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說在看似女性私人化的敘事中,透露著19世紀英國社會公眾事務中的諸多信息;作品以邊緣人向主流社會挺進的姿態(tài),實現(xiàn)著作者的吊詭,即在雙重歷史語境下進行著對權(quán)利的去勢與挑戰(zhàn);夏洛蒂的小說以第一人稱的敘事與讀者成為“同謀”,敘說著女作家自身的焦慮與無奈。
[關(guān)鍵詞]夏洛蒂·勃朗特 邊緣人 主體意識 身份焦慮
英國女小說家夏洛蒂·勃朗特的成名作《簡·愛》不僅在19世紀的英國文壇令人矚目。20世紀的西方文學批評也對之趨之若騖。眾多的文學評論常常認為夏洛蒂的寫作融入了她過多的做家庭教師的體驗。是典型的自傳體的作品,具有女性作家自我發(fā)泄的文本形式。而英國的瑪喬莉·博爾頓認為說:“小說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專寫我們在社會上的經(jīng)驗”。夏洛蒂的四部小說《簡·愛》《謝利》、《維萊特》、《教師》的故事情節(jié),雖然有的是來自于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具有很大的親歷性。但其作品折射出19世紀維多利亞社會公眾事務中諸多社會問題,展現(xiàn)了19世紀英國的社會現(xiàn)實生活。安·坎貝爾認為“勃朗特姐妹生活在權(quán)利的時代,權(quán)利和控制在勃朗特們的主要性格中交替出現(xiàn),所有的勃朗特家族的女性。都在探究潛在的人類的權(quán)利。”在夏洛蒂的作品中。社會主題常常淹沒在私人化的、敏感的、抒情敘事中,那些源自公眾生活的、殘酷的、寫實的現(xiàn)實信息,聚集到其女主人公的心靈窗口折射出來,實現(xiàn)了從個人小天地向廣闊社會公共領域的推進。并且,在宗法制父權(quán)(patriarchy)價值體系中,夏洛蒂的女性主體意識摻雜在性別政治和文化社會意識中,以邊緣人向中心挺進的姿態(tài),顯示著作者對權(quán)利的去勢與挑戰(zhàn)。同時。以第一人稱的敘事敘說著作家自身的焦慮與無奈。
一、公眾事物與私人感受的交疊
在夏洛蒂的貌似綿綿女性敘事風格的文本之下。人們會經(jīng)由不同層次的閱讀,抽繹出其作品潛隱著的現(xiàn)實與文本置換的可能性和指涉性。在夏洛蒂的所謂閨閣體中。實際上涉及了英國的海外殖民、經(jīng)濟和階級關(guān)系、教育體制和女性婚姻等方面的社會公共領域。
首先。夏洛蒂的小說折射出英國海外殖民的社會背景?!逗啞邸冯m然是被稱作是“女孩子的談話”,但是,其中有來自西印度群島的伯莎·梅森,她是西印度群島種植園主的女兒。這說明了夏洛蒂對英國殖民活動的熟悉?!毒S萊特》中,男主人公?,敿~埃爾的三年海外經(jīng)歷,也是去加勒比海的法屬巴斯特爾島的。這些信息,都折射出夏洛蒂雖然生活在閉塞的霍沃斯牧師住宅,但她的思維與維多利亞社會的脈搏的跳動是一致的。
其次,夏洛蒂也不乏關(guān)注英國社會問題的作品。《謝利》描寫了英國工業(yè)革命進程中的勞資矛盾和紡織工人的生活狀況,再現(xiàn)了19世紀早期英國的工商業(yè)情況、勞資問題、約克郡的風俗人情等。作品中的工廠主羅伯特·穆爾,正是新型工廠主的典型。他與工人之間的沖突。是工廠主保護新機器和工人要保住自己飯碗的斗爭。作品描寫得真實可信,被認為反映了“英格蘭小說的狀況”。
隨著新興資產(chǎn)階級的經(jīng)濟上的發(fā)展,他們要使自己的子女受到良好的教育,大批的家庭教師就應運而生。教師是夏洛蒂作品主人公的主要職業(yè)。她們的生活和經(jīng)歷也成為其作品重點描寫的部分?!逗啞邸酚煤芏嗥鑼懥思彝ソ處煹纳羁凇督處煛贰ⅰ毒S萊特》包括《簡·愛》較多描寫了當時學校教育的狀況,特別是《簡·愛》。通過對勞渥德慈善學校的描寫,揭示出英國慈善教育的弊端,教育狀況的鄙陋和落后等,學校環(huán)境的惡劣和艱苦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再次,財產(chǎn)與婚姻的關(guān)系,可以折射出諸多的社會問題。人們對《簡·愛》的結(jié)尾爭論頗多,小說以簡·愛繼承遺產(chǎn)作結(jié),夏洛蒂為什么要加入這樣的結(jié)尾?這一結(jié)尾是畫蛇添足還是錦上添花,令后世的讀者和研究者頗為費神。這一方面說明了夏洛蒂作為女性作家的自身身份焦慮。在19世紀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的婚姻需要以財產(chǎn)作為衡量其價值的標準。夏洛蒂明白婦女的解放需要經(jīng)濟上的獨立。另一方面,不僅女性的婚姻需要財富。男性的婚姻也是金錢與地位結(jié)合的混合體。《簡·愛》中羅切斯特與瘋妻子伯莎的結(jié)合,正是家族利益所致。羅切斯特的父親為了財產(chǎn)完整,把財產(chǎn)留給了大兒子:而為了不使羅切斯特成為窮人,誘使羅切斯特與有精神病的伯莎結(jié)合,因為她有三萬英鎊的陪嫁。羅切斯特與伯莎都是金錢婚姻的犧牲品o《謝利》中的孤女卡洛琳。沒有遺產(chǎn),她對羅伯特有著狂熱的愛,但作為工廠主的羅伯特猶豫遲疑。在生意危機關(guān)頭,羅伯特不惜向富有的謝利求婚,其中的銅銹色彩昭然若揭o《維萊特》中的孤女露西·斯諾,同樣也是沒有財富和地位的邊緣人。
夏洛蒂正是通過把外在的社會心理和社會現(xiàn)象轉(zhuǎn)化為個人寫作的一部分,反映了維多利亞時代種族、個人主義競爭、階級關(guān)系、教育以及婚姻等社會公共問題。
二、夏洛蒂的女性吊詭——邊緣人對社會權(quán)利的去勢
夏洛蒂的四部小說的女主人公。往往是出身貧寒,先以邊緣聲音、畫外音的形式講故事,使人們對主人公的處境有一個全面的了解。當故事敘述到關(guān)鍵情節(jié)時。作者才將女主人公從故事的邊緣地帶推到情節(jié)的中心。因此。夏洛蒂獨特鮮明的平等意識和女性主義的價值觀,通過這種巧妙的吊詭得以實現(xiàn),顯示了夏洛蒂的強烈平等意識和對權(quán)力(power)的去勢。作者這種價值觀的實現(xiàn)。是以雙重聲音(double-voiced)的“在場”來實現(xiàn)的。這種雙重聲音,一是借助個人型敘述聲音(personal voice)表達邊緣人的聲音。在此聲音的掩蓋下,又具有著另一重聲音——隱含作者的聲音(the voiceof implied author)。這是在表面貌似符合傳統(tǒng)觀念和權(quán)利意識的狀態(tài)下。作者自己的另一套平民的潛話語。如小說《簡·愛》中女主人公簡·愛的生活分五個階段,第三階段簡·愛在桑菲爾德莊園的生活在整個小說中占40%以上的篇幅。這一階段簡·愛由一個被歧視的孤兒到做家庭女教師。簡·愛被羅切斯特的強悍、成熟、冷漠、優(yōu)雅的氣質(zhì)所吸引。愛上了他。在貴族們的狂歡會上,簡·愛帶著阿岱勒坐在沙發(fā)的背后,隱沒在窗簾的陰影之下。目睹著那容光煥發(fā)的羅切斯特與魅力四射的英格拉姆小姐調(diào)情言歡。簡·愛的內(nèi)心很焦慮、失落。簡·愛處于邊緣人的位置,她在冷眼旁觀他們的愛情游戲?!八尿湴梁妥载搮s把她一心想誘惑的對象推得越來越遠——看到這些,使我馬上置身在無休止的激動和令人痛苦的抑制之中”。雖然她是卑微的家庭教師,但對英格拉姆小姐的評價折射出簡·愛骨子里的高傲和自信,有一個潛在的聲音告訴讀者:我是最棒的。在這種雙重聲音的敘述中,羅切斯特向簡·愛求婚這一舉動又成為意料之中的舉動。實現(xiàn)了作者自己向權(quán)利和財富挑戰(zhàn)的期待視閾。
小說《維萊特》也存在著由邊緣向中心的過渡的結(jié)構(gòu)和雙重聲音。首先。進入人們眼簾的是富有的、活潑美麗的波琳娜小姐。波琳娜最大樂趣是與大哥哥格雷厄姆·布賴頓玩。作品中的“我”露西·斯諾。一個寄居的窮親戚,冷眼察看并講述著他們的友誼。后來波琳娜。被父親接走,小說這才開始寫“我”的生活和經(jīng)歷。這種旁觀者的敘述,潛臺詞就是:一個有著父親和財產(chǎn)的小女孩與孤兒是有差別的,身為孤兒的。我“只能是一個旁觀者,“社會的邊緣人,在尋找自己的身份和適當?shù)纳鐣恢谩?。當“我”離開英國來到法國小城維萊特一個寄宿學校教書時,露西也處于邊緣位置,小說的主要敘述周圍人的生活,如女校長貝克夫人的窺探癖好、學生的眾生像、女學生范肖小姐與醫(yī)生格雷厄姆的關(guān)系等。當露西與格雷厄姆和布賴頓夫人再次相認。這時的露西似乎由邊緣逐漸走向“中心”。通過與格雷厄姆·布賴頓的通信,可以看出“我”暗戀著這位醫(yī)生。不久,長大成人的波琳娜再次出現(xiàn)波琳娜小姐與格雷厄姆終成眷屬。而“我”露西再次被邊緣化。與任教于同學校的埃馬紐埃爾先生相愛。其中的另一種聲音是存在的。
《謝利》中,最初直接描寫的是少女卡羅琳與工廠主羅伯特·穆爾之間情感的微妙發(fā)展。通過第三人稱的敘述,讀者知道。作為孤兒的卡羅琳愛上了表哥羅伯特,但羅伯特卻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感,兩人的關(guān)系發(fā)展處于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其后,謝利出現(xiàn)了,她富有、美麗、強悍。這時的卡羅琳被邊緣化,而富有的謝利成為中心,她與羅伯特·穆爾關(guān)系的發(fā)展成為焦點。其盾發(fā)生了工人的起義,羅伯特為了購買機器向謝利借錢,并向謝利求婚。小說在描寫羅伯特的這一舉動時具有雙重的聲音,對他的自私和功力的行為有所譴責,因他放棄深愛他的卡羅琳,屈膝向富有的謝利求婚。作為作品著力塑造的正面女主人公謝利,她已與羅伯特的弟弟路易斯·穆爾相愛。這種敘述中,潛藏著另一種聲音。即對謝利的高尚品德的贊美和對羅伯特的善意嘲諷。因為身為家庭教師的路易斯·穆爾是清貧的。
簡·愛、卡羅琳、露西這類社會的邊緣人,往往是作為“他者”的身份在說話。她們在公共場域中盡量默化、壓抑自己。這暴露出夏洛蒂在現(xiàn)實生活和藝術(shù)世界中存在自身的價值觀與世俗價值層面的沖突。為了適合英國19世紀維多利亞時代的權(quán)利與財富的角逐,夏洛蒂采取了從邊緣到中心推進的吊詭故事模式,邊緣人逐漸從邊緣向主流社會層面的挺進。這是一種在雙重語境之下的歷史敘述。是作者對權(quán)利的抗爭和妥協(xié)。英國的評論家特雷·伊格爾頓認為:“夏洛蒂的小說處理的是統(tǒng)治和服從的關(guān)系。小說展示的是社會中充滿的人類權(quán)利斗爭的關(guān)系”。
三、作者的焦慮與自慰——第一人稱敘事
夏洛蒂作為一個女作家,有著諸多的自身焦慮與壓抑。她的第一人稱敘事正是作家焦慮與自慰的符號體現(xiàn)。詹姆斯·費倫認為:“聲音既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也是一種個體現(xiàn)象。”在夏洛蒂的作品中。作者以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在等級和父權(quán)的文化暴力之下尋求讀者的同情和認同。并且,她在作品中。經(jīng)常稱讀者為“你”。直接與讀者交流。美國文學評論家蘇珊·S,蘭瑟(SUSan S,Lanser)認為:“這一單數(shù)‘讀者’的事實在呼喚讀者的過程中加強了把廣大受述者視為親密朋友的意識,與書信體小說中的呼語行為十分相似?!薄逗啞邸返牡谝蝗朔Q敘述“我”與讀者直接交流是比較直接的,特別是在小說中。當“我”簡·愛面臨生活中比較棘手和重大事件或情緒激動時,都會直呼讀者“你”。小說第18章。描寫羅切斯特與貴族社交圈的朋友在桑菲爾德莊園聚會,簡·愛看到羅切斯特與其傳說中的情人英格拉姆小姐柔情蜜意的時候,這時“我”又與讀者直接交流:
讀者,你也許會以為,有許多東西會引起嫉妒吧。但是,我并不嫉妒?;蛘哒f很嫉妒:我所受的痛苦不能用這個字眼來解釋。英格拉姆小姐不是一個值得嫉妒的對象。她不配使人產(chǎn)生那種感覺。
這是敘述者簡·愛向讀者袒露自己的心理活動,這表明,雖然在社會地位上簡·愛處于弱勢,是個窮教師,但在精神上是高貴的。這時的簡·愛意識到自己對羅切斯特強烈的愛情。但又看到羅切斯特與別人在調(diào)情,她內(nèi)心是痛苦、孤獨的。這時。我”與讀者的交流。似乎是在向朋友排解自己心中的郁悶和不平,與讀者形成了一種竊竊私語的同謀關(guān)系。同樣。在《簡·愛》的第27章,簡·愛得知羅切斯特的妻子還活著時,她毅然離開羅切斯特,這時的她又說道:“好心的讀者啊,但愿你永遠不會感受我當時感受到的心情!但愿你的眼睛永遠不像我的眼睛那樣,淌出暴風雨般的燙人的、揪心的淚水!”這是。我。向讀者表達她失去愛情時的痛苦心情,也表明她尋求的是純潔無瑕的愛情,引起讀者的同情。當她邂逅表兄圣約翰一家,圣約翰將向簡·愛求婚時,簡·愛又向讀者表白自己的心跡:“讀者啊,你也許以為,在這些環(huán)境和命運的變遷中,我已經(jīng)把羅切斯特先生忘了。一刻也沒忘。”這就把她的心之所屬充分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也為使后面的圣約翰求婚之舉得到讀者的“諒解”做鋪墊。這種第一人稱的敘述,表明夏洛蒂很重視讀者的感受,也是女性“作家身份焦慮”(anxiety ofauthorship)的顯現(xiàn)。
《維萊特激尾娓道來的第一人稱敘述。也使敘述者與讀者形成了同謀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共鳴。這部小說以孤女露西·斯諾為主人公。她的生活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在英國的生活。特別以布賴頓夫人家的生活為主。露西做為一個孤女,在此作客,觀察布賴頓和小女孩波琳娜的游戲:
這種種表演被他消極被動地忍受下來:有時看到她的真摯、偏愛甚至產(chǎn)生的一種自鳴得意的驚異就會使他的眼中流露出并非不和善的笑意。
這段表述,展現(xiàn)了露西對波琳娜和布賴頓親密無邪關(guān)系的羨慕和妒忌,也顯示典型的邊緣人心態(tài),敘述者露西刻意與讀者交流,與讀者形成同謀關(guān)系,以從中獲得力量。
在露西生活的第二個階段,到倫敦和維萊特之前。露西第一次外出闖天下,她的心情是不安和激動的,因為未來充滿了未知數(shù)?!叭惗貢r,我冒的險和顯示的膽量比讀者想象的少”我知道,我的讀者,是不會感謝我精心復制一套富有詩意的最初印象的人”。這里,她期望獲得讀者的理解和支持。第三個階段。露西到達法國小城維萊特后,經(jīng)歷了兩次情感的起伏,此中作者也注意與讀者交流。第一次與布賴頓通信:“讀者還記得前幾頁講過的話,還想問問我怎么回復這些信的吧”,顯然。這時她的心情是躁動和充滿期待的。第二次是當她與保羅朦朧的愛開始時。敘述者露西在敘述中又加入了與讀者的互動。如“象讀者或許還記得的”之類的語句。與讀者溝通交流。緩解露西與保羅等一起出去郊游時的激動和不安。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夏洛蒂的第一人稱敘述表達了女主人公的切身體驗,也反映出人物情感的強烈程度以及心理的波動。
夏洛蒂的寫作可以說是在女性視閾下關(guān)注著社會公眾事物。在女性特質(zhì)掩蓋下進行著頗具政治化的闡釋:她的從邊緣向中心挺進的故事模式,彰顯了處于邊緣化的階級成員在社會結(jié)構(gòu)中的反叛和抗爭:第一人稱敘事構(gòu)建了作者抑或人物與讀者的同謀關(guān)系,顯示了夏洛蒂作為女性作家處于亞文化群體地位的自身焦慮??v上所述,夏洛蒂是試圖通過她的女性文本和陰性書寫突破女性自身的內(nèi)囿和父權(quán)制的歷史語境。抵抗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邊緣化和在語言、意識上的漠視,這是夏洛蒂的吊詭,同時也是夏洛蒂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