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原名龔佩瑜,1952年出生,廈門人。1969年下鄉(xiāng)插隊開始寫作。主要著作有詩集《雙桅船》《會唱歌的鳶尾花》《始祖鳥》《舒婷的詩》等,散文集《心煙》等8部。境外出版5個語種9種個人詩譯本。這里選擇她的《流水線》和《在潮濕的小站》進行賞讀。
1.流水線
在時間的流水線里
夜晚和夜晚緊緊相挨
我們從工廠的流水線撤下
又以流水線的隊伍回家來
在我們頭頂
星星的流水線拉過天穹
在我們身旁
小樹在流水線上發(fā)呆
星星一定疲倦了
幾千年過去
它們的旅行從不更改
小樹都病了
煙塵和單調使它們
失去了線條和色彩
一切我都感覺到了
憑著一種共同的節(jié)拍
但是奇怪
我惟獨不能感覺到
我自己的存在
仿佛叢樹與星群
或者由于習慣
或者由于悲哀
對本身已成的定局
再也沒有力量關懷
異化,連同“存在性不安”
拖著疲憊的雙腿,從工廠的流水線撤下來,揉著發(fā)悃的眼皮、滿腦子迷迷糊糊;抬頭,夜空的星星暈頭轉向;閉眼,無數(shù)飛舞的焊點火冒金花。星星、焊點、金花,三種意象相互纏繞、疊加,構成那個夜晚的某種契機。原先,宇宙中那么生動的星相,此時由于“疲憊移情”,也變得“麻木”了;本來,大自然那么多活潑的小樹,也在流水線的“排序”下,變得機械呆板了。作者憑著敏銳直覺,從多年生存體驗里,拽住了一個“詩想”。
1972年底,作者從插隊的地方調回城里,先后當了8年工人:翻砂工、漿洗工、擋車工、焊接工。處在生產第一線,經?!叭嗟埂保虼藢α魉€“情有獨鐘”。8年積勞,“忽然”發(fā)作于那個夜晚。
第一段寫四種流水線(時間的、空間的、工作的、自然的),為其后的思緒“提升”做了感性鋪墊。第二段引出流水線運行軌跡——不管是自然的還是人生的——所造成的弊端病態(tài)。詩人身在其中,憑著與對象“一種共同的節(jié)拍”,心有靈犀一點通,意識到這種陷阱的可怕、可慮。第三段寫在這種包圍圈里,詩人終于醒悟,外力無休止的運轉,勢必夷平人的感性棱角,約束人的自由空間。人在機械的軌道里,自我最容易被剝奪篡改,人的“自在”,早被先天“異在”了,何談還有什么能力“自為”呢?人一旦落入“異在”力量的同化主宰中,主體性喪失殆盡,人的存在還有什么意義呢?
以流水線為標志的工業(yè)化進程,不斷高歌猛進,但初級階段,落后的生產關系和生產力,難免叫人淪為流水線的工序。尤其是密集型手工操作,在“馴服工具論”的支配下,掩蓋了廣大低層員工的勞動辛酸;遮蔽了活生生的具體個人,扭曲了人性;嚴密組織的機器和教條模式運轉,從物質到精神,都教人陷入統(tǒng)一的律令里。
“異化”問題,在今天看來,不過是常識??墒?6年前,是大大的雷區(qū)!揭示流水線造成的異化,可說是該詩的表層宗旨,但在當年卻有點“石破天驚”。因為當時整個主流社會都不敢承認“異化”。女詩人以親身的切膚之痛說出了它的“真諦”:人以自身的精明與精密,制造了流水線,反過來,精密的流水線奴役了人的靈性;人受惠于工業(yè)文明種種好處,反過來,人自身也被不斷規(guī)則化,這是無法逃避的悖論。
此詩的價值,我以為,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下,是前衛(wèi)地把多年來,一個重大的社會課題給率先戳破了;讓長期來,人們因高度組織化、律令化的麻痹神經,有了些許激動,并引發(fā)對相關問題的反思:包括越來越突出的權利異化(權利出租經由利潤獲取改變原來性質)、技術異化(武裝到牙齒的工具理性把人變?yōu)榱慵⑽拿鳟惢ㄆ湄撁鎸е乱幌盗蟹侨诵糟藓Γ?,如此等等,這些聯(lián)想的“啟蒙”,就是該詩最大的社會效果。
現(xiàn)在,我倒覺得,該詩的沖擊性,還不在異化層面,而是最后一節(jié):“或者由于習慣/或者由于悲哀/對本身已成的定局/再也沒有力量關懷”。這種出自直接體驗的哀嘆,不應該看成是簡單的宿命感傷,而是作者直擊人——作為存在物的本源性思考。
當代存在論心理學家和文化批判家萊恩,在研究眾多精神病理后,提出“存在性不安”理論。筆者以為,借用這一術語,完全可以將其引申為人的一種基本生存境遇。人,無時不面臨著“存在性不安”,在終極意義上,是無法擺脫“死亡逼近”的,而在當下的生存鏈條中,同樣難以祛除各種焦慮:比如吞沒焦慮、爆聚焦慮、僵化焦慮、異化焦慮。這些焦慮,使個體僵死而不生動,被動而缺乏自主,以及非人化征候,被異在力量吞沒,等等,我們在該詩的末尾,聞到了濃濃的“存在性不安”的氣味。
如果我們認可“存在性不安”是人類一種基本景況,那么,我們就沒有理由指責《流水線》“悲觀絕望”,這對于向來過于樂觀、缺乏悲劇情懷的國人來說,它的出現(xiàn),恰恰是一種久違了的提醒。因為對于人的“關懷”,始終應是第一位的和“終極”的。
2.在潮濕的小站
風,若有若無
雨,三點兩點
這是深秋的南方
一位少女喜孜孜向我奔來
又悵然退去
花束傾倒在臂彎
她在等誰呢?
月臺空蕩蕩
燈光水汪汪
列車緩緩開動
在橙色光暈的夜晚
白紗巾一閃一閃……
推拉搖移,電影化鏡頭
電影手法在詩中的應用,涉及諸多元素,比如蒙太奇,比如鏡頭調度、景深處理,乃至于畫外音。1980年2月,女詩人寫成“小站”,從語言學角度看,這是用普通白描,描寫人生驛站一次失之交臂的場景:該來接站的人沒來;接他人的少女誤把“我”當作要接的人。樸素的畫面,留下深深的惆悵。暫且不去考慮——可能隱藏在白描后面的——那種擦肩而過的遺憾:本該來臨的卻未能到達,不該到來的竟提前來到的人生錯位,而是追索該詩用什么手段來獲得效果。
筆者有點小小得意,因為20年前在撰寫相關文章時,發(fā)現(xiàn)該詩的電影化創(chuàng)作手法。曾經興奮說與舒婷聽,她表現(xiàn)出不以為然。沒有主觀企圖,卻有客觀效用,這說明,女詩人在不自覺中,其實有過下意識運作,只是沒有留下刻意痕跡而已。奇怪的倒是,毫無電影理論和實踐準備的她,能在有限空間中,似乎預謀似的,將電影“推拉搖移”,共6組鏡頭,全部悉數(shù)派上場;寥寥76個字,也用了全景、遠景、中景、特寫等5種景別(景深)。這種高密度電影化的做法,是否意味著現(xiàn)代藝術門類進一步融匯打通?在某種意義上,也應驗了“無意插柳柳成陰”的藝術規(guī)律?
為方便說明,特地用表格對“小站”做一一分解對照:
很可惜,女詩人沒有拿這首詩去報考電影學院。不過推定,她還是要被拒之門外的,因為所有考官都會認定:這只是一次偶然的、下意識的巧合。但它有效地提示我們,詩歌與電影在更大范圍內的聯(lián)姻;詩歌對電影元素的積極吸納與消化。
陳仲義,著名詩評家,現(xiàn)居福建廈門。本文編校:鄭利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