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奧運會“舉國歡慶”的時候,我看到某報的一則消息:據(jù)權(quán)威的委員會估計,四川地震災區(qū)重建需要“一萬億元”。消息后面跟了兩行文字:“截至8月12日為止,四川地震造成死亡69225人,受傷374643人,失蹤17923人?!闭蜗⒍伎s在報紙國內(nèi)新聞版的右下角,標題的字體細細的,最后那兩行連標題也沒有,只以一條橫線與消息隔開,仿佛存心不讓人看見。
我忽然意識到,川陜甘地震,已經(jīng)過去三個月了。
1
可以從多方面解釋這份慘重。本來就是巨大的天災嘛:八級強震,從川北一路震到甘南;余震接連不斷,好幾次都超過了五級;震中地區(qū)山巒密布,地形復雜,援救起來非常困難……
但有一個方面不能不說:歷年積累的各種社會弊病,也明顯加重了災情。這次災區(qū)的死傷者,既是死傷于地震,也是死傷于毫無防備;死傷于“豆腐渣工程”;死傷于長期的貧窮;死傷于通訊、交通、醫(yī)療設施的不足;死傷于從日常管理到緊急救援的各種體制的僵硬和脆弱……
這不奇怪。現(xiàn)代社會,純?nèi)皇芎τ谔鞛牡氖虑槭呛苌俚?,絕大多數(shù)天災,都有人禍摻雜其中。這些人禍并非只在天災爆發(fā)時才顯形,也絕非只作祟于爆發(fā)天災的地方,但因其持續(xù)、分散,后果緩慢,更因受害者尚有他途可避,它們往往不會引起劇烈的反應。
但是,天災卻以震撼的方式,將這些人禍集中暴露,令人無法如平日那樣漠然置之?!岸垢こ獭北椴紘?,上上下下說了多少年,好像都沒有什么用。可這一次,成千上萬的學生被那些偷工減料的校舍活埋了,誰還能繼續(xù)木著張臉不為所動?當勸說被害學生的家長停止游行的時候,災區(qū)的那位書記只能下跪了,慘烈的災情已經(jīng)將人禍暴露得那么觸目,再鐵石心腸的官員,怕也難如往日那樣一臉威嚴吧。
這可能就是天災最大的社會意義之所在了。人類現(xiàn)在還不能根除天災,甚至也很難減少天災,但一個有出息的民族,卻能因天災而反躬自?。阂?,管住自己,不要因為愚蠢和貪婪引發(fā)天災;二,盡量將房子造得結(jié)實一點,讓社會公平一點、民主一點、窮人更自主一點,人禍因此能少一點,社會抗災的能力也大一點。天威固然每每難測,人生卻并不一定因此無常,如果能將遭受天災的慘痛,轉(zhuǎn)化為革除社會積弊的意志,不但抵抗天災,更奮起打擊那些助天災為虐的人禍,那么,當下一次天災突降的時候,我們就能應付得比這一次好。
川陜甘地震似乎就給了我們這樣的可能。它刺激民眾重新睜大警惕人禍的眼睛,也令許多人禍的制造者氣短神靡,至少在一段時間里,自覺不自覺地收斂和退縮。當災民群起圍攻那些利用職權(quán)、私取救災物資的不良官商的時候;當抗議者面對警察,忿激地說“這個時候還這么搞,太不像話”的時候;當舉國上下強烈要求監(jiān)督捐款流向的時候;甚至當貴州某地民怨爆發(fā)、網(wǎng)上議論滔滔、中央領導直接介入、肇事官員即遭革職的時候,你都能清楚地感覺到,慘烈的災難已經(jīng)打破了萎靡消沉的社會氣氛,并且在這個意義上,開始改變現(xiàn)實的力量對比。
當然,我也看到另一種相反的可能。三個月來,一些主流媒體始終只講天災、諱言人禍。就連那些活埋學生的校舍,都有負責部門的官員站出來,公然否認其建筑質(zhì)量有問題。不要覺得這很荒唐,1950年代末的那一場大饑餓,不就一直被冠名曰“自然災害”,并且以社論、歷史著作、教科書等等方式,讓廣大非親歷者相信了嗎?就是今天,也還有許多年輕人對那餓死者的天文數(shù)字半信半疑:“有這種事?夸大了吧?”
正因為過去許多助天災為虐的人禍未能被及時揭露,甚至反被成功地隱瞞,今天的各種天災,包括川陜甘地震,才得到這么多人禍的推助而惡威大增。倘若這一次還是如此,幾年之后,人們除了天威莫測、舉國同哀,對這一場災難就沒有別的印象了,那么,災區(qū)的近十萬死者、數(shù)十萬傷殘者和更多的無家可歸者,真可以說是白死、白傷、白受難了。
一定要打破這個惡性的循環(huán)!
2
真能打破嗎?
今日中國,政府獨大,能不能打破那個惡性循環(huán),先得看它。
這一次救災,中央政府表現(xiàn)不俗,反應之快,調(diào)動其行政、軍事和象征資源之有力,都是1949年建國以來沒有過的。
大凡集權(quán)程度比較高的政府,一遇到緊急情況,都會本能地加強控制,最好把什么都捏在手里。但這一次,中央政府明顯克制了這種本能:允許大批志愿者進入災區(qū),允許若干境外的救援隊參與搜救,還允許“牛博網(wǎng)”這樣的非官方募捐渠道繼續(xù)運行…… 這更是1949年以來沒有見過的。
以中央電視臺為首的電視媒體,這次也表現(xiàn)不凡:24小時滾動播出;逐日公告死傷數(shù)據(jù);震后第二天就宣布:死亡人數(shù)將在5萬以上——其時能核實的死亡人數(shù)還不到2萬,緊接著更直播民政部對中外記者的報告:已向災區(qū)運去了7萬條尸袋……而到多年以后,人們才知道唐山地震死了24萬人,而非當時政府公布的10萬人,兩相對照,這一次官方媒體對大規(guī)模民事災情的實報程度,也是1949年以來沒有見過的。
從道理上講,政府救災,是應該的,這是它必須履行的公共責任,沒什么可夸耀的,人民更不必驚喜和感激。但是,光用“理當如何”這一把尺,并不足以測量現(xiàn)實的世界。人民之所以對中央政府翹起大拇指,心情其實相當復雜。有切身的感激,一位災區(qū)小鎮(zhèn)的下崗女工就明確對我說:“這一次要不是解放軍,老百姓就苦了!”也有不自覺的無奈:升斗小民,無物可恃,不靠政府,靠誰?有追昔撫今的感慨:不管過去怎么樣,這一回終究進步了嘛。更有著眼于將來的期盼:請往這個方向努力吧!
“政府”并非兩個字,也不是鐵板一塊。它當然有強大的逐利本能,但“利益”卻是多種多樣:地區(qū)、部門的利益,還是政府總體的利益?近在眼前的誘惑,還是將來的長遠的效應?它的頭腦也不單一:機關里長久養(yǎng)成的慣性,決策者個人的品質(zhì),赤裸裸的功利權(quán)衡,不只是一時沖動的道德自許…… 一旦權(quán)衡利益,這些都會跑出來打架。它更受縛于各種歷史和現(xiàn)實條件:從解放軍露宿街頭、不擾上海市民的照片,到“準備死兩億五千萬人,打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的狂言;從“三年自然災害”和“四·五天安門事件”,到“以民為本”和“為人民服務”…… 都是它的施政傳統(tǒng)的一部分。今年初春的大雪,奧運會的火炬,拉薩騷亂,“東突”爆炸,二十年財富總量的急劇增長和分配欠公,社會內(nèi)部各種矛盾的緩慢激化,“與世界接軌”的既定國策,緬甸軍政府拒絕外援的惡劣影響……國內(nèi)外各種現(xiàn)實情況,也都在它這次的救災行動中顯出了影響。
倘說,它過去就不是只有一個意志,也并不都能一意孤行,那現(xiàn)在,它就更不是這樣了。
中國的“政府”,真是比其他地方的“大”很多。要是政府垮了,憲法、國旗、政治和經(jīng)濟制度,乃至疆域,都勢必隨之改變:政府和國家,事實上已經(jīng)混為一體。最近半個多世紀,先是“社會主義”,接著是“中國特色”的“市場經(jīng)濟”,將社會原有的各種經(jīng)絡掃蕩一空,政府也就成了唯一的整合系統(tǒng),你看這次災區(qū),哪里政府散了,哪里就會大亂:這個已經(jīng)和國家混為一體的政府,差不多又和社會混為一體了。
正是這個“大”,給了政府動員和管制中國的巨大力量,但也是這個“大”,讓它常常不大像一個整一的運轉(zhuǎn)靈敏的有機體,零件四散,各轉(zhuǎn)各的;甚至不大像一個穩(wěn)定的輪廓清晰的固體物,體制內(nèi)外、乃至中國內(nèi)外的許多界限,日益模糊。
因此,從“政府”這個角度,我們就看到這樣一幅圖景:龐大的行政和體制性力量,在深廣的社會巨變中撲騰起伏。它常常固執(zhí)己意,有時也不得不順從時勢。當積習發(fā)作的時候,它好像要拉著社會退回過去,實際上卻不可能,總有一些打開的門窗鎖不回去,一些新的空間抹不掉了。它現(xiàn)在內(nèi)蓄多種勢能,其中幾乎每一種,都與體制——乃至國境——外的同類互相呼應,這些勢能之間的聚合沖突,就勢必越攪越大。雖然看上去波浪不高,大多還只在水面下暗涌,其漩渦卻日漸深廣,已經(jīng)將整個社會,甚至很大一部分世界,都卷入了其中。這些勢能當中,有一股特別氣勢洶洶,它左手弄權(quán),右手攏錢,一心將中國推入“權(quán)貴資本主義”的軌道,以便獨吞經(jīng)濟增長的成果。但它越是接近目標,社會越顛簸得厲害,其他勢能的反彈,也就隨之而起。這些反彈并不能完全擋住它,但卻足以震響警報器,讓更多的人意識到,社會的傾斜已經(jīng)到了危險的地步,那龐大的行政和體制性力量,也不再僅僅顯形為我們熟悉的那個“政府”了。
這就是說,即便在最為狹窄的意義上,“政治”一直在變化之中。在這片領域里,過去是我們熟悉的那個政府,圍起柵欄、劃定方圓,居高臨下、監(jiān)管一切;但現(xiàn)在不同了,柵欄毀了一大半,地上的劃線橫七豎八,監(jiān)管者依然攥著最多的工具和資源,其面目和身形卻日漸模糊,有時候你甚至會覺得,這地界上好像沒有“監(jiān)管”了,什么勢力都可以進來撈一把…… 目睹這樣的現(xiàn)實,一個對政治抱有理想的人,多半很泄氣吧?但如果仔細分析,你多半又會覺得,事情并不是那么無望。這一次災情對上下各界的沖擊,就給了我們許多對政治的正面感受,盡管我們都明白,一旦情況變化,別樣的感受一定襲來。因此,當我說“先得要看政府”的時候,不是說大家只能仰頭等待,看它給我們多大信心,而是說要從“政府”這一扇窗口,去了解行政和體制性力量的變化,看清其活動領域的新的狀況。這領域現(xiàn)在擴展了許多,邊界也不再如昔日那么封閉,這一次的救災更確實顯示了,不但過去的積弊因素紛紛介入,良性的因素也能夠介入,并且發(fā)揮相當?shù)挠绊?。當意識到政治變化所蘊含的種種不良趨向的時候,也要充分看到,良性的趨向同樣存在。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愿意說,打破那個惡性循環(huán)是可能的,我們應該進一步努力。
3
這一次最給人信心的,還是民眾。民間捐款和捐血之快、數(shù)額之高,均為近年所無;大批遠地的志愿者——主要來自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的中等收入階層,也有其他地區(qū)的工人和農(nóng)民——入川救災,更是前所未有。比起官員、資本家和其他公眾人物,普通民眾的救災熱忱本色得多,也積極得多。
這熱忱的背后,是某種模糊的共命運感。雖然還是內(nèi)外有別,對川陜甘災民的巨大同情,并沒有擴展到緬甸災民的頭上,甚至可以預料,今后對于鄰國的災難,大多數(shù)中國人依然會很冷淡,但是,確有越來越多的人,表現(xiàn)出對一己之私的超越。“別的都讓開,救人要緊!”“人人都會遭難,這時候就別分你我啦!”“太慘了!我得做點什么!”“平安就好,今后要珍惜生活??!”……三個月來,這些遍布災區(qū)內(nèi)外的言行,無論其為積極還是消極,都讓你強烈地感覺到,災難時刻的人民,真是打開了心胸,和平時大不一樣。
不必把這熱忱歸因于某段歷史時期,無論“毛澤東時代”,還是“改革開放”。它當然從這些時期得到滋養(yǎng),1950年代形成的“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傳統(tǒng),1980年代的“人道主義”思潮,都在它這一次的爆發(fā)中閃耀光彩;但它也在這些時期遭受損害,“文革”造成的至少兩代人對“人心”的疑懼,1989年以后民眾公共意識的普遍消退,至今還很深刻。我覺得,這一次人民的熱忱其實有更長遠的歷史根源。至少晚清以來,每當中國發(fā)生大難,民眾都會表現(xiàn)出巨大的救援熱忱和共命運感,每一個稍有歷史知識的人,都不會忘記那些可歌可泣的往事。
中國這么巨大,有這么悠久的文明歷史,民間積蓄的這種爆發(fā)式的精神能量,是無論遭遇怎樣的惡劣狀況,都不會完全消滅的。即便一時遭受重創(chuàng),只要有幾十年的和平,一般社會狀況不那么緊張,它就會逐漸恢復,重新滋長?!拔母铩苯Y(jié)束至今,三十多年沒有大的戰(zhàn)爭和社會動亂了,社會財富的總量快速增長,一般人民的生活水平,也比過去有所提高,不說中上階層,就是許多普通人家,也有了援助他人的經(jīng)濟能力,再加上這一次的視覺媒體,以空前規(guī)模和頻率實報災況、渲染悲情,在這種種情形之下,民眾怎么會不奮起救援呢?
當然,再可觀的能量,只要是因災難而驟起的,多半也會隨著災難的平復而疾退,不能期望人民的“不一樣”在災后還能長久延續(xù),那些被壓抑的精神陋習,難免卷土重來。
但是,這一次的情形似乎又不同。地震之前,拉薩騷亂和奧運火炬事件,已經(jīng)強烈刺激了民眾,地震再一來,民眾——特別是大中城市的白領青年和大學生——的情感爆發(fā),就必然不止是針對腹地的災難,也同時指向海外的壓力。對受災者的深切同情、對西方媒體的無知和傲慢的反感、對逆境中的弱者的感同身受和共命運感、要戰(zhàn)勝所有壓到我們頭上的困難的強烈愿望……前幾個月已經(jīng)被激起的愛國情緒,迅速聚化為對“中國”及其“一定會強大”的激情認同。5月19日全國哀悼日,數(shù)萬人聚集于天安門廣場,眼淚和拳頭交相輝映:“四川,挺?。 薄爸袊?,挺?。 薄爸袊欢〞姶?!”差不多十年沒見過這樣大規(guī)模的愛國熱情的自發(fā)表現(xiàn)了。置身這些口號、標語和旗幟之海,大概誰都覺得,人心不會再冷下去,歷史應該翻開新的一頁了?
不難看出這情形的正面意義。它至少說明,無論中國人參與公共生活的熱情和信心如何受挫,也無論“市場經(jīng)濟改革”如何軟硬兼施,誘迫人們聚焦于個人的物質(zhì)生活,更無論媒體如何教導人們遠離“崇高”,到“消費”中去體會“人生”、“成功”的意義,許許多多的中國人,依然需要認同某種(些)精神的價值,某種(些)個人物質(zhì)生活之外的更大的事物。至少現(xiàn)在,中國人還不是一個甘當“經(jīng)濟動物”的民族。
不過,和社會各階層普遍同情災民不一樣,到目前為止,只有部分民眾明顯表現(xiàn)出對“中國”及其“強大”的認同。這也正常。通訊再發(fā)達的社會,總是只有一部分人有條件表達自己,其他人——往往是多數(shù)——默不做聲。當電視、主流報刊和網(wǎng)絡讓你覺得,是那些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尤其大中城市里的、1980年代及以后出生的、屬于中等收入階層或還在大學讀書的、多半沒有直接受災或目睹災況的人,充當了這一波愛國熱潮的主體人群,我們一定得記住,大多數(shù)人還沒有說話,不知道他們怎么想。
這些沉默者當中,一定有許多人不贊同、甚至并不在意這一波愛國熱潮吧,盡管他們親近自己生活的這一片土地,且根據(jù)不同的定義,都覺得自己是愛國的。但我相信,媒體呈現(xiàn)的這個高呼“中國”的主體人群,并非全是虛幻,即便在那無聲的大多數(shù)人中間,它也有若干代表性。
如果這兩個假定大體不錯,那我就有一連串問題,要在這里提出來:
首先,這個主體人群認同的是什么“中國”?
前面說過,現(xiàn)代中國革命的政治結(jié)果之一,就是形成了與譬如現(xiàn)代西方明顯不同的政府/國家/社會狀態(tài),不但政府和國家很難分開,社會也和它們深度結(jié)合。與此相應,現(xiàn)代漢語對這些政治概念的命名和使用,也是籠而統(tǒng)之,譬如英文的country和 state,差別甚大,我們卻都稱為“國家”,甚至government,政府,也常常自稱“國家”,以致一般人在表達——亦在認識——上,并不習慣區(qū)分不同涵義的“國家”,甚至不習慣區(qū)分“政府”與“國家”。
正是這種現(xiàn)實的混雜和命名的籠統(tǒng),給了“國家”一個充當頂級價值名目的可能。至少這大半年里,它就表現(xiàn)了極大的聚合力,將“民族”、“中華文明”、“現(xiàn)代化”、“全球化”等等,都含糊地吸收為自己的一部分。它儼然成了許多中國人公共認同的首要對象,其他風云一時的概念:“人類”、“世界”、“個人”、“人民”、“社會主義”、“階級”…… 好像都無力與之抗衡了。
但也正是這樣的現(xiàn)實和命名,讓我們實際上對“國家”又很困惑。一個對政府和基本制度有較大反感的人,很容易冷淡國家和社會,覺得這些和自己沒什么關系。我們看看四周就知道,這樣的人真是不少。也有許多人不想走得這么遠,他們依然愿意——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愛這個國家,但其所愛之“國”,通常偏于抽象:“中華文明”啦、“吾土吾民”啦,似乎只有避開具體存在的政府和政治制度,他們才能安心愛國。另外還有一些人,是主要到與別國的交涉——包括現(xiàn)代史上對這交涉的屈辱記憶——中,去體會“國家”的意義的:護照、關稅、領土、能源短缺、南京大屠殺…… 但是,這樣的體會往往需要一段與國內(nèi)實際政治生活的距離作為保障,一旦這個距離縮短、消失了,就很容易被沖散。單靠“鴉片戰(zhàn)爭”和“南京大屠殺”那樣的歷史知識,很難長久維持一個人的愛國之心。
一群人坐在一起,每個都說自己是愛國者,可你仔細問一遍,大家所愛之“國”,十之八九都不一樣:這樣的情形,見得還少嗎?
中國的現(xiàn)代之路,走得和許多別國都不一樣,中國人對“國家”的體認,就一定和許多別國人不同。這一波愛國熱潮的主體人群,所愛的究竟是什么呢?應該不再是上面所列的幾種了吧?那是什么呢?是由制度、疆域、人口及其符號系統(tǒng)構(gòu)成的現(xiàn)實的“國家”?是中央政府所握執(zhí)的日益壯大的“國力”?或者比上列的幾種更模糊,只是一個與政治/語言現(xiàn)實一樣籠而統(tǒng)之、難以明確的情感的“中國”?
其次,這個主體人群是經(jīng)由何種精神或物質(zhì)途徑,體會到“中國”之值得認同的?
我首先想到這樣一些途徑:這一次中央政府全力救災,充分顯示了“國家”的實力和重要;身為人口和疆域大國的知識國民,卻在最近三十年深切感受到與西方相比的“落后”的自卑,再加上悠久文明的歷史記憶,自然集聚成對中國之強大的由衷渴望;最近二十年GDP持續(xù)增長,中等收入階層的物質(zhì)生活明顯改善,可以買公寓、買汽車、出國旅游、到第五大道和Lafayette百貨公司去購物,北京、上海與倫敦、東京的 “硬件”差距,更是快速縮小:這些似乎都確證了中國的“崛起”,令人很容易對陪伴——乃至主導——這一切的政治和社會制度發(fā)生好感……
當然還有別的途徑;就是上列的這一些,也都需要進一步的研究來核實。但我們不妨就沿著這些途徑所凸顯的方向,繼續(xù)提問。
4
今日中國各種思想的一個交鋒點,是如何評價最近25年——特別是1992年以來——的“改革”。這一波愛國熱潮是從怎樣的角度加入這個交鋒的?從我上面列出的那些途徑來看,它的至少一個重要來源,是其主體人群對經(jīng)濟持續(xù)發(fā)展、消費水平逐漸提高、國家諸種硬實力明顯壯大等物質(zhì)狀況的切身體會。這是不是意味著,這個人群所代表的對于“中國”的新認同,正內(nèi)含了一種對于“改革”的總體的肯定?
自1990年代中期開始,一種與“毛澤東思想”明顯不同的新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日漸成形。作為1992年再次發(fā)力的“市場經(jīng)濟改革”的孿生兄弟,它很自然地充當了這場“改革”的首席宣講師,我也因此暫名其曰“改革主義”。倘說這一波愛國熱潮在事實上增強了肯定“改革”的聲浪,那它和“改革主義”是什么關系?是提供了對“改革”的另一種認識,雖然也是正面的,但角度不同,因而形成了對“改革主義”的某種突破?或者相反,它正是“改革主義”的衍生物,標志著其國際面向的初步成形?用“改革主義”的一個流行符號來說,二十一世紀的“成功人士”不但依舊滿口英文,而且開始鼓噪“大國”的“崛起”了。和對“美國模式”的崇拜相比,也許這樣的鼓噪聲,才更能表現(xiàn)“成功人士”的成熟的政治意識和全球關懷,令他的形象趨于完整?
人們常說,1989年之后的政治和經(jīng)濟狀況,迫使中國人主要從“個人”和“物質(zhì)”——而非也從“社會”和“精神”——的角度去確定自己的生活意義。最近二十年的社會現(xiàn)實,基本上是印證了這個說法的。那么,這一波愛國熱潮是否改變了這個現(xiàn)實?如果有改變,程度如何呢?從民眾對一己之私的相當普遍的超越,可以說它確實促成了那個被“個人”角度遮蔽的“社會”——或“公共”——角度的部分重現(xiàn);我們能不能說,它也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那個被“物質(zhì)”角度扭曲了的“精神”角度的重現(xiàn)呢?
倘若回答是肯定的,那是什么樣的精神的角度呢?是前面談到過的那種對抽象“逆境”的體認嗎?當人們將“地震”和“西方”歸為一類,高呼“四川”和“中國”一同“挺住”的時候,你確實能感受到這種體認在沸騰:對災難的震驚、對“西方”的失望、屈辱的歷史記憶、現(xiàn)實生活的壓抑感、不甘心“就這么算了”的沖動、怎么也難滅絕的好勝和自尊心…… 一旦某個突發(fā)事件將所有這些吸聚到一起,形成一個“身陷逆境、自強不息”的想象的位置,許多還對人生和世界抱有希望的人,尤其是年輕人,就很容易被它吸引,要站進其中,領受鼓舞。晚清以來,這樣的情景一再發(fā)生。我甚至覺得,在今天,這樣的搭建在逆境之自覺上面的精神位置,可能比“傳統(tǒng)文化”或“黃皮膚黑眼睛”更有感召力,更能將實際分立于不同社會位置的人聯(lián)系到一起,令其覺得“都是中國人”。
倘若回答是否定的,那又是為什么?是因為這一波愛國熱潮,至少是其若干關鍵的構(gòu)成因素,例如前面談到的那個主體人群體認“中國”之可愛的途徑,依然表現(xiàn)出深刻的唯經(jīng)濟——甚至是唯物質(zhì)——傾向,因此并沒有脫出中國特色的資本主義“消費”的如來之手?就像公寓和汽車有力地塑造了我們對于“個人”的體認一樣,薪水、中央商務區(qū)、出國旅游的機票等等,也開始有力地牽引我們對“國家”的體認了。從這個角度看,這一波的愛國熱潮,是否正從一個方面,詭異地體現(xiàn)了“消費=人生”這一全球性價值確立模式的巨大的擴散力?
這一波愛國熱潮的主體人群,基本是由接受了系統(tǒng)學校教育的年輕人構(gòu)成的。1990年代中期以后,學校教育傾斜得越來越厲害,應試教育模式實際上覆蓋了整個中小學階段,大學教育日漸偏往輕文理、重應用、薪酬導向的軌道,歷史和文化教育的空白點,更是有增無減……照一般的理解,這樣教育出來的人,多半腦子比較簡單、機械,不關心社會,只在乎個人的物質(zhì)生活和成功??墒?,這一次分明有許多平常似乎正是如此的年輕人,積極投身救災熱潮,為“中國”吶喊和落淚。這該如何理解?今天這樣的學校教育,究竟在中等收入的年輕一代及其候補人群身上打下了怎樣的烙???它是如何作用于他們的社會和精神視野、政治態(tài)度和思維能力的?又是如何與同樣作用于他們這些方面的其他社會“教育”——例如傳媒和職場教育——互相呼應或沖突?一個大學畢業(yè)的白領,Time Out的訂戶,對街頭乞討的老婦看都不看一眼,每日孜孜于賺取償還按揭之款,這一次卻對著電視機里的國旗泫然淚下,還沖動地報名去北川當志愿者——盡管后來沒去成:如果你和他面對面,你怎么理解他?是覺得他內(nèi)心分裂?還是覺得很正常,種種看似矛盾的心理和行為底下,其實有更深的相通,而這相通的奠基者之一,正是他從7歲開始接受的16年的學校教育。
5月19日天安門廣場上群情激奮的年輕人,似乎再一次證實了:第三世界人民的社會或集體認同,通常是從對第一世界的抵抗中獲得動力。自晚清以來,幾乎所有政治人物、軍人和文化人,只要談到“新中國”——無論那是什么顏色的,都認定它應該“強大”,似乎不“崛起”,就沒有中國之“新”。而這“強大”或“崛起”的具體內(nèi)容,則每每因時而異,有時候說得相當清晰,有時候一團模糊,只是一句口號。那么,這一波愛國熱潮祭出的“強大”二字,是怎樣的涵義呢?是世界首富?軍威最盛?或者民權(quán)發(fā)達?精神文化闊步全球?還是又和以前多次出現(xiàn)的那樣,并無清晰內(nèi)涵,只是一團模糊?
目前來看,答案好像是后者,大半年來,政治人物和文化人,更不要說那些激動的年輕人了,對國家未來的描繪,線條依然極粗。這也自然。如今整個世界,大凡有點頭腦的,都對人類的未來深感迷惘。資本主義之外的道路,好像都斷了,資本主義自己的毛病,卻越來越重,各種現(xiàn)成的政治和社會理論,又都給不出足夠的光亮,在現(xiàn)實的黑暗中四面摸索,就成了大家共同的命運。我們當然也不例外。
這是一般而言,中國更有特殊之處。今日中國大地上,支配性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實踐,已經(jīng)遠遠超出現(xiàn)有理論能夠照亮的范圍,也明顯偏離了西方主流現(xiàn)實指示的方向,因此,無論今后實際的國家形態(tài),還是人民對這國家的體認,也無論從一般的立場來看,它們是令人欣慰,還是引人擔憂,都勢必與二十世紀見慣的不同,是新的面目,也是新的路徑,更是新的緊張。在沒有路標的荒地上走,再順當也快不了,何況一定常常迷路,進一步繞兩步的,更加費時。從這個角度看,這一波愛國熱潮在國家認同上的空洞和模糊,正是不可避免的吧?甚至還可以因此樂觀:它們是不是也為新的社會思想和實踐,騰出了不斷填充“國家”認同的寬大的空間?
社會氣氛明顯轉(zhuǎn)變的時候,知識分子總是特別敏感。中央政府和民眾的積極救災,引起相當一部分知識分子的激賞,他們由此反省新文化運動以來知識界的言行傳統(tǒng),例如總是從批判的立場看待現(xiàn)實,覺得民眾容易受蒙蔽,等等。倘說整個1990年代,知識界區(qū)分“翼”別的主要界限,是看你尊崇“個人”自由,還是強調(diào)“階級”——或者溫和一點,“階層”——沖突,現(xiàn)在卻有第三個基點浮升上來:“國家”的“崛起”。盡管這“國家”的涵義,眾說紛紜,其中有一個傾向,卻相當清晰:面對復雜多變的國際國內(nèi)局勢,現(xiàn)實的“國家利益”,應該成為權(quán)衡取舍的主要標桿。無論三四十歲,還是五六十歲,也無論以前常被人目為何種“主義”,似乎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都開始談論“國家”,在那新一波愛國熱潮的洶涌中,不乏知識分子的弄潮身影。
總體來看,這自然是表現(xiàn)了一部分知識分子的歷史敏感。從康有為的時代起,中國人就一直盼望自己的國家“站起來”。政治人物多次宣布已經(jīng)“站起來了”,但人民最后卻每每失望,因為發(fā)現(xiàn)還是站得遠不夠挺直。但是,這次似乎不同,一百五十年來,中國第一次在GDP的絕對數(shù)值上持續(xù)飆升,接近世界的前幾位,以至西方都有人預測,五十年后中國在經(jīng)濟上世界第一。正是這個新的情況,讓許多人相信,中國這一次真是臨近了“大國崛起”的歷史轉(zhuǎn)折點,知識分子必須拿出新的思路,展開更為積極的行動。
但也還有一些具體的原因,要分開來講。
近年來,一方面是社會矛盾的膨脹,現(xiàn)實愈益嚴峻,另一方面是知識界和整個社會情緒的低落,萎靡不振,這兩方面的匯合,激起人——特別是年輕人——的強烈不滿,他們迫切地想抓住某種堅實可靠的東西,自我激勵。而無論“國家”還是“人民”,此時都比那些福柯式的、每每致人無處立足的激進理論實用得多,他們當然要轉(zhuǎn)向它了。1990年代以來,中國大學校園內(nèi)外,???、德里達等等領頭的西方批判理論,一直影響巨大。但今天,如果知識分子的這一堪稱激烈的轉(zhuǎn)變持續(xù)蔓延,西方批判理論還能保持這樣的影響力嗎?更重要的是,轉(zhuǎn)變中的知識分子,如何處理已經(jīng)堆積在自己思想中的那些激進的理論片段?
由于嚴格的信息管制,今天三十歲以下的人,普遍不了解1980年代末的巨大風波;四十歲以下的人,普遍不了解“文革”和1950年代中期以后的政治和社會狀況。這些歷史記憶的欠缺,顯然也影響了許多人對“國家”的現(xiàn)實形態(tài)的判斷。
近代以來,中國知識界一直是在全球視野中把握中國問題的,盡管從不同的眼睛看過去,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今日世界,是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獨大。你越是不愿接受這個現(xiàn)實,越是關注如何制衡美國之獨大,就越會覺得,中國必須強大,中國的發(fā)展,應該以“強大”為首要目標。而越是了解中國的政治和社會現(xiàn)實,你可能又會覺得,別無選擇,只能寄希望于政府。只有一個強有力、同時比較開明的政府,才能遏制吏治之腐敗、保持社會之穩(wěn)定、國家之統(tǒng)一,進而達致中國之強大……在這樣的思路中,現(xiàn)實行動的可能性似乎成了思考的第一要義,對世界大局的關注,也很容易令人忽略中國社會內(nèi)部那些不能被“強大”所代表的問題。
有意思的是,正是對中國在中美或中西方關系中被壓抑的弱者位置的充分自覺,導致了應該在自己國內(nèi)尊崇強者——“國家”——的思路。在國際上是這樣,到了國內(nèi)卻那樣,二者的種種不一致,是否正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中國的左翼思想和革命實踐的某種悖論式的宿命?
……
一連串問題。至少此刻還難有完整的答案。但我因此明白了:潮水勢將退去,地形卻已經(jīng)改變。當人民的救災熱忱和愛國激情逐漸消散的時候,它們沖開的那些社會和人心的空間,它們對新的思想、精神和行動的召喚,卻繼續(xù)存在。
5
可以很快地列出一系列川陜甘地震后的新氣象:
中央和災區(qū)各級政府順應民意而打開的若干空間,特別是“志愿者”的大規(guī)模行動模式及空間;在各界踴躍救災中凸顯的“人民”、“1980年代生人”等等的正面形象,它們能部分地消除積久形成的普遍的沮喪和放棄感;全民救災和愛國熱潮所顯示的人民內(nèi)在的公共認同的需求,將近二十年里,它是第一次以如此規(guī)模釋放出來;民眾因非常局勢形成的對官僚腐敗等等不愿麻木對待、奮起斗爭的熱忱,這開始主要是表現(xiàn)在災區(qū),但也在向其他地方擴展;民眾實際救災獲得的在現(xiàn)實條件下開展公共行動的經(jīng)驗,其中當然不只有積極的部分,但就是其消極部分,亦有相當?shù)恼嬉饬x;地震及其前后事件所提供的新的觀察點和分析角度,知識界如能及時抓住這些新的思考條件,當可對現(xiàn)實做出有力的分析……
但是,另一面的情況也不容小覷:
就災區(qū)而言,一旦度過最初的失序狀態(tài),新的政府管制體系重建起來,在救災過程中開放的各種空間,有可能被縮小以至關閉;如果災后重建的巨額投資,依然由地方政府一手分配,如果住房和生計被嚴重毀壞的當?shù)孛癖姡坏貌槐葹那案蕾囌?,新的貪污腐敗就很容易滋生,而且比災前更少阻礙……
事實上,現(xiàn)實社會的各種負面狀況,若干政府和國家機器積久形成的運作慣性,正在以各種方式,將激動起來的社會——不止是災區(qū)——拽回過去的萎靡狀態(tài)。要想保持和擴展上列的各種新氣象,順勢推進社會的良性改造,并非易事。
在這兩面混雜的情形中,像我這樣的學院知識分子,能做什么?
可以努力了解和傳播多樣的災況和救災信息,揭發(fā)那些總是有人想要捂住的人禍,持續(xù)追究其制造者的責任。
可以持續(xù)關注救災和重建的資金問題,從“如何使用四百多億社會募捐”,到“如何使用所有公共資金”;從增加各級財政預算的透明和公平度,到建立一套可有效監(jiān)督的公共資金分配制度,將因非常狀態(tài)而起的對于各類制度建設的關注,擴展為對平時更大范圍的同類現(xiàn)象的干預。
可以用言論支持和親身參與等等方式,擴大在救災中打開的民主參與的實踐空間。這樣的空間并不意味著與國家機器的必然對立,恰恰相反,就實情而言,它幾乎必然要與那機器的運作結(jié)成多樣的非對抗的關系,這也常常正是它得以成形的前提條件。不過,我還是要說:這樣的空間應該逐步擴大它的“民間”意味,而不是最后被收編為國家機器的一部分。如果那樣,無論對社會、國家還是政府,都不是好事情。
更可以瞪大眼睛,密切關注災后重建的整個進程,警惕一部分官僚和國內(nèi)外資產(chǎn)階級聯(lián)手攫利,加重災民、中央政府和各地捐助者的負擔。如果各方努力,因抗災而激發(fā)的勃勃民氣,能夠轉(zhuǎn)化為持續(xù)參與和監(jiān)督重建事宜的正面力量,那就有可能將災后重建發(fā)展為某種良性建設的“試驗”項目,為整個社會的全面改善提供經(jīng)驗和教訓。
當然,和以上四件事相比,我們更該做、也可能做得較好的,是第五件事:發(fā)展新的公共認同,推動社會形成促其良性改變的精神依據(jù)。
一個現(xiàn)代社會,要想長治久安,就不能只靠各階層之間——以及其內(nèi)——的利益平衡。它必須建立公共的價值認同,來充當自己的精神依據(jù)。倘說在今天,如何看待“國家”,已經(jīng)成了一張反映今日中國人公共認同之普遍狀況的最有效的測紙,甚至在一定范圍內(nèi),“國家”已經(jīng)成了公共認同的一個新焦點,知識分子建設良性公共認同的首選的著力點,就應該也是“國家”。
即便“社會主義”時期和“改革”的前二十年,常常有別的流行詞匯蓋住了“國家”,中國人也一直是很愛國的。正因此,從前面的描述可以看出——如果其中的那些假定和估計能被證實,這一波愛國熱潮確實顯示了中國人認同“國家”的若干新形式:對個人物質(zhì)生活的“正面”體驗,對中央政府的行政、資金和軍事力量的“正面”感受…… 并不是說人民過去就沒有這類體驗和感受,但至少最近三十年里,這類體驗和感受好像是第一次這么普遍而強烈地表現(xiàn)出來。
這些年,不斷有雄辯者告訴我們,全球化時代了,“國家”不重要了。像我這樣讀著魯迅長大、后來又讀過一些馬克思的人,也不會真覺得“國家”有多么神圣。但是,我看重這一次全民救災,也看重這一波愛國熱潮,因為它們表現(xiàn)了人民公共認同的深厚潛能,如今的中國,是太需要這潛能的勃發(fā)了。我們被各種各樣的事情弄得獐頭鼠目、四分五裂,現(xiàn)在是太需要舒展身心,抖擻精神,堂堂正正做一回中國人了!
但唯其如此,中國人的公共認同,就不能只是被一個“國家”圈住;我們對于“國家”的熱愛,也不能都——甚至不能主要——依靠對個人收入和物質(zhì)國力的自得。這些都是不穩(wěn)定的,也多半不持久的,一段時間的經(jīng)濟停滯,到處可能發(fā)生的負面的政治感受,會極大地破壞它們,進而挫敗那寶貴的、正借它們以顯形的社會——不只是心理——能量。
所以,知識分子應該更大聲地、也更多樣、更辯證地來討論“國家”。不只是贊嘆那些新的愛國體驗和感受,更是接著它們往下講,往前講,擴展和豐富它們,創(chuàng)造人民公共認同的更寬闊的前景:
——勾勒人的生活世界的完整輪廓,特別是描述那些被日常物質(zhì)消費所遮蔽的生活內(nèi)容:人們越是發(fā)現(xiàn)自己意識到的生活經(jīng)驗是片面的,就越不會滿足于經(jīng)濟發(fā)展之類的單項目標,而會轉(zhuǎn)而要求人的生活的全面改善;
——進一步擴展人們對“現(xiàn)實”的理解,深入分析個人、社會、國家、地方、階層等因素之間的相互關系:人們一旦認識到“政府獨大的政治狀況”與“實際社會生活的多樣關系和潛在能量”之間的深刻矛盾,就不會再讓“政府/國家”擋住自己的全部視野,而隨著對別的那些至少和“國家”同樣重要的社會層面的體察不斷深入,人們對“現(xiàn)實”的范圍的理解,勢必大大拓展;
——深入描述一百五十年來中國被動現(xiàn)代化的曲折歷史,特別是描述“國家”、“民族”、“社會主義”等等在此段歷史中形成和變遷的豐富過程,打破現(xiàn)行教育和傳媒體制對這一段歷史之論述的深刻限制:正是對中國現(xiàn)代歷史的基本了解,能讓國人在現(xiàn)實刺激面前保持清醒,在深切體驗的同時,不喪失鳥瞰式的判斷能力;
——深化國人對國際和全球問題的理解,特別是強調(diào)中國對于全球應負的歷史責任:只有充分意識到西方主導的現(xiàn)行國際秩序的嚴重傾斜和難以為繼,同時意識到中國對于探尋合乎道義的全球秩序能起的作用,人們才不會只是一門心思要與現(xiàn)行“世界”“接軌”,也不會兩眼只盯住國際競爭、將道義丟諸腦后,而愿意發(fā)展真正有氣度、擔責任的大國之國民/政府的精神和風度;
——展開對于“我們所希望的國家”的充分討論,由此展開國家認同的“未來”面向,事實上,這個面向正是被動現(xiàn)代化的社會在國家認同上與英國那樣的先發(fā)現(xiàn)代化社會的最大區(qū)別所在;如果這個面向能充分展開,就可以破解今日的基本政治現(xiàn)實——政府、國家和社會混成一團——給國人造成的困惑,避免“國家”成為權(quán)貴階級的令旗,將其轉(zhuǎn)化成推動政府和社會良性變革的一項重要的正面依據(jù)。
……
一句話,要努力拓寬“國家”和國家認同的涵義。這也就是從一個關鍵的方面,拓寬中國人的公共認同的涵義。
無論是一個冷酷的、差不多完全被逐利邏輯支配的政府,還是一個短視的、缺乏政治頭腦的資產(chǎn)階級,它們都會竭力縮小“國家”和國家認同的涵義,抹殺人民公共認同的需要。知識分子要做的正是相反。在某種意義上,只有當“國家”成為一種包含了多樣側(cè)面的指向未來的價值目標,能將我們的視線引入遠遠比“國家”廣闊得多的世界,我們對它的熱愛才能經(jīng)得起打擊,我們也才不至于動不動就跌回冷漠和空虛。
王曉明,學者,現(xiàn)居上海。主要著作有《無法直面人生》、《半張臉的神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