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上學(xué)了,母親給我納了一身新衣裳,用的是她新織的花格土布。母親的織布手藝是從娘家?guī)淼?,白藍紅黑在經(jīng)緯中變化著,形成一定的規(guī)律,顏色搭配的不同便有了新的圖案。從這時起,我聽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家人時常吊在嘴上的叮嚀,娃,好好念書。
公辦小學(xué)堂以前只有鎮(zhèn)上的一所,三幾十里路遠,后來塬上設(shè)了一所,離村上也有五里路。長輩們所識不多的字,是在那里獲得的。族人開的私塾,最早在北塬上的祠堂里,隨著遷散和多年的亂世,祠堂也坍塌了,沒能再修復(fù)起來,空留著老宅村道上那些銹跡斑斑的石牌坊和鐵旗桿。遷居凹里后,私塾設(shè)在村邊的小窯里,請了一位先生教書,有三幾個學(xué)生。念的書無非是《三字經(jīng)》,還有那本《百家姓》,能背到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陳諸魏蔣沈韓楊,后邊是什么,大都記不住了。
村上的小學(xué)堂是入社后新辦的,在幾個自然村居中的梁峁上打了一大一小兩孔窯。小的盤了炕,是教師的住處;大的壘了泥垛子,架上木板,置了黑板,便是教室了。我離開家,爬上有幾十個拐彎的坡路,就到梁峁上的小學(xué)堂了。站在梁峁上,凹里的整個老槐樹變得很小,平常只看到頭頂上的一部分,是那么遮天蔽日。在高處,也能看見對岸的土塬和溝壑,遠處是霧蒙蒙的山川。
我走進教室,座位在靠里邊的一排,和我一起上一年級的有五六個學(xué)生。挨著的依次是二三四年級。老師是后村人,三十來歲,黑麻麻的,目光很嚴(yán)厲。他的胳肘窩里夾著課本,手拿一根細細的樹枝做成的教鞭,一旦步入教室,剛才的喧嘩頓時消失了。老師徘徊在狹長的課堂上,在四個不同大小的黑板上出完各年級的題,又分頭講解,單個教練,擺布得井然有序。誰調(diào)皮搗蛋,老師的教鞭便準(zhǔn)確地落在誰的頭上,有輕有重,多是嚇唬嚇唬。老師厲聲點誰的名,誰便下意識地抱住頭,接受懲罰。在長輩們看來,嚴(yán)厲的老師是好老師,如果說連娃們都管不住肯定不怎么樣。我是沒挨過老師的教鞭,不知老師是真打還是做做樣子。最調(diào)皮搗蛋的是小叔,人都叫他刀客,對念書沒一點興趣,天生是好武的命。老師舉著教鞭打他,他找來一根早就備好的酸棗刺和老師對陣,直逼得老師哭笑不得。周圍的娃們沒有不怕小叔的,誰要敢叫一聲刀客,他就讓誰鼻子口里見血。他的身上也從未斷過傷疤,這兒好了,那兒又有了。對同歲的侄兒我,小叔從來是個保鏢,沒有誰敢欺負(fù)我。祖父見小叔不是念書的料,就讓他休了學(xué),早早地跟大人上山放羊去了。上學(xué)的路,一遇上雨天雪天,這坡路便讓娃們連滾帶爬,有時跌得泥人一樣。教室里開始沒生火,冬天的日子不好過,經(jīng)常被凍得跺腳,手上也生了凍瘡。小學(xué)堂里沒有敲的鐘,老師也沒有手表,只有一個小鬧鐘,上下課或放學(xué)是老師定了鬧鐘的。記得有一次,老師教同學(xué)們認(rèn)時間,提問到我時,見我答得很準(zhǔn)確,就讓我到老師窯里看鐘表。讓我心跳的不是怕認(rèn)錯了表,而是那種神圣的環(huán)境氣氛。平時站在白門簾飄蕩的老師門前,喊一聲報告,聽到進來的回應(yīng),才躡手躡腳地走進去,放下作業(yè)扭頭就走。他教同學(xué)們玩游戲,讓大家團團坐好,閉上眼睛,由一個小同學(xué)把小手絹丟在誰的背后,然后揭開謎底。跳的舞是找朋友,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敬個禮來握個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只有在唱歌跳舞時,才能從老師嚴(yán)肅的臉上看到笑容。
老師家在后村,三五里地,隔三差五得回家料理莊稼和家務(wù),平時是在學(xué)生家輪流吃派飯的。到了三年級,老師因家境困難,憑工資養(yǎng)活不了一家人,辭職回家種地了。在我家里吃最后一頓派飯時,母親特意給老師蒸了幾個白面饃,炒了一盤雞蛋。父親說,娃們都服你,說你書教得好,識了不少字,大人也都舍不得你走。老師說,窮教書匠,連個家都養(yǎng)不了,還不如種地的好。你這娃是個好苗子,好好供。事隔三十年后,我寫村小老師的一篇文章被他看到了,問尋到我回家探望,白發(fā)蒼蒼的老師趕到家里,對我說,你有出息了,不過你文章有一點說得不對,我是家境困難辭職的,不是什么國民黨三青團員,又當(dāng)了什么右派被遣送回家的。我說,那時候我小,不懂事,是我記錯了,老師說得對。我送老師走過梁峁上,小學(xué)堂早已廢棄多年,三十年漫長的光陰都到哪兒去了呢?
接替老師的是他的本家子,一個剛走出學(xué)校門一兩年的師范生。新老師是個文雅人,但對不服管教的孩子,也少不了體罰,讓你站在那里一堂課或大半晌,直到認(rèn)錯為止。原先老師沉穩(wěn)憂郁,人到中年的日子讓他浪漫不起來了,除了一頂藍色檐檐帽,與莊稼人的區(qū)分是不大的。而新老師二十出頭,充滿理想的活力,衣著穿戴保持著學(xué)生裝,明顯區(qū)別于莊稼人肥大的棉襖和在腰里打折的長褲。高高的個子,白白的長臉,甩動偏分頭,加上一條飄飄的長圍巾,讓新老師成了孩子們的榜樣。他給我們戴上紅領(lǐng)巾,那是一角比老土布光鮮的紅洋布,摸起來像母親柜子里藏的綢緞被面子。新老師說,那是紅旗的一角,是用烈士的鮮血染成的。他教我們唱歌,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接過先輩的革命傳統(tǒng),愛祖國,愛人民,鮮艷的紅領(lǐng)巾,飄揚在前胸,不怕困難,不怕犧牲,頑強學(xué)習(xí),堅決斗爭,向著勝利勇敢前進。在這優(yōu)美的進行曲中,鄉(xiāng)村少年的心里有一道雨后彩虹,想著長大后就是課堂上老師講的那些英雄了。
我喜歡的一篇課文是秋天來了,一群大雁向南飛去,一會兒變成人字,一會兒變成一字。誰也沒有見過大雁是什么樣子,只是在秋收的原野上,仰頭看見了高高天空上移動的人字和一字。人為什么不會飛呢?人沒有長翅膀,人為什么不長翅膀?造物主沒有給人造翅膀,那么,造物主是誰呢?天生爛漫的孩子們便從地畔上,從樹上,從陡坡向下跳躍,把手臂當(dāng)成了翅膀,體會飛翔的滋味。聽說一個本家小叔叔要考飛行員,因為他眼睛好,長得精干,好久看不見他了,以為他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飛行員。放學(xué)路上,每當(dāng)聽見隱隱的轟鳴聲,孩子們就停下腳步,仰頭望著飛機穿過碧遠的天空,以為這架飛機就是小叔叔開的,他也一定看見了家鄉(xiāng)和向他招手的我們。事實上,這位小叔叔后來沒有考上飛行員,當(dāng)了一名教師。從此,我沒有少做過飛翔于空中的夢,有時候是因距離障礙著一種向往,有時候是逃避災(zāi)難,飛過原野山川,飛得越遠越好。甚至于幻想在什么時候駕著微型飛機,從遠方飛回老家,曬場就是停機坪。以后有許多次機會乘飛機從家鄉(xiāng)方向的上空飛過,卻從來沒有一次在舷窗外看清過家鄉(xiāng)的模樣,丟失了自己在去小學(xué)堂路上仰望天空的影子。
小學(xué)堂的廁所邊有一片地,種了向日葵,施的肥是廁所里的糞土,加上有院子里的雨水灌溉,葵花長得很旺盛。平時,寫有女字的一堵土墻隔開的地方,對于男孩子是神秘的。出于好奇心,有一次,小伙伴們到了暑假割豬草的時候,偷偷鉆進了女廁所。這里也只是一堆糞土,因漫長的假期長滿了繽紛的打碗碗花。小伙伴們聳聳鼻子,聞到的是尿臊味還是打碗碗花的清香,反正是一種奇異的氣息。誰都知道這是在做一件不好的事情,卻勇敢地做了,不僅沒有反悔,還有一種滿足感。大人說,打碗碗花是不能采摘的,采了打碗碗花,就會在吃飯時打碎了家中的瓷碗,但誰也沒有驗證過。假期里,向日葵長高了,又肥又壯,開出了草帽大的花冠,金黃色的,最早理解美麗這個詞匯也大概是從向日葵開始的。老師說它是向陽花,從早上到傍晚,它的花冠是慢慢跟隨著太陽,向東向南向西漸漸轉(zhuǎn)動的。小伙伴們觀察的結(jié)果也正如老師所說,太奇妙了。在一場暴風(fēng)雨之后,小伙伴們想到了這片討人喜歡的向陽花,可能被風(fēng)雨刮倒了,想到了學(xué)英雄做好事,愛護公共財產(chǎn),便一起爬上坡,來到了這里,扶起了被刮倒的葵花。等到葵花斂飽了籽兒,割下腦袋來,掛在墻壁上晾干,誰也舍不得吃,可以拿到小鎮(zhèn)集市上賣了,換回老師所用的教學(xué)用品。寫黑板用的粉筆,也是老師帶了大伙到溝底泉水邊挖了白膠泥,做成的粗糙的粉筆,寫著寫著就被其中的砂子頂住了。夏收過后,小伙伴們重要的體力課是拾麥穗,頂著火辣辣的太陽,挎著荊條籠,彎著腰,從一垅地到另一垅地,從塬上到溝里,撿來的麥穗堆滿了教室。雨后的麥茬地,麥葉和雜草萎縮了,濕漉漉的麥穗像一條條小魚暴露出來,撿起來又快又省力氣。打出的麥粒裝了口袋,隨村上的公糧一起運到小鎮(zhèn)糧站上,賣了錢補貼小學(xué)堂的日常費用。甚至于在對面溝畔上開了幾畝荒地,種了麥子或谷子豆子,當(dāng)時把這種勞動叫作勤工儉學(xué)活動。
勤工儉學(xué)是學(xué)校里的口號,娃們的學(xué)習(xí)費用多是由自救各掃門前雪的。老槐樹成了掏錢的口袋,用長夾桿采了槐花骨朵,米粒似的一顆顆晾干,還有槐樹籽,一串串葡萄似的苦果,晾得沒有了一點水分,拿到小鎮(zhèn)上的中藥收購站賣了,可以換得塊八毛的紙筆錢。有一回,因天陰下雨,晾得干巴響的槐花返潮了,收購站的死老漢咋說也不收,只好等到太陽出來,眼巴巴地看著槐花晾干,才交了差事。說中藥能賣錢,就去撿俗名叫豬耳朵的車前草,還有炮仗花、遠志、尖草的根,都是寶貝。紫絳色的炮仗花,用手輕輕搓軟搓薄,捏住一頭,用嘴噙住甜甜的一頭,吹著吹著,一點點膨脹,直到最后叭地一下快樂地爆了。它是鄉(xiāng)下孩子們的氣球,是大自然賜予的。這時候卻要挖了它的根,扒了它的皮,抽了它的筋,晾干了去換錢用。遠志、尖草等藥材的采集過程,也都大概如此。除外還有骨頭可以換錢,沒有糧食吃,哪里還有肉,沒肉又哪里會有骨頭,偶爾有死牛病驢的肉每人只能分幾口,骨頭就被孩子們搶光了。山野破窯里偶爾發(fā)現(xiàn)幾根早年丟棄的骨頭,也被孩子們撿了去賣,也許是獸類的骨頭,也許是舊墓中四散的人的骨頭。村外有一個窟窿,地理上叫它黃土漏斗,是早年人們?nèi)铀镭i爛羊的地方,有精明的孩子拴了繩子,點了火柴,下到幾十丈深的窟窿里拾骨頭,發(fā)了一筆小財。
大人們在開幸福的會,在唱當(dāng)家做主的高亢的歌,到處是紅旗,是標(biāo)語,鍋里的飯卻一天天稀了。畝產(chǎn)幾千幾萬斤的神話破滅之后,家家戶戶的鐵鍋也都收去煉鐵放衛(wèi)星,不許一家一戶的鍋灶冒煙,共產(chǎn)主義大鍋飯的食堂化開始了。放學(xué)回到窯畔上,老遠就聞見了食堂炊煙中飄來的豆渣的清香,飛快地跑到食堂的院子里,去受用那半碗香噴噴的豆渣。運氣好的時候,可以吃到兩個白面蘿卜包子。更多的是把剝了包谷粒的芯子磨碎了,摻了雜面蒸成饃吃,本來是燒炕用的柴禾卻拿來裹腹,勉強咽下去,卻硬是拉不出來。村上有幾個孩子沒有經(jīng)歷過用手摳肛門糞便的記憶呢?有時候是大人幫著摳糞便,孩子們疼得哇哇叫,像殺豬似的。村上工作組一位姓范的小伙子,長得白白凈凈的,在課外時間帶了孩子們?nèi)ナ耙安?。翻過一道溝,上了一面坡,那紅土崖下的山坡上長滿了苦菜,露珠閃閃的,毛刺葉邊,背面泛著灰白,掐一棵就有乳白的漿汁滲出來,染了一雙雙小手。用它和面蒸菜團子,比包谷芯好吃多了。母親還偷偷去采一種叫酸溜溜的灌木嫩芽,用涼水拔去苦汁,再用鹽腌過,給我們補伙食。母親說,二弟一生下來就是個餓死鬼脫生的,頭大,肚皮大,從來就沒吃飽過。有一回,二弟實在餓得不行了,四五歲的他居然從食堂的窗戶里鉆了進去,偷吃了幾個饃。工作組發(fā)現(xiàn)后,批評大人沒管好自己孩子,全家人餓了一頓飯,二弟因此挨了母親一頓飽打。后來,食堂把過去喂牲畜的黑豆也拿來為村民充饑,喝了黑豆湯,大人孩子沒一個不屁滾尿流。食堂散伙了,家里沒有一顆糧食,祖父和父親就把家里的石磨拉到北山,換了一口袋包谷回來,度過了最饑餓的一段艱難的日子。糧食的金貴,是從這樣的一輩又一輩饑餓的痛苦記憶中獲得的,在此前此后多少年,即使在糧囤冒尖的大豐年,也沒有哪一個莊稼人敢馬虎一顆糧食。收割時要顆粒歸倉,曾祖父在世時,就常蹲在路邊的塵土里一顆顆地?fù)禧溋!駡錾?,麥子堆積如山,在莊稼人眼里,每一顆麥粒都如同心血汗珠,是不可以丟棄的。據(jù)說在古代計量單位中,有一石(擔(dān))、一斗、一升,還有更微小的稱謂,如一撮,恐怕也就幾粒麥子。他們可以端著大老碗吃飯,往往在最后是要抱著大老碗,把臉埋在里面,環(huán)繞著用舌頭一點點舐凈碗底的。如此吃相,也許不雅,而所謂雅的東西往往是酒足飯飽之徒的專利,是從來不知鹽米油鹽貴的中上流人士的遮羞布。
在漫長的假日里,孩子們的主要營生是割豬草、放羊。大點的孩子給隊上割牛草,每十斤一分工,能掙三分八厘錢,買不到一支鉛筆。豬草比牛草要精細一些,一般都是些嫩草,比如打碗碗花、炮仗花、豬耳朵草、苦菜等。牛草相對柔韌,大多是禾谷英、索草一類,所挑剔的草很少,一種帶刺的小葉片的香味草,叫它香脆梨瓜子,說是牛吃了肯下牛娃子。天旱時,在近處或平坦的地方是割不到好草的,這就得走遠路,冒險到峻峭的溝畔上去割草。有一回,我和二弟到一個山峁上的窟窿邊割草,不小心把草籠掉進了深不可測的窟窿里,就壯了膽子從窟窿的另一個入口鉆進去,終于找回了草籠,卻沒有割到一把草。有一次太貪心,背了幾十斤的草捆從溝里往上爬,快到溝畔時,連人帶草滾了下去。祖母給我去叫魂,從跌倒的地方抓了一把土,一直叫到家門口,一聲聲“回來喲回來”,又想哭又好笑。有時貪玩,臨到日落西山了只割了一點草,就在草籠里支帳篷,再放上幾塊小石頭,好看也有份量,瞞過大人的責(zé)罵。割不到草了,常常打樹的主意,爬上高高的桐樹椿樹去折枝葉。有一回失了手腳,在掉下來的一剎那抓住了樹枝,但上又上不去,往下跳吧有幾丈高,準(zhǔn)會摔壞了腿。就這么,在恐懼和忍耐中,漸漸恢復(fù)了臂力,爬上了樹枝。在割草經(jīng)歷中留在手指上、膝蓋上的刀痕,是不慎造成的,也是自作自受,怨不了別人,紀(jì)念章一樣永遠珍藏在自己的軀體上。放羊的日子是浪漫的日子,那個冬天,我和小伙伴盯上了溝里的一片蔥綠的麥田,這兒很偏僻,大人們極少經(jīng)過這里,這塊麥田就成了羊兒的盛宴,也成了我們的天堂。冬陽暖暖地照著,羊兒吃得圓鼓鼓的,個個像懷了羊羔,我們則玩起摔跤頂牛和騎馬打仗,在柔軟的綠地毯上盡情地瘋了不少日子。最后,羊兒啃光了麥苗,我們的戰(zhàn)場也成了塵土飛揚的不毛之地。心想,這塊麥子明年一定是顆粒無收了,我們這幾個作孽的孩子都很后怕,制定了攻守同盟,誰也不許泄露這個秘密。其實,這個擔(dān)心完全是多余的,冬麥田要耙要碾,是為了保存墑情,我們糟蹋過的這塊麥田,在來年收割時愈是顯得茂盛可人,麥茬周圍瓷光瓷光的,連一棵草也沒有。我們在冬天的一場惡作劇,被麥田寬容了,接納了,珍藏了,也沒有走露一點風(fēng)聲。
漫長的寒暑假結(jié)束了,整天念書時盼放假,這時候變成盼上學(xué)了?;氐叫W(xué)堂的頭一件事,是鏟除院子里的雜草,一段時間沒有孩子們的踩踏,荒草就占領(lǐng)了本該屬于它們的地方。我已經(jīng)是高年級了,可以陪著老師一起到小鎮(zhèn)上去,從新華書店買回新課本,發(fā)到一雙雙小手里。我的小手,連同這一雙雙小手,都幾乎同樣是草綠色的。我們是大自然的孩子,是莊稼人的孩子,是土地的孩子。是一棵草、是一棵麥子、是一粒黃土。過了十歲了,我們的足跡沒有走出村子以外三十里的地方,沒有翻過遠處那座山。小學(xué)堂的老師不再是那個甩著偏分頭和圍巾的白面書生,他已經(jīng)娶了媳婦,生了孩子,奔波于鄰村的家舍與小學(xué)堂之間,臉上身上多了塵土和草屑。輪到我家管老師吃派飯的時候,他與我的父母打訕幾句有關(guān)農(nóng)時節(jié)令和我的功課的話,然后低頭默默地吃完兩個烤黃的白饃,就幾口辣椒拌蘿卜絲,稀溜溜地喝下一碗米湯。老師不像莊稼人那樣伸長舌頭舐碗,而是用筷子精心地?fù)v凈最后的米粒,放下飯碗,說一聲吃好了,便起身告辭。這之前,老師已經(jīng)在主人不覺察的情況下,將事先準(zhǔn)備好的三角錢壓在了飯碗下,免得相互推讓。盡管我不是一個讓老師撓頭的壞學(xué)生,還算是一個聽話的孩子,但我的心里總覺得自己是老鼠,老師是貓,有一種永遠的敬畏。
和谷,作家,現(xiàn)居西安。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遠行人獨語》、《和谷散文精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