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同輝

早晨，看到霜了。城內(nèi)，今冬的第一場霜吧，在那個巨大老屋的瓦片上，白色的，有些單調(diào)。菜地上，沒有看到霜色，只是感覺那菜葉給凍軟了，不算嚴(yán)重。風(fēng)，沒有刀子那般銳利，卻也寒凍得很，騎著自行車上班，于雙手，于臉，于耳根，麻痛地似乎失去了它們。太陽早早升起，南方的天空和群山非常地清晰，明亮。

正午，好久沒看到這么藍(lán)的天了。其實(shí)，秋天的天，比這藍(lán)得純凈、高遠(yuǎn)、明快。今天的藍(lán)是低沉的藍(lán)，藍(lán)得濃厚，密不透風(fēng)。而與遠(yuǎn)山相接處的天邊，我們?nèi)匀豢吹搅嘶尹S的色調(diào)彌散在那兒，那是大地的塵埃，人類追求文明過程中的結(jié)果，它們一年四季存在著。我無數(shù)次觀察南方的天空和群山，我感覺冬天的太陽是從南邊升起來的，日落余暉也只是殘留在南方的群山上。南方的山，像脊背，像雙乳，像山自己的樣子，遲來的早起的隱退的垂死掙扎的陽光，或柔弱或強(qiáng)烈或輕描淡寫或執(zhí)著雕飾，它們落在山的身體上，撫摸著，擁抱著，親吻著，它們彼此嫵媚而多情。中午，我都驚呆了，南邊的天空，竟然有一個月亮，白色的上弦月，跟我在夜里看到的如此相似，它也一定照亮了南方的群山。我看著它，久久地看著，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正午太陽朗照的天空高懸著月亮，這就是日月同輝了。

月光照亮了大地

月朗星稀，天空高而藍(lán)，廣袤，潔凈。西方有幾組明亮星辰，它們挨得很近，北邊的一顆星大而亮，孤獨(dú)地閃著藍(lán)色的光。除此之外，只剩下寒凍的月光了。所有的山朦朧，看不清輪廓，這是空氣中存在著大量塵埃的結(jié)果，我又開始可憐自己所生活的縣城了?？吹搅怂?，在屋瓦與車棚上，稀薄的一層，像白色的粉末，在月光下晃著光，那光是帶了水的。青菜的葉子也白了，整棵攤開來，柔軟無力地趴在地面上。球菜的葉子還挺著，僵挺著，頂住了一層霜。那些路燈，發(fā)出桔黃色或者蒼白色的光芒，月光沖淡了所有。有水滴在不遠(yuǎn)處響，緩慢地滴著，被滯留著，很不情愿地往下滴，可是聲音非常地清脆、透明，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建筑物被霜凍結(jié)著，無言地堅硬和生冷，看了愈發(fā)寒凍。有一間房燈亮著，長時間地亮著，他或者她或者他們，也如我一樣醒了嗎？癡癡傻傻地于嚴(yán)寒中呆著；還是忘了關(guān)燈，沉睡在燈光下。有犬吠聲無比地空曠，在街巷之間穿行，回響著。月光照亮了大地上的一切，一切都是寂寞的，孤獨(dú)無助的，時間停了下來。

音樂淹沒了所有

外面起風(fēng)了，聽到六中教室所有的窗戶在哐當(dāng)哐當(dāng)作響，有一兩塊玻璃掉了下來，尖銳地碎在地上。聽到校園幾棵梧桐樹上枯葉嘩嘩地全部落地，非常盛大地回歸。落葉在地上飛走，被趕著奔來跑去。外面是個節(jié)日，我不知道是什么節(jié)日，但它是個節(jié)日。看到吹的是北風(fēng)，小喬木往南邊倒去，繁茂的枝葉于燈光下飛閃著桔黃色的光芒，樹影在墻上，斑駁迷離，抽象，詩意。天的中央泛白，北方的天邊黑暗，看不到山，只是黑著一團(tuán)。北邊五中教學(xué)樓燈光璀璨輝煌，成為黑暗中的風(fēng)景。東南方向的天邊模糊中有一絲光影，看到黑色的山體，從未有過的巨大和沉寂。六中校門口有三兩個學(xué)生，在風(fēng)中急匆匆地跑著，身子細(xì)小輕飄，燈光散亂，影子游移不定，氣氛有些緊張。聽到尖銳的哨聲，吹了四下，一切好像都是在追趕，迫不及待。然后音樂響起，我聽不懂那音樂，尖叫地亂成一團(tuán)的女聲，他們學(xué)生卻喜歡，我是越來越不懂音樂，一度讓我迷戀得死去活來的音樂，過去了。音樂淹沒了所有：黑暗、燈光、人影、欲望。

時光的意義

今天初七，立春日。半夜里，我聽到細(xì)碎的雨聲，聽到花開的聲音，聽到最后一片枯葉掉落大地的聲響，聽到雨棚那兒撲通撲通的聲音，好似剛學(xué)步的小孩走來。我起來，我看到路燈只照亮了一棵寬大青翠的樹冠，雨滴在樹葉上，閃著動人的光。風(fēng)在樹上，輕柔地擺，春天在那里擺呀擺，無人知曉地擺。一瞬間，迎春的鞭炮聲炸響，城市上空亮起紅色的光，黃色的光，黑色的光。這個時辰一過，一切平息下來。慢慢地，天邊有了一絲乳白色的光，春的第一天開始了，時光有了另一種意義。

開滿了花的村莊

蜂房：先看到蜂房，再看到北洋崎。蜂房隨意地搭在山里，在長滿春天的雜木和蘆葦叢中，蜂房在流水邊上，有著流水的潔凈和芬芳。那是蜜蜂溫暖而又詩意的家，沒看到放蜂人，四月初，我想蜜蜂的家空空的。北洋崎的杜鵑花、紫云英花、竹子花、野蘭花，還有那些不知名的花，會結(jié)果的和不結(jié)果的花，它們是蜜蜂另一個家。位于北洋崎的盤古坑有三兩座古老的木房屋，斜依著，似乎要垮塌。那屋子里也有蜂房，人們把家搬到了山下，屋子成了蜜蜂的家，那是更大意義上的家，蜜蜂的子孫后代在那兒繁衍，那兒沒有風(fēng)吹雨打，日曬雨淋。我只想是一只蜜蜂，在開滿花的山里有一個家，一樣勤勞，一樣熱愛著自然，熱愛著北洋崎最為原始的那部分。

山溪：豐滿而又清澈無比的溪流穿過山的身體，穿過叢林，來到平坦地帶，形成更寬大的水流。水中花水中樹水中石水底的陽光在淺淺地飄，它們靜若處子。水流從高處跌入潭中，濺出大朵的浪花，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北洋崎許許多多潭水只有唯一的一個故事，當(dāng)?shù)厝私凶鞯朗刻?。我以為命名為少女潭更好，因為那是關(guān)于一個少女落水的故事，水之潔凈與少女的靈魂有關(guān)。水之源頭是瀑布群，瀑布高達(dá)數(shù)十米、數(shù)百米，或傾瀉直下，仿若來自天外，或者折疊奇險，仰望無盡頭。它們飛揚(yáng)的水花落到眼瞼，打濕衣衫，或消失在風(fēng)里，幻影一般神秘。水是北洋崎的生命，北洋崎的溫柔，北洋崎的壯美，與她有關(guān)。這是等待命名的一條溪流，我希望她擁有一個溫暖的名字。我無法描繪她，她如夢如幻、多姿多彩，用文字無力抵達(dá)，只有心靈才可以觸摸。

榨筍坊：一個被遺棄的榨筍坊，亂石壘成的房子，粗糙、結(jié)實(shí)、古老。依水的場院，雜草叢生，破爛的榨筍工具雜陳其間，高高的筍架似乎要倒下來，那兒充滿了腐朽的氣息。竹筒子引來的水流還在流淌，依稀看到時間遠(yuǎn)去的痕跡。只身路過，似乎看到了勞動的脊背，古銅色的肌膚和陽光下的汗水。青青翠竹，在云里霧里，在一片帶雨的陽光下，竹子的海洋，那是夢的一種，是北洋崎美麗的肌膚。下山，路經(jīng)盤古坑，也有榨筍坊，一對夫妻在忙碌著。我知道，春分時節(jié)這兒開始出筍，榨筍經(jīng)剝、切、煮、泡、榨、烤六道工序。向晚時分，溪流盤古坑大片竹林，山間小路依傍著溪流穿過，愜意的晚風(fēng)，最后的粉嫩夕陽，暮色漸濃里，一對夫妻留在山里，演繹原始的生活。

村莊：海拔1304米的北洋崎頂峰不是嶙峋險峻的蒼石壁壘，而是一塊盆地，這兒存活一個村莊，過去的村莊，消失了的村莊。登臨絕頂，來到了村莊，我是一個客人，是村莊五百年后或者更加久遠(yuǎn)的真實(shí)的訪問者。潺潺的溪水，緩慢繞過村莊，千百年來生生不息。碎石堆里的陶片、墻基，隱約的殘垣斷壁中看到一個巨大的房屋和院落，屋前臨水處是否有一塊光滑的青石板，一浣衣女子在某個清亮的早晨擦拭著嬌羞的容顏。也有稻花谷香，也有青青碗豆花開，有牛羊馬匹，有劈柴的人，有生火的人，有一場婚事，嗩吶銅鑼與鼓點(diǎn)，歡樂的歌與酒。傳說中這些人間的富足和怡然的快樂在一夜間消失，血與火的殺戮將村莊摧毀。故事還在傳說，人事已經(jīng)不在。這是長滿了杜鵑樹的村莊，我們在杜鵑林叢里尋找時間的見證，腳印重合著腳印，一些古老的故事和情感是否在這個春天里透露出生命的氣息。人間四月芳菲盡，這兒杜鵑花還未開放，說要等到五六月份，要過兩個月來，那就是初夏了，這兒成了花的海洋，這滿村莊的花祭奠著一個消失的村莊，祭奠三千多人的冤魂，年復(fù)一年。六月，我們再來，看望一個開了花的村莊，看望那些生長出花朵的生命。

一只鳥在谷雨里失戀

今天谷雨。天空灰灰的，渾混一片，陽光若有若無。氣象預(yù)報溫度18度至28度。于室外行走，微涼，須加件秋季外套才舒適。早晨風(fēng)大些，過后平靜。

今天夜里十點(diǎn)，聽到一只鳥不停地叫：“規(guī)——規(guī)——忽，規(guī)——規(guī)——忽。”這是我們熟悉的一種鳥音。我卻叫不出名來，問了常年在山里勞作的父母，也說不知名。我們這兒最為亮麗的鳥叫還有三種：一種貓頭鷹，多在晚秋黃昏在冬夜里鳴叫。一種是“狗地狗大大”叫著，于初夏。一種布谷鳥。我能叫出名來的鳥類極少，只有：燕子、麻雀、貓頭鷹、烏鸛、斑鳩。像布谷鳥，我只認(rèn)識它的聲音，卻不知它長的啥樣。因此，我感覺當(dāng)個鳥類專家真是不錯。

“規(guī)規(guī)忽”大概叫了兩三個小時，到深夜十二點(diǎn)半，我睡著了，耳畔還有鳥音。鳥音好像在城市上空，在黑夜異常銳利清亮，婉轉(zhuǎn)情深，自由莊重。有時遠(yuǎn)遠(yuǎn)地去，有時又遠(yuǎn)遠(yuǎn)地來，不知疲勞地叫了一整夜。我想這鳥是失戀了，才這樣獨(dú)自歌唱，歌唱著傷感，那是黑色精靈在凌空舞蹈，是張愛玲小說里美麗與蒼涼的傾訴。

地上有瞬間平息的幾次蛙鳴。

今天我想起了糧食的名字：水稻、玉米、地瓜、馬鈴薯、南瓜、大豆、花生。這個時節(jié)它們生長在大地上。這是個農(nóng)人最為繁忙的季節(jié)。這個節(jié)氣過后，夏季到來。

我喜愛的散文家葦岸在《谷雨》中寫到：從詞義及其象形看，“谷”首先指山谷。瑞典漢學(xué)家林西莉在她的著作《漢字王國》中即講：“我只要看到這個字，馬上就會想起一個人走進(jìn)黃土高原溝壑里的滋味。”當(dāng)谷與雨并連后，它的另一重要含義“莊稼、作物”無疑便顯現(xiàn)了。寫完《谷雨》，葦岸離開了我們，那一天是1999年5月19日。

懷念一只蟲子

今天溫度最高：24到34攝氏度，有一種盛夏到來之感。夏天的傍晚最美麗，夕陽掠過城市的屋頂，鳥群的翅膀晃著銀白色的光芒。粉紅的山在遙遠(yuǎn)的北方，白云和晚霞在更遙遠(yuǎn)的北方，它們無比的開闊，它們進(jìn)入一種時間程序，緩慢、平靜、深情。這是非常適合向往陌生和自由的時刻，遙遠(yuǎn)的陌生，思想和身體的自由。傍晚的心情，除了在遠(yuǎn)方，一些對中年老去的向往外；還有一些懷舊，年輕無憂的過去。這些都與單純有關(guān)。

記錄昨夜的怪現(xiàn)象：一只像獸一樣的蟲鳴于昨夜九點(diǎn)半再次響起，還是在房前樹叢里，這次我斷定它是在樹上叫的，但它不是鳥?！斑?、呱、呱”地聒噪比4月30日夜更兇猛，沒有停歇，一直到凌晨五點(diǎn)多。我數(shù)過它最長一次可以一口氣“呱”地叫146個，它大多叫二三十次后，停下半秒、一秒換一口氣。它這樣叫一整夜卻嗓音不啞，它這樣歇斯底里地叫到底為了什么？難道僅僅只是為了鳴叫，沒有別的。一只蟲子的執(zhí)著讓人敬佩，那是接近于絕望的哀嚎，在殘害自我。是否在不遠(yuǎn)處還有一只蟲在聽？是否另一只蟲子在某個夜里離去？我用一粒枇杷籽扔向那棵樹，到扔了第二粒它才知覺了什么，停了大約十幾分鐘，又叫了起來。天蒙蒙亮，一只獸一樣的蟲叫氣絕身亡般停息，而平靜一夜的蛙鳴開始了。這一夜，我陪著一只蟲子一起無眠。我不知道它的模樣，但我會永遠(yuǎn)懷念著它。

傷感的真味

21日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第8個節(jié)氣——小滿?！懊磕?月21日或22日視太陽到達(dá)黃徑60°時為小滿。從小滿開始，北方大麥、冬小麥等夏收作物已經(jīng)結(jié)果，籽粒漸見飽滿，但尚未成熟，約相當(dāng)乳熟后期，所以叫小滿。它是一個表示物候變化的節(jié)氣。所謂物候是指自然界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按一定的季節(jié)時令活動，這種活動與氣候變化息息相關(guān)?！?/p>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曰：“四月中，小滿者，物至于此小得盈滿?！边@就是小滿名稱的來源。此時我國北方麥類等夏熟作物籽粒開始飽滿，而南方地區(qū)先后進(jìn)入夏收夏種季節(jié)。今年，從5月21日起至今，連綿中雨，印證農(nóng)諺：小滿大滿江河滿。汛期到來。

21日這天，大地一片迷霧，有一種回到初春時的感覺，微微的潮濕和寒意。這天，在雨水中鳥蟲無聲。

家門前菜地上，茄子、空心菜、小白菜，剛插下的地瓜，它們都長勢良好。四季豆已經(jīng)開花，并且有了細(xì)嫩而短小的果實(shí)，瓜果的藤蔓學(xué)會了攀伸，角瓜架于昨日搭起，長長的一大排，似乎看到了豐收的希望。我所知道的是，角瓜花是黃色的，細(xì)小的花，在傍晚時分開放，天色越是黑暗，越是開得鮮艷。滿架子的綠葉和花朵，任何人見到了都要知足的，喜悅者得到喜悅，傷感者找到傷感的真味，適閑無憂者愈是開闊曠達(dá)。

籬笆雨

下午三點(diǎn)，無意中看到南方那座遙遠(yuǎn)的山尖上有白色的霧積著，慢慢地，那霧往山下走來，到了半山腰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場雨，慢慢地，一座山就消失了。雨霧往西南方移動，又一座山消失了，它在一個巨大的山谷里停了好久，然后繼續(xù)往西走，往北走，它是不是希望能夠環(huán)繞著世界走一周呢？不久，南方的山清晰起來，潔凈妖嬈，楚楚迷人。南方的天空一片碧藍(lán)如海，桔黃色的云朵在海上幻化，它們的四周是灰黑色的渾亂的云團(tuán)，似乎要將那片海吞噬了。這就是籬笆雨了，東邊日出西邊雨，在秋日，最為經(jīng)常。我突然憶起兒時追趕一片雨水的情景，那單純無憂的童年，讓我愛戀千百回。

雨往遙遠(yuǎn)的西北方去了，近處的一座山攔住了我的視線，攔住了我對一場雨的觀察。雨長了細(xì)長的腿一路走遠(yuǎn)，我想她一定走過無數(shù)個田野和村莊。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一些如豆大的雨點(diǎn)落到附近的那座屋瓦上，它們也僅僅落到那座屋瓦上，它們很慢很慢地下來，眼睛可以跟著它，看著它從天上緩慢往下掉落，雨滴折射著陽光的光芒，亮晶晶的，如一顆顆珍珠掉落，美麗了神話了那座有些破碎的屋瓦。不到一分鐘，雨停了，北方南方的天澄藍(lán)無邊。這是一場很有意思的雨。

我還要記下，今天是偉人毛澤東同志逝世三十周年的日子。想想，偉人也如一場雨，曾經(jīng)潤澤了天底下的千家萬戶。

南方以南，北方以北

今日霜降，是秋的最后一個節(jié)氣。在南方以南，那幾天寒意過后，又轉(zhuǎn)晴熱，人們依然穿著夏裝。中午悶熱，吃個午飯大汗淋漓。今年農(nóng)歷八月是大月，農(nóng)諺說，八月大，無菜吃苦菜。有四十多天沒下過雨了，驗應(yīng)了八月干旱的說法。雨是在午后兩點(diǎn)四十分左右下的，好大的雨點(diǎn)，稀里嘩拉地下來，屋瓦有了水流，遠(yuǎn)山開始模糊了，可以感覺到那北方以北的雨勢更大，那兒的天地一片黑暗。雨一下小了，溫和的閃電過后是無力的雷聲，隔不久又響了兩回，過后，大雨狂作，世界長久地浸在雨水聲中。久旱見甘霖，這雨好似往心靈處淋洗，酣暢舒爽。這雨是不是對一個季節(jié)的告別？人們將徹底遠(yuǎn)離炎熱，沒經(jīng)歷一個秋季樣，迎來冬天。母親說，昨日種下花菜、白菜、芥菜、包菜得到這場雨水賜予，將很快成長起來，這個季節(jié)，什么菜都可下地了。我想，霜降真是個美好的節(jié)氣，大地接受了生命成長。母親昨日拔了一些蘿卜，一些浸到鹽水里制成咸水蘿卜，一些做成蘿卜絲，一些切成蘿卜片兒，一片片串在籬笆墻上曬，白白嫩嫩的尤物，雪花片那樣漫天飛舞，天使般，音符般，這個季節(jié)，我們的村莊童話一般。母親說，這場雨到來，我們家里的柑桔果子可以長胖些。真是一場好雨。

向晚，昏黃的一個夜色，散漫的雨霧，如輕薄的紗裹著潮濕的化不開的天地。菜地邊上的兩三盞桔紅色的燈，燈影下的老屋，更遠(yuǎn)一點(diǎn)的瓷磚墻體，以及另一座去年新建的低矮的小平房。它黑色的屋瓦，屋前的幾小畦菜蔬，幾株深紅的月季花和粉色的菊花開得如此的好。它們都是濕濕的，昏黃中有一絲冷意，調(diào)子低沉，輕輕的或者瘦瘦的愁傷，細(xì)微地將自己粗糙的內(nèi)心抹平。我是非常羨慕這戶人家的，這些天，我看著他家花兒開放，看曬在外面幾竹匾的去了皮的柿子，由黃變紅，由紅變成紫褐色，最后變黑，變得瘦瘦的柿子干兒。今年初春，溫和的陽光下，我看到男主人仰臥長椅，翻閱書本。我還聽到他在夜里歌唱，唱《少年壯志不言愁》、《黃土高坡》，一次又一次地唱，音響和嗓聲一樣的破碎嘶啞，夜深了，他無所顧忌地唱，非常投入。他是個中年農(nóng)民，一向衣衫襤褸。我還看到他在一場大雨里，跟一個老頭打了起來，打的很兇，那老頭把他家的衣物扔到屋外，他把老頭摔倒在雨地里，一次又一次。他們滿臉是泥，渾身濕透。后來，聽說，那老頭是他的父親，他們倆積怨很深，他們都是很不像話的人?？磥?，人確實(shí)復(fù)雜，有時，摸摸自己的內(nèi)心，也同樣沉痛地感受到思想的沖突從未停止，罪惡感也從來沒有消失。

夜里，雨停了，空氣非常潮濕，世界朦朦朧朧。卻聽到有一只蛙叫，只有一只，挺響亮的，這可是久違的聲音了，突然間，有些親切起來。而那秋蟲聲，遠(yuǎn)遠(yuǎn)地，細(xì)細(xì)地，濕濕地。人們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在深夜的寫作與閱讀中，今天，我知道了中國十大最美的村鎮(zhèn)，它們是江西婺源古村、重慶合川淶灘古鎮(zhèn)、福建培田古村、浙江烏鎮(zhèn)、山西皇城相府、河南朱仙鎮(zhèn)、云南和順古鎮(zhèn)、安徽宏村、江蘇光福古鎮(zhèn)和江蘇周莊。我向往著它們，我沒有去過那些地方。婺源村放在第一位我是贊同的，從圖片上看，那村莊真正的天然純凈，是大自然造化之美，沒有人為有意的雕琢。

大地動了

2006年12月26日晚地震了，大地動了，我躺在床上，床動了，三五秒鐘過后消失。是不是妻子逗女兒玩，床鋪動了。妻子說，沒有??！顯然她沒感覺到。我想這是地震了，我打電話給在鄉(xiāng)下的父親。父親說坐著看電視，沒感覺。

過不久，又動了。我問妻子，感覺動了嗎？真的，這是地震了。衣櫥在動，鋁合金窗戶也動了，吱吱地響，越來越厲害了。我想得躲一下，妻子以為無所謂，我跑到了衛(wèi)生間，后來妻子、女兒也來了。后來不動了。父親打來電話，這下真的感覺到地震了，對面那家正辦喬遷喜酒，一大伙跑出來大喊地震了！同事打來電話，說地震了。我給在泉州的弟弟打電話說，地震了。弟弟在廈門打工的未來的小姨子也告知地震了，說上網(wǎng)看到了，震中在臺灣。打開福建新聞頻道，報道地震了，7.8級。

小時候就知道了地震是怎么回事。大人們說，大地被地?？钢钢钢?，就累了，那牛就換肩，大地就動了。地震有預(yù)兆的，生靈亂象。雞亂啼叫，狗看著主人也會惡叫，豬會死命般拱破柵欄逃奔等等。我想地震前，一定天地黑暗，黑暗中一些惡魔在村莊道路上出現(xiàn)，看到人就吃。地震過后，一覺醒來，房屋可能反一頭過來；家門前的菜地一頭高一頭低的；村子里那些山全倒，夷為平地，或者傾斜；也有可能，地上出現(xiàn)一個巨大裂縫、地洞，許多人掉到了那個洞里；村莊七零八落或者支離破碎。我想，那在天空中飛的鳥們真是好，它們可以趁地震那會兒，飛起來，逃過劫難?？傊?，地震太可怕，可是誰也沒辦法讓那只牛永遠(yuǎn)安安靜靜地，耗盡體力扛著大地。

有些事情，不得不讓我們覺醒，哪一陣子，地牛生氣了，發(fā)怒了，不再忍辱負(fù)重了，它頻繁換肩，它不干了，一下便可以把大地摔得稀巴爛，我們不就全完了。我想地牛是不樂意扛著——山川枯瘦、溪流污染、空氣渾濁，地上的人沒有信仰，心事沉重，懷揣著私利——大地。我們也沒有理由，讓地牛一天愈是一天沉重背著一個巨大的黑鍋。我們與一頭牛將心比心吧！

馬蜂的家

女兒指著窗簾槽內(nèi)說，爸，那兒有蟲蟲。我看到了，真是驚奇不已，我數(shù)數(shù)了有十只馬蜂，伏在兩個小小的蜂巢上。有一只看風(fēng)的，在離蜂巢有一米多遠(yuǎn)的窗簾上。我告訴女兒，這窗簾不能拉，不然蟲蟲就會飛下來咬你的。

馬蜂來我家安家，或者跟我做鄰居了，是好事，在室內(nèi)，這窩遮風(fēng)蔽雨，真是溫暖舒適。我每天都去看望它們，一周過去，卻沒看到蜂巢有多進(jìn)長，還是那般細(xì)小，有些讓人失望。

我的朋友來了，我把這消息告訴他。他仰起頭，看了看說，我以為是蜜蜂呢，原來是馬蜂?。∵@不是好家伙，處決掉。我告訴他真心話，我最擔(dān)心的是女兒去惹它，它們會下來攻擊她。他開始想用一把火解決，馬上以為就不對了，火將把窗簾布燒了，把客廳墻壁燒得黑乎乎的。不然拿根棍子撮掉，他拿起一張紙對著那只看風(fēng)的馬蜂打過去，那蜂先下被打落，半空中一下飛回起來，遠(yuǎn)遠(yuǎn)地走了。要不，你也可以對著窩噴點(diǎn)藥水趕掉它們。那蜂下落時，我的心也跟著沉了一下。我挺矛盾的，要是那窩做在書房也好，我可以把書房門關(guān)上，任何人不要進(jìn)來。它長在客廳，我女兒總得在這兒玩的。

我什么也沒做，依然天天去看望它們。那看風(fēng)的蜂也回來了，十只，沒少。只是蜂巢仍然不見長大。那是不是一堆懶惰蟲呢？它們生活在這兒想什么呢？

我去出差一周，回來后去看望它們。它們走了，搬家了，蜂巢也沒留下，收拾得干干凈凈。我問了妻子，是不是去動那馬蜂了？沒人去動它們，是它們自己走了，什么時候走的也不知道。妻子說。是不是兩三天前，前面那座老房子失火，一個巨大的老屋瞬間燒成灰燼，那巨大的火光把馬蜂嚇壞了，它們因此逃離？

散文家葦岸書房窗外有個胡蜂窩，葦岸先生觀察，從10月9日起，許多蜂意外地起飛，一批批離去。這個時間，與我家的馬蜂離去偶合。這是不是昆蟲尋求生存的必然性呢？“它們?yōu)槲伊粝碌某?，像一只籽粒脫盡的向日葵或一頂農(nóng)民的褪色草帽，端莊高懸在那里。在此，我想借用一位來訪的詩人的話說：這是我的家徽，是神對我的獎勵?！保ㄈ敯丁段业泥従雍洌ǘ罚┧鼈儏s沒有為我留下巢，我想，是不是我內(nèi)心深處擔(dān)心著它們來攻擊女兒，它們知道了？或者，我朋友的話它們聽懂了？它們因此離去，它們決然果敢，不留下一絲痕跡。這事，是個結(jié)，一直纏著我。

顏全飚，公務(wù)員，現(xiàn)居福建大田。曾發(fā)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