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特大地震在中國人民心中激起的哀痛、悲憫、無告、堅韌救援和民族凝聚力,在中國歷史上是空前的?,F(xiàn)代社會以來,詩歌特別是新詩,始終被有敏識力的人稱為生活的精敏的觸角,民族精神和情感的晴雨表?;仡櫄v史,她也無愧于這一稱號。所以,我認為這次詩人們不約而同的詩歌寫作及有關救援的愛心行動,理當受到我們深深的贊嘆,但這也并沒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因此,對有一些人就此次大地震引發(fā)的詩潮,提出“汶川之后,詩人何為?”“地震震醒了中國詩人,不再自我迷戀”,“詩歌終于回到社會承擔”,“國家不幸詩家幸”……如此等等說法,我是不大以為然的。其實,中國現(xiàn)代詩歌從來就“在”我們具體的生存語境中,并將繼續(xù)“在著”。這么說的意思是,平常世俗或個人生活有與其相應的詩歌,而當重大社會事件、重大災難來臨時,自然也會有與其相應的詩歌。這就是詩與生活的對稱,這就是“人間”之“詞話”的道理。所以,不是中國詩人們“被震醒”,覺今是而昨非,突然變得有“責任感”了,而是他們的生活中面對了一個巨大的公共事件。而廣大民眾對事件本身的關注程度,也決定了這次“地震詩潮”具有較大的社會影響力。
我們看到,汶川特大地震發(fā)生后,詩人們在第一時間迅速作出了自己真實的心靈反應。作為河北人,我對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及其詩歌反應至今記憶猶新。那次地震發(fā)生后,詩人們的反應完全集中在對“抗震”“一方有難八方支援”以及“優(yōu)越性”的歌頌上,這些內(nèi)容當然應當表達,但其心靈本真的反應中的另一些根本內(nèi)容卻也被遮蔽掉了。而這次“地震詩潮”,一個重要意蘊則是面對人類共同的災難,面對災難中死去的同胞和命懸一線等待救援的人們,詩人們首先集中表達了痛徹心肺的悲憫、震驚、酸楚、痛惜、焦急、無告,以及堅韌、團結(jié)、永不言棄的真實、豐富的復雜情感經(jīng)驗。而這一部分內(nèi)涵無疑應是真正的“災難書寫”的應有之義,卻是在我國以往習見的社會政治化表達的“抗災文學”中見不到的。詩人們忠實于心靈和基本人性,普遍沒有將“哀歌”簡單地變?yōu)椤皯?zhàn)歌”,也鮮有將災難死亡直接美化至救援的精神“升華”。雖然有個別“十三億人共一哭,縱做鬼,也幸?!钡臏\薄抒發(fā),但迅速就遭到了人們的憤怒抵制。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到,改革開放三十年來,中國詩歌回到基本人性,回到真實心靈,回到五四新詩之永恒愿景的“我手寫我口”的事實。
我們每天飽浸噬心的淚水,看滾動直播,捐款捐物,然后讀詩……對每一個卑微的個體生命的無條件的珍視、敬畏、同情、大救援,滲透在一行行詩句里。與此相比,其他意義上的損失均理當遜位。我注意到,詩人們不約而同地將主要注意力輻輳于對同胞生命的悲悼,很少有人只去對“家的損毀”以及“財產(chǎn)的喪失”投注更多筆力。不是說后者不重要,而是說前者更重要。詩歌畢竟不是調(diào)查報告,詩人只需要表達自己心靈的主要內(nèi)涵——對生命的痛惜。因此,我們看到這些詩歌中雖然內(nèi)容豐富,但是“哀歌”的成分最大,藝術感染力也最強。
哀歌,亦稱祭詩、悼歌、葬歌,在傳統(tǒng)上,它的題材和風格都是有一定穩(wěn)定性的,死亡與哀思,對無常世事的悲訴,對“上界”慰撫的尋求,如此等等均指向濃烈的儀式化話語及抒情。這也是詩歌古老又常新的功能之一。當然,汶川地震哀歌或祭詩對此也做了一定的偏離和擴展,加入了強勁的現(xiàn)代人本主義、人道主義聲部。這些詩的基本風格是抒情的,但詩人在悲情中融進了深廣的反思,在哀嘆里特別加進了對漠視弱勢者特別是孩子們生命安全的質(zhì)詢,以及由此激發(fā)的對此在生命意義及脆弱性的形而上思考,乃至現(xiàn)代化建設中“人是自己的目的”的警鐘的震響。不少詩歌能恰當?shù)貙С⑹?、哲思乃至反諷融會于一體,這體現(xiàn)了詩人的真摯、成熟和經(jīng)驗表現(xiàn)上的活力。我想,這對我們怎樣寫作現(xiàn)代祭詩和現(xiàn)代時事詩,都會有所啟示。
發(fā)生在2008年5月12日的汶川大地震,由于電視直播的目擊感,以及網(wǎng)絡等電媒的迅捷性,在全國激發(fā)和傳播了濃烈的悲悼氛圍和救援的愛心。但這也提示我們,在電訊時代,面對公共事件(而非個人生活),詩歌的作用或許不在于敘述事件,那些試圖用詩來呈現(xiàn)公共事件的作品我們今天已無更深的印象。詩人們普遍認識到了這一點,那些與災難幾乎同步出現(xiàn)的作品至今依然使我們有足夠的專注去讀,原因就在于,詩人們堅執(zhí)于現(xiàn)代詩歌精神,而沒有去復述新聞類題材。詩有詩的使命,在表達公共事件時它不能僅僅被敘事、細節(jié)所裹挾,最終將詩歌獨特的深層情感和意義蒸發(fā)掉。詩人不能停滯于對局部災變的描述,再加上一些類聚化的時事性表態(tài),因為對這些內(nèi)容的表達,詩歌不會比新聞聲像特別是人們的哭聲更有力。詩人,在此或許是深沉的集體哀痛儀式的——“祭司”式角色——表達者和個體生命的思者,他所要“祭奠和體悟”的,既是受災地區(qū)的人民,同時也是對人類命運特別是生存狀態(tài)潛在的危局的祭奠與呼告。正是由于這種寫作意識的自覺,使得這些現(xiàn)代哀歌獲具了獨特的現(xiàn)代性功能。
我承認,當最初的強烈震動稍事減弱,作為詩歌批評從業(yè)者的“自重”或者是“自矜”,又“可恨”地出現(xiàn)在我的意識中。對受難同胞的悲悼,對人類求生意志及偉大的援助行動的思考和贊嘆……如此等等,這些詩歌都值得高度贊嘆。但是處理這么明確的語境和類聚化的情感經(jīng)驗,作為藝術的詩是否能達到一定的藝術品位。我曾擔憂我們的詩歌是否能承載得起。即使它可以承載,這種承載是否能有藝術上的價值。是的,中國現(xiàn)代詩人一直有一個困擾于心的問題,即詩歌是否需要對社會歷史的重大事件發(fā)言?或者說,在“宏大敘事”、“堂皇抒情”遜位之后的寫作年代,某些詩歌是否還能有效地葆有獨特的歷史生存命名功能?大家知道,一些詩人認為,詩歌應抒發(fā)個人經(jīng)驗并以藝術自身為目的,不必承擔什么廣闊的社會歷史使命,這樣才會保證詩的純粹;另一些詩人則認為,詩歌就是及時表達詩人對社會歷史、生存及世上事物的看法,至于詩的表達方式本身,是次要的問題。
如果硬要我在這二者之間選擇,非常遺憾,作為批評家我或許會先選擇前者。因為雖然后者有時會使文本顯得重要,但卻只有藝術標準才能決定它究竟算不算詩。但幸好,不存在這樣非此即彼的選擇,我們完全可以在詩藝與情思的統(tǒng)一標準下來衡估詩歌。我想,汶川地震詩潮中不少作品,既有飽滿的對社會生存的承擔和對自然災變的沉思命名力量,又有較好的藝術成色,它給出了我們答復。
我注意到,在地震詩歌中占主導地位的詩體是自由體新詩。許多成熟的詩人沒有因著即時性題材和情感的深摯,而忽視了詩歌的藝術性。他們在語言的“自由”和詩藝的“限制”中,較好地實現(xiàn)了語言形式與所表達的內(nèi)容的合作。我特別要指出的是民間詩刊《詩歌與人》總第19期《5#8226;12汶川地震詩歌專號》、幾家重要詩歌網(wǎng)站的專欄,及《詩刊》、《星星》詩刊等文學刊物的某些作品,雖為“急就”,但大體不失詩歌“章法”,可謂“急就亦有章矣”。這與報紙廣播電視上發(fā)表的同類詩歌在藝術質(zhì)地上還是有所差異的(我當然無意于貶低后者)。這也表明中國詩人對詩歌獨特領域、獨特本體依據(jù)的堅持。由于隱含讀者的不同,這次詩潮中大部分詩歌的語境變得較為透明,以口語為主,即使有的詩人間以隱喻修辭,其出現(xiàn)的頻率也較疏朗,它并不顯得“隔”與“澀”,這與詩歌特定的表達內(nèi)容有關。我閱讀了以上刊物及網(wǎng)站上的作品,感到其發(fā)表的自由體新詩基本做到了深摯書寫,繁簡相宜,張弛有度,呼喚共鳴又有些個人化的精敏之處。我們常說,現(xiàn)代詩與古典詩的不同在于“現(xiàn)代詩沒有預設的形式”。但是這句話的本質(zhì)含義應該是,優(yōu)秀的現(xiàn)代詩必須臨時為自己的題材“發(fā)明”出恰當?shù)男问絹?。我以為,這次“集體寫作”中,不少詩人還是很好地創(chuàng)造了適合于自己的形式,庶幾使得“火焰與熱能不能分開”。我想,在未來,在這場災難過去很久之后,其中某些詩作仍然能不斷縱身躍起,以詩歌的魅力吸引人們的閱讀與思考。這是詩人們“承擔”意識的勝利,同時也是中國新詩的收獲。大廢墟消失了,詩歌語言對它的命名依然震悚;大地震平息了,祭歌伴著警鐘仍會繚繞不息。
回到文章開頭。我說過對有一些人就此次大地震引發(fā)的詩潮,提出“汶川之后,詩人何為?”“地震震醒了中國詩人,不再自我迷戀”,“詩歌終于回到社會承擔”,“國家不幸詩家幸”……如此等等說法,我是不大以為然的。除去前面已申說的內(nèi)容外,最后我愿意補充如下態(tài)度:在藝術領域的公共話語和個人話語之間,我們不能以其中任何一項來壓抑另一項,在健康民主自由的社會,它們都是必要和重要的。就像理查德#8226;羅蒂在《偶然性、反諷與團結(jié)》中所言,“我們不應該非此即彼,而必須將它們兼容并蓄,等量齊觀,將它們運用在不同的目的上??藸杽P郭爾、尼采、波德萊爾、普魯斯特、海德格爾和納博科夫等人的用處,在于他們告訴我們個體的人的重要——亦即自我創(chuàng)造、自律的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馬克思、穆勒、杜威、哈貝馬思和羅爾斯等人的用處,則不在于個體人格的完美,而在于他們是社會公民的一分子。他們共同參與一項社會任務,努力使我們的制度和實務更加公正無私,并減少殘酷暴虐”。這次地震引發(fā)的詩潮,常規(guī)詩人和先鋒派詩人共同的感人表現(xiàn),已經(jīng)能夠給出我們滿意的答復?!?/p>
(陳超,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