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的意義
夜幕剛剛拉下,一句高亢的“河?xùn)|城困住了趙王太祖”就吼了起來。悠遠里帶著一種突兀,這種突兀讓靜寂的土塬增加了一絲蒼涼。接下來,“把一個真天子晝夜巡營”又傳來了,再往后的句子聽起來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這是漆大叔在吼,在離我家不遠的那間低矮的小屋里,他一個人吼著。將近半年的時間,他一直這么吼著。
父親聽到后總會說,讓他吼吧,吼吼就舒坦了。
剛開始,我會接住話茬子問:吼也起不了作用呀?父親并不多言,我也就再不問了。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真正理解了漆大叔為什么在夜里這么吼秦腔。他中年喪妻又喪子,命運把這些不幸的事都攤在他的身上,一個老實巴交的人,他的肩到底能挑多少呀!自從他的兒子死于一場病患以后,這個世界上他就再沒有一個親人了。好像是在一夜之間,他蒼老了許多,也一下子變得沉默少言了。每天黃昏,當他和暮色一起回到家里,給自己簡單地弄一點晚飯后,吃畢,就拴上門,上炕,開始吼秦腔了。一段接著一段,從不間斷。鄉(xiāng)親們幾乎是伴著他的秦腔進入夢鄉(xiāng)。可是當他們進入夢鄉(xiāng)以后,漆大叔呢,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就這樣活著。盡管這是一個民風(fēng)淳樸的村莊,但他內(nèi)心的悲苦還得獨自承擔。
那一年,我才八歲。
我對秦腔的認識,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的。準確地說,是從漆大叔人生的不幸開始的。我從他的唱段中知道了《下河?xùn)|》、《哭祖廟》、《三滴血》等不同的選段,也知道了什么是尖板,什么是苦音慢板。我對秦腔的認識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得來的。后來,我對漆大叔愛唱的秦腔段子進行歸納和總結(jié),得出的結(jié)論是漆大叔擅長苦音慢板,這和父親告訴我的完全相同。聽父親講,他早先在村子的戲班里拉二胡,苦音慢板拉得出了名,方圓幾十里也沒人敢比。只要那把二胡放在他的手上,聽起來如泣如訴,讓人的心有些發(fā)抖和刀絞的感覺。但自從他家里接二連三地出了事后,他就再沒上臺拉過,只是晚上拉給自己聽,或者給自己伴唱。命運的殘酷,讓他所擅長的苦音慢板居然成為他生命的唯一獨白。
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宿命?
事實上,秦腔是這塊土地的另一種方言。可以說,對于這塊土塬上長大的孩子們,秦腔是他們接觸最早的音樂;也可以說,這塊土塬是秦腔的土塬。只要熟悉這塊土地的人就會知道,每至夜晚,經(jīng)常能夠看到這樣的場景:一幫子人聚到炕上,拉的拉,吼的吼;累了,就燉罐罐茶喝,等攢勁些,就接著吼,直到夜深人靜,他們才睡去。這只是秦腔的娛樂功能,更重要的是,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不管逢喜還是逢悲,都會唱上幾句的——不,是吼幾句——在老家沒人說唱秦腔,都說吼。比方勸別人時會說吼一段吧。吼,這個字是十分恰切的,它不僅傳達出這塊土地粗獷而率真的樸素本質(zhì),也準確地傳達出這樣一個信息:鄉(xiāng)村歷史讓秦腔作為一種特有的方式,承擔起這塊土地上的人們解放內(nèi)心的重任。這也正是漆大叔在連連遭到人生的大不幸時選擇秦腔的根本理由。推而廣之,蘇州的評彈、安徽的黃梅戲、河北的梆子,起初都是在當?shù)胤窖缘幕A(chǔ)上形成的一種表達情感的方式,至于發(fā)展成藝術(shù)形式,肯定是后來的事。就像遠古時代的歌謠被先民們隨口信唱的時候,肯定不會知道這些歌詞居然能匯成一部泱泱《詩經(jīng)》!
當我這樣認識秦腔時,我已經(jīng)長大成人,已經(jīng)混跡于流行歌曲泛濫的年代。但是,被秦腔哺育成長的我,仍然多次在公眾場合吼起秦腔。我知道我的聲音于這個時代有些不合時宜,但也無所謂。我不怕別人用異樣的目光來看我。恰恰相反,當他們唱著像蚊子叫一樣的流行歌曲時,我會用異樣的目光去看他們,我心里也老在嘀咕:這些人都咋了,病了嗎?
打碗碗花
“別碰它,會摔碗的!”
在通往田野的路上,我的手還沒碰著一朵淡白的花骨朵時,母親就急切地阻止我,好像生怕我犯下錯誤似的。記憶里,春天的村莊野花遍布,但我一直不理解,為什么母親就對這種花如此偏愛。
被母親備加呵護的這種花,叫打碗碗花。
每年的四五月份,地埂、崖畔、房前、屋后,隨處都能見到它的身影。打碗碗花開了的時候,狀如喇叭,紅白相間,一串串一簇簇的,像春天嫻靜的女兒來到了村莊。它的花萼極薄,宛如嬰兒的嘴唇,一看,會讓人頓生憐愛。這正是它不同于眾多鄉(xiāng)間野花的地方:好像一場風(fēng)雨,就會帶它離開這個世界似的。
聽母親講,這種花一旦碰一下,回家吃飯肯定會摔碗的。村子里有不少人剛開始不信,一試,都失敗了——回家吃飯時摔壞了碗。母親還說,村東有個叫二牛的人,脾氣很犟,死活不信這個邪,有一次喝多了酒,拿了把鐮刀,把一條鄉(xiāng)間小路上所有的打碗碗花,給全割掉了,后來,他家里接二連三地摔碗,最后,家里一個碗都不剩了。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理所當然地對這種充滿傳奇色彩的故事,信以為真。因此,一雙好奇的手,就從來沒有接近打碗碗花虛弱的身體。而打碗碗花,也就在我的心里神秘地開放著。但一個少年的好奇心,是天性使然,所以,當我和同伴在鄉(xiāng)間小道上遇上打碗碗花時,是多么想碰一下呀!可就是一直不敢。終于有一次,我和鐵蛋一起互相壯膽,摸了一把打碗碗花。我們捏著它,嗅嗅,看看,再嗅嗅。我至今還能回憶起當時那甜絲絲的感覺,好像剛剛聞過一樣;當然,我也至今記得那次回家后我所付出的代價:吃飯時端著碗格外小心,生怕摔壞了碗——這次冒險被我守口如瓶到現(xiàn)在,也無人知道。
但我清楚,我的行為讓母親的“信仰”出現(xiàn)了漏洞。當我這么理解時,我已近而立之年,對打碗碗花的認知也更加接近它的本質(zhì)與真相:在那遙遠的歲月,家家都窮,窮得連一只多余的碗都沒有,所以,一種常見的植物被土塬順手拿來,賦予它教導(dǎo)和勸誡的意義。
也許,這正是打碗碗花名字的來歷;也許,打碗碗花像西北大地的一處小小傷口,隱藏著更多的傷痛與秘密。
母親的謠曲
懷抱,是人間最溫暖的地方。
而在母親的懷抱里,聽著一支謠曲睡去,要算一生里最幸福的時刻。盡管我的童年在西北大地偏遠的一塊土塬上度過,沒有玩具,沒有動畫片,也沒有公園,但當我回想起那段歲月時,并無遺憾,這只因為我曾在母親的懷里,聆聽過無數(shù)支鄉(xiāng)間歌謠。
母親沒念過一天書,十八歲就嫁給了父親。她早早地生育、早早地承擔起一個農(nóng)村婦女的人生角色。生火做飯、洗衣掃院、下地務(wù)農(nóng)幾乎是她人生的全部內(nèi)容。但是,聰明的母親學(xué)會了不少家鄉(xiāng)世代流傳的謠曲。聽祖母說,母親哄我們睡覺時,總能變著花樣給我們唱歌。我依稀也能記得,土炕上、屋檐下、樹蔭下,母親抱著我唱著謠曲的場景。然而如今,時間之河已把我運送到而立之年的岸邊,而母親呢,也老了,腦梗塞引起的情感神經(jīng)的失調(diào),已讓她有些語塞,更不能唱歌了。
但母親動人的歌聲以及那些質(zhì)樸的詞,至今還定格在我的記憶深處。(下轉(zhuǎn)第146頁)
(上接第165頁)其中有一支,也許我一輩子不會忘記。這支歌,要算是楊家峴這塊土塬上“詩經(jīng)”。它是土塬上的母親哄孩子睡覺時唱的,幾乎所有的婦女都會唱。我至今還記著它的謠詞:
哦,哦,睡著了。
睡著醒來要饃饃。
饃饃來?貓?zhí)Я恕?/p>
貓兒來?上墻了。
墻來?豬毀了。
豬來?屠家爺爺殺著吃成肉肉了。
屠家爺爺來?一頓油包兒吃著脹死了。
埋著阿達了?埋著十字路口了。
好人過來一張紙,壞人過來一泡尿。
仿佛一篇童話,一顆未泯的童心,被一個又一個場景推動著。就是這支被母親經(jīng)常唱起的美好歌謠,陪伴我度過了童年;更準確地說,陪著我度過了躺在母親懷里的那段時光。在土塬,像這樣的謠曲實在是太多了。仿佛一朵朵開在土塬的花,讓人著迷。我總在想,把老家的這些謠曲搜集裝訂在一起,必是一本精美的詩集。
現(xiàn)在,我經(jīng)常能見到城里的孩子們跟著電視機或者VCD學(xué)唱兒歌的場景。盡管那些兒歌都是美好的歌詞,清純?nèi)绯筷刂械穆吨?,但我總覺著,他們是孤獨的一代人。一個孩子在母親懷里學(xué)唱兒歌,或者在母親唱起的謠曲中睡去,則更美。
因為那是一幅永不褪色的絕美的畫。
葉梓,作家,現(xiàn)居甘肅天水。主要著作有詩集《向西》、散文集《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