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世界
就像你知道或你感覺到的那樣:愛與怕,從來就是我們內心最隱秘的情感。因此,我們才小心翼翼地生活,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們言語滔滔,我們沉默不語,我們排山倒海,我們淵停岳峙,我們小心謹慎或者大膽瘋狂地愛著,我們甚至想到了死,只是想要逃脫那最終要到來的結局。那結局,你知道,是消失,是不留一切痕跡地消失。
愛是一種搏斗,愛是一種掠奪。我們互相搏斗,互相掠奪,也同漫長的時間相互撕咬,我們也在與從來便如此的常識對峙。就像歌中所唱:“所有的故事只能有一個結果,所有的愛情只能有一個結局……”但我們還是滿懷絕望與孤憤,同時挾著狂喜和沉醉,一起向前,向遠方,雖然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
我們愛著,但不能忍受分離;我們愛著,但不能忍受孤獨;我們愛著,但不能忍受隔膜;我們愛著,但不能忍受人群;我們愛著,但不能忍受自己;我們愛著,但不能忍受不愛;我們愛著,但不能忍受淺?。晃覀儛壑?,但不能忍受空洞;我們愛著,但不能忍受世界;我們愛著,但不能忍受歲月;我們愛著,但不能忍受愛……
愛是最難的事。愛考驗著我們的耐心。我們,在愛與怕的冰火兩重天里,體會著那巨大的快樂與痛苦。
日本導演大島渚在其驚世駭俗的《感官世界》里講的就是這么一個愛的故事:女人阿部定愛上了一個男人,他們一起合力打開了一個無以復加的“感官世界”——做愛幾乎成為生活的全部。瘋狂的不加節(jié)制的性欲,女人沒完沒了的要求,男人竭盡所能地滿足女人。他們互相掠奪,一起向愛與死的巔峰攀登。愛情使他們的生活黑暗。為了那令人絕望的快感,阿部定用帶子勒住了情人的脖頸,他死在了最后一次癲狂的快感中。接下來,阿部定割下了情人的陽具,她失去靈魂的軀殼游蕩在大街上。而大街上,荷槍實彈的士兵正在出征。這部電影讓人如此驚恐,如此駭人聽聞,以致當年在日本放映時引起了全社會的公憤——堅硬的真實就是這樣摧毀了我們不堪的內心。
當愛的味道沾滿了房間的每個角落,家具、衣服甚至食物,當愛的感覺必須充斥著每時每刻,不知道是一種幸福還是一種被控制的無助與絕望?
隨著時間的推移,在面對這部《感官世界》的時候,最初對于直接的驚恐會變成一種異常壓抑的感覺,有人說要嘔吐,但更恰當的說法也許和崔健的歌名一樣:無能的力量。這部電影太直接,直接到像是有人拿著一把槍插到你嘴里讓你去想象子彈的味道。
然而電影仍然不過是對生活的一種復制。在表面的平淡無奇之下,生活的驚心動魄永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之外。即使如阿部定這樣偏執(zhí)得近乎瘋狂的女人,即使她那般愛到死的心情,在我們身邊也是俯拾即是。我們必須知道,愛與怕緊緊相伴,這兩種感情走到極致時,即使瘋狂也會顯得溫柔,那瀕死一般的溫柔。
1998年,蘭州廟灘子市場一個賣菜的婦女,她來自內蒙古,拋棄了曾經的家庭,和一位小她十幾歲的年輕男子私奔至此。她和他,曾有過俗世上的甜蜜歲月,也曾日日廝守,溫柔的手指互相撫摸,滾燙的身體互相糾纏。那時,她和他從沒有想過會有不愛的那一天。后來,她發(fā)現那男子有了新歡,那親愛的枕邊人身體在這里,心卻在那里。于是,恐懼、仇恨與憤怒都在她的心里生根,地獄里的蛇一般咬嚙她的心。她下定決心,最后與那情人纏綿一回,然后在他昏睡之時揮刀斬去他的是非根。接著,她手捧那歡愛與背叛的鐵證,去派出所投案自首。她對警察說:“他要離開我,我實在害怕得要命……”
我已經為一家報紙服務了五年時間,每天都能在社會新聞版上看到這樣慘烈的故事。當然,這樣的故事出現在報紙上已經足夠客觀冷靜,也足夠篇幅短小,不足以完全呈現一個人的命運??墒牵阒?,我們總是能通過一個線頭就扯出整整一座棉紡廠,那些命運的秘密又豈能遮掩?歸根結底,我們內心的愛與怕一點都不比別人少,我們也可能是隨機應變突如其來的瘋人。
世界總在我面前模糊一片,我分不清虛擬與真實,但我知道,這正是一個繁雜瑣碎而又無所不在無處藏身的感官世界。
或許,崔健那首幾乎無人聽懂的《最后一槍》,就是有關這感官世界的最欲言又止又莫可奈何的一個注腳——一顆流彈打中我的胸膛/剎那間往事涌在我的心上/只有淚水沒有悲傷/如果這是最后一槍/我愿接受這莫大的榮光/哦哦,最后一槍/不知道有多少,多少話還沒講/不知道有多少,多少歡樂沒享/不知道有多少,多少人和我一樣/不知道有多少,多少個最后一槍/安睡在這溫暖的土地上/朝露夕陽花木自芬芳/哦哦,只有一句話,留在世界上/一顆流彈打中我的胸膛/剎那間往事涌在我的心上/哦哦,最后一槍……
最后一槍,誰被擊中胸膛?
最后一槍,子彈何時出膛?
靈魂之光
這不是我起的名字,而是喜多郎一首樂曲的名字,也應該是他所有音樂的總名。許多天以來,我一直在想著這個名字,并且為這種深深的寧靜的氣息所感動。光在黑暗中照亮,照亮了我這個沉思與聆聽的人。我將暢飲,我將沉醉……而靈魂將成為瘋狂旋舞的石榴樹。
圣瓊·佩斯說:
“那痛飲于神靈的某人,
他的嘴唇由泥土造成。”
這個人正是那痛飲于神靈的某人,他的泥土嘴唇又包含著多么大的秘密!正是這樣的秘密才使我學會了傾聽,并且開始傾訴。
先是接觸到他的音樂才進而知道了喜多郎這個名字。那是我就讀大三的一個冬天,我和朋友們忙著排演一出詩劇《鳥》,但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適的音樂。直到有一天,外語系的郭冰拿來一盤磁帶,一切于是都不一樣了,一切于是變得美好起來:舞臺上幻化出奇異空靈而明亮清澈的景象——音樂在緩緩地升起,一個嬰兒在啼哭,像是剛剛對這個置身其中的世界驚奇不已,那是我們從未聽到過的音樂,那是一種漫游的音樂,一種遼闊的音樂。而一群白色的鳥兒正從夢中醒來,開始翩翩起舞,開始讓自己的身體飛翔在大氣中,似乎它們本身就是被夢做出來的一樣。這時,一個老人的聲音在黑暗中問候:“你好啊,小鳥……”
所有的人都屏聲靜氣,細細觀瞧靜聽。我旁邊卻有一個人在反復地低聲說:“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這簡直就是安徒生的海的女兒!”我回答說:“不,你錯了。這只能是天空的女兒?!笔聦嵣?,這音樂也正是喜多郎的那首《天空》。
接下來,便開始四下里瘋狂搜尋他的音樂。先是覓得了《天竺》、《靈魂之光》,從那時起,我便獲得了光照,但我并不知道,沉靜的力量在我身上還未完全體現出來。當時我只是反復地訝異于《靈魂之光》中那人聲的長吟低回,而這其實正表現了一個靈魂的苦難與抗爭,沉醉與狂喜。后來,我又漸漸得到了《天山》、《絲綢之路》、《絲路之旅》和《創(chuàng)造》幾盤專輯。其中的每首音樂都像是在飛,都使得我在前行的道路上被光照得更遠。甚至,有時我還看到了前方投射出的我的陰影。這陰影就像鼴鼠一樣,隱匿、怕光、屈辱,與泥土混為一體。但我卻學會了等待,學會了在猶豫不決中產生信心。一個人的急躁是不能過于長久的。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在陰影下開始寫作,而燭火在一旁疾疾燃燒……我希望能夠通過陰影下的寫作去重新找到人生中那條業(yè)已迷失的正直的道路,我希望能從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最終醒悟過來,就像但丁那樣。
每當夜闌人靜,我的小屋中就彌漫著這孤獨的音樂,它像黑夜一樣降臨。有時,我徹夜不眠,音樂也伴我始終。我會想起我的兄弟顏峻寫下的一句詩:“……而徹夜不眠,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見黎明是有罪的?!薄囆g其實就是對罪愆、苦難、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觀察(卡夫卡)。就這點而言,藝術家不可能逃脫囚禁,他們每個人都是自我的囚徒,創(chuàng)作即為心靈的呼聲。
喜多郎的音樂幾乎都與創(chuàng)造有關,都發(fā)生在靈魂深處。在那個巨大的深淵里,這個勇敢的人搏擊、翱翔,有時感到恐懼(《戀》與《蛇》),有時感到孤獨(《創(chuàng)造》),但最終觀察到了真正的形而上的秘密。他的音樂實可稱為“囚徒合唱”,而囚徒總在在音樂的天空里繞著一個空虛的中心舞蹈,他們散漫的腳步踐踏出了鮮花的軌跡。
一個夏天的深夜,學校操場上空隱隱約約地浮動著他靈魂的音樂,連我也不知它來自何方。頃刻之間,電閃雷鳴,暴風雨驟至,窗前的操場被翻成了一座小小的海洋,而這一切都像是發(fā)生在身體內部。內心的變化,暴怒的雨水,想象的海洋——這只能跟靈魂有關!這一切只能是靈魂!那一刻,我多想叫喊:我領悟了音樂,我領悟了海,我想跳舞……
噢,沒有一個人能制止他的靈魂之舞,只要是真正的感動,正如沒有人能夠制止光,制止它的移動和力量,制止它的熱情和美一樣,也沒有人能禁止向光靠近和對光的祈求。在光的路徑上,所有阻礙的東西將透明,將被粉碎……一朵玫瑰也將在時間的歲月中化作塵灰,而光則會永恒,因為那是神的通道。
我一點也沒猶豫地就進入了喜多郎的音樂,那種音樂是能夠浸潤靈魂的,并且心臟也會不息地搏動。那音樂因此而有了形狀,像一雙打開的翅膀,像一張沉重的弓,像一架活著的琴,更像是一座天空的苦役場。我被音樂所摘取,像是一小片花瓣在風中自然凋零,卻因此而獲得了一個更好的命運。雖然這個命運是那樣的不確定,卻也同樣地富于魅力,似乎它那不確定的各種面容都在短暫中發(fā)散著光輝,愈加地吸引著人去伸手觸及命運的各種可能的變化,甚至是讓不可能的成為可能。但是每一個人的命運卻只能有一種。實際上,在漫長的等待途中,奇跡已經開始發(fā)生,命運已經在延伸開去,就像生活在無限止地延伸開去一樣,而最后我們卻在某一個突然中斷的時刻頓然醒悟:……原來這就是命運,原來奇跡已經出現!只不過從沒有人看見草生長,也從沒有人聽見晚風中花朵在撲嚕嚕地大聲開放……
多少人因為忍受不了沒有奇跡而死去,卻不知道生活本身就是奇跡,就包蘊著命運。而音樂卻拓開了一條光榮的荊棘路,帶來了醒悟的時刻。讓我們沉思與默想,讓我們手中輕推的鮮花小車憶及歌中的大海,變成曾經夢想的黃金。
在一個黃昏,我反復聽著喜多郎的《創(chuàng)造》,那音樂舒緩而漫長,似乎在訴說著不盡的創(chuàng)造之心。我打開了已逝詩人駱一禾的《世界的血》 ,我看到了《日和夜》這首詩,它的開篇即是:
“正當傍晚,沒有創(chuàng)造過的人們將會感到空虛,/而創(chuàng)造過的人們則會感到獨立?!焙牵@暴戾的眾神的黃昏,創(chuàng)造的黃昏!
我們內心的愛與怕
啼哭、嘆息、渴望、挫折、不幸、歡樂,以及緊隨其后而來的極度興奮、極度疲倦,和死亡……
人生到了終局之時,才驚魂一瞥般地去回望一下我們內心的愛與怕。只是,一切都已無可挽回,我們終究只是生命的過客,只好像一捧灰燼那樣永遠地沉寂下來。
臺灣導演楊德昌死了,死在美國,死于結腸癌,死在六十歲這個年紀。
辦公室里年輕的女同事看著電腦上的新聞在驚叫:原來楊德昌是蔡琴的先生啊,原來楊德昌和蔡琴過了十年無性的婚姻啊——一則死亡的黑色新聞因為與明星、性、私生活有染,又變成了娛樂性極強的新聞,這就是我們每天都要面臨的現實。在這個時代,我們幾乎無法嚴肅地面對一切,包括性這件私密的事。我們愛看別人出丑,我們愛看別人背運,以為那樣就能平衡自己本也不堪的生活。
前些天侯耀文死于心臟病,于是報紙上羅列出這些年來死于心臟病的其他名人,如王小波、古月、高秀敏、馬季等等,然后借此建議讀者都關愛自己的身體云云。在我看來,這樣做新聞的方式固然與眾生很具貼近性,但也可以視作報紙討好讀者銷售自己的一種商業(yè)陰謀。人總是要死的,死于各種疾病或者突發(fā)事故,這是正常事件,無法避免。與死相比,我更關心那些死者的內心,或者換種說法,那些形態(tài)各異的靈魂,那些迥異叵測的人性。
人生苦短,自然,總有人痛感無常,于是加速生活,多做愛做的事,多做能做的事,決不拖延。城市里,萬家燈火,那些窗口后面困窘的生活,我們想也想得出來。
困窘從來都不僅僅是我們的身外之事,困窘的還有我們內心,困窘是因為我們的心其實有時大不過針尖,困窘是因為我們每個人都藏著一顆黑暗的心。愛永遠都是最難的事,玫瑰在盛開幾天之后,迅速枯萎,決不拖延。我們面對面坐著,我們的體溫在升高,血液在涌動,一個傷口在尋找著另一個傷口,一顆孤獨的痣在尋找著另一顆孤獨的痣,我該如何處置你?我該如何擺放你的位置?愛情也是一場疾病,沒人躲得開。它必須從最初的時刻天天開始,而且必須在有生之年天天如此。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他那《霍亂時期的愛情》小說結尾寫道:船長迷惑地問阿里薩來來回回航行要到幾時才停,他用“在五十三年零十一個日日夜夜前就準備好的答案”來回答船長,這個答案便是——“永生永世!”
而我們,有沒有這樣的耐心?似乎只有失敗的例子鐵證一般存在——
“我像落花隨著流水,隨著流水漂向人海。人海茫茫不知身何在,總覺得缺少一個愛……總覺得早晚費疑猜……”
唱情歌都快二十年了。從《恰似你的溫柔》中一路走來的蔡琴卻丟失了愛。新專輯《蔡琴傻話》還沒出,她與先生——臺灣知名導演楊德昌離婚了。1984年,楊德昌因拍攝電影《青梅竹馬》而結識了蔡琴。在楊德昌熱烈的追求下,蔡琴墜入情網。那一年,蔡琴推出了兩張唱片——《此情可待》和《癡癡地等》。一年后,蔡琴和楊德昌喜結良緣。楊德昌在結婚時提出“無性婚姻”的想法。他對蔡琴說:我們應該保持柏拉圖式的交流,不讓這份感情摻入任何雜質,不能受到任何的褻瀆和束縛……不知何故,蔡琴竟然同意了沒有性愛的婚姻。他們同居一室,卻不同床而臥;他們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
“無性的婚姻”,悄悄將十年的光陰磨去。一天,楊德昌終于向蔡琴攤牌:他有了外遇。一切轟然倒塌,美夢終將醒來。楊德昌給他們的婚姻下結論:“十年感情,一片空白?!辈糖賱t答:“我不覺得是一片空白,我有全部的付出?!?/p>
她說:“我們習慣對許多事物容忍,但寬容絕對不是愛。愛是窗玻璃,你從中看我,我從中看你,大家愈看愈覺分不出距離,但若強行逾越,便割得你遍體皆傷?!?/p>
楊德昌拍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而在現實中,他用十年不做愛殺了一個永遠唱著情歌的女人。是的,整整十年,沒有摩擦,沒有爭吵,沒有沸騰,沒有永生,沒有揉皺的床單,只是一場持續(xù)不斷的低燒,只是一場沒有來由卻暗地里恐慌的“非典型性肺炎”,只是與世隔絕的窒息。
整整十年,只是躲在一只被弄臟的口罩后面茍延殘喘。
而我們常常掛在嘴邊的話是:人的一輩子又能有幾個十年?
孔雀開屏的后面
有一部奇怪的電影,講了一個奇怪的故事,然后很奇怪地在柏林獲了金熊獎。
導演顧長衛(wèi)說,生如孔雀,盡管一生再黯淡,平庸的歲月再漫長,也總可以等到開屏的瞬間。這樣的瞬間,便足以將生命照亮。
他這樣說,無比正常,也無比正面。生活其實一點也不奇怪,該發(fā)生的事情總是腳跟腳地來著。他等到了那個想要的瞬間,像是一只驕傲的雄孔雀,抖擻著開屏,向整個世界求歡。
世界的另一側,動物園的籠子里,其實開屏是件孤獨的事,一旁的雌孔雀呆若木雞,完全不理會雄性歡愛的信號。那么,這閃亮的瞬間,能把這動物星球上每個孤獨的生命照亮么?
電影里,那個巨大的失常的降落傘能不能給姐姐帶來飛翔的感覺?她騎著自行車拖著降落傘沒命地跑,想要飛起來,但終歸還是得落在地面上凡俗地生活。飛翔,不過是她平庸生活里的一劑毒藥。為了飛翔的夢,她甚至可以拿自己的身體去交換。身體在她看來,不過是這擺脫不掉的現實,算不得什么——即使你進入了我的身體,可是我的身體空空蕩蕩,你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占有不了。那么,來吧!只要你把降落傘還我!
我對電影講述的故事并不感興趣,幾乎每個人都在失常的狀態(tài)下來來去去,于是便產生了失真的美感。讓我看了覺出痛感的,是電影里那種小城市的典型生活,那種我曾經經歷過的生活。在劇本里,編劇李檣這樣描繪——
“《孔雀》中的小城市中國遍地都是:邯鄲、自貢、蚌埠、保定、馬鞍山、四平……可以列上很多名字,它們都有些千人一面。市中心有條主要街道,全部的繁華聚集于此。平日逛街,主要逛這條街。隨便哪天在這條街上都要碰到熟人。城市小,三拐兩拐都能認識。市里有兩三家電影院,兼演一些江湖野班的歌舞、地方戲曲。幾家工廠、郵局、醫(yī)院和百貨商店。中小學校分布在市區(qū)各處,近郊有座沉默的軍營。這城市肯定還有一座公園,都愛叫人民公園。里面沒什么景致,可每個人小時候都在里面玩過。就這樣的小城市,足夠人們從事他們精神文明與物質文明的生活了。多數人風平浪靜在此度過一生,頤養(yǎng)天年。
“這城市什么都有,只少點希望和愛情。可這兩樣東西不是每個人都想擁有或可以擁有的……
“這樣的城市,在白天人群鼎沸的時候,有一種茍且偷歡的氣息。夜晚或是雨雪天氣,人跡稀少,城市荒蕪起來,就有那種劫后余生的景象。”
之所以會痛徹心肺,是因為與我有關,我從小就生活在這樣的小城市,“茍且偷歡”和“劫后余生”正是對它最貼切的描述。那里,每天的生活以覺察不到的速度慢慢移動,每個人都面無表情地生活,重復是最大的特征。沒人知道你想什么,也沒人關心你在想什么,人們住在樓房或是平房里,在小城市的不規(guī)則形狀劃出的不同格子里生老病死,悄無聲息。
小城市的邊緣是平行而過的鐵道,走的通常是長得沒有盡頭的貨車。更多的時候,那些貨車就停在那里,像是一輩子也不會開走。偶爾,鐵路上也會發(fā)生事故,脫軌或者傾覆,原因一般不明,操作不當是最普通的解釋。
與此對照,有時生活里也會有突發(fā)事件不期而至,給人驚心的談資。比如,那個打毛衣的女人,有一天哭嚎著沖出了家門,她的丈夫在后面拎著菜刀追趕。那女人因為慌亂和撕扯,毛衣從身上滑脫,裸著上半身在街上狂奔,街上的人們?yōu)橹序v并且自動圍觀。幾乎就是一瞬間的事,那個晃蕩著乳房哭嚎并且狂奔的女人一頭撞上了一輛解放牌卡車,給灰暗的生活背景涂抹上鮮紅的顏色。肇事的丈夫一時沒了主張,只是蹲下來緊張地深呼吸,一次又一次,然后癱倒在地。據好事婦女們的傳言,那個女人和同單位的領導有了茍且之事,被木訥莽撞的丈夫撞上了偷歡的場面,于是就有了這樣的結果。女人死了,那個領導突然緊急去省城開會,留下一個被恥辱和罪行痛擊的丈夫。在那扇普通的刷著綠色油漆的門里,誰也不知道那丈夫如何度過了痛苦的三天時間,到第三天早上,那房間里發(fā)生了強烈的爆炸,廚房外墻整個被掀開,把一個家呈現給了這個灰暗的世界。炸開之后,那個突然向外界公開的家,看起來有些寒磣。警方分析,該男子在室內釋放了大量的煤氣,看樣子是要自殺,但同時卻用明火點煙,因此引爆。
人們總說萬家燈火萬家燈火,就像孔雀開屏般美麗,卻沒看到那個被炸開的家,就像是孔雀開屏背后,那個丑陋的不加掩飾的慌里慌張的私處。
在滴水的屋檐下歌唱
最初聽到恩雅,是幾年前在一個朋友的攝影展上。那似乎是一個春天,空氣中還充溢著沙塵暴的味道,對,就是這樣一個劈頭蓋臉的塵世。恩雅的音樂作為影展的背景而出現,低低地向上飛升,像是指間的香煙燃燒之后所產生的迷霧。地點是在蘭州,這兒仍然是一個粗糲的地方,還沒有足夠多的規(guī)則與禮節(jié)限制人們在一場攝影展上無所顧忌地抽煙,而夜半時分,也會照例有喝醉酒的人在街頭拉開褲子肆意小便。就是在這樣一個城市里,恩雅的聲音隨隨便便地來到,如同一場傾斜的雨水突然從半空中跌落。
How can I keep from singing?(我如何能停止歌唱)——她在歌中這樣唱著。
塵土飛揚,大河奔流,雨水中混合著泥漿——“塵世美”就這樣呈現于眼前。
還是那個影展,黑白的影像也刻畫著一些記憶的痕跡:影像中的那些女人全都屏息靜氣,不事張揚,她們的樣子被時光鐫刻于某一個瞬間,也被音樂在瞬間胡涂亂抹,但那驚人的幾筆總是來得恰到好處,一切因此改變,美已誕生。
影像中的女人似乎也在音樂中輕聲細語,她們甚至不需要聲音,而只要打開嘴唇作出某種姿態(tài)就已足夠。恩雅的歌在講述著她們的命運:樹在回憶,水面上打下時光的印記,牧羊人放牧羊群的同時也被月亮所放牧,那些仰望星空的人也在用自己的想象來描摹著內心的星空……
看到恩雅的樣子也足以使人安靜下來,她看來如此優(yōu)雅輕閑——完全不同于我們可恥的有無窮的工作要趕著去做——她天生地就適于輕聲地哼唱,適于無盡地表達,她的天真可以是瘋狂的,但決不會與靈魂無關,她也理所當然地屬于戶外,屬于這顆野蠻純真并被淚水裹滿的星球。
在滴水的屋檐下歌唱,這是我對她的想象。雨水在不懈地、永無止境地敲打著她的鐵皮屋頂,滴滴答答。日子如云般飄飛,光在大氣中消逝,水汽在地面上蒸騰,那些即將成為過去的事物讓人永久地憂傷。年復一年,我們在懊悔與沮喪中消磨了時日。是誰,從屋檐下避雨的那些眉頭緊鎖的人們中脫穎而出?是誰,用歌唱來與時光作一場沒完沒了的拉鋸戰(zhàn)?是誰,僅僅用歌唱便完成了耐心的功課?
向死而生,在鐵硬的宿命面前,有人只做了一件事來堅持自己,并以此尋找世界的盡頭或冷酷仙境。
有人因此以這樣的語言來評說恩雅:“一種透明豐潤如水銀、瑰麗神秘如蒼穹,而言語卻窮于翻譯的音符,就要在此歌唱?!薄八攀质捌鹆吮焙5某币?、幽谷的回響、森林的私語、溪川的呢喃、山巒的豪語,與愛爾蘭大地的嘆息,層層重重互相疊沓,織成一張魔力音網,這般迷離,這般傾注的音樂境界,使得我們每每在聆聽的過程中,恨不得將這份感覺凍結,如此才能目視,才能撫觸,才能放逐自己于她的桃花源中?!?/p>
恩雅的所有歌其實都只是同一首歌,她的聲音也只是一種聲音,對她而言,“少就是多”方顯真意,單調有了另外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即使是一塊鋼板也會留下記憶的印跡,只要你用鐵錘一下一下地砸在鋼板上的同一位置,那冰冷生硬的金屬便會為你的努力讓路,在你用力的地方凹陷下去,并且長久地保持不變。
屋檐之下,那滴水的地方石頭洞穿。歲月之中,那歌唱纏繞的所在無端地讓人憂傷。
對于我們,愛爾蘭這個地方只屬于地球的某個永無可能抵達的角落,而恩雅則無所不在。她歌唱的方式像是祈禱,而祈禱的內容也簡單得類似于明天是個晴朗好天氣之類。她在動靜之中,語笑嫣然,若無其事地就化解了這個世界的許多百結愁腸,像是一把鹽消失在大海里面。
想想看,許多個時候,在我們周身游走的那些憤怒是多么沒有道理,而我們終日碌碌奔忙的那些事情究竟又有些什么意義?與從大地內部涌起的歌聲相比,我們的生活近于無恥。
人的所謂一生,不過是幾本好書,幾段音樂,幾個女人和幾場好夢而已。幸運的是,恩雅的音樂已經提前找到了我們,如同一次甜美的邂逅。
張海龍,作家,現居杭州。主要著作有《西北偏北 男人帶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