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友應該是社會概念中典型的“幸福女人”,姿容漂亮、職場順利、家庭穩(wěn)定且財富豐裕。一切都建立在均衡美學上,她并未刻意營造和渲染,所以格外感恩于天賜,似乎毫無破綻,可還是存留遺憾。女友自覺喪失了寶貴的創(chuàng)作激情,雖然她的表達依舊流暢自如,但早年的冷峻峭拔、強烈的穿透力和席卷能量,都無可奈何地流失。并且她明白,這幾乎是個不可逆轉的過程,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料定她的文字將和生活融會,逐漸和緩安詳——換言之,她將變得平庸。女友從不張狂,她說自己的愿望多少有些貪婪,畢竟占盡便宜,她再幻想一枝永不枯竭的筆幾乎就是苛索無度。但寫作對她那么重要,難道幸福的瓦解作用,正使寫作變成僅僅是曾經重要的事嗎?
我一向缺乏對物質的定力,只有在經濟基礎保障下才能動筆從容。但同時,我非常理解女友的處境,雖然沒有她那樣全面的好運,但命運待我不薄,讓我找不出什么理由抱怨。我到達了風平浪靜的中游,日益遠離童年的純真與不安——那里,窖藏著藝術創(chuàng)作的某種原始生命力。我隱隱焦慮,感覺原來清澈、直接、飽滿的表達受到影響,它不再噴薄而出,甚至毅力參與下我才能艱難分泌出一點有限的產量。那么,寫作不再是我的內心需要,它已然淪為謀生的小把戲了嗎?我當然知道,每個作家都必須獨自面臨困境,寫作意味著終其一生的自我挑戰(zhàn),障礙和荊棘是道路上的尋常物;可我仍心有不甘,什么致命的變化,不僅使前行受阻,還動搖了我們的引擎和持續(xù)運轉的輪軸?
回想剛剛開始練習的時光,我之所以寫作,能歸納為從孤獨到虛榮的各種原因。其實原因并不重要,如同無論什么理由領取的結婚證至少都能獲取法律意義的平等。我喜歡這種需要閉門研習和領悟的技藝,這種在寂靜中提升的功力,沉浸中的寫作者可以因此無視歲月的大雪正在積壓。的確,寫作提供秘密的保障,它不像體育或舞蹈那樣存在著顯然的職業(yè)壽限,對真正意義的作家來說,什么都不是威脅,疾病、衰老、災難能轉換為重要且必要的財富,所謂打擊也許只是手段暴烈的賜福。還有什么比這更美妙呢?所以,我選擇并信賴寫作,以近乎曲折的方式為自己尋求心理安全感,增加對不幸的承受能力。
讓人難以預料的是,或許毫無征兆,一個作家轉瞬就被推入創(chuàng)作低谷,徹底摧毀了信心。他無法尋求援救,瞬間剝奪一切,他還不如運動員或舞蹈家那樣幸運地有個拋物線般的下降過程以供心理緩沖和適應。無論創(chuàng)造力曾經怎樣如旺盛的情欲難以控制,曾經怎樣如內心的野獸充滿蠻力,一個輕巧的外因,甚至連外因都不需要,殘酷的諷刺業(yè)已發(fā)生——寫作者茫然面對大腦和紙頁上的空白,無計可施。當你今天還文思泉涌,驟變可能發(fā)生在明天的任何一個時刻。我并未蓄意將創(chuàng)作行為神秘化,周圍的江郎不勝枚舉。如果把寫作能力喻為躥來躥去的活潑兔子,年輕時候的我們勇于去做捕獵農夫,后來呢,宿命了,認定掙扎也是枉然,索性變成被動的守株,冀望于自己的樹干長得粗壯些,便于增加兔子的撞擊率。
作家遭遇中年危機是今天中國文壇的普遍現象。多少名家久無新作,靠著聲譽產生的利息來維護自己的江湖地位;有些即使還筆耕不輟,效果卻乏善可陳,相當于晨練健身操,并無什么觀賞價值和力量震撼,他們不過向世人證明自己的胳膊腿兒還能動彈。多少新銳力量,程咬金般氣勢如虹地發(fā)力前三斧,就因為耗盡儲量不得不戛然而止;有些剛才還利用青春期叫賣的孩子,轉眼就面臨創(chuàng)作上的更年期。不得不承認,我們集體患上了早衰癥。
各種各樣的座談與研討,試圖為浮躁的文壇尋找病因和藥方。有人說,位于轉型期環(huán)境,生活節(jié)奏變化快,來不得觀察和沉淀。有人說,禁區(qū)太多不敢放開手腳,久而久之,寫作者視野狹窄、畫地為牢。有人說,評價標準的混亂和不公正,使好作家的才華得不到充分的釋放和關注,減弱了他們的熱情。有人說,作家過得太安逸了,逐漸遠離弱勢群體和苦難,喪失了社會責任和道德良知,淪落為技術主義者。有人說,由于稿費低廉使作家成為實際上的窮人,他們難以獲得應有的社會尊重,所以放棄純文學,轉而從事影視編劇等更高收入的行當,慢慢地,也就荒廢了武功。說的似乎都對,但無一例外,指責所針對的,都是外界環(huán)境沒有給作家提供良好的寫作氛圍。為什么會如此矛盾——作家太富有,所以不能寫;作家太窮困,所以不能寫?大概,把責任全部推卸給外在條件,我們有了這看似堂皇的借口,我們自身的懦弱就很容易回避掉,無論是被他人還是被自己。
到底什么樣的社會環(huán)境才是寫作的樂園?我們需要降生于哪個恰切的時代,文學才能找到扎實穩(wěn)妥的基座,風雨不侵?多少個世紀以來,我們每每聽到人文學者頻繁而憤慨的警世呼吁:“這是惡劣的環(huán)境,這是崩潰的時代,這是迫在眉睫需要被拯救的世界……”但情況并未好轉,反而愈加惡化,人類社會從來沒有在先知們急切的聲聲吁請中減緩它墮落中的加速度。我們不得不伴聽著帶有刺耳金屬噪音的鐘擺消磨日夜。那么,如何為手中的筆找到肥沃土壤?是不是,伊甸園只是虛擬之中,理想的植根途徑勢必艱難……因為任何一種現實都不適宜盆栽理想,因為,理想永遠都是錯位的激情,不肯臣服現實的信仰?
知識分子最為寶貴的批判精神和反省能力正在受到損傷。不是說他們喪失了基礎的判斷能力,不,資訊時代的全球性資源共享和信息的反饋效應,使他們比過去擁有更靈敏的順風耳和千里眼,在更強技術武器的支持下,他們更高瞻遠矚、放眼天下。一切看似有力,但他們的批評里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領域,而這種忽略是致命的,它使高屋建瓴的思想體系建立在非常脆弱的支點上。那就是,他們往往忽略了對自身的批判。文化優(yōu)勢造成的心理幻覺,使他們犯了低幼級的錯誤:他們以為自己是高級醫(yī)生所以不會得病。給予自己某種天然豁免權,他們這么做不僅僅是使批評領域存在巨大盲區(qū),更嚴重的,由此暴露出許多知識分子的危險傾向:把一切推咎于他者的責任,而自己無需擔當?;蛟S,他們認為語言和態(tài)度已經是擔當了,不必再付出行動上的實際成本。每當聽到作家們鏗鏘有力地追究今天的社會環(huán)境給寫作帶來的嚴重傷害,我在他們漂亮的修辭中總是頗感遲疑和懷疑:最大的障礙和挫折難道不是來源于寫作者自身嗎?當然,作家列舉的種種社會現狀都是考驗,但之所以被視為考驗和摧毀,也許,是因為我們的內心太容易屈服。甚至軍隊未到,僅僅看到遠處的敵旗,我們就已不戰(zhàn)而降。
是的,我堅持認為最嚴峻的問題不在于外部,就發(fā)生于作家的內心。意大利左派作家契撒雷·帕維瑟作過如下表述:“你沒了內在的生活。或者更確切地說,你的內在生活是客觀的,就是你的工作(校樣、書信、章節(jié)、演講)。這太可怕了。你不再猶豫,不再害怕,不再驚訝。你正在變得冷酷。”
昆蟲經過數次蛻變才能最終羽化,寫作者也要經歷不斷的成長期,必須通過轉折里包含的考驗,才能抵達峰值,擁有高度之上的翅膀。青春階段,恨不得誰都能成為詩人——壯志和無可名狀的憤怒支撐著少年,他對服從、周旋、投靠等等謀生伎倆極度不屑。那是進入程序化的社會系統(tǒng)之前本能和心靈所進行的普遍反抗,對多數人來說,那也象征著最后一次的反抗。從此之后,許多人逐漸消耗自己的元氣,直到不知不覺中,被鍛造成一個模具下的標準件,為世界的機械化運行發(fā)揮著小小功效。當人成為了這樣一個零件,為了保住他的空缺,為了更牢地嵌入他的位置不被甩離,他不敢輕易調整自己的尺寸,換句話說,他放棄了成長。所謂的保護殼也禁錮了他,仿佛一只死在繭里的蛹。雖然專業(yè)分子善于偽飾,但從更深的層面講,做人的方式就是作文的方式。
從青春期的拒絕,到今天對萬事萬物抱以松弛的寬容,從人格建設和社會功用學角度,也許不失為一個好的取向,但也許不利于作家的自我完善。當內心不再風格化,一個人隨時可能在妥協(xié)性的和平事業(yè)里失去自我捍衛(wèi)和獨立判斷,慢慢地,把熱情變成習慣,創(chuàng)造變成工作——職業(yè)化的過程意味著隨時參照行業(yè)標準和社會尺度,他不再是自由熱愛著的孩子,他失去了童貞的眼睛。
有些寫作者墮落得更可怕,他們認同,趨同,不惜苛同,來換取一點點立即的好處。聽起來依靠于“團結就是力量”的法則,其實,并非他們的為人習慣多么合群,根源僅僅在于個人的乏力。必須置身群體、見容于權勢,他們才能立穩(wěn)腳跟,才能獲得蔭護和利益。他們麇集在任何一個獎項旁邊,嗡鳴不已。他們力爭于取悅多數,這種取悅的決心意味著付諸行動,包括協(xié)同多數拉攏或打擊少數。他們這么做的時候不會帶來良心困擾,因為他們自認不是在殺生,而是用祭品供奉信仰。內心枯竭,汲取不出清涼之水,他們的文字仿佛一種使用得并不順手的工具,但他們寫得洋洋得意,誤認自己已經熟能生巧。羅蘭·巴特的女弟子尚塔爾·托馬說過:“創(chuàng)作源泉的枯竭,內在生活的消失,可以用一種明顯的方式來表達,我不能再寫了,但也可以反過來表達——這更多的是在毀滅的過程中,到了遭受陰險打擊的階段——我什么都能寫,我感覺不到任何困難。極度容易與不能寫作一樣對應于死亡,但是,與后者不同的是,他不與虛無面對面,而是采取機械的重復,在安排好的提綱上動手腳,熱衷于過時的風格。作家滑稽地自己模仿自己,改動場景與情節(jié),重新回到一個死去的主題,好幾光年以前就已經熄滅的感覺?!北容^之下,有些盛名之下自感水準下滑而選擇退出的作家倒更真誠,至少,他依然敬畏于藝術的標準。也許,一切不必上升到道德意義,勤奮者只是比休整者態(tài)度樂觀,希望技藝在持續(xù)練習中有朝一日得到復蘇甚至騰越?
總而言之,我始終相信一種悖論:創(chuàng)作心態(tài)越純粹,作品所呈現出來的越豐富;創(chuàng)作心態(tài)越復雜,作品呈現出來的反而越單薄。我一直提醒著自己保持警覺,不要落入圈套。作家如果為聲望、為獎項、為某個流派虛擬的掌門人地位而寫作,內心就將荒蕪,喬裝的虛情假意在上面種不出花兒,而他所貪圖的功名最終都會變?yōu)閼土P或泡影。寫作是個馬拉松,跑個千百米就忙著慶功幾近笑柄,作家應該心無旁騖,聽不見喝彩,看不見跟蹤的攝影機,把注意力凝聚到跑道上來。
萬事知易行難。盡管抱有警惕,寫作時我開始力不從心,就像隨年齡而增的贅肉,我難以恢復原有的輕盈。和女友探討我感同身受,幸福變成了一個不等式,上天收走了我們部分的才智。有些人逆境中銳氣不減,越遭受鍛打越綻放火花……他們是某種意義上的幸存者。到今天為止我都算運氣好的,平安是福吧——我由此暗懷隱憂,怕自己的根莖因為在過分滋養(yǎng)里爛掉。誰不想讓靈感的小火苗不被吹熄呢?我自感未必能經受住那種秘密的腐蝕。當一個作家得到太多物質與精神上的安慰,內心不再有什么不甘不滿,他的元氣多么易于被釋放掉。個人價值似乎得到實現和證明,他太舒適了,因而漸失對靈魂的關注和反省——如同疾病才能使人特別關注自己的某個器官一樣。被幸福侵蝕著,漸漸,當我們喪失了足夠敏感的體察和感悟,也就是說,我們將喪失作為藝術家的基本天賦。
有一天,中央十套“人物”欄目放了一部紀錄片《干杯,西藏》,記述八十年代生活在拉薩的一批藝術家的生活,我很是震撼。那種熱烈激揚的情緒,那種精神氣質上的純粹,那種困難中頑強的理想主義與浪漫主義,那種狂歡與殉難……今天看來是如此陌生,如魏晉之風之于宋明理學。
比如這樣一個片斷。攝影家羅浩和一個朋友相約去那曲,他們站在公路上隨手攔了一輛運羊車。因為駕駛室只剩一個空位,羅浩只好裹上最厚的衣物和氈毯棲身在后面的露天車廂。不久之后,羅浩就感覺寒冷穿透織物,令他難以抵抗。他所坐的地方距駕駛室后窗玻璃只有一米之遙,他想再忍一忍,到實在扛不了的時候再去拍窗求援。然而很快,等他覺得不能再承受的那一刻,他的意識已經恍惚,肢體完全僵硬,根本不能挪動自己抵達那短暫的求生路。幸好車輛在拉薩沒有加油,開了不足百里,遇到加油站,朋友和司機才發(fā)現瀕死的羅浩已失去能力。朋友忙把他拉進小飯館施救。腳底微溫的水,使奄奄一息的羅浩感到暖意如汞柱慢慢上升到胸口……從死亡邊緣掙扎回來的羅浩與朋友相擁而泣。
如果這僅僅是歷險的個案不必驚奇,我所驚訝的是,整個群體都那么容易與生死之類的大問題相遇,有些鮮活的生命就葬在那片雪域之中。
除了西藏的地理環(huán)境險惡、當時的通訊手段和交通運輸還不發(fā)達以外,一定還有什么存在于他們自身上的原因?,F在,我們不可能遭遇如此頻繁的考驗。我們非常理性,做好種種必要防護措施,我們很難有勇氣在并無安全保障和明確利益回報的情況下這么冒險。我們的身上太完整了,不走險路,所以只能滿足于做旅游區(qū)里膚淺的觀光客,遇不到懸崖陡壁上只留給勇者的神跡。我們可以把自己的行為解釋為更珍惜生命,不做無謂犧牲,但在長期諸如安全、利益、人際的事事權衡、周全考量下,我們不由自主地畏首畏尾,視野和格局自然越來越小、越來越短視、越來越急功近利。人性原本可能的張揚激情勢必萎縮,甚至,有人從萎縮變成委瑣也不以為恥。
今天的文化圈帶了幾分娛樂圈的色彩,也開始追求妝容、奢侈和炒作中的曝光率。我們這些酒桌旁、電視上侃侃而談的口腔動物,疾呼著暴風雨,可真正的閃電和雷聲能把我們嚇得夠嗆。滑稽的是,盡管我們不過是油漆匠,但我們胸懷遠大,期待著獲得繪畫史上大師的稱謂。
女友盡管清醒,認識到對一個藝術家來說幸福帶來的懶惰是危險的,但她不能挽救自己,因為她還貪圖這層厚厚的糖衣。巧克力也蛀空了我的牙,我已經承受不了生活突然的冷熱和酸辣了。然而除了內心,我也深知,我們不會獲得任何其他的轉折力量。我唯有一面恐慌,一面告誡自己:抵抗吧,即使無望,當所有的甜都不能腐蝕內心,我們才擁有自我救贖的渠道。
為了醞釀未來,果核不被甜而多汁的肉質所腐蝕,食客的利齒也不能在它的木質纖維上留下什么啃咬的痕跡。堅硬的、平滑或褶皺的外殼難以被撬動,果核藏存著它的秘密、決心和封閉中的能量,倔強地散發(fā)著它的苦味。但愿我能。
周曉楓,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上帝的隱語》、《你的身體是個仙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