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陜北榆林和內(nèi)蒙伊克昭盟之間，人們對于春天的理解和感覺與別處截然不同，春和景明那只是書本上的風景，現(xiàn)實的春天是暴烈的、昏暗的，“亂花漸欲迷人眼”也只是溫情的想象，真正迷人眼的是怒吼飚飛的風沙。與風沙相比，寒冷并不可怕，地下有煤，地上有羊，在家圍著煤爐，外出披著羊皮，勉強可以應(yīng)付。但是風沙作亂猶如天降神兵，凡人難以抵擋。只要走出屋門，被風沙裹挾，面部的皴裂是“指時可待”的。須臾，口腔、耳孔、鼻孔，甚至眼角窩都會盛滿沙土，人活一輩子，肚子里不知吞進去多少斤沙土。這就是四萬多平方公里的毛烏素沙漠給當?shù)厝说酿佡洝?/p>

我從小生活的榆林正是毛烏素沙漠邊緣最大的城市，它又被稱為駝城。榆林是沙漠和黃土的交接地帶，經(jīng)歷了長年的抗爭，沙漠擊敗黃土，成為榆林這片土地的主角。大量黃土或被沙漠覆蓋，或者干脆“變節(jié)”，退化為沙漠?，F(xiàn)在雖然駱駝成為公園里供人照相的玩物，為數(shù)極少，但是以前它的數(shù)量是極為可觀的，沒有駱駝，這里的商業(yè)和市民生活不知要受多大的影響?，F(xiàn)在當我重返故土，尤其是重新漫步在茫茫黃沙中的時候，我的感受是復(fù)雜的。說實話，沙漠賦予我們惡劣環(huán)境的同時也賦予了我們無數(shù)歡樂的童年和少年時光。那時候見識本來少，又沒有與外界的對比，環(huán)境的所謂惡劣其實毫無感受，相反，正如好多人一樣，總以為家鄉(xiāng)就是人間美麗和諧的樣本。

況且我本來是那么地喜愛沙漠！我記得在各種集體活動中我最喜歡的就是春秋兩季的治沙造林活動，對于好動的孩子來說，那種勞動無異于變相的春游和秋游。同學(xué)們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一路高歌著玩鬧著奔赴沙漠的腹地，帶著鐵锨、水桶、臉盆，也帶足了一天的食物和飲用水。我的食物是奶奶早就準備好的——在滅了火的灶坑內(nèi)烤干的饃片。飲用水裝在一個足以令我自豪的軍用水壺里面，那水壺是很小的扁狀的草綠色水壺，水壺上交叉綁著結(jié)實的草綠色帆布帶，帶子延長了掛在肩頭，這種配備總使我產(chǎn)生一股莫名其妙的豪情。

開始分班分組分樹苗，也分沙地，確定哪個沙梁到哪個沙梁之間歸哪個班綠化。樹苗是統(tǒng)一由林業(yè)部門的人拉來的，他們也有技術(shù)人員按照樹木品種和大小的不同，確定行距、株距、深度之類。往往他們還沒有講完，大家就迫不及待地開始挖坑栽樹。有的挖坑，有的在較遠的地方的某個沙窩里取一些黃土，或在另一處取水。運來黃土墊在沙坑里是為了讓苗子好成活，黃土即便貧瘠，但是與沙漠比，它涵養(yǎng)水分的作用還是要好得多。沙漠中地下水非常豐富，水位也淺得很，打井取水并不困難。其實只要稍微挖深一點的樹坑都會濕漉漉地滲出水來，人踩在那坑里頓覺一股涼意升上來遍及全身。水和土先由專人運送到沙梁底下，然后接龍一樣，那裝土的籃子和裝水的桶經(jīng)由無數(shù)的手送到沙梁頂。

當大家干到汗流浹背的時候，植樹的工作也就結(jié)束了。接下來就是沙漠摔跤賽、球賽和田徑比賽，這些比賽的方便處是不怕摔倒，怎么摔都不會疼。有的人走到沙梁的邊緣，往往會被“居心險惡”的同伴推到沙溝里去，那個“不幸的人”滾得滿身都是沙子。有的人假裝不小心走在沙梁的邊緣等著別人推他，他好享受一次被“陷害”的樂趣，如果沒有人推，就有點不被重視的小小失落，他干脆自己滾下去來一個“自殺”。

大多數(shù)男同學(xué)還要折了沙柳追打“沙和尚”，或者集體圍剿野兔?！吧澈蜕小笨隙ㄊ峭撩?，學(xué)名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它有點像微縮的蜥蜴，指頭一樣長短，是非常扁的緊貼沙面嗖嗖前行的四足獸，它背面是和沙漠顏色幾乎完全一樣的保護色，如果翻過來，腹部是白色的。有趣的是只要順著長尾巴將它捉住，翻過來，它就不能動了。它沒有毒，所以有的同學(xué)會取一些枯枝點燃烤著吃，撒一把鹽在上面。我從來沒有吃過，一來有點害怕，二來以為那樣太殘忍了。其實它在沙漠里到處打洞，我估計對植物是有利的。

榆林人對于沙漠是矛盾的，熱愛的另一面是懼怕。這是我逐漸成熟以后越來越深的體會。這個古城受到沙漠的襲擊是駭人的。遠在明代，北城墻被迅速南移的沙漠覆蓋了之后，整個城市失去了抵御韃靼人的屏障，只得將城墻南移，城池范圍由此縮小不少。沒有想到，幾百年后，東城門外的沙漠又與城墻齊平了。那就是我們植樹造林最頻繁的時代。風沙行進速度匪夷所思。那些沙丘，此時在這里，彼時卻跑到那里，人們能抓住“沙和尚”的尾巴，卻抓不住沙丘的尾巴。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造林的人回憶，風沙天氣挖樹坑，當他們挖完第二個樹坑的時候，第一個樹坑就被沙填平了。幾年前，我到伊金霍洛旗參觀完成吉思汗陵，乘車返回榆林途中，風沙大作，天色一片昏黃。天天走這一線的客車司機居然辨不清了方向，在兩條交叉的沙土路上不知該如何前行。猶豫地選擇了一條道路，走了已經(jīng)好一段時間后，他還在問身邊的售票員：我們走得不會有錯吧？幸好那天的路選擇對了，否則我們要陷入沙坑等待救援了。

自共和國時代開始，榆林的治沙造林就成為全民的活動。要想保留這塊祖輩生存的根據(jù)地，要想這個城池再過百年不會沉寂在茫茫沙海之下，那就得不惜代價與沙漠展開搏斗。只要通過造林固定移動沙丘，降低風速，這個全國歷史文化名城就不會消失。于是飛播造林、引水拉沙之類因地制宜的方法就開始由最初實施到推向全國乃至世界。

但是風沙之患沒有因為成績的取得而稍有消解，政策和方法的不當也造成了反復(fù)，沙化面積的控制又成為關(guān)鍵問題，一面固沙，一面沙化，成績和問題抵消，景況不容樂觀了。那些可憐的樹苗就像有人生沒人養(yǎng)的孩子——有人種，沒人養(yǎng)護。我們曾經(jīng)種過的樹，大多數(shù)都因為這個原因枯死了，今年死了明年再種，陷入原地踏步的循環(huán)。那時，我們是抱著玩樂的態(tài)度去植樹的，豈知那是極其辛苦極其嚴肅的事情。要真正對樹苗負起責任，沒有分片承包，沒有獎懲機制是行不通的。種樹所考慮的實際成活率要比它所帶來的詩意和人生啟示都重要得多。事實上后來真正的植樹造林往往帶有悲壯的色彩。榆林的三邊（定邊、靖邊、安邊）是中國著名的石油天然氣基地，但是這里風難“定”，沙難“靖”，人難“安”。在這里人們植樹并不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情，多是因為逼上梁山。所謂治沙英雄牛玉琴、石光銀之類的人物都是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他們植樹造林是因為自己的家園被沙漠所毀，甚至不得不遷移，再不治沙生存都成了問題。石光銀在幾歲的時候和一個小伙伴在村子里玩，竟被一陣暴烈的沙塵連人拔起刮到另一個地方，小伙伴永遠消失了，只有他從空中摔下來卻沒有摔死，所以他從小恨透了風沙，立志要征服沙塵暴。但一個人動輒治沙幾千畝、上萬畝、幾十萬畝，那是需要耗盡人一生的精力的，那英雄的稱號是和孤獨、痛苦、高強度的勞動和身體的不斷損耗相聯(lián)系的。這豈是我童年少年的造林所能同日而語的？

毛烏素在蒙語里是“不好的水”之意，其實這是對這片沙漠的誤解，我知道這片沙漠范圍內(nèi)無論地下水還是地上的各種“淖”和“海子”都是質(zhì)量比較好的干凈的水。只是在沙漠南緣，有一個叫毛烏素的小村莊，不知為何就以這個村莊命名了一個偌大的沙漠。沙漠的出現(xiàn)最早應(yīng)該在東晉以后了。因為匈奴族大夏皇帝赫連勃勃當時營建都城統(tǒng)萬城（今靖邊以北白城子）的時候，他對那塊形勝之地的評價是：“美哉斯阜，臨廣澤而帶清流，吾行地多矣，未見若斯之美?！比绻菚r候統(tǒng)萬城附近是一片不毛之地，如何能成為偉大的都城的首選之地？又如何能與赫連勃勃君臨天下、一統(tǒng)萬方的雄心相匹配呢？

毛烏素沙漠很有可能是人為的苦果。因為這一帶正是幾千年來漢族和北方少數(shù)民族雜居相處的地帶，漢族的北遷，必然會把部分草原改造為耕地，而內(nèi)附的少數(shù)民族也往往被安排在這一帶，他們的漢化程度是很高的，必然受到漢族的影響，實行一種半農(nóng)半牧的政策。另外，這一帶是古代民族戰(zhàn)爭頻發(fā)地帶，戰(zhàn)爭的破壞不可低估，草場耕地被擱荒被毀壞的事情也是常有的。還有，過去屯田戍邊的政策固然能起到一定的政治軍事作用，但是為了取得足夠的糧食，大量草皮被翻起，改為耕地，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惡化也是必然的。尤其是明代，以榆林為中心的九邊重鎮(zhèn)之最重要的一鎮(zhèn)延綏鎮(zhèn)設(shè)立以來，榆林周邊地區(qū)獲取了殊榮的同時也為將來的環(huán)境惡化埋下了伏筆。到后來人口的劇增與資源的相對緊缺構(gòu)成矛盾，大量的砍伐，超限度的開發(fā)，就使已經(jīng)脆弱的生態(tài)遭到進一步重創(chuàng)。

追溯古代，對于環(huán)境也并非都是破壞，沒有絲毫建設(shè)。秦代蒙恬北逐匈奴以后，不僅修長城，建直道，也在榆林一帶栽種了大量的榆樹，因此才有后來這個城市的得名。但是他栽樹并非為了保護生態(tài)，而是為了防御匈奴人迅捷的騎兵，通過栽種大量榆樹，迫使他們的騎兵行進速度大大降低。對于匈奴人來說，一馬平川的地帶或者開闊的草原才是他們最好的戰(zhàn)場。蒙恬的榆樹后來被砍伐了多少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我想當年榆樹的確對生態(tài)起到了一些作用。直到漢代，以榆林為中心的所謂上郡，就是陜北和伊克昭盟一帶，據(jù)史書記載，它是“水草豐美，土宜產(chǎn)牧，牛羊銜尾，群羊塞道”的“臥馬之地”。

但就是這樣一個“畜牧為天下饒”的上好之地，自赫連勃勃大夏國滅亡（431年）之后不到四百年時間就發(fā)生了滄海桑田的變化。據(jù)史料載，“唐長慶二年（822年）十月夏州大風，堆沙高及城堞”。夏州就是統(tǒng)萬城。這是有關(guān)這個還沒有命名的毛烏素沙漠的風沙的最早記載，也就是說，不到四百年時間，毛烏素沙漠核心部分不僅已經(jīng)形成，而且沙禍已經(jīng)觸目驚心。我們實在想象不到，四百年間各種短命的王朝究竟在這一帶地區(qū)搞了什么樣的破壞，也想象不到整個氣候條件發(fā)生了怎樣巨大的變化。到了宋代，宋太宗決定毀掉統(tǒng)萬城的時候，它已經(jīng)“深在沙漠”之中了。我以為統(tǒng)萬城以北的一片土地是毛烏素沙漠最早的發(fā)源地，后來它就慢慢地向四周蔓延，估計到了明代已經(jīng)到了勢不可擋的地步。尤其是明末，連續(xù)幾年嚴酷的干旱和其它災(zāi)荒使這一片曾經(jīng)美麗的土地雪上加霜，斑駁敗落了。大概到了那個時候，榆林城周邊也開始了可怕的沙化，直到后來變?yōu)椤榜劤恰?。最早記載榆林城沙塵暴的大概是光緒年間的李云生，他是受朝廷委派到榆林辦理事務(wù)的官員，他在城內(nèi)住了煩心的六天，感慨良多，在《榆塞紀行錄》里面寫道：“大風夜雨，風沙滿城，幾案寸積，池臺庭院皆沙也……”

他是一個朝廷命官，可以幾案作為參照寫風沙之烈。小時候，我所住的土窯洞沒有幾案，風沙過后，土炕、灶臺、柜子和所有的鍋碗瓢盆都“寸積”了沙土。土炕上鋪的是幾條毛氈和幾條沙氈，沙土進入氈子蓬松的縫隙里，就像刺扎入人的手中，用笤帚難以清除，每過一段時間要在院子里搭一根長木桿，把氈搭在木桿上取柳木棍子敲打，所以榆林的氈不是鋪爛的，都是這樣敲爛的。當時代稍稍進步了一點以后，氈上就鋪了一塊碩大的油布，布的表面是用油漆油過的，沙土終于只能“寸積”于油布表面，而氈的壽命得以延長。油布上的沙土又便于幼時的我用指頭來練字。風沙大時，出門望天，天空會變成黑色或棕紅色，使人心生奇異的想象和莫名的恐懼，那和《西游記》中妖怪來臨之前的景物描寫極為相似，所以我總疑心吳承恩也在榆林有過一段游歷。

去年春天，我?guī)е宋慌笥训接芰趾鸵量苏衙说膸讉€地方走了一圈，我突然感到自己多年在外，已經(jīng)不能適應(yīng)毛烏素的氣候條件了，在連續(xù)的沙塵天氣中，雖然沒有像他們一樣干燥到流鼻血的程度，但和朋友們一樣，嘴唇也爆裂了。朋友們說，人在這里也都變成了沙漠，因為干燥到了極致，喝多少水都無濟于事。我恍惚間想，難道這一帶幾十年聲勢浩大的治沙造林居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當我們在伊金霍洛旗游走，受到了裹挾著紅色沙子的八級以上狂風的勁吹時，這個念頭就越來越明晰了。在陜蒙交界處的中國最大的沙漠淡水湖紅堿淖，一位牽駱駝的黑臉漢子說，紅堿淖的水位一年一年在下降，以前的水位線就是我們騎駱駝走著的這片沙地。我實在是驚訝不已。紅堿淖怒濤翻滾，難以下船，岸邊的沙海也在翻滾，難以立足，黑頭白身子的遺鷗急速掠過水面，凄厲地鳴叫著，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遺鷗棲息地還能保存多久呢？

過了一段時間，看到一個新聞?wù)f，內(nèi)蒙古沙化面積正在迅速擴大，包括毛烏素沙漠在內(nèi)的幾大沙漠現(xiàn)在幾乎快要連為一體了，如果真的連為一體，那么治沙造林想要取得成績恐怕就不是幾十年，甚至也不是幾百年的工夫了！

問題到底出在了什么地方？那些常年待在毛烏素沙漠中的沙塵暴研究專家們，他們的精神當然可嘉，但是他們能否順帶研究一下科學(xué)以外的事情呢？比如政策問題。以前的全民植樹固然豪情參天，氣壯山河，但是這種粗放式的經(jīng)營最終走向了末路，而且耽誤了寶貴的也許是最佳的固沙時間，使那些奉獻熱情和汗水的人們空留浩嘆！后來終于分片承包，像務(wù)莊稼一樣地務(wù)苗子，而且有了激勵的機制，規(guī)定幾年之后苗子成樹后可以買賣。這是一個重大的轉(zhuǎn)變，可惜這個決定來得太遲了。而且問題還沒有那么簡單，看起來開明的承諾到了農(nóng)民那里居然又成了一紙空文——你改造了荒沙地，你的功勞極大，值得表彰，但是有一點，成材的樹木你不能賣，否則你就是違法！治沙英雄石光銀在接受中央臺記者采訪的時候說，他傾家蕩產(chǎn)種樹苗，斗荒沙，一來想改變環(huán)境，二來想掙錢養(yǎng)家糊口，發(fā)家致富過好日子，但是現(xiàn)在政策改變了，自己因為成材林木無法出售，成了債臺高筑的冤大頭！如果說政策之朝令夕改有可以理解之處的話，那么農(nóng)民的利益如何得到保障？農(nóng)民的損失由誰來補償？一個只希望回報，不愿意付出的政策是明顯值得懷疑的。另外，有關(guān)退耕還林的政策應(yīng)當說是有遠見的，但是誰來保證沒有土地耕種的農(nóng)民能夠按時足量地拿到自己應(yīng)有的補貼呢？我就聽說一些農(nóng)民因為沒有補貼無法生存而重新砍掉了樹苗，改種了糧食！這種極端的例子雖然不多，但它是一個嚴重的信號。

人性的貪婪也是不容忽視的，如果人們致富的需求遠遠超過土地的負荷的時候，土地最終會反過頭來報復(fù)人，不僅讓你的愿望達不到滿足，還要讓你走向愿望的反面。但是在急功近利的思想支配下，人只要當下的需求，既不在乎將來，更不在乎來世——如果有來世的話。生活在榆林的一位老者對我說，他的兩個兒子都是鄂克托旗的牧民，他們擁有大面積的草場，每人每年都要放牧好幾百頭綿羊，還不算牛和馬，所以他們的生活過得非常優(yōu)裕。當?shù)貙τ诿恳话佼€草場放牧的牲畜頭數(shù)本來是有規(guī)定的，但是他的兒子們和其他牧民一樣，都超出了規(guī)定的放牧數(shù)量?，F(xiàn)在隨著羊肉肉價的上漲，多養(yǎng)一頭羊能掙不少錢。如果所有的牧民都這么做，他們是富有了，但是遲早整個鄂克托旗都會變窮的。

我常常有一個夢想，那就是有一天，毛烏素沙漠區(qū)域內(nèi)殘留的草原能夠慢慢地擴張，并且張開巨大的口，把沙漠一口一口地吃到草原的肚子里。但是我每次走到這片廣袤的土地上，都要得到新一輪的失望。在我的印象中，榆林城以北的北草地河流縱橫，海子遍布，風景宜人。但是河流和海子一年一年被無盡的沙漠吞食到肚子里了，現(xiàn)在所剩已經(jīng)極少。

我的夢想在父親那里得到了接續(xù)。就在父親臨退休的前一年，他在榆林小紀汗鄉(xiāng)買了一片荒沙地，同時租了幾片當?shù)剞r(nóng)民的沙地，開始了他的育苗造林生涯。我明白，父親是為他的后半生找到一條全新的路，只是當時他沒有意識到這條路有多么艱辛險阻。也許算一個好新聞吧，一位老作家，一個高級職稱的知識分子，一頭扎在毛烏素沙漠之中，開始了另外一種生活，而且?guī)资昵八蛯戇^一本陜北人植樹造林的書，現(xiàn)在他自己從象牙塔中走出來，也和書中的人物走在了同一起跑線上。但是我希望這不是新聞，如果人人都抱有一份綠色的希望，如果自發(fā)的個人行為的植樹造林成為稀松平常的事情，或許毛烏素有一天真的會改變顏色。

父親的林地在昌汗界村，昌汗界的蒙語意思有點怪，是指“白頭老漢”。這個村莊就像是一個躺臥在毛烏素沙漠里的滿頭銀發(fā)、胡須雪白的孤獨老人?，F(xiàn)在它不會寂寞了，甚至就要獲得新生了，因為它等來了另一個白頭老漢——我的父親，而且這個老頭長著的是一顆年輕的蓬勃的心。父親七年前從東北移栽的樟子松和側(cè)柏現(xiàn)在長成身桿高大體型魁梧的東北小伙子了。父親像照料孫子一樣照料著成片成片的苗木，得到一種慰藉，他自做打油詩一首：“天當被子地當床，大樹為我遮蔭涼。百靈鳥兒來歌唱，老漢心里好舒爽！”百靈鳥的確是由這些苗木招來的，以前這里只有楊樹和柳樹，只能招來麻雀、喜鵲和烏鴉，所謂“良禽擇木而棲”，此時便有了印證。后來隨著投資的不斷增加，他的樹苗品種有幾十種了。松樹除過樟子松外，還有杜松和華山松，柏樹除了側(cè)柏以外，還有沙地柏、翠柏、千頭柏，柳樹有了新的品種，那是樟河柳、西湖柳和金絲柳。這片土地上前所未聞的樹種開始出現(xiàn)在父親的林地了，它們都來自美、俄、日、法、德等世界各地，比如五葉地錦、大葉白蠟、紅花槐、龐黃果、鳳香果、南蛇藤、蒙古蕕、小葉女貞、細葉小檗、醋栗……當?shù)貒辛謭龅囊粋€專家朋友來到父親的林地，他興奮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張大了嘴，就是叫不出這些古怪的樹種的名堂來。

七年來，隨著老樹的移栽和新樹的引進，父親的林地滾雪球一般擴大，現(xiàn)在大概是榆林規(guī)模最大的民辦苗圃了。他相繼投資了幾十萬元，現(xiàn)在卻成為一窮二白的“總經(jīng)理”，因為苗子固然長勢良好，成活率奇高，但是他只有一腔熱血，卻沒有經(jīng)營的頭腦，苗子一棵棵長得妖嬈美麗，但是卻像嫁不出去的姑娘一樣找不到市場。偶爾向內(nèi)蒙、山西、寧夏銷售一點，但是價錢低，數(shù)量少，別說收回投資成本，就是正常的開支和維持都捉襟見肘。有一次母親興奮地在電話里告訴我，榆林準備新修國際機場，可能要父親的樹苗，我當然很高興。但是過了一段時間，母親說，人家要是要了，但是只要了十八棵，是為了搞開工典禮。十八棵樹不僅沒有好意思收人家的錢，自己還貼錢雇傭了拖拉機把苗子拉到現(xiàn)場。苗子的所謂經(jīng)濟效益大抵如此，全家人也不指望苗子掙錢，只希望父親能在老年有所寄托，將來最好能慢慢收回本錢。

人類眼光的狹小有時候是多么的可笑，然而最可笑的不是狹小本身，而是以狹小為博大深遠。在環(huán)境保護問題上的小聰明主要表現(xiàn)在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雖然永遠在繁忙，看起來大有作為，其實是顧此失彼，丟了西瓜，抓了芝麻。后來，我看到一個內(nèi)蒙古多倫植樹造林的報道，無論是被采訪對象還是記者本人都高度評價了這個地方的造林的重要意義：那就是能給北京營造一片藍天，更具體地說，是為了給北京2008年奧運會創(chuàng)造一個美好的自然環(huán)境。原因是多倫離北京很近，多倫的植被豐富了，北部的風沙就會被擋住，不至于吹到北京。我想抱以這種淺薄的政治觀念的人不在少數(shù)。作為中國首善之區(qū)的北京似乎有充足的理由享受藍天白云，享受清新的空氣，只要保住了北京，就是在外國人眼里保住了中國的面子，正如只要把臉洗干凈了，身體其它部位無論多臟也都可以滿不在乎的。時間也很緊迫——從2006年到2008年，像極了“大干多少天，力爭以……作為……的獻禮”的生產(chǎn)任務(wù)，它以臨時性的政治需要為旨歸，它的象征意義遠遠大于實際價值。但是這種可笑的、類似于打自家院墻的辦法，不僅不能起到作用，甚至會產(chǎn)生負面影響，極大地挫傷邊遠地區(qū)保護環(huán)境的積極性。況且即使多倫花香草綠了，但是北京北方的其他地方仍然極度開發(fā)，仍然在無止境地沙化，北京的天如何能得以晴朗？

為了某個地區(qū)，甚至為了某個活動搞環(huán)境的保護，在形式主義的中國幾十年如一日地大行其道。這樣，三北防護林帶如果見了成效，那么南方可能就要遭殃了，黃河清了，長江就要渾了——事實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渾了，所以這不是杞人憂天。在北方的一個城市，我見到一對打工的民工夫婦，他們是湖北山里人，他們之所以出來打工，是因為山里的樹木都被采伐光了，他們無以為生，只好另謀生路。我想，如果湖北地處北京的北部，或者打工夫婦生活的山村就是多倫，那么樹木絕對不會那么輕易地被砍伐！這就是中國的一個特殊國情。

整體主義的哲學(xué)觀念大概現(xiàn)在外國人在環(huán)境方面運用得遠勝于中國人，所以就有日本人在中國植樹造林，就有美國、法國、瑞典的環(huán)境專家不遠萬里來到毛烏素所覆蓋的荒涼的土地，進行考察和研究，費盡心機解決中國的問題。他們不是吃飽了撐的，他們認為地球是一個整體，中國的問題也是世界的問題。東京、華盛頓、巴黎、斯德哥爾摩的問題解決了，不等于日本、美國、法國、瑞典的問題解決了，同樣，這些國家的問題解決了，不等于地球的問題解決了。所以日本的一位專家了解了毛烏素的情況之后，為這里綠化工作者的堅韌精神所打動，由衷地贊嘆道：傾心盡力，恩澤地球！

但是這種贊嘆還是過于樂觀了。我雖然不愿放棄希望，而且甚至于矢志不渝，但是這種希望中總有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成分。我每每在父親的林地里，在一望無際的毛烏素沙漠里漫步的時候，總有這樣的擔憂：如果有一天毛烏素沙漠全部變成了綠洲，那么中國的其他地方會不會又出現(xiàn)另外幾個毛烏素呢？

陳曦，記者，現(xiàn)居西安。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拉撒的權(quán)利》、《著裝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