而去，我們的悲哀全在“仿佛”一詞之中。下聯(lián)是春耕圖，對爹的特寫：勤扒苦做的農(nóng)民形象——永遠清晰地留在我們的記憶中。

爹，您曉得不？您的八字是：丁卯年壬子月戊子日辛酉時。1935年死的婆婆，您八歲。從命理上講，這年旺壬又通歲運強根，合克丁卯；辛又克乙，丁火無救，所以有此大兇。辛酉傷官沖克歲支官星，八字中自帶官災，這是天意，沒得交改（解法）。幸好歲時遠離，旺財化解，且官星帶印自衛(wèi)，官災不大。正因如此，我們兒輩無損，且能讀書?！梆B(yǎng)兒防老，積谷防饑”，所以，那個八字先生說您的八字是個好八字。

爹，您曉得不？坐夜很鬧熱：獅子、鑼鼓、煙花……那么多州里的、市里的、鄉(xiāng)里的行（讀航）事人（有地位的人）給你作揖磕頭；我們花了一千二百塊錢為您買了一個好廊場（地方）；這段時間都是陰雨天，但您入土那天（即１２月１４日）卻是萬里晴空；您的墳砌得很大，很漂亮，墳上花圈插滿了，兩邊還堆了很多；我們在墳邊為您炸了很多火炮，燒了很大很大一堆紙錢。

大哥，當過書記，當過行長，左手打算盤沒得講場；二哥教過十幾年書，最愛舞文弄墨；三哥當過生產(chǎn)隊長，在信用社工作，現(xiàn)已退休；我教書，當過校長，業(yè)余學的是諸葛亮那套本事；妹，在供電所當會計；和二，在初中當副校長，教語文很在行（內(nèi)行）；老老（小弟），在初中教書，樣樣可以教，并且教得不錯。孫崽輩的：向前大學畢業(yè)工作了；向進在一家公司做財務工作；向俐在浙江安家了，有小孩了，日子過得很好；向濤、向艷玲大學畢業(yè)工作了；向標在來鳳一所中學實習；向猜在武漢讀大學；向尊讀初中；謝扶搖、謝光桓讀書都很優(yōu)秀；向俊霖在恩施上幼兒園——兒孫這么多，沒有哪個做過違法亂紀的事。

爹，我們也可以大聲武氣地說，我們都撿到了您的根判：勤快、節(jié)約、忠孝、愛干凈、多做好事、有個好脾氣、喜歡文字眼兒——撿根判，這實際上是一種教育方式，是一種最基本的、最原始的家庭教育。爹扯常講：“盤的細娃要教育?！笔种匾晫ψ优呐囵B(yǎng)，這是爹的根判的根判，是根判的靈魂。

向開舉，中學教師，現(xiàn)居湖北恩施。本文編校：石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