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空氣仍舊是汗黏黏的,我的睡眠同許多聲音糾纏不休。
開始是一陣聲,我以為是家中來了一群莽撞的老鼠。繼而變成了竊竊私語,像面目不清的密謀者扎成一堆,嘴唇在翕合之間射出牙齒上的白色冷光。叫了兩三聲的警笛驟然停下,車頂轉動的刺眼紅光把牙齒的白皙映襯得更加清楚。然后聽到一個女人語焉不詳?shù)募鈪柨藓?,哭訴好像與死亡有關。
還有另一個女人的叫,從鄰居家發(fā)出,并非第一次聽到,一聲一聲的,抑揚頓挫,雖然只是幾個單音節(jié)詞,但讓人感覺到內容具體。我一度把這聲音當作一個女人肆無忌憚的叫床。偶爾聽過的幾次頗令我心虛發(fā)汗,仿佛一頂不道德的帽子扣在頭頂。傍晚碰到過牽著干瘦的女兒回家的她,女人無論遇到誰都會亮出一個看上去溫柔的笑。這勾人的笑配上對晚上叫聲的想象,令我免不了惶惑,可當我無意中得知這少婦患有奇怪的臆癥時,那種勾人的美好頓時人起來。于是那些引人胡思亂猜的晚上的叫喊有了明確的解釋,只是一個臆病者發(fā)作時的表征。
此外還有些什么聲音?像大自然的,夏蟲的啁鳴,嘹亮的蛙啼;機器的響聲也不停頓,風葉開足馬力鼓動著的空調加上若隱若現(xiàn)的水管的滴滴聲,像首粗糙、蹩腳的詠嘆調;附近工地上加班的打樁機撲通撲通震顫大地;呼嘯而過的出租車輪急速的磨擦聲像一把銼刀在心口劃過;還有夜歸者洗澡時下水道的喉嚨發(fā)出的嗚咽……
好些次,我把自己和此起彼伏的聲音置放在夢的背景中。我孤獨地與它們展開角力,勝負不分,可我精疲力竭。夜晚的狀態(tài)因為這些聲音而只能用迷迷糊糊來概括。夏天的燠熱于是在希望有所改變的夜晚變本加厲。
在清晨少許的涼意中被手機的鬧鈴聲叫醒,周圍終于有了出人意料的寧謐,讓鬧鈴格外突出。起床,洗漱,開門,關門,下樓,在時間的掐點下它們一揮而就,或是從從容容。白天也就是從上班這個極抽象而又目的性強的字眼開始,同暮色般令人迷惘的下班一起結束。省略這種簡單的“上與下”的經(jīng)過?;丶业穆飞?,不可避免地又看到那些熟悉的老房子,茂密的樟樹,四通八達的小道,那些圍在樹蔭下陌生而天天在眼睛里晃動的打牌者,那些邊走邊吼幾嗓子的收破爛者、小菜販、修房補漏的民工,那些和我在同一時刻下班的人臉上都寫著相似的疲乏……在我的腳步里向后滑退。這是一座老工廠生活區(qū)里習焉不察的場景。
收破爛的兩個男人騎在三輪車上,一個五十來歲,一個二十出頭。老的喊:收破爛嘍,收破爛,收破爛哩,收破爛。腔調有韻。每一句停頓的間隙里,小的就會喊:電冰箱、洗衣機、電視機、舊空調,再拖泥帶水地滑出一個長音,能收的都收啦!這像極了一對父子。在小區(qū)里流動著以收破爛為生的人不下于十個,我上班時他們有的就開始吆喝著穿梭在小馬路上,我下班時他們拖著三輪車里或多或少的廢品仍然戀戀不舍地轉悠。我從沒想過去打聽他們租居在哪片廉價的出租屋區(qū),生活又是如何,就像我熟視無睹的房子前后的一棵棵樹,生命力旺盛的它們隔不了兩年就在冬天被割除那些粗壯的枝杈,都是些外地模樣的人在砍,聽說是付了錢才允許這樣做的。被砍掉枝杈的冬天,每一棟樓看上去晴亮了很多,可空氣中總是有股粘稠的液體流動的氣味,怎么抹也抹不干凈,怎么用鼻翼扇動也無濟于事。那是樹的傷口所散發(fā)出來的。
那對父子在路的三岔口停下歇息,車廂里空蕩蕩的,老的遞了枝煙,小的迅速掏出火機遞向老的叼煙的嘴巴。兩個人說話。小的鼻音很重,像是請教:能把自己喝醉死的人,真是頭次聽說。這算不算奇跡?
老的說:少見多怪。
小的說:你見過醉死的人?
老的猶豫一下,搖搖頭。然后兩人不說話了,面目在飄散的煙霧里隱匿起來。
我知道這些人總是有議論不盡的奇怪的事情。他們走街穿巷,如同城市流動的風景,聚在一堆就變成了一群傳聲筒的集合。我走過他們身邊,聽到上述幾句簡短的對白,拐彎,看見露天下的牌場戰(zhàn)得正酣,而一桌散了的牌友,旁邊坐著幾個眉飛色舞的人。在這里,還有幾家室內牌館,每天都有固定的人,也有來去自由的人,似乎沒有季節(jié)之分,日夜之分,有的是今天贏了還是輸了由此生發(fā)的高興與失悔。我有時真羨慕這群看上去快樂的人,口袋里并沒有幾個錢,卻怡然自得,可有時也把他們這種創(chuàng)造簡單快樂的方式看成是麻木的生活。
我多瞟了他們幾眼,可沒有人注意到我。做早點生意的胖女人嗑嗑巴巴地說:轉鐘兩點多,好多人都起來看。不曉得么子事,一個晚上冒(沒有)困好覺。尸體都發(fā)臭了,警察當時不知道喊的哪里人搬走了。人是他老婆發(fā)現(xiàn)的,哭天哭地的,拖了不曉得多久才報警。女的,前一向還在這里打炒股麻將的,輸了錢就拍桌子。
戴著兩只厚啤酒瓶底鏡片的矮男人插了幾次嘴都沒插進來,聽說他是這里斗地主的高手,以前有班上,現(xiàn)在不知是停薪留職還是從廠里買斷,幾乎天天混跡于此。他問:是住105的嗎?坐他右手邊的女人馬上蹦出一句,還做了個皺眉動作:他縮成一團,房間里到處是空酒瓶。酒氣跟臭氣攪在一起,難聞。
真想不到,還有人居然可以把自己醉死。
醉死?那是自殺,不會是他殺吧,那男的不像有錢的樣子。
以前看到他們有個小孩,不過最近沒見著。
反正廠里是經(jīng)常發(fā)生這種事,稀奇古怪的。
好死不如賴活……
我聽到這些議論時有意放慢腳步。他們嘈雜的聲音時高時低,我想聽清楚有些吃力。迎面走過的一個面熟的人,拉住我,按捺不住興奮地告訴我,住我前面一棟的一個男的死了。他指了指那棟房子的方向。
我問是怎么死的?
他說是喝酒醉死的。
我站到那棟樓的附近時,還有三五一堆的人在議論紛紛。我非常好奇地走到105所在的單元口,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轉悠,樓道灰塵撲撲,我發(fā)現(xiàn)房子的門被水泥封死了,肯定門是開在了前面陽臺上。后窗是關閉的,如果不說,沒有人能感覺到曾經(jīng)漂浮的死亡氣息。但確實就是昨晚就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非正常死亡的男子,議論者的語氣很堅定,不像以前有那么多的版本,這次口徑一致:醉酒身亡。在電網(wǎng)整改重設的嶄新電表箱上我找到與“105”匹配的名字:丁立民。這個名字跟隨著某一時刻而消失了。
我在沉思中意識到昨夜那些虛幻地在夢里撲騰交替的聲音,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我以為它們在夢境里,它們其實存在于已經(jīng)過去的真實時間里。
男人的死與夫妻之間的爭吵有關。吵完架,女的回娘家了,男的就……我沒法想象得更細致,一個男人與自己的女人吵架后,男人把自己反鎖在家中,喝酒,以至醉死。平時的爭吵完了就過去了,唯獨這次帶來了一個殘酷的結果。女人做夢也怕是想不到的。當她回家發(fā)現(xiàn)鑰匙在鎖孔里失效了,就使勁地敲門、喊男人的名字,最終她破門而入看見地上蜷著一團東西,起先她錯當成了一只貓。而貓臉上的奇怪表情,仿佛反復重申一句話:過去曾是你的男人,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死了。她的尖叫和淚水幾乎同時開始。我又思考他是個酒量大小如何的人?需要多少酒才致他死地?一瓶,十瓶,更多?是感情的這一滴酒把他推到了另一個世界,或是世俗生活?這種死亡也是消失。真像那個收破爛的年輕人所問,這算不算奇跡?
我突然記起那個滿腦子怪異思考,經(jīng)歷了藍色、玫瑰紅、立體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抽象主義的輝煌畫家畢加索不止一次地說過:一切都是奇跡,一個人在洗澡時沒有在水中溶化也是一個奇跡。
任何死亡都有動機。奇跡并不像說的如此輕巧。傷害,我想到了這個能夠解釋死因的詞語。究竟是怎樣的傷害讓一個人甘愿放棄晴天烈日下的自由呼吸,奔赴冥靈的世界。
我一直想打聽到更具體一些的消息,來確證我理解的動機。第二天在辦公室,我尚未啟口,一個同事在半興奮半頹廢的言說中已經(jīng)勾勒出一個老實的男人,下崗,在手機店專修二手機,兒子快讀小學了,妻子是個因肺病而辦好內退的擋車工,愛好打牌,男人包攬家務,唯一的缺點是喝多了酒就喜歡打女人……當我正著手將她們這些道聽途說得來的消息加以整理時,那位堪稱熱切關心世界局勢的中年女同事又扯到更遠的地方。美國、伊拉克、以色列。具體到又一枚汽車炸彈爆炸,武力綁架。我們的注意力也開始轉移,我想象那些整日生活在恐慌之中的中東地區(qū)的老百姓,是否會想到他們的命運被幾個毫無關聯(lián)的人津津樂道著。
傍晚時我站在前陽臺上,透過樟樹葉叢去尋找那間房子,也許我和那個叫丁立民的男人哪天就在樓下交叉的馬路上遇見過,他一家人在散步、聊天,眼神平和。然而在式微的天光里,一切都模糊起來?;氐娇蛷d我聽到樓道響起碎亂笨重的腳步和嘈雜的說話聲,從門鏡里看到一個穿制服的警察帶著兩個胳肢窩里夾包的便衣,他們敲開對門鄰居家松松垮垮的舊鐵門,自我介紹他們是來了解情況的。好幾次在這片生活區(qū)里發(fā)生意外事件后,都會有警察登門拜訪。這不知是例行公事還是案情有疑點。我經(jīng)歷過一次這種詢問,相反我并沒提供什么有價值的情況,在盤問中那個入道不久的年輕警察倒把死者的某些真實狀況告訴了我。于是我把房間收撿一番等待門鈴的響起。我想從警察那里套出一些有關死者的內容。我有那么多疑惑,只有他們能給予準確的解答。和警察對話是進行一場智力與語言上的挑戰(zhàn)。我開心地等待著。
沒有,想不到警察遲遲沒有敲我家的門,連他們什么時候走的我都沒察覺到。是臨時急事還是知道枉費工夫而撤離?為什么不能多花點時間與我溝通,雖然我免不了與那些鄰居們打照面,形同陌路,但可以把我的思考告訴他們。我生出一股惱恨卻無處發(fā)泄。
不記得哪一天,我經(jīng)過麇集在方桌上戰(zhàn)斗的“他們”身旁時,一個玩手機的男子大聲說話,像是宣告:我已經(jīng)把他從電話簿上徹底刪除了。他的語氣聽不出是悲傷還是調侃,我也無法得知那個被刪掉的“他”是誰。事實所呈現(xiàn)的,已經(jīng)消失的丁立民肯定也連同一串數(shù)字被一些人連根拔除了。
我認定這個醉酒而死的男人同一種深深的傷害有關。起源于心靈,在身體上爆發(fā)。前者決定后者依靠酒精的麻醉來極端地對待生命。
就在夏天最酷熱的八月開始的日子里,在這座改制正在進行時的工廠里,工人們聯(lián)合起來導演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集會。一年工齡,一千貳佰捌拾元。以此類推。要么拿錢走人,要么把錢當股本投進新注冊的公司繼續(xù)工作。在領導層撰寫的買斷和再分配的劇本中,已經(jīng)親手編織了一顆巨大的火球。那些把青春完整地奉獻給這座曾號稱東南亞最大的紡織廠的女工們,情緒激動地手挽手,走上街頭,堵塞了臨靠工廠的一條交通要道。在炎炎烈日下,女工們頂著傘,從上午九點到下午三點,從晚上八點到十二點。沒有訂單、原材料漲價、紡織工廠的競爭力越來越大、產品質量下滑、企業(yè)負擔沉重等系列原因,潛滋暗長地推動一座無比紅火惹人紅眼的工廠的蕭條期真實地降臨。如果說是她們采取了極端的方式對待國企的變革,毋寧說是剛離任的廠長留下的數(shù)字空洞加速的這種結果。虧空變成若干組大大小小的數(shù)據(jù),水一般地蒸發(fā)了。我第一次看到數(shù)百名警察和十數(shù)輛警車從四面八方冒出來,開始還有某位市領導出面要同工人協(xié)商,工人們默認這種協(xié)商,并退讓出一條通車的路,只要能滿足她們經(jīng)濟補償多一點的要求,她們甚至甘心承擔非法集會帶來的后果。孰料一直等不到答復的她們像受到莫大欺騙,她們在擴大隊伍,她們狠下心來進行一場對峙,帶來的僵持局面令人擔憂。而現(xiàn)場在近攝氏四十度的高溫下,充滿憤怒的集會者和維護秩序的警察都汗如雨下,無疑都像一枚枚定時炸彈,那團點燃導火索的火焰,誰都不希望哧啦一聲燃燒。后來有中年男工人也加入到靜坐的隊列,空氣中的火藥味陡然濃密起來。他們原先被強行要求在車間候命,絕對不能充當那團憤怒的火焰。任何生產都已經(jīng)停止。那些曾整日咔啦、唰唰作響的機器在偌大的廠房里意外地沉默下來。
有人在傳言:某女工被打了,某某和某某某因中暑發(fā)病被送到醫(yī)院,某男工沖撞警察被帶走了,交通堵塞行人怨聲載道……這些片段似的消息在集會的五天時間里飄落,重重地壓在每個在工廠生活著的人心頭。大家都期盼事情有所轉機,像希望在太陽的炙烤下喝上一杯冰水那般迫切。她們在私下言論中也懂得勞動力密集型的工廠的艱難行進,她們只是想仍然有那么一份維持溫飽的工作,一直到退休,并非在人到中年時卻被告知將加入到更龐大和嚴酷的競爭之中。她們沒有任何優(yōu)勢,沒有關系,沒有學歷,沒有特長,隨夫攜子,最可怕的是年齡不再青春。對毫無丁點本錢的人,即使她們的過激行為得不到一個良好的效果,畢竟以她們的方式試過了。
旁觀者都在尋思著什么?也許把這當成消暑的一種方式,或是抱著看熱鬧的心理或是拿著電話指手劃腳唾沫四濺地描述,更多的旁觀者能理解弱勢群體的心思。這理解只會加劇一個善良、有正義感的人的悲痛、憂思。難道沒有更好的方式讓她(他)們開心地生活。
在這個夏天,這段屬于工人們造成不可避免而又意外傷害的日子是捱著每一秒鐘過完的。工廠決定暫停改制進程,勉強恢復生產,工人們輪流休假,工資以天數(shù)計算,審計組同步開展調查。那些因為在烈日的曝曬下生病,那些因為過激的言行被拘留者,成為一場看似有個結果其實又沒有結果的行動中的受害者。過去的一幕,已經(jīng)被夏天記錄下他們既虛弱又堅強的身影。這一幕即使再短暫,也會讓親歷者銘記。
那個叫丁立民的男人,是否也是被這種傷害打擊的最大受害者呢?夫妻雙雙下崗(先不管什么原因)所帶來的家庭經(jīng)濟的拮據(jù),生活的憂愁,加上夫妻爭吵時言語的粗莽,還有背后淹沒的因素,扼住了他的喉嚨。他咽下去的不止是低價酒的麻辣和割裂,還有不敢流露的眼淚和一個男人的自尊。
在這個城市的夏天,傷害連同酷熱打擊了一片人,不只是紡織廠的女工,被丈夫、父親遺棄的母子,為自己和他人利益奔走的焦頭爛額的人,也包括我。當那些平時與我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工人曝曬在烈日下時,一樁危險潛伏在焦躁之中抵臨我的身體。
同學聚會十年一遇,選擇去開發(fā)才半年多的連云山漂流,我不識水性,還聽說那里山石嶙峋,驚險刺激,管理不善。那些日子我跟隨電視臺兩位年輕能干的記者后面在城市的角落四處奔走,充當各種聲音的傳遞者和見證者。雖然有很多理由可以讓我委婉地拒絕,但我還是去了。我是帶著私心去的嗎?別人問我,我問自己。其中是有位“她”與我有一段似乎美好過的插曲,這讓許多知情者笑話我要抓住機會。我置之一笑。我們分散在城市里的兩個點上生活,雖相距不遠,卻從未偶然地相遇過。緣分這個令人迷惑的詞讓人心灰意冷。更重要的是我們冷靜地意識到,在身后都各自站著一位已同我們息息相關的人。沒有意義的脫軌無非是傷害別人并給自己徒添傷痛和煩惱罷了。
回到聚會話題本身,氣氛相當熱烈。沒人去過多考慮意外。我有些緊張,冥冥中感覺不祥,但不敢說破,只有等待。
當搭坐的皮艇從十幾米的高處滑落到水中時,我就被四濺的水花打濕了眼睛。那道白光一閃即逝,我就如同墜入黑暗之中,前堵后擠的皮艇把我撞翻落水了。沒有一點游泳經(jīng)驗的我喝了好幾口水,嗆住喉嚨,臉色肯定變得蒼白。我一只手緊緊抓住皮艇上的扣帶,才沒有淹死在這景色盎然的山林間。我腦子里完全亂了,她,已經(jīng)不在我身邊。浮上水面,場面混亂,我被擁在皮艇之間,大聲喊她的名字。人影晃動,可沒找到她。我的目光終于搜索到被人救到了岸邊的她,因恐懼而低聲抽泣著。她的安全讓我焦灼的心終于踏實了。我低頭看見走過的淺水區(qū),有一股暗紅的水流在腳邊徘徊。當時痛并不強烈,身體卻發(fā)冷抖縮,雞皮疙瘩密密麻麻地浮在皮膚上。是她發(fā)現(xiàn)我受傷并叫出聲來的,左腳踝內側被石頭撕裂開一道三厘米長的傷口,被水浸泡得四周發(fā)白的肉,血像春天從墻縫間滲出的水,絲絲密密。那根大動脈血管暴露在視線里,血管表面像蒙上層霜,一鼓一縮,我真擔心它若是斷裂的話,會陷入到何種處境里。隱忍著復蘇的疼痛,我爬上山岸,又搭了近十分鐘摩托到一個赤腳醫(yī)生的家庭診所消毒、縫針、注射。同學們的皮艇都順水漂下,兩個小時后我才會和他們見面,只剩下她陪著去面對身體所遭到的突如其來的傷害。有她,我拒絕了麻藥,我滿不在乎,我微笑著跟人說話,如果說我在這過程里變得格外的堅強,那是因為她在我身旁。其實汗珠從毛孔里奔涌出來爬滿身體,我只是變成了混在其中的一顆水珠,被她攥在手心。
回城的途中,車內空調忽冷忽熱,我心情也忽明忽暗,我沉默著抑住疼痛的流露,我不知如何去跟家人解釋受傷。她坐到我身邊,一聲不吭,我也緊閉雙唇。后來她的手指在我的膝蓋上跳動,小拳頭鉆進我的手心,肌膚的溫暖像電流一般觸摸我的心靈。我們開始互相跟對方說話,挑選開心的話題,誰在講述時,對方就是認真的聽眾。沒有同學來干擾我們的交流。西天邊,橙紅的太陽通體發(fā)亮,我們把視線投到公路一邊的稻田里,看那些汗流浹背的農民還在彎腰耕作,余暉鍍出一個個金色的身體。車一直在奔跑,從白天跑進黑夜,而我全然不知。當黑幕已經(jīng)把天地籠罩,在城市燈火輝煌的照映下,我看到她目光中說不清的磁力,還有流動的清純的情感。我們在心底已達成共識,以后不需要見面,當仰望天空時,我們會看到對方的眼睛。
我原以為這樣的傷口會在一星期,頂多兩星期的時間里完全恢復,沒想到,它讓我在家足足躺了二十四天。每一步?jīng)]有攙扶的行走,就會拉扯起痛覺神經(jīng)的起哄。那道彎曲丑陋的疤痕,淺淺地貼附在那里,刺激我的眼睛。我無意用過多的文字來表述個人身體歷史上所遭到的最大傷害,畢竟已經(jīng)過去,傷口愈合,傷口四周一層層地褪皮,又生出新的表皮。同學聚會已成往事,引出的任何感受都在這種褪與生中流逝成水。
被疼痛纏繞、躺在沙發(fā)上無以打發(fā)的時間里,做得最多的事是看碟。我喜歡那座湖上的靜謐和深邃,在霧氣彌漫之間恍惚游動的綠島、小屋、樹影,景色令人心旌搖蕩。而那個美麗的主人公啞女把所有的語言變成了眼神,無論愛或恨。她一言不語,可她無時無刻不在說話。水、魚、小屋,偷情的人、嫖妓的人、躲難的人都暗中道出啞女的心聲。啞女在影片的時間里如潮水般執(zhí)著而猛烈的愛,讓人心里頭常無端地發(fā)緊。我始終無法忘記兩個同傷害有關的場景。男警察因懼怕被捕歸案,吞入魚鉤,鋒利的尖鉤刺穿想象的花衣,她幫他躲過搜捕并一個個取下沾滿血銹味的醒目魚鉤。當啞女意識到男人將憤然離去,無助、懺悔,將魚鉤塞入下身,用力拉扯出鮮花般綻開的血朵。那些血淋淋的魚鉤對視覺的沖擊竟讓我肢體抽搐,白紗布覆蓋下的傷口似乎在裂開,縫合的黑線已被掙脫,身體里的鬼怪精靈活蹦亂跳地鉆出來。我駭?shù)么蠛?,想從心里喊別害怕,也把多日來困在家中的壓抑拋散在黑夜中。
于是那些散落在《漂流欲室》中湖面之上顏色各異的小房間,成了在炙熱中夜不能寐而去假想的對象。一度任欲望占有、捕捉、虐殺的人或事物,反復上演著因虐戀引發(fā)的無法挽回的傷害。這是影片虛構的傷害。那些在現(xiàn)實中不知不覺的層出不窮的傷害也在這個夏天的日光中肆無忌憚地流淌。
也許很多人會以各式各樣的理由記住這個夏天。熱浪的襲擊超出往年,稀少的雨水來去匆匆,人們恨不得躲進機器制造的陰涼里永不露頭,只有幾條狗有氣無力地哈著舌頭,垃圾堆積如山,西瓜皮上叮滿東張西望的蒼蠅。
如果沒有腳傷,我會繼續(xù)頂著烈日去和一張張陌生的臉交流,聽他們嘴里發(fā)出的一切聲音。在奔走中我已經(jīng)記錄下:住在花果畈附近的郊區(qū)村民,垃圾處理場就躺在他們身邊,整天播散著熱哄哄的臭氣;上百個善良的人聽信謊言,被一個道貌岸然者你幾千他一萬地卷走六十多萬的血汗錢;患朗諾氏綜合癥的農村女孩,枯瘦如柴,父母在病房里唯一的表情是淚眼潸潸;更甚的是那個房地產開發(fā)商四年多來將一房多賣做得滴水不漏,還拖欠著施工隊民工們的一百多萬工資,如今逃之夭夭。無助、恐懼、憤怒的眼睛,太多的表情在鏡頭前晃過,而更多未記錄的在鏡頭背后黯然神傷。
持續(xù)高溫,熱氣烘托著我居住的舊樓,風扇一刻不停地轉動。這些我都可以不在乎,我多么害怕那些無人說話的日子,只有讓影碟機重復播放著漂亮臉孔說出的臺詞。即使有時一句也沒聽進去,我也不管。只需要有聲音來證明我的存在。我還想入非非,落入水中的一幕以N種后果的方式呈現(xiàn)。生與死就在意念間跳躍。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在夏夜的天空有一顆星星閃亮地墜落,或者家門前一片樹葉憂傷地飄下。現(xiàn)在我活著,我要珍惜的不僅是自己的身體,還有站在我背后的那些顆愛護的心。
沈念,作家,現(xiàn)居湖南岳陽。曾在本刊發(fā)表散文《小旅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