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五年，人到中年的亨利·貝斯頓(Henry Beston，1888—1968)在位于科德角的外海灘買下一塊地并自己設(shè)計草圖，請人在瀕海的沙丘上建了一所簡陋的小屋。起初，他只是想在翌年秋季到那里住上一兩周，并無意將它作為長久的居所。然而，當兩周結(jié)束后，貝斯頓卻遲遲沒有離去。那片土地及外海的美麗和神秘令他心醉神迷。他在那里生活了整整一年并記錄下大自然栩栩如生的影像：大海的潮起潮落，涌向海灘的層層波濤，紛至沓來的各種鳥類，海上的過客，冬季的風暴，秋季的壯觀，春季的神圣，夏季的繁茂。一九二七年秋；當貝斯頓離開那里時，帶了幾大本筆記及素材。又一年后，《遙遠的房屋》出版。

貝斯頓居住的那片海岸位于美國新英格蘭地區(qū)瀕臨大西洋的科德角，對于美國人來說，它并不陌生。十七世紀歐洲移民的杰出代表人物威廉·布雷德福(WilliamBradford，1590—1657)曾在其著作《普利茅斯開發(fā)史》(Of Plymouth Plantation)中以“荒涼野蠻的色調(diào)”及“咆哮和凄涼的荒野”來形容這片土地。在貝斯頓的筆下，科德角以一幅氣勢磅礴的畫卷展示于眾：“位于北美海岸線東部的前沿，距馬薩諸塞州內(nèi)海岸約三十多英里處，在浩瀚的大西洋上屹立著最后一片古老的、漸漸消失的土地?！痹谶@片土地上，始終進行著大海與土地之戰(zhàn)?！澳陱?fù)一年，大海試圖侵吞土地；年復(fù)一年，土地為捍衛(wèi)自己而戰(zhàn)，盡其精力及創(chuàng)造力?！?/p>

作者建在沙丘上的那所孤零零的小屋，雖然簡陋，卻不失浪漫色彩：它的壁板及窗框被漆成淡淡的黃褐色，那種典型的水手艙的顏色。作者稱它為“水手艙”，因為房子建在延伸進海洋的沙丘上，恰似漂在海上的一葉小舟。房子有七個窗子，因此，他便有了一個近似戶外的居所，陽光涌進他的屋內(nèi)，大海撲向他的房門。他本人則靠在枕頭上便可看到大海，觀望海上升起的繁星，停泊漁船搖曳的燈光，還有溢出的白色浪花，并傾聽著悠長的浪濤聲在寧靜的沙丘間回蕩。

在作者筆下，海浪充滿著某種感人的悲壯：“秋天，響徹于沙丘中的海濤聲無休無止。這也是反復(fù)無窮的充滿與聚集、成就與破滅、再生與死亡的聲音?！焙＠艘粋€接一個地從大西洋的外海撲打過來，它們越過層層阻礙，經(jīng)過破碎和重組，一波接一波地構(gòu)成巨浪，以其最后的精力及美麗映出藍天，再將自己粉碎于孤寂無人的海灘。

貝斯頓歸納了大自然中三種最基本的聲音：雨聲、原始森林中的風聲及海灘上的濤聲。他認為唯獨其中的濤聲最為美妙多變，令人敬畏。他用諸如“節(jié)奏”、“音調(diào)”、“主調(diào)”及“弱音”等音樂詞語來描述“海上音樂”之和聲。浪濤聲在他聽來是不停地改變著節(jié)奏、音調(diào)、重音及韻律的音樂，時而猛若急雨，時而輕若私語，時而狂怒，時而沉重，時而是莊嚴的慢板，時而是簡約的小調(diào)，時而又是帶有強大意志及目標的主旋律。難怪作者感嘆道：“對于這種洪亮的宇宙之聲，我百聽不厭?！?/p>

貝斯頓優(yōu)雅的文筆，使我們感覺到英國作家約翰·羅斯金(John Ruskin)的那種“以文釋畫”(word painting)的美感以及中國唐代詩人王維所描述的“畫中有詩，詩中有畫”的意境：“海上的風暴，蒼白的云煙，被寒風撕破了的殘云在沙丘上飄過，沙錐鳥單足獨立，把頭埋藏在羽毛中，做著美夢?！彼麑懭章潼S昏，寫天高云淡，寫寂寥的秋末，寫海上的夜色，書中到處是一幅幅美麗動人的小風景畫。

但是作者筆下的世界，并不都是令人賞心悅目。我們看到了自然之殘酷。在描述了一次有九人喪生的沉船事件之后，當把我們的視線引向滿目皆是殘骸的海面之時，作者筆鋒一轉(zhuǎn)，寫起了盤旋于海邊的海鷗：“這些海鷗在拍岸的海浪及濕地之間飛來飛去。在它們眼中，或許，這里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痹诹硪淮螒K痛的海難中，貝斯頓在沉船的船艙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本題為《假如你出生于二月》的小冊子。從它那發(fā)霉的翻開的書頁上，他看到：“此月出生的人，對于家持有特別的珍愛”，“為了所愛之人，他們不惜赴湯蹈火”。貝斯頓的評述耐人尋味：“人們會猜想，是誰把這東西帶上了船?是誰那雙好奇的手在那個充滿悲劇、混亂無章的船艙內(nèi)，借著一縷燈光，第一次翻開了它的頁碼?”

《遙遠的房屋》初版反響平平，但隨著時光的推移，它的讀者卻日益增多。到一九四九年它已發(fā)行了十一版。一九五三年，它的法文版以《一所世界盡頭的房屋》為題問世。隨著自然文學(xué)的不斷升溫，《遙遠的房屋》的影響也越來越大。它被公認為美國自然文學(xué)的經(jīng)典，成為眾多效仿者的樣本及大學(xué)文選中的范文。著有《寂靜的春天》 (Silent Spring，1963) 的美國自然文學(xué)作家雷切爾·卡森(Rachel Carson，1907—1964)稱《遙遠的房屋》是唯一影響她寫作的書?！哆b遠的房屋》的最新版本是二○○七年五月發(fā)行的音像版本。由此可見，人們對它的興趣長盛不衰。

《遙遠的房屋》持續(xù)不斷地給貝斯頓帶來榮譽。他被授予兩個榮譽博士學(xué)位。美國文理科學(xué)院(the 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因其在文學(xué)中的突出貢獻授予他愛默生—梭羅獎?wù)?。一九五四年他被選為美國藝術(shù)研究院波士頓分院成員。一九六四年秋，他在科德角海灘上的小屋成為“國家文物建筑”。此時，貝斯頓于一九六○年捐獻給馬薩諸塞州奧杜邦協(xié)會的“水手艙”已經(jīng)因海水的侵蝕而被迫后移。一九七八年二月，當“水手艙”被迫又后移了兩次之后，一次巨大的風暴將它掀起卷入了大海。如今那里只留下一塊國家文物建筑的銅匾。

在倡導(dǎo)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二十一世紀，《遙遠的房屋》帶給人們的不僅僅是文學(xué)方面的興趣，還有對人類與自然關(guān)系的思索與領(lǐng)悟。

美國學(xué)者保羅(Sherman Paul)在評述貝斯頓及其代表作《遙遠的房屋》時，將這位美國當代自然文學(xué)作家與中國唐代詩人寒山做了比較，稱兩者棲身地的獨特之處在于與宇宙的貼近。千年之前的寒山，隱居寒崖，為的是“超世累”，過一種以自然為伴的生活。寒山詩云：“寒山有一宅，宅中無闌隔。六門左右通，堂中見天碧?！必愃诡D只身來到科德角鮮有人跡的海灘，以大海、藍天與海鳥為伍，也是為了過一種貼近自然的生活。貝斯頓深切體會到現(xiàn)代社會的弊病以及大自然的生命活力。他寫道：“如今的世界由于缺乏原始自然而顯得蒼白無力。手邊沒有燃燒著的火，腳下沒有可愛的土，沒有剛從地下汲起的水，沒有新鮮的空氣。而在我的由海灘及沙丘組成的世界里，大自然的影像栩栩如生?！蔽覀円蕾囎匀徊粌H僅是生存的需要，而且是精神之需求，因為，“支撐人類生活的那些諸如尊嚴、美麗及詩意的古老價值觀就是出自大自然的靈感。它們產(chǎn)生于自然世界的神秘與美麗”。

貝斯頓生活的年代，正值艾略特的《荒原》出版，自然已死的悲觀論調(diào)充斥著人間。然而，從《遙遠的房屋》中，我們讀到的卻是一種樂觀。總結(jié)他在科德角一年的收獲時，貝斯頓寫道：“有些人問我這如此奇特的一年生活使我對大自然有何種理解?我會答復(fù)道，最首要的理解是一種強烈的感受，即創(chuàng)造依然在繼續(xù)，如今的創(chuàng)造力像自古以來的創(chuàng)造力一樣強大，明天的創(chuàng)造力會像世界上任何的創(chuàng)造力那樣氣吞山河。創(chuàng)造就發(fā)生在此時此地。”因此，可以說，在位于“大地盡頭”的科德角海灘，貝斯頓重新創(chuàng)造了一種朝圣，一種在白天燦爛的陽光下，或夜晚閃爍的星空下進行的朝圣。他在那片看似荒涼無情的海灘上，發(fā)現(xiàn)了不斷變化、永遠令人著迷的生命力，并為她唱一曲贊歌。大海與沙漠的荒原變成了生命之泉，一個被限制于實驗室和試管中遲鈍而麻木的自然又顫動著重新獲取了完整及尊嚴。

二○○四年秋，在美國做訪問學(xué)者期間，我來到《遙遠的房屋》的原址——位于科德角的那片瀕臨大西洋外海、我在書中讀過無數(shù)次的海灘。此時，秋色正濃。一所紅磚白窗的房子——老海岸警衛(wèi)站，孤零零地矗立在長滿荒草及沙地植物的沙丘頂上。在離警衛(wèi)站不遠處，立著一塊介紹亨利·貝斯頓及其《遙遠的房屋》的牌子。“遙遠的房屋”已不復(fù)存在。我環(huán)顧四周，急切地尋找著我在《遙遠的房屋》中讀到的那些景物：內(nèi)側(cè)是長滿齊腰的茅草及沙地植物的沙丘，再往里是一池池映出岸邊秋色的碧水，那是海水積成的瀉湖；外側(cè)，是孤寂的海灘，濤聲陣陣，海浪滾滾。我下了沙丘，沿著游人稀少的海灘漫步，體驗著八十多年前，貝斯頓肩背生活必需品，從諾塞特海岸警衛(wèi)站，沿著海灘，踏著浪花返回他那“遙遠的房屋”的感覺，想象著若干年前的這么一個秋日，貝斯頓“漫步于海灘”，“從變幻莫測的云朵中解讀到冬季的來臨”中的詩情畫意。我將目光投向眼前約一英里處的海面上，知道那里便是“遙遠的房屋”的原址或葬身之地。從貝斯頓離開到“水手艙”葬身于海底，僅僅幾十年的時間，大海就向這片狹窄的陸地侵入了一英里，或許，用不了很久，我坐的這片海灘也會被大海所吞沒。大自然可以改變所有的景象，不過，貝斯頓已經(jīng)將“遙遠的房屋”的魂魄以及它的詩意留在了人間。

（《遙遠的房屋》，貝斯頓著，程虹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二○○七年十二月版，1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